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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唐宋歌詞的特殊形式和發(fā)展規(guī)律

詞學十講 作者:龍榆生 著


第一講 唐宋歌詞的特殊形式和發(fā)展規(guī)律

詞不稱“作”而稱“填”,因為它要受聲律的嚴格約束,不像散文可以自由抒寫。它的每一曲調都有固定形式,而這種特殊形式,是經過音樂的陶冶,在句讀和韻位上都得和樂曲的節(jié)拍恰相諧會,有它整體的結構,不容任意破壞的。

每一曲調的構成,它的輕重緩急和節(jié)奏關系,必得和作者所要表達的起伏變化的感情相應。這種“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jié)唱,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的歌詞形式,原來是古已有之的?!坝蓸芬远ㄔ~,非選詞以配樂”(見《元氏長慶集》卷二十三《樂府古題序》),就是我國文學史上所習用的詞曲名稱,也是從古樂府中所有“操”、“引”、“謠”、“謳”、“歌”、“曲”、“詞”、“調”八種名稱中拈取出來的。清人宋翔鳳說:“宋、元之間,詞與曲一也。以文寫之則為詞,以聲度之則為曲?!保ā稑犯耪摗罚┮驗檫@兩種形式都得受曲調的制約,所以在聲韻方面都是要特別講究的。

詞和曲的體制既然是由來已久,為什么直到唐宋以后才大量發(fā)展成為定式呢?這就得追溯到聲律論的發(fā)明和它在詩歌上的普遍應用,才能予以充分的說明。梁代沈約早就說過:“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保ā端螘肪砹摺吨x靈運傳論》)根據這個原則,積累了將近二百年的經驗,才完成了“回忌聲病,約句準篇”(《新唐書》卷二百二《文藝傳》中)的唐人所謂近體詩。這種近體詩,本身就富有它的鏗鏘抑揚的節(jié)奏感,音樂性異常濃厚。恰巧我國的音樂到了這時,也在呈現(xiàn)著融合古今中外、推陳出新、逐步達到最高峰的繁榮景象。這樣相挾俱變,推動了燕樂雜曲和長短句歌詞的向前發(fā)展。據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十九所標舉的《近代曲辭》,表明了“倚聲填詞”由民間嘗試而普遍流行的關鍵所在。郭茂倩說:

唐武德(唐高祖李淵年號)初,因隋舊制,用九部樂。太宗(李世民)增《高昌樂》,又造《燕樂》,而去《禮畢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燕樂》,二曰《清商》,三曰《西涼》,四曰《天竺》,五曰《高麗》,六曰《龜茲》,七曰《安國》,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國》,而總謂之燕樂。聲辭繁雜,不可勝紀。凡燕樂諸曲,始于武德、貞觀(太宗年號),盛于開元、天寶(明皇李隆基年號)。其著錄者十四調,二百二十二曲。

這和《舊唐書·音樂志》所稱:“又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都可說明詞所依的聲究竟是些什么。燕樂諸曲,既然在開元、天寶間就已“聲辭繁雜,不可勝紀”,這也說明唐宋間所習用的“曲子詞”一直跟著隋唐燕樂的普遍流行而不斷發(fā)展。民間藝人或失意文士,按照這種新興曲調的節(jié)拍填上歌詞,以便配合管弦,遞相傳唱。在明皇時代就已有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如敦煌所發(fā)現(xiàn)的《云謠集雜曲子》,只是僅存的滄海一粟而已。由于無名作者的文學修養(yǎng)不夠,對聲辭配合也還不能做到恰如其分,因而暫時難以引起詩人們的重視。一般仍多用五、七言近體詩或摘取長篇歌行中的一段,加上虛聲,湊合著配上參差復雜的新興曲調,把來應歌,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一絕句衍為《渭城曲》或《陽關三疊》,和李嶠《汾陰行》中的“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這種過渡辦法,大概流行于宮廷宴會和士大夫間。至于市井間的歌唱,必然早已改用了適合“胡夷里巷之曲”的長短句形式。唐中葉詩人,如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等,是比較留心民間文藝和新興樂曲的。他們開始應用新興曲調依聲填詞。例如劉禹錫《和樂天春詞》: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浥露似沾巾,獨坐亦含。

——《劉夢得外集》卷四

他就在題內說明:“依《憶江南》曲拍為句?!边@是身負重名的詩人有意依照新興曲調的節(jié)拍來填寫長短句歌詞的有力證據。但劉禹錫的采用民間歌曲形式,也是分兩個步驟來進行的。一個是沿用五、七言近體詩形式,略加變化,仍由唱者雜用虛聲,有如《竹枝》、《楊柳枝》、《浪淘沙》、《拋球樂》之類。其《竹枝》引說到:

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雎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揚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劉夢得文集》卷九

從這里可以看出他的學作《竹枝》,還只是揣摩這種民間歌曲的聲容態(tài)度,而不是依它的節(jié)拍,所以要“俾善歌者揚之”,也就是加上虛聲以應節(jié)的意思。在這基礎上進一步索性按著民歌曲拍填寫長短句歌詞,除上舉《憶江南》外,還有《瀟湘神》詞二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劉夢得文集》卷九

唐代民間歌曲,經過劉、白一類大詩人的賞音重視,解散近體詩的整齊形式以應參差變化的新興曲調,于是對“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越來越講究了。到了晚唐詩人溫庭筠“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舊唐書》卷一百九十《文苑傳》下),遂成花間詞派之祖。北宋“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為辭,始行于世”(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三)?!稑氛隆芬患?,遂使“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并見前者)。從此,由隋唐燕樂曲調所孳乳浸多的急慢諸曲,以及結合近體詩的聲韻安排,因而錯綜變化作為長短句,以應各種曲拍的小令、長調,也就有如“百花齊放”,呈現(xiàn)著繁榮璀璨之大觀了。

由于這類歌曲多流行于市井間,以漸躋于士大夫的歌筵舞席上,作為娛賓遣興之資,內容是比較貧乏的。從范仲淹、王安石開始,借用這個新興體制來發(fā)抒個人的壯烈抱負,遂開蘇軾一派“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詩人玉屑》卷二十一“晁無咎評”)之風。王灼亦稱:“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雞漫志》卷二)盡管李清照譏笑它是“句讀不葺之詩”(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引),但能使“倚聲填詞”保持萬古常新的光彩,正賴蘇、辛(棄疾)一派的大力振奮,不為聲律所壓倒,這是我們所應特別注意學習的。

  1. 《樂府詩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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