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全新的愛情審美言說

《阿霞》《初戀》《春潮》是屠格涅夫自傳性的“青春記憶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作家刻骨銘心的愛情之作來紀念這位俄羅斯文豪誕辰兩百周年，有著特別的意義和價值。

這個系列聚焦了屠格涅夫從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后半期至七十年代這一俄羅斯歷史上重要的時期和作家一個特殊的人生階段。這是俄羅斯歷史上一個風云激變的時代，也是作家由“不惑”邁進“知天命”的生命時段。此期間，屠格涅夫完成了他的全部六部長篇小說——《羅亭》（1855）、《貴族之家》（1858）、《前夜》（1860）、《父與子》（1862）、《煙》（1867）、《處女地》（1877），充分顯現(xiàn)了作為一個“俄羅斯社會思想編年史家”的思想品格和藝術風范。與此同時，他也寫下了中篇小說《阿霞》（1858）、《初戀》（1860）和《春潮》（1872）——愛情中的“實然”存在，它們與長篇小說并置，呈現(xiàn)了另一個屠格涅夫。

較之于外在世界的翻天覆地和被歷史洪流裹挾的思想與藝術思考，屠格涅夫生命的記憶之聲似乎顯得微弱，常常會被淹沒或懸置。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時代的變更，這一被記憶激活的青春愛情卻愈益顯示出其獨有的風采和魅力?！皼]有，也不可能有無緣無故產(chǎn)生的創(chuàng)作。心靈總會被某種東西所惑。這可能是一個思想或是一種情緒，對別樣的世界的向往或是對燦爛美好的世俗生活的愛，總有一種東西會點燃心靈，創(chuàng)作是一種真正的燃燒，如若它自己不能燃燒，那么就不可能燃燒別人?！?sup>[1]“記憶之所以具有治療作用，是因為它具有真理價值。而它之所以有真理價值，又是因為它有一種保持希望和潛能的特殊功能”^[2]，蘇聯(lián)批評家波隆斯基和美籍哲學家馬爾庫塞的這兩段話，可以看作對作家愛情記憶小說的精神指認。

屠格涅夫在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史上第一次將愛情當作獨立的審美對象，剝?nèi)チ碎L期以來被人為賦予的社會政治意蘊，作品所呈現(xiàn)的愛情與時代、種族、階級無關，它對過去、現(xiàn)在、未來永遠是敞開的，是人類兩性的“共情”狀態(tài)。作家以線性的敘事框架，優(yōu)雅的敘述姿態(tài)，白描式的從容筆墨，以肉與靈、心理與哲學的多重面向，呈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愛情審美言說。

屠格涅夫開啟了愛情書寫的“感性和身體之旅”，他從日常生活進入愛情敘事，強調(diào)人物的日常身份和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的愛情。三部小說的敘事主人公其實都是青年時代的屠格涅夫的假托，他們分別是旅居德國的二十五歲俄羅斯青年Н．Н．先生（《阿霞》），在莫斯科“無愁園”別墅與父母一起居住的十六歲少年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初戀》），從意大利回國途中在法蘭克福作短暫逗留的二十一歲的薩寧（《春潮》）。同樣，小說中女主人公也有明確的日常身份：　十七歲的俄羅斯姑娘阿霞，是與同父異母的兄長一起來德國萊茵河畔旅行的；被沃洛佳一見鐘情的二十一歲的公爵小姐齊娜伊達，是他莫斯科的家“無愁園”別墅的鄰居；薩寧愛上的十九歲德國女孩兒杰瑪，是法蘭克?！傲_塞利意大利糖果店”老板娘的女兒。男女主人公的偶然相遇、一見鐘情、交往生情，甚至隨后波詭云譎的情感變化，都是在日常生活領域中展開的。屠格涅夫盡閱世事萬象和情感繁蕪之后記錄下的日常生活中的愛情往事，無關乎社會、善惡，只關乎感情、美丑。

