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寨夫人
如今在山上,雖不是什么長久事業(yè),將來一有機會,總會建功立業(yè)的,這不是你侄男夸口的地方。
一、第一信
此信用大八行信箋,箋端印有“邊防保衛(wèi)司令部用箋”九字。封套是淡黃色棉料紙做就的,長約八寸,寬四寸余。除同樣印有“邊防保衛(wèi)司令部函”八字外,上寫著“即遞里耶南街慶記布莊轉宋伯娘福啟”,背面還有“限三月二十一日燒夜飯火以前送到賞錢兩吊”字樣。信內(nèi)是這樣寫著:
宋伯娘大鑒:啟者今無別事:你侄男拖隊伍落草為寇,原非出于本意,這是你老人家所知。你侄男道義存心愛國,要殺貪官污吏,趕打洋鬼子,恢復全國損敗了的一切地盤財物,也是像讀書明禮的老伯媽以及一般長輩所知而深諒的。無如命不如人,為鬼戲弄,一時不得如意,故而權處窮谷深山,同弟兄們相互勞慰,忍苦忍痛,以待將來。但看近兩月來,舊票羊仔放回之多,無條件送他們歸家安心睡覺,可以想見你侄男之用意……
你侄男平素為人,老人家是深知道。少少兒看到長大,身上幾塊瘢疤,幾根汗毛,老人家想來也數(shù)得清!今年五月十七滿二十四歲了,什么事都莫成就,對老人家很覺得慚愧。學問及不得從省城讀書轉來的小羊仔,只有一副打得十個以上大漢的臂膊。但說到相貌,也不是什么歪鼻塌眼,總還成個人形!如今在山上,雖不是什么長久事業(yè),將來一有機會,總會建功立業(yè)的,這不是你侄男夸口的地方。
大妹妹今年二十歲了,聽說還沒有看定一個人家。
大妹妹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到山上來,會以為不慣吧,那是老人家很可以放心的事!
當?shù)竭@兵荒馬亂的年程,實在是值得老人家耽心的事。老人家現(xiàn)在家下人口就少,鋪面上生意還得靠到幾個舅舅,萬一有了三病兩疼,不是連一個可靠的親人都沒有嗎?駐耶的軍隊,又是時時刻刻在變動,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陪到一個五六十歲上年紀的老太太身邊過活,總不是穩(wěn)妥的事!
你侄男比大妹妹恰好長四歲,正想找一個照料點細小家事的屋里人,依我看大妹妹人正合式,大概還不致辱沒大妹妹。其實說是照料家事,什么事也不有,要大妹妹來,也不過好一同享福罷了。
這事本來想特別請一個會說話一點的“紅葉”,來同老人家面談。恰巧陸師爺上旬上秀山買煙去了,趙參謀又不便進城,沈師爺是不認得老人家,故此你侄男特意寫這封信來同老人家商量。
凡事請老人家把利害比較一下,用不著我來多說。
我擬在端午節(jié)以前迎接大妹妹上山寨來。太遲不好,太早了我又預備不來。若初三四上山,乘你侄男滿二十四歲那天就完婚,也不必選日子,生日那天,看來是頂好。侄男對于一切禮節(jié)布置,任什么總對得住老人家,對得住大妹妹。侄男是知道大妹妹性情的,雖然是山上,不成個地方,起居用物,你侄男總能使大妹妹極其舒服,同她在家中一個樣子。
大妹妹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到山上來,會以為不慣吧,那是老人家很可以放心的事!這里什么東西都預備得有:花露水,法國巴黎皂,送飯下肚的雞肉罐頭,牛肉,魚,火腿,都多得不奈何。大妹妹會彈琴,這里就有幾架。留聲機,還是外國來的,有好多片子,聲音好聽到極點。大穿衣鏡,里耶地方是買不出的,大到比柜子還大呢。其余一切一切,——總之,只要大妹妹要,開聲口,縱山上一時沒有,你侄男終會設法找得,決不會使大妹妹失望!
