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1 半腦人格
我不確定那天晚上遇到馬懷德是不是幻覺,因為那晚,我的意識又如同醉酒一般,徹底斷片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自己臥室的床上。
我絲毫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家,甚至不記得和馬懷德見面的那家茶樓的具體所在。
我就好像是在一個虛構(gòu)的夢里,遇到了夢里虛構(gòu)出來的馬懷德,然后和馬懷德在一個虛構(gòu)的茶樓里短暫地見了一面。
我們都聊了些什么?
我艱難地回憶著。
對!悖論三角組織!
我開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尋找這個組織,但是,卻一無所獲。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被噩夢纏身,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尋求郭躍明醫(yī)生的幫助。
在某個周五的下午,我按照預約好的時間,來到了郭醫(yī)生所在的那家精神病醫(yī)院,可護士卻告訴我,郭醫(yī)生正在忙,讓我稍等一會兒。
我給郭醫(yī)生打去電話,對方卻處在關(guān)機狀態(tài)。這有些反常,因為我明明已經(jīng)跟他預約好了時間,可他為什么會突然忙得連電話都接不了呢?
我意識到,他很有可能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患者。
我在郭醫(yī)生的辦公室里等候了兩個小時,終于等到了他的出現(xiàn)。
郭躍明道:“不好意思啊,讓你等了這么久。”
我問:“什么情況???”
郭躍明道:“下午突然來了兩個患者,是一對雙胞胎,看上去,有很嚴重的妄想癥。好了,不說他們了。開始我們的治療吧。”
可是,郭躍明對我的談話治療才剛剛開始,一名護士就沖了進來。
那名護士語調(diào)緊迫道:“郭主任,那對雙胞胎,那對雙胞胎……!”
郭躍明問:“怎么了?”
護士道:“他們開始發(fā)病了!”
郭躍明立馬跟著那名護士離開了辦公室,我也跟了上去。走廊里,我們聽到了激烈的聲響,我們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疾步而去,來到了傳出聲音的那間病房。
只見病房內(nèi),八名男護工分別將兩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摁在了床上。我看到那兩個男人的臉,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應該就是郭躍明說的那對雙胞胎患者。
那對雙胞胎被男護工們七手八腳地死死束縛住,卻依舊在拼命地掙扎著。他們一邊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快滾出去,快從我的腦子里滾出去!”
郭躍明醫(yī)生顯然對這種場景早已司空見慣,他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給這對雙胞胎一人來了一針鎮(zhèn)定劑,兩人很快便安靜了下來,陷入到了沉睡當中。
我問:“他倆到底什么情況啊?一直在喊著滾出去,快從我的腦子里滾出去。他們想讓什么東西滾出他們的腦子?”
郭躍明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們一直懷疑自己的腦子里有東西。但是他們就是不肯告訴我,那東西究竟是什么?!?/p>
我道:“要不……讓我試試?你知道,我在和這類患者的交談方面很有經(jīng)驗,他們往往都愿意對我開誠布公?!?/p>
郭躍明思考片刻,點了點頭道:“但愿這不是個壞主意?!?/p>
當天晚上,待那對雙胞胎徹底清醒之后,我對他們進行了一次采訪,采訪地點是在一間布滿了海綿的會面室里,連桌子和椅子上都包裹著一層厚厚的海綿。
他們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郭躍明告訴我,黑衣服的是哥哥,白衣服的是弟弟。
我向他們作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他們一臉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我,看上去對我十分戒備。
我開門見山道:“你們認為自己的腦子里有東西?”
兩兄弟點了點頭。
我道:“你們兩個腦子里的東西,是相同或者類似的嗎?”
兩兄弟再度點頭。
哥哥說:“相同的。”
我問:“那你們方不方便告訴我,那是什么東西?”
兄弟倆互相看了看,哥哥道:“你不會相信的。”
我道:“我不是這里的醫(yī)生,我知道,醫(yī)生都把你們當病人看待,但我不這么看。我把你們當作我的采訪對象,我相信每一個采訪對象的話?!?/p>
弟弟道:“我看過你的那些調(diào)查報告,那些,都是真的嗎?”
我道:“很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你看,現(xiàn)在,我來采訪你們了,你覺得那些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兩兄弟又互相看了看。
哥哥對我道:“其實我們本來是三胞胎,我們還有個排行老三的弟弟?!?/p>
我問:“老三現(xiàn)在在哪兒?”
兩兄弟各自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我道:“老三……在你們的……腦子里?”