小說中，身體性且與之相關的情感、欲望、意志等非理性因素在一場場戀情的發(fā)展或逆變中起了關鍵作用。Н．Н．先生對愛情的把握是瞬間的，感覺的。尚未發(fā)育完全的阿霞吸引他的是她“略帶褐色的圓臉上有著美麗的細小的鼻子”，“一頭黑發(fā)剪得短短的，像男孩子那樣梳著，濃濃的鬈發(fā)披在頸項上和耳邊”。令他激動不安的是她那“嬌柔的身子的接觸”，“急促的呼吸”，他“覺得有一股微火像許多燒紅的針似的跑遍”他的全身。作者告訴讀者，沒有了青春血肉也就沒有了愛情中美的附著。隨著與兄妹倆接觸的增多，男主人公對阿霞美的認知才有了性格和精神內(nèi)涵：她的“奇怪的微笑”以及像個“多變的蜥蜴”一樣的性情：從樸實、溫順的女仆形象到努力扮演文雅、有教養(yǎng)的小姐角色，從任性古怪的精靈到溫順沉靜的“竇綠苔^[3]”。然而，感性的身體敘事一直貫穿始終，直到小說的語言層面。與第一人稱敘事相適應，主人公的敘事話語始終透出非理性的迷狂。“突然在我的心里我感覺到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騷動……我抬起頭來望天空，——可是在天上也找不到安靜：天空密布著星星，它還是在搖晃，它還是在旋轉，它還是在顫動；我低頭看河水……在那里也是一樣，在它那又暗又冷的深處，星星也在搖晃，也在顫動?！迸c男青年H．H．先生一樣，阿霞也始終默默地沉浸在愛的感覺和遐想中，未得到愛的承諾的她竟“發(fā)著高燒，滿臉淚痕……牙齒格格地打顫”，她請求兄長“盡快地帶著她離開這里”，如果兄長“愿意她活下去”，甚至連兄長加京也不理解妹妹的這種表現(xiàn)，他對Н．Н．先生說，“您我都是有理性的人，我們不能夠想象，她的感受是怎樣深沉，這種感情挾著叫人不能相信的力量在她身上表現(xiàn)出來……我實在不能夠了解，為什么她會愛您愛到這種地步?！?sup>[4]愛情被從理性中解放，真正的回歸感性是從身體的表現(xiàn)這一角度來實現(xiàn)的。在這場猜謎式的愛戀中，Н．Н．先生一直在感性和理性間徘徊，愛情使他快樂、甜蜜、幸福、瘋狂，也使他苦惱、無措。“跟一個十七歲的她那種性格的少女結婚，那怎么可能呢？”這是Н．Н．先生對于未來生活實利無益的少女古怪性格的擔憂、煩惱和焦慮。兩性情感中一旦有冷靜的功利意識出現(xiàn)，當事人心中便會有“隱秘的恐懼”萌生，那一個“愛”字便難以說出口了。短暫戀情的收場正是身體感性的潰退和生命理性的勝利。阿霞離去，Н．Н．先生這才有了含淚的“悔恨”：是理性的“魔鬼阻止我吐出已經(jīng)到了我的嘴唇上的自白”。直至幾十年過去之后　，他才終于朦朧地意識到，情感、身體、審美在遭到理性壓抑后愛情的失語和異化。

