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工企業(yè),南柯一夢?
1867年3月,一個出身低微的28歲的蘇格蘭人,在上海給家鄉(xiāng)的堂兄弟寫信說:“我自認禍福與中國相系,我已學了六年的漢語,也會三種方言,能寫文言文,假使我就此拋棄,無疑是浪擲光陰。何況,我在英格蘭又能找什么工作呢?又,中國才向歐洲文明開放,每年都有長足進步。一兩年之后,我對中國的了解就很值錢了,我的身價貴重。這不是很令人陶醉嗎?”
這個英國人叫傅蘭雅,時任英華書館校長兼《上海新報》主筆。窮牧師家庭出身的他,自幼受父親影響,迷上了中國。當童工幫人擦鞋等不體面的經(jīng)歷,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出人頭地的愿望從此在心里扎了根。1861年,師范學院畢業(yè)的他受英國圣公會派遣,赴香港任圣保羅書院校長。兩年后,他接受了京師同文館英語教習的職位。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上海更有吸引力,又跑去這座野心家冒險的天堂。在上海,傅蘭雅說,有誰會關心、窺探你的出身背景?
然而,傅蘭雅的“中國夢”在現(xiàn)實面前,已經(jīng)不再光鮮亮麗,而是被磨得黯淡無光。他抱怨說在這個野蠻的國度,他養(yǎng)成了一大堆可笑的習慣,在動蕩時代過著悲慘的生活。他甚至憧憬回老家定居的那份悠然自得,但他預感到咬緊牙關在中國待下去,機遇的氣球可能很快就要飄過來了。這個古老帝國正在進行一場向西方學習的改革,他在等待一個名利雙收的機會。
當時渴望在中國施展拳腳的洋人,不止傅蘭雅一個。有一個蘇格蘭人比傅蘭雅幸運,他就是馬格里。學醫(yī)出身的馬格里原是一名軍醫(yī),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隨英軍來華,1862年申請退役后加入“常勝軍”,不久改投李鴻章麾下當淮軍教官。馬格里向新上司賣好的第一件事,就是指出淮軍購買外國軍火的代價過高,買一顆從英國炮船偷來的12磅普通炮彈要花30兩銀子,買一萬粒最次的銅帽要16兩銀子,中國應該像歐洲各國那樣開辦兵工廠。李鴻章的心弦被撥動了,馬格里從此扶搖直上。

佩戴“常勝軍”勛章的馬格里
李鴻章早就對洋槍洋炮醉心不已,認為西方軍隊無往不勝,全靠這些西洋利器。買槍買炮不過是權宜之計,大清憑什么要把白花花的銀子拱手獻給洋人?中國要想轉弱為強,設局制造才是根本大計。若中國也能制造利器,那還怕什么太平軍,連西洋鬼子都不在話下。問題是,中國在這個領域一片空白,白手起家談何容易。雖然兩年前曾國藩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新式兵工廠安慶內軍械所,但它其實更像是一家手工作坊,全靠一幫中國人手工仿制西洋炮彈及輪船,與西方近代軍工企業(yè)不可同日而語。
李鴻章比老師曾國藩更具國際視野,認為先國際化再本土化,比閉門造車更有成效。從一開始,李鴻章就不排斥洋匠參與中國軍工建設,認為這些掌握西洋制器之術的能工巧匠是好幫手。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馬格里,平時很喜歡擺弄機械,就毛遂自薦試造洋炮。這一試,竟然如蝴蝶效應,產(chǎn)生了三個洋炮局。
馬格里并非科班出身,但他太想飛黃騰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土法上馬。他帶領工匠用田間黏土自造一個熔化爐,又搞來一臺舊車床,造出一發(fā)炮彈和少量引信之類的零件。恰逢英國駐華陸軍司令士迪佛立來訪,李鴻章就拿這些樣品請他鑒定。得到士迪佛立的好評后,又經(jīng)試用證明質量尚可,李鴻章就授權馬格里雇用50名工人,在上海松江籌建洋炮局。1863年4月,上海洋炮局初具規(guī)模。