弟弟點了點頭道:“這件事兒得從三年前說起。三年前,我們?nèi)值茏择{游去云南,路上我們輪流開車??删驮谝欢紊铰飞?,我們出了車禍,車子撞破護欄,跌下了山崖。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哥哥道:“當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年之后了。我們是在靠近云南省的一家地級市的醫(yī)院里醒來的。但是,病房里只有我們倆,老三卻不見了。沒有人知道老三的下落?!?/p>
我問:“是警察把你們送到醫(yī)院的?”
弟弟搖了搖頭道:“警察說,當時在車里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猜測我們應該是在車輛下墜的過程中被甩了出去。直到事發(fā)的兩天后,有個不知名的好心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把我們送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然后衛(wèi)生院聯(lián)系了市里的醫(yī)院,最后把我們轉(zhuǎn)移到了市醫(yī)院里?!?/p>
我問:“警方應該在那附近找過吧?”
哥哥道:“找過好幾次,但是都沒有找到老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p>
我問:“之后呢?你們什么時候出院的?”
哥哥道:“一年前,醫(yī)院宣布我們徹底康復,可出院之后沒多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里開始出現(xiàn)別的畫面。”
弟弟道:“對,我很清楚,那不是我自己腦子里的畫面!”
我問:“是一些什么樣的畫面?”
弟弟道:“很零碎,像是某個人的回憶,但那又不是我自己的回憶,是別人的回憶。”
哥哥道:“我也看到了,那些回憶里面會出現(xiàn)我們,小時候的我們,畫面的視角像是透過某個人的眼睛在看。那到底是誰的眼睛呢?很快,根據(jù)種種細節(jié),我們判斷出,那是老三的視角。我們看到的,是老三的回憶?!?/p>
我道:“于是,你們就判定,老三,在你們的腦子里?”
哥哥道:“千真萬確,他就在我們的腦子里,伺機而動,想要取代我們?!?/p>
我道:“可是,為什么老三會同時出現(xiàn)在你們兩個人的腦子里?難道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兩個老三?”
哥哥道:“我不知道?!?/p>
弟弟道:“我也不知道,但他就在那兒,我能夠感受到他!”
突然,弟弟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他來了,他又冒出來了!”
我問:“什么冒出來了?”
哥哥緊張道:“是老三!”
弟弟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皮,他的整個身體倏地向下一倒,整個身子都陷進了地板的海綿內(nèi)。
他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不住地嘶喊著:“滾出去!滾出去!快從我的腦子里滾出去!”
在郭躍明的辦公室里,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剛才你都在監(jiān)控器里看到了吧?”
郭躍明點了點頭道:“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也就是人格分裂,這是很明顯的人格分裂的癥狀?!?/p>
我道:“和馬凱文那個一樣嗎?”
郭躍明搖了搖頭道:“目前來說,暫時還沒有看到老三人格確切出現(xiàn),所以這應該只是比較輕微的人格分裂的癥狀,還沒有達到嚴重的多重人格分裂的程度。”
我問:“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郭躍明道:“這種情況通常是由某一個創(chuàng)傷事件導致的,是創(chuàng)傷后的應激反應。很顯然,這對雙胞胎患者有著一個共同的創(chuàng)傷事件,就是那起車禍。在那起車禍中,他們的弟弟失蹤了,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情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造成了極大的創(chuàng)傷,所以,大腦為了彌補這種創(chuàng)傷,在他們的腦子里創(chuàng)造出了老三人格,導致了他們的人格分裂。”
這時,一名護士走了進來,稱“哥哥”要求見我們,說有很重要的話要向我們交代。
我和郭躍明在病房內(nèi)見到了“哥哥”,此時“弟弟”還在昏睡中,沒有醒來。哥哥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惶恐。
郭躍明問他道:“你有話要對我們說?”
他點了點頭道:“你們不是一直想知道,老三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腦子里嗎?”
郭躍明道:“說說看?!?/p>
哥哥道:“郭醫(yī)生,你應該知道半腦人吧?”
郭躍明道:“你是指那種,只有一半大腦的人?”
哥哥點了點頭。
我道:“只有一半大腦,那人還能活嗎?”
郭躍明道:“是可以的。腦半球切除手術(shù)已經(jīng)有很多年的歷史了,很多患者因為各種原因,需要完整切除左腦或者右腦,切除之后,患者的意識依舊是完整存在的,只要經(jīng)過幾年的訓練,另外半邊大腦,完全可以承擔起被切除掉的那半邊大腦的責任,這在醫(yī)學上有個名詞,叫做‘補償機制’?!?/p>
我道:“也就是說,人,只依靠一半的大腦,依舊是可以正常存活的?”