年僅十六歲的貴族少年沃洛佳朦朧的意識中已經(jīng)有了“一種新鮮的、說不出的甜蜜的女性形象”，“一種半意識的、羞澀的預感偷偷地在那兒隱藏著了”。^[5]我們從孩子式的天真里能讀出原始而又蓬勃的潛意識中的異性向往、愛欲萌動。而真正令他產(chǎn)生從未有過的心跳、興奮、激動的是“她那優(yōu)美的體態(tài)，頸項，美麗的手，白頭帕下面微微蓬松的淡黃色鬈發(fā)，半閉的敏慧的眼睛，這樣的睫毛，和睫毛下面的嬌柔的臉頰”。他會“越來越大膽”地端詳她，神魂顛倒的他，把“‘尤利烏斯·愷撒以作戰(zhàn)勇敢而著名’的這一句，接連讀了十遍——卻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少年喜歡“摸彩”游戲，因為在一幅絲巾的遮蓋下，能感覺到“她的眼睛親切地、溫柔地發(fā)著光，她張開的嘴唇吐出熱氣，她的牙齒露出來，她的發(fā)梢輕輕挨著我，使我發(fā)癢，使我發(fā)燒”。為了證實對齊娜伊達的愛，沃洛佳不顧生死，敢于縱身凌空從高高的圍墻上跳下，盡管失去了知覺，卻在姑娘溫柔的懷抱和柔軟的唇吻中體驗到“至上的幸福感”，“甜蜜的痛苦滲透我的全身，最后它爆發(fā)為大歡大樂的狂跳和狂叫”。少年朦朧的初戀中全然沒有生命理性的羈絆，為了贏得她的歡喜他投入了全部的智慧與血肉，全然不顧她年長他五歲，還偷偷地戀著他的父親。小說中齊娜伊達的美麗是通過少年沃洛佳“我”的感覺“折射”出來的，她的光芒是隨著“我”的感覺的深入、情感的起伏一點點放大、燦亮的。

薩寧在法蘭克福“羅塞利意大利糖果店”偶遇德國姑娘杰瑪，救醒了她暈厥的弟弟，后來還與在餐廳調(diào)笑杰瑪?shù)淖砭栖姽龠M行決斗，挽回了姑娘的尊嚴與聲譽，從而贏得了杰瑪一家人的喜愛。其實，薩寧與杰瑪?shù)南鄳俨⒎鞘恰坝⑿劬让馈眰鹘y(tǒng)模式的重現(xiàn)。杰瑪并不具備讓男人銷魂的美麗，“她的鼻子略嫌大些，可是鷹鉤形的輪廓卻極為秀美，上唇有些淡淡的茸毛”。愛情的審美永遠是美感決定著美，而不是美才引起美感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美感才是薩寧超越理性的認知所形成的生理和心理基礎。令他怦然心動的是這個“十八九歲的少女，袒露的雙肩上披散著黑色鬈發(fā)，赤裸的雙臂向前伸著”，還有“明亮的灰色大眼睛”。薩寧并不在意杰瑪悅耳的歌喉，欣賞的是她本人，越來越深地走進薩寧心中的不是她的“心靈”或“精神”，　而是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俊美臉蛋兒”，“亭亭玉立的身材”，“優(yōu)雅之中含著力量”的手勢，“又黑又深”“閃著亮光”的雙眼，“夾著短短的極逗人的尖叫”的笑聲。　于是，“他什么也不考慮，什么也不盤算，毫不瞻前顧后了；他擺脫了過去的一切，一往直前：他從自己孤單的獨身生活的憂郁的岸邊一頭扎進那歡快的浪花翻滾的強大激流里——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想知道這激流會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去，也不怕這激流是否會使他撞到巖石上粉身碎骨！”他全然不顧杰瑪是個準新娘，已有了一個儀表堂堂、優(yōu)雅迷人且生意成功的未婚夫克呂貝爾。愛欲的本能、力比多的灌注與投射，可以制造愛情。發(fā)生在一八四○年夏天的愛情故事，何以用“春潮”命名？那正是作者在說薩寧的情欲恰如春汛狂潮，這一非理性的自發(fā)力量迅猛、劇烈，不可遏止。同樣，后來讓薩寧魂不守舍，陷入一種人格分裂、狂亂幻覺狀態(tài)中的是一個“身穿灰綠色透亮印花輕紗連衣裙，頭戴白色透花紗帽……臉色嬌艷紅潤，像夏天的清晨”一樣的陌生女人。正是這個名叫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巧舌如簧的妖冶女人——情欲世界的征服者，利用了薩寧“喜愛一切美的東西”的本能沖動，摧毀了一樁美麗的愛情。

