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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盜甲:“你快跑吧……這片地方雖大,但沒你藏身之處。到處是死亡的危險?!?/p>
強盜乙:“阿爾多布朗老爺是受其君主委派來追殺你的,整個西西里島都在捉拿你。”
——馬圖林:《伯特倫》
泰奧多爾:“特里斯唐,咱們從這兒逃吧?!?/p>
特里斯唐:“這次失寵真怪?!?/p>
泰奧多爾:“我們會被認出來嗎?”
特里斯唐:“我不知道,我也挺擔心的?!?/p>
——洛普·德·維加:《園丁的狗》
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很難想象,是什么原因促使像他的旅伴這樣一個健康強壯、似乎還要活很久的年輕人,心甘情愿地去侵犯可怕的冰島兇漢的。從他倆上路時起,他就經常巧妙地觸及這一問題,但年輕的冒險家對他此行的原因諱莫如深??蓱z的老頭因其古怪伙伴自然而然引起的其他所有疑問也都未能得到滿意的答復。有一次,他試著問問他年輕“主人”的家世和姓名。年輕人回答他說:“您就叫我奧爾齊涅吧?!彼幕卮痣m不令人滿意,但他那口氣卻不容人再問。那就只好別再問了,因為誰都有自己的秘密,好好先生斯皮亞古德瑞自己不也在他的褡褳和大氅下面深藏著某種神秘的小盒子嗎?不是誰要問起他都覺得很不合適很討厭嗎?
他們離開特隆赫姆都四天了,但卻并沒有走多遠。一方面因為大雨,路不好走,另一方面,潛逃的看守認為謹慎起見,多繞點兒小道,避開人煙稠密的去處為好,將近第四天的傍晚,他們把斯孔根甩在右邊之后,到了斯帕博湖岸邊。
寬闊的湖面映照著夕陽的余暉和夜晚最先升起的星辰,四周矗立著高大的巖石、黑松和大橡樹,真乃是一幅陰郁而壯觀的圖畫。
一片湖,晚上從遠處看過去,有時會產生一種視覺的奇特幻象,就好像一個巨大的深淵,把地球穿了個透,可以通過地球看見天空似的。
奧爾齊涅駐足觀賞著德洛伊教時期的古老森林,它們像頭發(fā)似的覆蓋著高低不平的湖岸;觀賞著斯帕博的白堊質小屋,它們像一群各自為政的白羊似的散落在山坡上。他諦聽著遠遠傳來的鐵匠鋪的打鐵聲,夾雜著神秘的大森林那低沉的嘯聲,野鳥間斷的叫聲以及那深沉和諧的海濤聲。北邊,落日仍映照著的一塊巨大的花崗巖石,雄踞于奧埃爾梅小村的上方。巖峰因不堪幾座廢塔的重負,像被重擔壓垮的巨人似的彎了下去。
人在憂傷之時,憂傷的景象反倒使他賞心悅目;而他的憂傷又轉而使眼前的景色更加凄涼。如果一個不幸的人在日落時分,被扔進蠻荒而高聳的山巒之中,又面臨一片陰森的湖泊、一片黑壓壓的森林,他就可說是透過黑紗巾將看到這種肅穆的場景、這種嚴峻的大自然。他將感到太陽不是在落山,而是在死亡。
奧爾齊涅默不做聲一動不動地在沉思默想。這時,他的同伴大聲說道:
“妙極了,公子!在挪威的湖前這么沉思真是太美了,這湖里蝶魚可是不計其數。”
他的評論及其伴隨著的手勢,除了一個遠離情侶也許再也見不著了的情郎之外,誰都會報之以微笑的。博學的看守繼續(xù)說道:
“不過,請允許我打斷您博學的觀察,提醒您,太陽落山了,要是想在黃昏前趕到奧埃爾梅村的話,就得趕緊走了?!?/p>
他提醒得對。奧爾齊涅又邁開步子;斯皮亞古德瑞緊隨其后,一邊繼續(xù)思索同伴不想聽的斯帕博湖提供給博物學家們的有關植物學和生理學的現象。
“奧爾齊涅公子,”他說,“如果您相信您忠實的向導的話,您就放棄您那致命的追求吧。是的,公子,您就在這兒,在這那么奇特的湖邊住下來,我們可以一起從事一大堆科學研究,譬如,可以研究Stella canora palustris,那是一種奇特的植物,好多學者都認為這是傳說中的植物,但恩格利姆主教卻硬說他在斯帕博湖邊見過它,并聽見過它的叫聲。此外,我們還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歐洲的這塊土地上,這里蘊藏著大量的石膏,而且特隆赫姆的忒彌斯的刺客們也很少闖到這兒來……這不合您的心意嗎,我年輕的主人?好了,放棄您那瘋狂的奔波吧。不是我想冒犯您,您的計劃既危險又無益處,periculum sine pecunia,也就是說,沒有理智,而且是在您本該是考慮別的事情的時候想象出來的?!?/p>