李鴻章雖然倚重洋人,但他不忘初心,著眼于培養(yǎng)本土人才。在放手讓馬格里折騰的同時,他命副將韓殿甲督率中國工匠盡心學習洋人的技藝,還將留心西人“秘巧”的丁日昌從廣東奏調過來。洋炮局遂一分為三,馬格里、韓殿甲和丁日昌各主持一個,人稱“炸彈三局”。
1863年年底,江蘇巡撫衙門駐地克復后,李鴻章從上海移駐蘇州,洋炮局也隨之遷移。洋炮局原本蝸居在上海一個破廟里,如今遷到原太平天國納王府內,自然氣派了不少,名字也改成蘇州洋炮局。據(jù)說廠址設在這里,包藏著馬格里一份私心。有人說馬格里是納王郜永寬的女婿,不過郜永寬死時才24歲,哪有那么大的閨女出嫁?馬格里娶的不可能是郜永寬的親生女兒,頂多是養(yǎng)女或義女,最有可能是侄女或其他親屬。不管馬格里到底娶的是何人,這位“中國女婿”帶著洋炮局入駐納王府,心情多少有點復雜。
洋炮局草創(chuàng)之初設備簡陋,后來機緣巧合購得一套制造和維修軍火的機器,邁上了機械化生產(chǎn)的道路。這套設備有“水上兵工廠”之稱,原屬于阿思本艦隊。這支艦隊是清政府斥巨資從英國買來的,不料英國人竟想控制指揮權,清政府痛下決心遣散之。在艦隊駛回歐洲變賣之前,馬格里說服李鴻章買下“水上兵工廠”。當這套先進設備被打包運到蘇州時,李鴻章看到馬格里也不會安裝這些家伙,就冷冷地說恐怕都是些無用的廢物,錢是白白地被騙了。后來,馬格里請英國軍艦上的炮手和機械工程師幫忙安裝。當李鴻章應邀前來主持開工儀式時,只聽開機信號一發(fā)出,蒸汽機一聲驚人大吼,然后在蒸汽動力的牽引下,所有機器跟著一起轉動,那個場面太讓他震撼了。
1864年春,北京總理衙門收到一封很有分量的信,它出自江蘇巡撫李鴻章之手。李鴻章向朝廷中樞建議,中國該進行改革了:“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中國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無事則嗤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必學;有事則驚外國之利器為變怪神奇,以為不能學?!櫿乱詾橹袊詮姡瑒t莫如學習外國利器;欲學習外國利器,則莫如覓制器之器,師其法而不必盡用其人;欲覓制器之器與制器之人,則或專設一科取士,士終身懸以為富貴功名之鵠,則業(yè)可成,藝可精,而才亦可集。”

李鴻章在檢驗機槍
李鴻章當時料想不到,這封洋洋灑灑3000字的公函,會被史學家評為19世紀中國最大的政治家所作的最具歷史價值的一篇文章。李鴻章在地方學造外國利器之舉引起中央的興趣,恭親王奕?特地函詢成效如何,這封公函便是李鴻章的工作匯報。當然,這不僅僅是一份報告,更是一封變法建議書。
在匯報完蘇州洋炮局的成果后,李鴻章并不滿足于此,而是借機向中央獻言獻策。他此時雖只是一名地方官員,卻能從國家大局著眼,呼吁清廷改革科舉制度,專設一科錄取科技人才。他認為“中國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乃是因為中國重文輕藝,科技人才在西方可為顯官,在中國充其量不過為匠目,無利可圖自然就無積極性。既然科舉制度扼制了科技人才的脈息,清廷不妨另辟一條金光大道,以功名利祿吸引這種對國家有用之才。
李鴻章的變法步伐是小心翼翼的,他并非徹底否定科舉制度,亦未涉及政治體制改革,在當時卻已驚世駭俗??偫硌瞄T的頭頭奕算是位開明人士,上折時卻對這個建議只字不提,可見改革的阻力有多大,亦可知李鴻章的見識有多超前。