我說的話并不是敢在伯媽面前夸口,一切是真情實意。并且趙參謀太太,軍需太太,陸師爺姨太太——就是住小河街的煙館張家二小姐,她也認得大妹妹?!齻兌甲≡诖碎g。想玩就玩。打牌也有人。寂寞是不會有的事。丫頭,老媽子,要多少有多少,若不喜歡生人,和大妹妹身邊的小丫頭送來也好。
弟兄們的規(guī)矩,比駐到街上的省軍好多了,他們知道服從,懂禮節(jié),也多半是些街上人,他們佩服你侄男懂軍事學,他們都是你侄男的死勇。他們對大妹妹的尊敬,是用不到囑咐,會比你侄男還要加倍尊敬的。大妹妹是我的妻就是他們的皇后,是他們的菩薩。
你侄男得再說:凡事請老人家把來比較一下利害,用不著你侄男來多說。你侄男雖說立過誓,當天當神賭咒,無論如何決不因事來驚動街房鄰里,但到不得已時,弟兄們下山,也是不可免避的事!
這種衣衫,雜在九個鄉(xiāng)下人中去揀選,揀選那頂?shù)赖氐泥l(xiāng)下人時,總脫不了他!然而論伶精,他實在是一個山猴兒。
這得看老人家意思如何。老人家不答應時,弟兄們自然有不怕麻煩的一天。
你侄男的希望,是到時由老人家雇四個小工,把大妹妹一轎子送到山腳來,你侄男自會遣派幾個弟兄迎接大妹妹上山。也不必大鑼大鼓,驚動街鄰,兩方省事,大家安寧。若定要你侄男帶起弟兄,燈籠火把的沖進街來,同幾個半死不活的守備隊為難,駭?shù)秒u飛狗走,父老們通宵不能安枕,那時也只能怪老人家的處事無把握。
謹此恭叩福安,并候復示!
小侄石道義行禮
三月二十日于山寨大營
送信的并不如小說上所說的嘍神氣。什么青布包頭,什么夜行衣,什么腰插單刀,也許那都成了過去某一個時代的事了。這人同平常鄉(xiāng)下人一樣,頭上戴了個斗篷,把眉毛以上的部分隱去了。藍布衣,藍布褲,上衣比下衣顏色略深一點,這種衣衫,雜在九個鄉(xiāng)下人中去揀選,揀選那頂?shù)赖氐泥l(xiāng)下人時,總脫不了他!然而論伶精,他實在是一個山猴兒。別看他那腳上一對極忠厚的水草鞋,及腰邊那一枝短羅漢竹的旱煙管,你就信他是一個上街頭買棉紗粉條的小賣人!他很閑適的到慶記布莊去買了三尺多大官青布,在數(shù)錢的當兒,順便把那封信取出,送到柜上去。
他望到這信復望到這送信的嘍,神氣怪。聲音很細的問:『打那兒來,這——』
“喔,三老板,看這個!”
三老板過來,封面那一行官銜把他愣住了。他望到這信復望到這送信的嘍,神氣怪。聲音很細的問:
“打那兒來,這——”
其實他心中清楚。他明白這種信是借糧借餉來的,因為這是里耶的習慣。然而信的內(nèi)容,這次卻確非三老板所料及。
“念給大太太聽吧,這個,”嘍把信翻過來,指給另一行字,“過渡時,問劃船的,說剛打午炮,不會燒火煮夜飯吧。請把個收條,我想趕轉到三洞橋去歇,好明早上山回信?!?/p>
“喝杯酒暖暖吧,”三老板回過頭去“怎么不拿——”正立在三老板身后想聽聽消息的一個學徒,給三老板一吆喝,打了個攛,忙立定身子。
“不必,三老板不必!送個收條,趁早,走到——南街上我也還有點事?!?/p>
三老板把收條并兩張玉記油號的票子折成一貼送到嘍身邊時,同時學徒也端過一杯茶放到柜上了。
“老哥,事情是怎么?”三老板把那一貼薄紙遞過去,極親昵的低聲探詢那嘍。
他數(shù)點著錢票同收據(jù),折成更小一束,插到麂皮抱肚里去,若不曾聽到三老板的問話。
“是要款子——?”三老板又補了一句。
“不,不,你念給大太太聽時自知道。要你們二十八以前回山上一個信呢。……好,好,”他把斗篷戴上,“謝謝三老板的煙茶,我走了?!?/p>