奧爾齊涅對可憐的老頭的話并不注意,只是像有口才的人那樣心不在焉地隨便“嗯嗯”地答應著,免得談話進行不下去。他倆就這樣來到了奧埃爾梅村。村中廣場上,此刻正發(fā)生著一個罕見的情況。
村民們——獵人、漁夫、鐵匠——全都走出各自的小屋,奔向一個環(huán)形小土臺前。土臺上已有幾個人,其中一人一邊吹著號角,一邊在頭頂上揮動一面黑白相間的小旗。
“這人想必是個什么江湖郎中。”斯皮亞古德瑞說,“am-bubaiarum collegia, pharmacopoloe,只會把金子變成鉛塊,讓傷口化膿的可憐蟲。瞧瞧去,看他要向這幫可憐的山民兜售什么地獄里的玩意兒?這幫騙子要是只騙騙王公顯貴,要是都學學丹麥人波爾克和米蘭人波利那兩個捉弄得腓特烈三世
暈頭轉向的煉丹術士的話,倒還罷了,可他們既要騙王公們的金銀財寶,又不放過農民的小錢?!?/p>
斯皮亞古德瑞弄錯了。他們走近小土臺時,認出一個身穿黑長袍頭戴圓而尖的軟帽的人是一位民事代表,身邊圍著幾個警吏。吹號角的人是宣讀告示的差役。
潛逃的看守驚慌失措,低聲喃喃道:
“說真的,奧爾齊涅公子,我進這個鎮(zhèn)子時,可沒料到會碰上一個民事代表。但愿偉大的圣郝斯庇斯保護我!他要說什么?”
斯皮亞古德瑞很快便明白了:宣讀告示的差役那刺耳的聲音突然提高,奧埃爾梅村那一小群村民誠惶誠恐地聽著。
“特隆赫姆州高級民事代表受州長勒萬·德·克努德將軍閣下之命,以陛下的名義昭示本州各城鎮(zhèn)鄉(xiāng)村:
①懸賞冰島克利普斯塔杜爾出生的殺人犯和縱火犯‘兇漢’的人頭,賞金一千皇家埃居?!?/p>
聽眾嗡的一聲議論開來。差役繼續(xù)念道:
“②懸賞緝拿巫師和褻瀆犯特隆赫姆斯普拉德蓋斯特的前看守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賞金四皇家埃居。
③本敕令將由各城鎮(zhèn)鄉(xiāng)村的民事代表在全州公布,以利執(zhí)行。”
民事代表從差役手里拿過敕令,一副哭腔地莊嚴地補充道:
“誰愿意都可以取這二人的性命?!?/p>
讀者很容易地就可以想象得到,我們那又可憐又倒霉的斯皮亞古德瑞一邊聽一邊緊張。毫無疑問,要是他周圍的那群人沒有全神貫注地聽敕令的第一部分的話,他臉上此刻所流露的恐懼的特別表情勢必引起他們的注意。
“懸賞兇漢的頭!”拖著濕漁網前來的一位老漁民大聲說,“圣烏蘇夫作證,他們要是也懸賞貝爾則布特的頭也很不錯?!?/p>
“為了擺平兇漢和貝爾則布特,”一個身穿羚羊皮外套,顯然是個獵人的人說,“他們必須出一千五百埃居懸賞緝拿最兇惡的帶角魔鬼?!?/p>
“榮耀屬于圣母!”一個禿腦門在晃悠的老嫗,捻著紡錘補充說,“我想看看兇漢的頭,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像大家所說的那樣,像兩塊火炭。”
“對,當然?!绷硪粋€老太婆接著說,“他只是看了看特隆赫姆大教堂,那教堂便燒掉了。我可是想看看那妖魔的全身,包括它的蛇尾巴,它的分叉的腳和它的蝙蝠似的大翅膀?!?/p>
“這都是誰跟您胡謅的,老媽媽?”獵人神情自負地打斷她說,“我可是在梅德西哈特山谷見過那個冰島兇漢來著。他是同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他身高有如一棵四十年的白楊樹?!?/p>
“真的?”人群中有一人用古怪的聲氣說。
這聲音嚇了斯皮亞古德瑞一跳。聲音發(fā)自一個矮個兒男人,臉被一頂闊大的礦工氈帽遮著,身上裹著一件燈芯草和海豹毛編的蓑衣。
“說實話,”一個身背大鐵錘的鐵匠憨笑著說,“不管是用一千或一萬皇家埃居懸賞他的人頭,也不管他有四只或四十只胳膊那么高,反正我是不會去找他的?!?/p>
“我也不去?!睗O夫說。
“我也不去,我也不去!”眾人都在重復著。
“不過,要是有誰想試試,”那矮人又說,“明天在斯米亞森附近的阿巴爾廢墟就能找到冰島兇漢;后天則可在瓦爾德霍格巖洞找到他。”
“好心人,你能肯定?”