郭躍明點了點頭道:“不僅正常存活,意識也是完整的,就和以前一樣,只不過少了半邊大腦,會影響到行為能力,但這些通過訓練都可以得到補償?!?/p>
我問:“記憶呢?記憶也不會受損嗎?”
郭躍明道:“不會。你可以上網(wǎng)搜一搜‘半腦人’,有很多實際例子的,比我講得要詳細得多。”
哥哥道:“郭醫(yī)生,你有沒有想過這么一個問題?”
郭躍明道:“什么問題?”
哥哥道:“你剛才也說到了,切除另外一個半腦,不會影響到意識的完整對不對?”
郭躍明道:“沒錯,這并不是理論上的東西,實際就是如此?!?/p>
哥哥道:“也就是說,半邊大腦,就可以儲存完整的人格意識,那么,把大腦切成兩半,是不是就可以將人格一分為二了呢?”
我和郭躍明都愣愣地看著他。
他接著道:“比如說,現(xiàn)在,某個人的左腦被切除了,他的右腦依舊保存著他自己的完整人格。我們此時假設(shè),這顆被切走的左腦,被完好無損地移植到了另外一個人的腦子里,那么,另外一個人的腦子里,是否也會擁有和這個人一樣的完整人格意識呢?也就是說,一個人格,在這個過程中,復制成相同的兩份,分別存活在兩個不同的軀體里,會不會這樣呢?”
郭躍明道:“你的這個猜想,很大膽,但現(xiàn)在還沒有這樣的手術(shù)?!?/p>
哥哥道:“我懷疑,有人對我和我弟弟進行了這樣的手術(shù)。英國著名的倫理哲學家德里克?帕菲特曾經(jīng)在他的著作《理與人》中提到過這么一個思想實驗——三胞胎換腦思想實驗。
三胞胎兄弟開車到郊外游玩,半路上出了十分嚴重的車禍。
老大,在這場車禍中,全身癱瘓,不得動彈,唯有大腦是完好的;
老二和老三,則是身體完好,但是大腦分別受到了嚴重的損傷。
老二被鑒定為左腦受損,而老三則被鑒定為右腦受損。
醫(yī)生因此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老大那顆完好的大腦左右切開,將左腦移植到老二的大腦上,將右腦移植到老三的大腦上,這樣,就可以分別修復老二和老三左右腦受損的問題,二者將會得到徹底的康復。
而這么做,唯一的代價便是,老大會徹底死去。
但此時,問題來了,繼承了老大左右半腦的老二和老三,自然也會分別繼承老大來自左腦和右腦的記憶、性格、行為方式等,換句話說,老二和老三分別都繼承了老大的人格。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老大還活著,他被分裂成了兩份,分別寄居在了老二和老三的身體里呢?
老二和老三分別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左腦、右腦,但另外一半的大腦分別還在,也就是說,他們體內(nèi)自己本身的人格依舊存在。
那么此時,三胞胎兄弟之間,又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呢?
郭醫(yī)生,你覺不覺得,我們就像是這個思想實驗里提到的三胞胎?”
郭躍明道:“你想說,有人對你們?nèi)恿耸中g(shù),把你們的大腦各切除了一半,然后把老三的左右半腦,分別移植進了你和老二的腦子里?”
哥哥道:“對呀!所以,老三的人格變成了兩份,分別出現(xiàn)在了我和我弟弟的腦子里,他正打算取代我們?!?/p>
郭躍明道:“取代你們?”
哥哥道:“老三的人格,正準備吃掉我們的本格,這樣,他就能徹底占據(jù)我們的身體了?!?/p>
那次的談話結(jié)束后,我和郭躍明都深為這位患者感到擔憂,他不僅僅有人格分裂,妄想癥也的確十分嚴重。
果然,一個月后,我得知,哥哥把弟弟掐死了。
我問郭躍明到底是什么情況。
郭躍明對我說:“他們兩個幾乎是在同時,都認為自己就是老三,于是兩人打了起來,打斗過程中,哥哥掐死了弟弟。可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p>
我笑道:“哈哈,我這么來問你吧,當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自己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會怎么做?”
郭躍明道:“這太科幻了吧?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我沒想過這種扯淡的問題?!?/p>
我道:“如果真的出現(xiàn)了呢?你一想到,那個家伙可能是來取代你的,他擁有和你一樣的身體,一樣的人格意識,什么都和你是一樣的。他很有可能會取代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房子、你的車子,甚至你女朋友都會成為他的,這時候,你還能坐得住嗎?”
郭躍明笑了笑道:“看來我只好先下手為強,殺掉另一個我了。”
我道:“看吧,你已經(jīng)明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