來人當真很匆忙(但并不慌張)的走去了。三老板把信拿進后屋去后,柜上那個有四季花的茶杯里的茶還在出煙。
看信的是慶記布莊的管事,大妹的三舅舅,他把信念給宋伯娘聽。那時大妹妹并不在旁邊,她到南街吃別一個女人的戴花新酒去了。
接到這信的宋伯娘是有點慌張的。但這個宋伯娘并不胡涂。利害雖比較了下,比較的結果,還是女兒可貴。
二、第二信
接到這信的宋伯娘是有點慌張的。但這個宋伯娘并不胡涂。利害雖比較了下,比較的結果,還是女兒可貴。依她意思,對這信置之不理。然而三老板是曉事的人,男子漢見事也多,知道這是不能用“不理”去結束的事,當時就把大老板也找來,開三頭會議。商議的結果,是極委宛的復一封信,措詞再三斟酌,拼錢不是,把兩千塊錢的數(shù)目寫上去,求寬宥,且加上“若果照來信所說辦,只見得兩方都不利”的話。然而這話實在是無證據(jù),不過除了這樣一說,要找出更其有力的話時,在但會劃算盤的三老板手筆下,也不是很容易吧。
信由三老板執(zhí)筆,寫成后,托從八蠻山腳下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帶了去,一切一切,還不讓大妹妹知道。
道義侄兒英鑒:——
二十一那天得到你一個信,舅舅念我聽,你意思我通曉得了。你大妹妹有那么大一個人了,我年來又總是病纏身子,也愿意幫她早早找一處合式人家的。
可憐你伯伯,從小時候受了許多苦,由學徒弟擔布擔子飄鄉(xiāng)起,挨了多少風雪,費了多少心血……
你既喜歡你大妹妹,就把來送給你,我有什么不愿意?但你說是要送上山來,這就太使我為難了!
山上那里是你大妹妹住的地方呢?這不但不是你大妹妹住的,也不是你長久住的!山上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彌陀佛,我并不是說你現(xiàn)在住到那里,就不是人?。┈F(xiàn)刻大妹妹就多病瘦弱,要她上山,就是要她速死。
況且,我們是孤兒寡母不中用的人,靠到三兩親戚幫忙,守著你伯伯遺下這點薄薄產(chǎn)業(yè),平時不有事,還時常被不三不四的濫族歪戚來欺侮,借重那些披老虎皮的軍隊來捐來刮。果真像你所說的話,把你大妹妹一轎子送上山去,事情一張揚,怕他們官兵不深更半夜抄你伯媽的家嗎?可憐你伯伯,從小時候受了許多苦,由學徒弟擔布擔子飄鄉(xiāng)起,挨了多少風雪,費了多少心血,積下這一點薄薄產(chǎn)業(yè),不能給自己受用,不能給兒孫受用,還來由你大妹妹的事丟掉!老人家地下還有知覺,心中總也會不安吧。
這都莫說了;我們的鋪子,同我這條老命,即或都不要了。但你大妹妹父親的故土要不要?他們官兵,什么事做不出,他曉得這事,他不會用刨挖你伯伯的墳山暴尸露骨來恐嚇人嗎?倘若是他們同你當真這樣翻臉起來,為你大妹妹一人的原故,把手邊守著這點先人血汗一齊丟掉,還得使睡在地下安息了的老骨頭暴露,讓豬狗來拖,我這病到快完事了的人,一天三不知,油盡燈熄,到地下會到你伯伯,要我拿什么臉來對他?
你縱不怕官兵,我是舍不得你伯伯的故土的。照你的話,宋家的一切是完了,就是你所喜歡的大妹妹,也未必活得下去。
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邊口講,要他代寫的。你看到別人欺侮我孤兒寡母,都要來打抱不平……
許多事得你照料到,即如前次搶場那一次,街上攪亂得什么樣子,宅下卻連一匹雞毛也不失,我們娘女都時常求菩薩保佑你的。大概你也還記得大妹妹的父親在生時,對你的一些好處。如今你大妹妹的爹不在了,將來的許多事,還都要你看顧!