“才子佳人”多是中外作家和讀者的愛情想象，在這一結構中女性多半無緣置喙，但屠格涅夫徹底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結構。展現(xiàn)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并成為愛情行為的主體，是屠格涅夫愛情言說的另一個重要特點。由阿霞、齊娜伊達、杰瑪組成的女性世界，是高度自由、獨立的。她們在愛情中僅僅聽憑心靈的驅(qū)使，毫無畏懼，沒有怨恨，順受其命，有勇氣獨自去擁抱不幸與苦難。在愛情中她們不需要庇護者，她們行為的基點是愛，而不是“有所依憑”。給讀者的閱讀印象是，與青年男性的接觸反而增加了她們原有的陌生感和孤獨感。在她們看來，只有為了愛的愛，才有愛的純真，才有真正的愛情。誠然，女主人公在愛情中的主體性表現(xiàn)形態(tài)各不相同：阿霞的愛劇烈而又深沉，“像一場大雷雨似的來得出人意外”；齊娜伊達的愛高度自我，十分執(zhí)著、義無反顧；杰瑪?shù)膼凼冀K是寧靜的。但她們性格中都有非常決絕的一面，阿霞默默地愛上Н．Н．先生后克制著內(nèi)心的波瀾，變得更加孤獨自守，行為怪異，最終寧可逃離愛情，也不愿在自我激情的燃燒中毀滅。齊娜伊達不看重財富、地位，也不在乎年齡，圍繞在她身旁的伯爵、紳士、軍官、詩人個個年輕、漂亮、富有，然而她將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卻偏偏愛上了“不穿華麗的衣服，不戴貴重的寶石，誰也不認識”的已逾不惑之年的男人，一種強烈的被支配欲直接激發(fā)了她的愛欲本能。少年沃洛佳“我”只能做出“這就是愛情，這就是激情，這就是情之所鐘”的結論。小說中女性在男性文化塑造下的馴服性情與恩愛和諧的美景都已經(jīng)失去?！鞍⑾紓儭辈辉傧瘛澳人蜓?拉松斯卡雅們^[6]”一樣，成為檢驗男性、拯救男性的“女杰”“精神戀”，女性成為男性精神成長因素和精神理想守望者的文學“圣母”被屠格涅夫徹底放逐了。

屠格涅夫踽踽獨行的生命成長及其所經(jīng)歷的精神與肉體磨難，促使他對愛情的審視始終立足于個體生命的感受中。他強調(diào)身體與愛欲的合法性，沒有概念化地，甚至沒有從道德層面認識愛欲命題。他用仁慈、寬容的眼光關注生命中的悲歡離合，探究人在愛情中的心理與精神變異，將愛情還原為與自然生命相交相依的鮮活而又脆弱的存在。小說中所有的愛情都是無果的，這既是屠格涅夫生命真實的反映，也是作家探究愛情真諦、構建更具心理、精神、哲學空間的愛情言說的藝術意圖所在。

愛欲是愛情的原動力，是騷動于生命深處，不以人的理性和意志為轉移的自發(fā)力量，是奇特而又充滿悖論的矛盾體。它既是崇高的，讓人們以本能的性愛歡娛驅(qū)散人生的陰冷和無常，引導人們空靈忘我去創(chuàng)造人生的美麗與幸福；它也是消極的，會剝奪人們生命存在所不可或缺的自由，產(chǎn)生盲目的依附和奴性，讓人沉淪、墮落。小說家始終在展現(xiàn)愛情獨特的精神光芒，也不斷重復著情欲對人的奴役，人在情欲面前的無力迷茫。