李鴻章風風火火奏響洋務狂想曲,觸動了朝中守舊勢力敏感的神經(jīng),一時間,“用夷變夏”“舍己從人,變亂成法”等大帽子漫天飛來。在強大的保守勢力面前,李鴻章知道光打口水仗只能圖一時之快,不如先下手為強,我的地盤我做主。當然,在中國官場混,背后如果沒有靠山,肯定站不穩(wěn)腳跟。李鴻章想在地方搞一場“靜悄悄的革命”,如果中央沒人為他撐腰,遲早沒有好果子吃。當時在朝中主持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奕?,因喜歡洋務被人稱為“鬼子六”,李鴻章自然會好好打通這條渠道,為自己的改革掃除障礙并獲取資本。
得到中央的肯定和支持后,李鴻章的軍火事業(yè)越做越大。1865年,曾國藩奉命赴山東剿捻,朝廷命李鴻章暫署兩江總督。李鴻章移署南京后,再次將“家當”蘇州洋炮局遷去,改組為金陵制造局。與此同時,他又在上?;I建一座大型的兵工廠——江南制造總局。這一次,他不是白手起家,而是明智地走捷徑。他以6萬兩銀子買下美商在虹口辦的旗記鐵廠,將曾國藩之前委派容閎從美國購回的100多臺機器安裝其間,還將丁日昌、韓殿甲所主持的兩個洋炮局并入該局,很快就辦起一座近代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軍火工廠。
李鴻章興辦洋務的大手筆,終于給傅蘭雅帶來了契機。1868年,早已厭倦教書生涯的傅蘭雅,被江南制造總局的聘書所吸引。這年6月,江南制造總局設立了翻譯館,傅蘭雅的新職業(yè)是擔任翻譯官。他一掃往日的郁悶,在給堂兄弟舒賽的信中高興地說:“我找到令人滿意的歸宿。我可以說,接受中國政府延聘擔任科學書籍的翻譯是我一生最愉快的選擇。這是一個備受尊敬、有益且體面的職位,年薪800英鎊,憑此收入可保生活優(yōu)渥。不過這只是我人生另一春的開端。”
躊躇滿志的傅蘭雅在上海城郊租了一所漂亮的小房子,和妻子安娜定居于此。因虹口廠房年租金高達六七千兩,且洋涇浜之繁華易使工匠失志,江南制造總局遂于1867年搬到郊區(qū),在城南高昌廟黃浦江邊另辟新址。傅蘭雅每天乘坐半小時的轎子,穿越田野去局里上班,傍晚時分循原路回家。傅蘭雅的小日子過得很愜意,他買了天文望遠鏡,晚上用來遠眺星斗,當然也會偷窺遠方房舍的窗口。有時興致一來,他還會跑到附近的尼姑庵吹拉彈唱。

江南制造總局的炮廠炮房

江南制造總局仿制的克虜伯大炮
不過,這份工作并不像傅蘭雅想象的那么輕松。他的上司李鴻章重金聘請洋雇員,是希望他們能給中國引進西方最新的工業(yè)成果,可不是讓他們拿著高薪混日子。在入職之前,就有官員提議讓他來教中國學生蒸汽機原理,對此一竅不通的傅蘭雅斷然拒絕了。那位官員勃然大怒,因為當時的中國人不能理解,一個西方人怎么可能不懂蒸汽機原理呢?出于工作需要,傅蘭雅只好下功夫鉆研科學,早上分析炭和煤礦,下午攻克化學,晚上研究聲學。
1868年9月15日,江南制造總局自制的中國第一艘機器動力兵輪“恬吉”號出吳淞口試航,轟動上海。自認是“半個中國人”的傅蘭雅也很興奮,在給家人的信中說:“我認識了中國的最高軍事官員,他會樂意把我叫到他的左右,與他一起試航?!?/p>
9月28日,“恬吉”號駛至南京,兩江總督曾國藩親自登輪檢閱,而后向朝廷報喜說“尚屬堅致靈便,可以涉歷重洋”。然而,不論是曾國藩還是時任湖廣總督的李鴻章,在試航儀式上都沒有想起這位洋雇員。在他們眼里,傅蘭雅只是一個外國專家,有問題可以找他解決,僅此而已。
做著迷夢的傅蘭雅看不清楚,他的中國上司只是在利用洋人而已,不可能把他們當作真正的朋友。李鴻章雖然整天與洋人笑臉相迎,但他骨子里瞧不起洋人,認為洋人“不遠數(shù)萬里而來,所圖者利耳,唯餌以重利,彼方挾所長而樂為我用”。他的用人政策是,“雇用洋人,必須有真實本領,妥立合同,試驗有效,權操自我”。