你年紀有那么大了,本來是應得找個屋里人,將來養(yǎng)兒育女,也好多有點人口。不然,你大哥又才去世,你又是這樣跑四方的人,剩下個嫂嫂,躲到鄉(xiāng)下去,抱起你大哥靈牌子守節(jié),總不是事!我是平素就喜歡你為人,有作有為,膽子大,聰明強干,大妹妹的父親在時,也就時常說到你是一個將來的英雄的。你大妹妹雖說讀了兩句書,從小見面的,想來也是不會不愿意幫助你建功立業(yè)!不過你現(xiàn)今走得是這樣一條路,就說是暫時,且不出于本心,萬一有一天事情不順手,落到軍隊手上,他們能原諒你是不出于本心的暫時落草,就讓你無事嗎?你能把事業(yè)放下了,(大丈夫應得建功立業(yè),從大路上走去這是你知道的。)只要你喜歡你大妹妹,大妹妹總還是你的。以后什么事也不要做,守著你大妹妹,在我身邊,我是能養(yǎng)得活你的,只要你愿意。
或者,山上實在是寂寞,找不出個人來體貼,我這里拿兩千塊錢去,請人到別縣去買到個好一點的小婦,將來招安后,再慢慢商量也不遲!若是要用錢,我就教人告知龍?zhí)肚f上撥付。
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邊口講,要他代寫的。你看到別人欺侮我孤兒寡母,都要來打抱不平,我把這事情照你所說的利害,實在也比較一下了,我說這些話也不盡是為我著想,我這老骨頭活到世上也活厭了,要死也很死得了。我的話實在不為你相信時,橫順人是在里耶的,你要來驚動街房,我也沒有法子。
在觀音堂住的楊禿子死了,外面人都說是你們綁去撕票的。都是同街長大的幾個人,何必多作這種孽,什么地方不可以積陰功增福氣?
阿彌陀佛愿菩薩保佑你!
宋劉氏斂衽
三月二十四日
此信于二十五早上收到。
三、第三信
“人來!”大王在參謀處叫人。
“嗻,”一個小嘍在窗下應著,氣派并不比一個大軍官的兵弁兩樣。
山寨的一切,還沒有說過,想來大家都愿意知道。這是一個舊廟,在不知幾何年就成了無香火的廟了?;壗◤R的人,當時即讓他會算,要算到這廟將來會做一個大本營,而且神面前那一張案桌,就是特為他日大王審羊仔奸細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如今是這樣:正中一間,三清打坐的地方,就是大王爺同軍法判案的地方,案桌上比為菩薩預備時潔凈多了,上面不倫不類用一床花絨氈子蓋上,絨氈上放簽筒,筆架,案桌移出來了一點,好另外擺一把大王坐的“虎皮金交椅”。這正殿很大,所以就用簟子夾成了三間,左邊為參謀處,右邊為秘書處,大王則住與正殿對面的一個大戲臺上。這三處重要地方,都用白竹連紙裱糊得極其干凈,白天很明亮,辦事方便,夜間這三處都有一盞大洋汽燈,也不寂寞。參謀處比秘書處多了一架鐘,秘書處比參謀處卻多了一幅大山水中堂:兩處相同的是壁上都有四支盒子槍。要說及大王臥室時,那簡直是一間——簡直是一間……是一間什么?我說不出!頂會做夢的人,恐怕也夢不到這么一間房來吧。房是一個戲臺,南方廟中的戲臺,都是一個樣子,見過別的廟中戲臺的,大概也就想得到這個戲臺的式樣。不過這戲臺經(jīng)大王這一裝置,我們認不出它是戲臺了。四四方方,每一方各有一口大皮箱,箱就擱到樓板上,像把箱子當成茶幾似的,一個箱子上擺了一架大座鐘,一個箱子上擺了一個大珠砂紅的磁瓶,瓶中插了一把前清分別品級的孔雀尾,瓶口邊還露出一個短刀或劍的鞘尖子。其他兩個箱子上都不空,近他床那一個箱子上,還有幾本書,一本黑色皮面的官話新約。大王的床在中間,占了戲臺全面積之三分一,床是漆金雕空花的大梨木合歡床,沒有蚊帳,沒有棉被,床上重重疊疊堆了十多條花絨毯子。兩枝京七響的小手槍,兩枝盒子炮,各懸掛于床架上的一角。戲臺圓錐形頂上吊起那盞洋汽燈,像佛爺頭上那大鵬金翅鳥樣,正覆罩在床上。我還忘記說一進房那門簾了,那是一幅值錢的東西。紅緞織金,九條龍在上面像要活了的樣子。這樣頂闊氣的門簾,掛到這地方未免可惜,但除了這地方,誰也不配懸掛那么一幅門簾!