小說對阿霞遭遇愛情后“怕”的心理作了精細的描摹。“怕”的敘事是隱藏在“愛”的敘事中的，阿霞的愛情心理可以歸結為恐懼與迷戀的兩重情感原型，外顯為阿霞的焦慮。她一怕其私生女的出身被Н．Н．先生識破，二怕母親女傭的身份被他知曉，她擔心貴族青年嫌棄她的卑微、淺薄、無趣。隱秘的精神負擔加劇了她想在戀人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欲望，于是她打扮、多慮、好奇，時而憂愁、流淚，時而幸福、歡笑，迷戀而不知所終的心理加劇了她的擔憂和恐懼?；嫉没际У那嗄戋壬幢闶中蕾p和愛慕阿霞，也未能從狹隘的精神世界中展開一個恣縱開闔而又寧靜愉悅的情感空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離去。公爵小姐齊娜伊達是在半秘密狀態(tài)中與少年的父親幽會的，沃洛佳渾然不知，直到有一天十分驚詫地目睹了這個有著極強支配欲的姑娘遭到父親鞭打懲戒的景象。遭遇愛情后的虐待與被虐看似矛盾對立，卻是愛情潛意識中人格分裂的表征，是作家對源于人性復雜性的愛情復雜性的思考。薩寧在為籌辦與杰瑪?shù)幕槭伦冑u莊園的行程中，鬼使神差地被女商人瑪麗亞誘惑而不知回返，陷入不能自拔的欲望牢籠中，墮落成她手中一個精神委頓、唯唯諾諾的性奴才。這是薩寧對杰瑪愛情的不堅？或是他一時的執(zhí)念之誤？都不是，這不是作家對人性本能欲求或是道德面貌的臧否，而是關于情欲奴役人性的展示?！巴纯喽鵁o濟于事的悔恨以及同樣無濟于事而痛苦的忘卻——這些懲罰是不明顯的，然而卻是每時每刻都在進行的，像無關緊要然而卻無法治愈的病痛，像一分錢一分錢地償還一筆無法計算的債……”老之將至的薩寧盡管飽經(jīng)滄桑、經(jīng)驗無數(shù)、充滿了自省自責，卻仍然無法找到答案：他怎么會拋棄那么溫柔熱烈地愛著的杰瑪，而去追隨一個他根本不愛的女人？

在屠格涅夫看來，愛情不存在浪漫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經(jīng)典所崇尚的理想境界，理想愛情只是男女兩性的一種向往，一種無法最終實現(xiàn)同時又無法放棄的生命追求。難以呈現(xiàn)理想愛情的小說家選擇了回避與退卻——走向了對愛情的唯美處理?；貧w愛情——在這樣一種價值困境與審美選擇中，屠格涅夫飽含激情地書寫了后愛情生命激情的綻放。

作品里所有的愛情故事都以悲劇結束，但悲劇并沒有成為這些小說的最終結尾。敘事主人公是伴隨著愛情的波折成長的，小說中后悲劇的愛情敘事演變成了作者充滿激情的抒情自白，情意失落后的精神升華，對愛情絕對價值的真摯詠贊。

阿霞離開德累斯頓后隨同兄長去了倫敦，Н．Н．先生始終沒有放棄追尋，直到她生死不明、永遠消失。有了與阿霞未果的情感經(jīng)歷，Н．Н．先生才懂得了一條偉大的生命哲理：“幸福沒有明天——它甚至也沒有昨天；它既不記憶過去，也不去想將來，它只有現(xiàn)在——而且這并不是一天——只是短短的一刻”。敘事人沒有沉浸在曾經(jīng)失落的愛情的怨恨中，他說：“阿霞始終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期里所認識的那個少女……我認識了別的一些女人，——但是在我的心里被阿霞所喚起的那種感情，那種熱烈的，溫柔的，深沉的感情，我再也不能感到了。……我命中注定做沒有家室的流浪者，在孤獨的生活里度著沉悶的歲月，然而我像保存神圣的紀念品似的保存著她那些短簡，那枝枯了的天竺花……一枝無足輕重的小草的淡淡的氣息卻比一個人所有的歡樂，所有的哀愁存在得更長久——甚至比人本身還要存在得更長久呢?！睂λ麃碚f，愛情是一個美麗、生命和創(chuàng)造的概念，它所釋放的生殖力與創(chuàng)造力是超越歷史的。