奧爾齊涅和另一個人同時提出這一問題。奧爾齊涅帶著除斯皮亞古德瑞之外誰都容易理解的興趣注視著這一場面;另一個提問的是個比較矮胖的人,穿著一身黑衣服,長著一張喜氣的臉,差役的號角剛一吹響,他便從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客棧走了出來。
戴大帽子的矮人似乎打量了他倆片刻,然后甕聲甕氣地回答說:
“是的?!?/p>
“您憑什么這么肯定呀?”奧爾齊涅問。
“我知道冰島兇漢所在之處,就像我知道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在哪里一樣。他倆此時此刻離這兒都不遠。”
可憐的看守嚇得魂不附體,幾乎不敢看神秘的矮人一眼,總以為他那法國假發(fā)遮擋不了自己。他扯了扯奧爾齊涅的大氅悄悄說:
“主人,公子,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求求您,可憐可憐我,咱們走吧,離開這該死的地獄般的鎮(zhèn)子吧!”
奧爾齊涅同他一樣的驚訝,在注意地審視那矮人;后者背對夕陽,好像故意把臉給擋住。
“那個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漁夫嚷道,“我在特隆赫姆的斯普拉德蓋斯特見過他。是個高個子……就是只值四埃居的家伙。”
獵手哈哈大笑。
“四埃居!我可不去獵這家伙。一只青狐皮也比他貴?!?/p>
這種比較若是換在別的時候,準會讓博學的看守冒火的,可這一回卻讓他心里踏實了。不過,他還是在懇求奧爾齊涅,催他繼續(xù)趕路,而后者因為已經得知他所必須知道的情況,也想離去,已經在從開始散去的人群中往外走了。
到達奧埃爾梅村時,他們原想在那兒過一夜的,但二人像有了默契似的,匆忙離去,互相間都沒有問一下如此急著走的緣由。奧爾齊涅是想早點兒找到那個強盜,而斯皮亞古德瑞則是想盡快地擺脫警吏。
奧爾齊涅為人過于嚴肅,不會去取笑同伴的倒霉勁兒的。他以一種親熱的口氣首先打破沉默。
“老人家,聽那個似乎無所不知的矮人的口氣,我們明天就能在那個廢墟找到冰島兇漢了。那是什么廢墟來著?”
“我不知道……我沒有聽清楚,尊貴的主人?!彼蛊喒诺氯鹫f。他的確沒在撒謊。
“那就只好等到后天到瓦爾德霍格巖洞去找他了?”年輕人繼續(xù)說。
“瓦爾德霍格巖洞,公子!那的確是冰島兇漢偏愛的住處。”
“咱們就往那兒去吧。”奧爾齊涅說。
“咱們往左邊去,從奧埃爾梅大巖石的后面走,用不了兩天工夫就能到達瓦爾德霍格洞穴了?!?/p>
“老人家,您認識那個好像非常了解您的古怪的人嗎?”奧爾齊涅婉轉地問。
隨著奧埃爾梅鎮(zhèn)的越來越遠,斯皮亞古德瑞的恐懼開始減退了,可經這么一問,他又害怕起來。
“不,真的,公子,”他以幾近顫抖的聲音回答說,“不過,他的聲音可真怪!”