化緣建廟的人,當時即讓他會算,要算到這廟將來會做一個大本營,而且神面前那一張案桌,就是特為他日大王審羊仔奸細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
要說及大王臥室時,那簡直是一間——簡直是一間……是一間什么?我說不出!
這廟一共是二十多間房子,師爺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來,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至于羊仔的棲身處,那是去此間還有半里路遠的另一個靈宮殿居住……
大王一個人在參謀處翻了一會羊仔名冊,想起什么事了,把弁兵叫進后。
“把第二十三號沙村住的紀小伙子喊來,——聽真著了么!”
“回司令,聽真著了!”
“那快去!”
“嗻,”嘍出去了。
這廟一共是二十多間房子,師爺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來,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
『咊,轉去嗎?』少年的眼圈紅了。『我一連去了幾封信,都是催我媽快一點,說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們怎么,總不……』
不一刻,帶進一個瘦怯怯的少年。
“回司令,二十三號票來了?!?/p>
大王出來時,瘦少年不知所措的腳腿想屈彎下去。
“不,不,不,不要害怕。你今天可以轉去了,我放你回去,家中的款子不必送來了!”
“咊,轉去嗎?”少年的眼圈紅了?!拔乙贿B去了幾封信,都是催我媽快一點,說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們怎么,總不……”
“朋友,莫那么軟巴巴的吧,二十歲的男子漢呀!”嘍帶笑的揶揄?!澳悴宦犅犓玖顒傉f的話?今天轉去了,不要你錢!”
少年誤會了“轉去”兩個字,以為是轉老家去的意思,更傷心了。
“聽我說!”大王略略發(fā)怒了,但氣旋平了下來?!澳憧茨?,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來說正經(jīng)話!我看你家中一時實在是找不出款來,我們山上近來也不要什么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幫我辦樁事情。慶記布莊你是熟嗎?”
“那是表嬸娘;——司令是不是說宋老板娘?”
“對了,表嬸娘,那我們還是親戚咧。你下山去,你幫我去說,告給她,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還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這里現(xiàn)放到好幾萬塊錢,還正愁無使用處,我要她兩千塊錢做什么?她說得那些話太說得好聽了,以為把那類話訴到我面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錯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氣來,一把火燒她個凈凈干干,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說,就是正因為宋老板以前對我的一些好處。但我也總算對得住她家了。就是這次我要做的事,也并不是想害她全家破敗。若說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動一下,她產(chǎn)業(yè)早就完了?,F(xiàn)在你轉去,就專為我當面報她個信,請她決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漢口去辦應用東西去了?!阌浀玫轿宜f的嗎?”
『……你記得到我所說的嗎?』『記得!記得!報她司令的意思還是第一次信上所說的意思,不要她那幾個錢,只要她——只要她——』
“記得!記得!報她司令的意思還是第一次信上所說的意思,不要她那幾個錢,只要她——只要她——”
“要她答應那事,”大王笑時,更其和藹可親。
“是,只要她答應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這方面也不愿同她多談,說得是本情話,其所以先禮后兵的意思都是為得當年宋老板對司令有些好處——”
“并且是有點親戚關系,”大王又在旁邊添了一句。
“是,并且還有。有點親戚關系,所以才同表嬸娘來好商好量。若表嬸娘不懂到司令這方面的好處,不體貼司令,那時司令會發(fā)怒,發(fā)怒的結果,是帶領弟兄們……”少年一口氣把大王所囑咐的使命背完了。
“對了,就是這樣;你趕快走——王勇,你拿那枝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個弟兄送他出關隘,說是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聽到了嗎?”