《初戀》中少年沃洛佳的父親早早地去世，齊娜伊達在成了多莉斯基夫人后不久也難產(chǎn)而死。在對無憂無慮的青春的回憶中，敘事人越來越隱含著一種諷刺和苦澀，隨后又被另一種回憶——臨近死亡的恐懼所終止。然而，他仍然把那場初戀當作生命中最有價值，絕無僅有的美妙情感。“當黃昏的陰影已經(jīng)開始籠罩到我的生命上來了的時候，我還剩下什么比一瞬間消逝的春朝雷雨的回憶更新鮮，更可寶貴的呢？”昔日遐想的愛情成了他今日生命的希望和溫暖。更何況，有了對齊娜伊達單相思的初戀，少年沃洛佳才有了對生命更真切的理解和感悟：“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擁有宇宙間一切的寶藏……也許你的魅力的整個秘密，并不在于你能夠做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夠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正在于你浪費盡了你自己不知道怎樣用到別處去的力量?！?/p>

杰瑪與薩寧也沒能成為夫妻。三十年后，在一個隆冬季節(jié)，白發(fā)蒼蒼而又孤苦無依的薩寧離開了彼得堡，出國尋找德國姑娘杰瑪?shù)嫩欅E。這時杰瑪已遠走紐約，薩寧在給她的信中講述了至今沒有家室、沒有樂趣的孤苦無依的生活，懇請得到她的原諒和寬恕，因為他不想把內(nèi)疚帶進墳墓。以杰瑪署名的斯洛克姆太太不僅表示了理解、寬容，還表示了感謝，因為他的出現(xiàn)才阻止了她成為奸商克呂貝爾妻子的厄運，才有了如今幸福的生活。薩寧將珍藏著的愛情信物——一個放在八角盒里的小小的石榴石十字架，鑲在一個華貴的珍珠項鏈里，作為禮物送給了杰瑪待嫁的女兒。在仍保留著愛的兩人的心靈中，所有最卑微的背叛、最無恥的忘卻、最出人預料的轉變，盡管曾生成嫉恨的濃煙或僵凍的冰雪，但最終擦出了智慧之光，磨出了暖人的溫熱。因為有過對杰瑪?shù)耐鼌s、背叛，薩寧才有了深深的人生自省、對愛情新的認知、對生命的萬般珍惜。

屠格涅夫獨特的愛情審美言說是他對青春記憶的創(chuàng)造性再造，他將愛情往事變成了愛情審美的源泉，將一樁樁未果的愛情變成了敘事人心靈中永恒而又神圣的精神財富，賦予了愛情命題神話詩學的品位。只此一念，他的小說也成了永恒。屠格涅夫的愛情書寫，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個不同文化維度的參照中展開的。他的價值立場不是單面的，而是多維的和立體的，充滿矛盾和辯證的。甚至小說中的含混和曖昧都是其豐富性的必要因素，正是這種復雜多向的價值向度，生成了其原始而又蓬勃、豐富而感性的美學價值?？梢哉f，屠格涅夫的愛情小說在一定意義上切中了現(xiàn)代人愛情的“啟蒙”命脈，男人女人都遇見過愛情，但是對愛情本質(zhì)的認知恐怕還遠遠不是如此深刻的、高尚的，在這個意義上屠格涅夫的“愛情啟蒙”并沒有失效。

張建華

二○一八年九月

[1] Вячеслав　Полонский　?О литературе?,　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 1988, С. 30.

[2]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頁。

[3] 歌德長篇敘事詩《赫爾曼與竇綠苔》中的女主人公。

[4] 《屠格涅夫文集（5：中短篇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9頁。

[5] 《屠格涅夫文集（5：中短篇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9頁。

[6] 屠格涅夫長篇小說《羅亭》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