傅蘭雅的首次聘期為三年,誰知他一干就是28年,最美好的年華都獻給了翻譯事業(yè)。傅蘭雅通過自學掌握了很多科學知識,他和中國同事徐壽父子等合作翻譯了大量西方科技著作,內容涉及制造工藝、航海術、地質學、氣象學、植物學、解剖學、政治經(jīng)濟學等。這些譯作大都采用口譯筆述的形式,由傅蘭雅通覽原著而后口譯,再由中國同事潤色為精妙的古文。今天我們所熟知的一些化學元素名稱,比如鉀、鈉、鉛、鈣等,就是由傅蘭雅等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們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化學的啟蒙者。

徐壽(右)、徐建寅(左)父子與華蘅芳合影
傅蘭雅意識到中國正處在一個變革的時代,在一些開明官員的推動下,每一天都能感受到令人興奮的變化。為了翻譯中國所需的那些包羅萬象的科技書籍,傅蘭雅不得不拼命工作。1869年夏,他的妻子臨盆時感染了嚴重的傷寒,頭生子幾天后也夭折了,醫(yī)生建議她按照英國人的傳統(tǒng),通過海上旅行來療養(yǎng)身體。傅蘭雅雖然悲傷,卻也顧慮重重,既放不下手頭的工作,又鼓不起勇氣向上司請假數(shù)周。他知道中國官員對于喪嬰之痛早已習以為常,這樣的要求可能會讓上司認為他是在找借口拖延工作,或者是在發(fā)泄不滿情緒。
做事勤勉,為人低調,使得傅蘭雅的事業(yè)穩(wěn)穩(wěn)當當。他的同鄉(xiāng)馬格里雖然發(fā)跡比他早,后來卻栽了跟頭,被李鴻章攆回國。馬格里仗著李鴻章的寵信,在金陵機器局里飛揚跋扈,甚至養(yǎng)了一支私人衛(wèi)隊,有時還讓衛(wèi)隊鞭打工人。1875年1月5日,該局制造的兩門68磅炮在天津大沽口試放時發(fā)生爆炸,炸死士兵5人,重傷13人。時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十分惱火,召該局督辦馬格里來查明事故原因。馬格里拖了數(shù)月才到天津,要求在他的主持下再試放一次,結果炮臺依然傳來爆炸聲,在場人員早有防備才幸免于難。經(jīng)檢查是造炮的原材料質量低劣所致,但馬格里拒不承擔責任。
禍不單行,同年5月19日,金陵機器局又發(fā)生一起重大事故。那天下午,該局工匠正在做工時,因石磨偶與鐵器相碰,撞出一星火花,落在火箭之上,頓時箭發(fā),直射火藥桶內。但聞霹靂一聲,勢如山崩地裂,連人帶屋沖入云霄。數(shù)間房屋被燒毀,三名工匠被炸為飛灰。這一次,李鴻章不得不痛下殺手。馬格里被撤職后,李鴻章念及他往日的功勞,把他推薦給中國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當秘書。1876年,馬格里隨郭嵩燾到倫敦任職,兩年后逝于英國。
馬格里灰溜溜地走了,傅蘭雅卻在中國大顯身手。1876年6月,他參與籌建兩年之久的格致書院正式成立,這是中國第一所專門研習西方近代科學的新式教育機構。他還主編了中國第一份科學期刊——《格致匯編》,刊登不少關于采煤、火車與鐵路、造船、煉鋼煉鐵、紡織機械、電報電話等新科技的譯作。雜志還開辟生動活潑的讀者來信專欄,其中很多信來自中國通商口岸的商人,他們會詢問有關電鍍、農(nóng)機具、潛水器具、養(yǎng)蜂法、照相法、紡織機械、石印術等問題,往往能得到滿意的答復。傅蘭雅還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科技書店——格致書室,以銷售中文科技書刊為主,其中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出版的書籍占很大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