“聽到了?!币宦暥虅诺幕卮?,小嘍拉著還想叩一個頭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傳語,意思簡單,歸攏來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內(nèi)上山,若不遵他所行辦理,里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點虧,不單是慶記布莊。
四、第四信
怯少年紀小伙子下山后四天,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寫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話,就是囑咐怯少年口傳的一件事,不過附帶中把上次那個楊禿子的事也說了點,關于楊禿子這個人他信上說:
……至于上月黃坳楊禿子事,那是因為弟兄們恨他平日無惡不作,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錢,太混賬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縫制軍服,為他所見,(認得是山上弟兄的人當然很多,但你侄男對本街人總算對得住,他們也從來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與禿子一無冤,二無仇,誰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軍營中報告。這個事情末了,是那兩個被捉去的弟兄,受嚴刑拷打,把腳桿扳斷,懸了半天的半邊豬,再才牽去到場頭上把腦殼砍下來示眾。
有別個弟兄親眼所見,我們被砍的弟兄,首級砍了,還為他們省軍開腔破腹,取了膽去。若非楊禿子討好省軍,走去報告,弟兄們那能受此等慘苦?此外他還屢番屢次,到省軍營中攻訐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雖說任他去怎么設計挖坑,你侄男是不怕。但這狗養(yǎng)的我同他有什么深仇?不是當?shù)嚼先思颐媲案曳潘?,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又不同到他媽相好過!……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門灘去“請客”,有事歸來,于渡口碰到了這野雜種,才把他吊上山去。
弟兄們異口同聲的說:“也不要他銀錢,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妻女,——我們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像送到我們手邊來了,再放他過去,就是我們的罪過!
的的確確,要尋他是尋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處來。如今再不送他一點應得的苦吃,他在別一個時候,別一個地方,會有許多夸張!這夸張就是對你侄男他日見面時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時他會拿你侄男來當成前次那兩個進城縫衣的弟兄一樣:砍了腦殼不算數(shù),還得取出膽來給他堂客治心氣痛的病。你侄男的膽難道是為堂客們治心氣痛的東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們主張,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來照省軍處治我們弟兄的法子辦了。還是你侄男不答應,說要審問他一次。到后審問他時,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頭。說是平素就非常欽佩司令為人,還正恨無處進行到手下來做一個小司書,好侍候司令,見一點識面,學習點公文,把楷字也鈔好,那里還敢同司令來做對頭呢。至于從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連夢也不夢見。說是因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們受刑就義,這必是別一個同他有仇的人誣冤他,而且誣冤他的總不出兩個人以外:一個是同慶記布莊隔壁住家的蔣錫匠,因為蔣錫匠曾偷過他家的雞,被發(fā)覺過。另一個是住白石灘的船夫,這人也同到他不對?!?/p>
……僥幸你侄男元宵夜里,到三門灘去『請客』,有事歸來,于渡口碰到了這野雜種,才把他吊上山去。
還一邊磕頭,一邊訴說怎樣怎樣的可憐,家中才得小孩,內(nèi)人又缺奶,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給得小孩子的事于岳丈,好使他放心。并向岳丈借點錢轉家去,為他太太買一支雞吃,補一補空虛。到后為個弟兄把從他身邊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張借據(jù)擲到他面前,他始不分辯了。然而頭還在磕??茨侨龔堊謸?jù),明寫著“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錢使用,憑中廖表嫂,借到黃村楊禿子先生名下銅元……”一些字,另一張是吳鄉(xiāng)約出名,另一張是吳鄉(xiāng)約家舅子出名,一總都寫得是他做借主。
“這是誰的東西?”問他他不敢說,鼻涕眼淚不知忌憚的只顧流。到末了,且說出極無廉恥的話,愿意把屋里人收拾收拾,送上山來贖罪,且每月幫助白米十石,鹽三十斤,只求全一條活命回家去,好讓他自新。
你侄男同諸弟兄見他那副軟弱無恥的樣子,砍了他雖不難,但問弟兄們,誰都不愿用英雄的刀去砍這樣一個不值價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轉去,不期望臨出營門時,有個火夫心里不平,以為這樣,輕松放他過去太便宜他了;一馬刀去就砍了他一只左手。
而且誣冤他的總不出兩個人以外:一個是同慶記布莊隔壁住家的蔣錫匠,因為蔣錫匠曾偷過他家的雞,被發(fā)覺過。
這東西就像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暈死過去了。弟兄們以為他當死去,才拖到白狼巖邊丟下巖去,誰知這匹狗不暈死也不跌死,于醒轉來后居然還奔到家里才落氣!這狗養(yǎng)的本來是該千刀萬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鴰吃,才合乎他應得的報應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里也罷了。昨天你侄男派了兩弟兄進城來探聽城里的消息,據(jù)弟兄說,這次招安的事,不能接洽妥貼,就是說到因為禿子近來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已告到了營中,說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請省軍將你侄男招安以后再設法誘住法辦,以圖報仇。這婊子女人果真是這樣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來同你侄男作對,我有天是要做一個樣子給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點兒都不著急,弟兄們也正同是一個意思。山上有得是油鹽米酒豬牛,倘若是省軍高興,定要來到山腳下挑戰(zhàn),熱熱鬧鬧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們客氣的。喜歡理他們,要弟兄擱起劈山炮轟他幾下,同他敲幾槍:不喜歡他們時,關了寨門睡覺。讓他們在山下愿意圍幾個月就圍幾個月。三個月也好,兩個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糧食吃盡,他們自會打起旗子吹起號轉原防去!你侄男這里見樣東西都有了預備,不怕他們法寶多!