奧爾齊涅竭力使他放心。
“您別害怕,老人家。您如果對我盡心盡力,我會很好地保護您的。如果我戰(zhàn)勝冰島兇漢歸去,我不僅保證您得到恩典,而且還要把根據法律賞給我的一千皇家埃居送給您。”
誠實的本尼紐斯特別怕死,但他卻嗜財如命。奧爾齊涅的許諾好像魔語,不僅祛除了他所有的恐懼,而且激起了他身上的那種饒舌的勁頭,于是,他滔滔不絕,手舞足蹈,旁征博引起來。
“奧爾齊涅公子,”他說,“當我將不得不就此問題同奧維-比勒塞勒,也就是說‘饒舌者’辯論時,什么也阻擋不了我堅持認為您是一位理智而可敬的青年。Quid cithara, tuba, vel campana dignius,的確,有什么能比甘冒生命危險去把自己的祖國從一個似乎集魔鬼、強盜和妖怪之大成的惡魔、強徒手中拯救出來更加光榮、更加偉大的呢?……但愿不會有人對我說,有一個卑鄙的目的在驅使著您!尊貴的奧爾齊涅公子把自己拼命換來的賞錢送給他的旅伴,送給將只把他領到離瓦爾德霍格巖洞一英里為止的老頭。因為,年輕的主人,您不是答應我讓我在蘇布村等候您光輝事業(yè)的佳音的嗎?蘇布村就在離瓦爾德霍格的海灣一英里的森林里。當您的輝煌勝利傳揚開去的時候,公子,那全挪威都將沉浸在歡樂之中,如同廢王威爾孟德從我們現在經過的奧埃爾梅巖石頂上看見他兄弟哈夫丹在孟哥爾摩主塔上點起的表示獲救的大火時一樣的歡快喜悅。”
奧爾齊涅聞言,立即打斷了他:
“什么!從這巖石頂上可以看到孟哥爾摩的主塔?”
“是的,公子,往南十二英里,在我們祖輩稱之為‘弗利加矮凳’的群山中間。此時此刻,可以清楚地看見主塔的燈塔?!?/p>
“真的!”奧爾齊涅喊道,他激動不已,想再看看他全部幸福所在的那個地方?!袄先思遥氡赜幸粭l道可通向此巖的頂部吧?”
“是的,肯定無疑。那條小道源于我們就要走進的樹林,沿一條緩坡而上,直達那光禿的巖頂,然后沿廢王威爾孟德的同伴們在巖石上鑿就的臺階而上,最后通到廢王的城堡。您在月光下能夠看到的就是城堡的廢墟?!?/p>
“那好,老人家,您把那條小路指給我看。我們將在城堡廢墟中過夜,在可以看見孟哥爾摩主塔的城堡廢墟過夜?!?/p>
“您這么想,公子?”本尼紐斯說,“累了一天了……”
“老人家,我將扶您走。我的步子從沒這么堅定過。”
“公子,這條小道荒了多年,荊棘叢生,石頭也松動了,又是夜晚……”
“我走前頭?!?/p>
“也許有什么猛獸、什么有毒的動物,或惡魔什么的……”
“我此行不是為避開惡魔的。”
在離奧埃爾梅這么近的地方停留,斯皮亞古德瑞很不高興;可一想到能看見孟哥爾摩的燈塔,也許還能看到艾苔爾窗前的亮光,奧爾齊涅便精神抖擻,非去不可。
“年輕的主人,”斯皮亞古德瑞說,“相信我,別這么干。我有預感,這會給我們帶來不幸的?!?/p>
奧爾齊涅主意已定,這請求毫無意義。
“走吧!”他不耐煩地說,“您想想吧,您是保證過為我盡心盡力的。我要您把那條小路指給我看。路在哪兒?”
“我們馬上就到了。”看守只好服服帖帖地說。
那條小路的確很快便出現在眼前。他倆上了小路,但斯皮亞古德瑞又驚又怕地發(fā)現,高高的野草或倒伏或折斷了,廢王威爾孟德的那條古道似乎剛剛有人走過。
- 斯帕博湖的水因適于淬火而聞名。
- 掌管司法和秩序的希臘女神。
- 拉丁文,意為“吹笛子賣藥者”。
- 腓特烈三世曾受丹麥丹士波爾克的騙,尤其是大上了自稱大天使寵兒的米蘭江湖郎中波利的當。騙子波利在所謂的斯特拉斯堡和阿姆斯特丹奇跡之后,得意忘形,野心膨脹,膽大包天,竟然騙起王公們來。從漢堡的克里斯汀王后到哥本哈根的腓特烈國王,無不深受其害。
- 拉丁文,意為:“沒什么東西比豎琴、小號和鈴鐺更值得尊敬?!?/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