弟兄們以為他當死去,才拖到白狼巖邊丟下巖去,誰知這匹狗不暈死也不跌死,于醒轉來后居然還奔到家里才落氣!
五、第五信
大妹妹稟承母親的意旨,寫信給駐里耶軍營中的書記官太太,這位太太是她的同學。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這位太太出閣做書記官太太以前之一日,如今算來,又是半個多月了。信很簡單。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樂觀的筆調,寫出親昵的詼諧的話,信如下:
四姐:
我答應你的話,今天可應念了!我說我媽會念著你請你來我家吃飯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寫信邀你。
客并不多,除了你以外只有我:因為這是媽說的。這次算是她老人家請客,所以她把我也請到里頭了——到另一次作為我請你時,我把我媽也做成一個客!客既這樣少,所以也不特別辦什么菜。前次有人送來一個金華腿,我們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極喜歡吃的干紅鱖魚,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歡但你偏高興的黑豆腐乳。不少了,再添一點,就是四盤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1吧。早來一點,我們可以午時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餃子。我媽還說有話要問你,我想,總不出“姐夫相貌臉嘴怎么樣?”老人家是極關心侄女們姑爺這些事的。
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這位太太出閣做書記官太太以前之一日,如今算來,又是半個多月了。
媽媽的意思,是想從書記官太太談話中,得到些近來山上同省軍議和招安的消息。
我看到我三舅舅從外面進來,那一臉鬃鬃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飯就快來巴,我想到細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當真印得有姐夫的胡子印記……
還要看的都在前一行的中了,愿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日晨
媽媽的意思,是想從書記官太太談話中,得到些近來山上同省軍議和招安的消息。這一點,寫信的大妹妹卻不知道,可知關于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還在睡里夢里!
六、第六信
守備隊的副兵送來,從鋪上取了個收據(jù)回去了。這信封面寫呈宋小姐字樣。此是請了客以后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話要說的是為我謝伯媽。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覺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說我臉灼熱,不久就睡了。伯媽是請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是那一天才能做?我得時時刻刻厚起臉來問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記。若是妹妹當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請求做主人的總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換別樣菜我是不領情的,餃子也得同前天一樣。
你報伯媽,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拿去問循生,你姐夫說招安是一定了,但條件來得太苛,省軍還要聽常德軍部消息才能定準。如果是兩方拿誠心來商量,你姐夫說總不至再復決裂的。近來營部還有開拔消息,也就是好于招安后要山中人移駐到里耶來的原故?!?/p>
請伯媽安心。循生今天到部里去辦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時,再當函告。
……不久,我將為妹妹賀喜了!
……
你的四姐 九日
信后為妹妹賀喜的話,使大妹有點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虧的是應說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備隊。第三,第三就是算落到自己家里。但招安以后,又有什么對我可以賀喜的地方?布鋪的損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賀喜些什么?賀……?
凡是一個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兒,你如其對她說賀喜的話時,她會像是一種本能,一想就想到是自己婚事上去的。
賀喜的事,大妹憑她處女的感覺,猜到一半了,她猜來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個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兒,你如其對她說賀喜的話時,她會像是一種本能,一想就想到是自己婚事上去的。想到了這事而且臉會為這話灼紅,那是免不了的事。
大妹一個人研究著這“賀喜”兩個字的意義,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心上,臉上也覺著在燒了。
極漠茫的,在眼前幻著許多各樣不同的面模來。第一個,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看過的那個蠶業(yè)專門畢業(yè)的農(nóng)會長,長長的瘦瘦的身個兒來在面前動著了。第二個,守備隊那位副官,云南畢業(yè)的軍官生,時常騎匹馬到大街上亂沖,一個痞子樣的油滑臉龐。第三個,亨記油號的少老板,雅里學校的學生。……還有,三舅舅的兒子,曾做過詩贊美過自己,蒼白的小臉,同時也在眼前晃搖。
母親太不原諒人了,將大妹臉灼成兩朵山茶花后還在覷!『媽這是什么意思呢?』話輕到自己亦沒有聽真著的地步。
從婚事上出發(fā),她又想出許多與自己像是切近過,或愛慕過的男子來,萬沒有料到那個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沒有能得何等結果的,到后只好把來信讀給母親聽了。到最后,母親嘆了口氣,又勉強似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覺得母親正用了一種極有意思的眼光在覷著她,大妹妹躲避著母親的眼光,最后取的手段是把頭低下去望自己的腳。
母親太不原諒人了,將大妹臉灼成兩朵山茶花后還在覷!
“媽這是什么意思呢?”話輕到自己亦沒有聽真著的地步。意思是問母親覷她的原故,也是四姐來信中賀喜兩字的用處。
“說什么?”母親是明看到大妹的口動。
大妹又縮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著個假道的法子來了,說:
“媽,我想此間招安以后,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么了。節(jié)后下長沙去補點功課,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師學校?!?/p>
“又不要當教員,到外面去找錢來養(yǎng)我,遠遠的去做什么?”
“你不是答應過我,河道清平以后,就把家搬到漢口去住嗎?”
“知道那時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說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是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會清平?”
“招了安我們就尤其不能搬走了?!?/p>
“怎么招安以后我們倒不能搬走?”這句話大妹并沒話出口。
果真是大妹能再進一步,所欲知的事就陳列在面前了。但大妹此話說后所產(chǎn)生的恐懼或驚喜,權衡了一下,怕此時的母親同自己都載不住,所以不再開口,把一句已在口邊的話咽下了。剛來的四姐那封信,還在大妹手上。
“媽,四姐要我們再請她吃飯,是什么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歡喜火腿,叫廚房王師傅把明天應吃的留下,剩下那半個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幫她送一罐去。并告她等到有好菌子時我另為她制新鮮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親如知道大妹親自要去邀請四姐的用意那樣,且覺得如果大妹是要明了這事,由四姐說出,比自己也要好多了,故說:
“好吧。你自己去,必定要她來,我還有事請她。……”
“……”大妹有點意見想申述。
“你有什么話要說,可以同她說。等她來時,她也會告你許多所想知道的話。”
“我沒有什么話可說,我看媽意思像心里有——”大妹低低的說。
“心里不快么?不是。不是。媽精神非常子好。找四姐來,她會同你說我要說的話。你們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個地方——書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們可以好好談一回……”
“媽,你怎么?”大妹見到母親眼邊紅濕了,心極其難過。
“沒有。沒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來……這時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門到別處去?!?/p>
“好,”大妹一出房門,就不能再止著想瀉出的眼淚了。
『……』大妹有點意見想申述。『你有什么話要說,可以同她說。等她來時,她也會告你許多所想知道的話。』
七、第七信
四月十六,山上有人到城,送來一信,并一小個拜帖匣子。送信的已不是先前第一次寄信那個嘍了,這人長袍短褂,一個斯文樣子。年紀二十多歲,白白面龐,戴頂極其好看的博士帽。臉上除了嘴巴邊留了一小撮胡子外,還于鼻梁上掛了副眼鏡。手上一枝小方竹手杖,包有銅頭,打著地剝剝的響。后面一個小孩,提了一個小皮包,又拿著一根長長的牙骨煙管?!@是個一切都表示地位尊貴的上等人,三老板一見他進鋪,以為守備隊的秘書,或別處來此什么委員,上門做生意來了,忙立起來。那人一個極和氣的微笑,對著三老板:
“閣下想來是三老板了!”同時把信陳列柜臺上,另于信旁置了一張小名片。
三老板一見他進鋪,以為守備隊的秘書,或別處來此什么委員,上門做生意來了,忙立起來。
“哦,陸參謀!請,請,請,請到客廳坐……”
隔個柜臺,那來人伸出一只手來,三老板也懂得是要行外國禮握手了,忙也伸過一只手來,相互捏了一會。
那人并不忙著進客廳,把手腕摟著,對布莊柜臺上那個大鐘的時間旋轉撥動手上的表時,三老板偷瞧了一下,表是金色嶄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