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則

原典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1）為知己，梅以和靖^（2）為知己，竹以子猷^（3）為知己，蓮以濂溪^（4）為知己，桃以避秦人^（5）為知己，杏以董奉^（6）為知己，石以米顛^（7）為知己，荔枝以太真^（8）為知己，茶以盧仝^（9）、陸羽^（10）為知己，香草以靈均^（11）為知己，莼鱸以季鷹^（12）為知己，蕉以懷素^（13）為知己，瓜以邵平^（14）為知己，雞以處宗^（15）為知己，鵝以右軍^（16）為知己，鼓以禰衡^（17）為知己，琵琶以明妃^（18）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19），鶴之于衛(wèi)懿^（20），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

原評

查二瞻曰：此非松、鶴有求于秦始、衛(wèi)懿，不幸為其所近，欲避之而不能耳。

殷日戒曰：二君究非知松、鶴者，然亦無損其為松、鶴。

周星遠曰：鶴于衛(wèi)懿，猶當感思。至呂政五大夫之爵，直是唐突十八公耳。

王名友曰：松遇封，鶴乘軒，還是知己。世間尚有松煮鶴者，此又秦、衛(wèi)之罪人也。

張竹坡曰：人中無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濫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梢娭褐y，知其難方能知其樂。

注釋

（1）淵明：即陶淵明，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東晉文學家，私謚靖節(jié)。平生喜愛菊花，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名句。

（2）和靖：即林和靖。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詩人。他一生未做官，長期隱居西湖孤山，賞梅養(yǎng)鶴，終身不婚娶。

（3）子猷：即王徽之。東晉瑯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字子猷，王羲之之子。愛好竹子，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說：“何可一日無此君?！?/p>

（4）濂溪：即周敦頤。北宋理學家，世稱濂溪先生。喜好蓮花，著有《愛蓮說》。

（5）避秦人：陶淵明名篇《桃花源記》中虛構人物。

（6）董奉：中國漢代醫(yī)學家。字君異，侯官（今福建閩侯）人。以精良的醫(yī)術和高尚的醫(yī)德修養(yǎng)著稱于世，與華佗、張仲景齊名，被譽為“建安三神醫(yī)”。隱居廬山，為人治病不取報酬，遇重病者，使栽杏五株，輕病者一株，如此數(shù)年，得十萬余株，郁然成林。

（7）米顛：即米芾。字元章，號鹿門居士、海岳外史。宋代書畫家、詩人。以善于賞石、畫石聞名于世。

（8）太真：楊貴妃道號。愛食荔枝，杜牧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句以諷其事。

（9）盧仝：號玉川子，范陽（今河北涿州）人，唐代詩人。有《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詩稱：“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焙笥靡苑Q頌飲茶的典故。

（10）陸羽：字鴻漸，唐竟陵（今湖北天門）人。隱居于苕溪，自稱桑苧翁，拜太常寺太祝而不就。著有《茶經(jīng)》三卷，言茶之原、法、具甚詳，于是天下尚茶成風，后世遂以陸羽為茶神。

（11）靈均：指屈原。他以“香草美人”為喻，寄托哀思。

（12）季鷹：張翰，字季鷹，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西晉文學家。永寧二年（302），一日，張翰見秋風起，想到故鄉(xiāng)吳郡的菰菜、莼羹、鱸魚膾，說：“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因此作歌曰：“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庇谑菞壒龠€鄉(xiāng)，這就是成語“鱸膾莼羹”的典故。

（13）懷素：唐代僧人，長沙人，字藏真，俗姓錢。以善狂草出名，嘗于故里廣植芭蕉萬余株，以蕉葉代紙練字，因名其所居曰“綠天庵”。

（14）邵平：即秦東陵侯。秦亡后，為布衣，種瓜長安城東青門外，瓜味甜美，時人謂之“東陵瓜”。

（15）處宗：即宋處宗。晉人宋處宗得一長鳴雞，能作人語，處宗終日與之談論，口才大進。

（16）右軍：即王羲之。字逸少，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東晉書法家、文學家，平生喜愛鵝。

（17）禰衡：漢末辭賦家，少有才辯，性格剛毅傲慢，好侮慢權貴。后因冒犯江夏太守黃祖，被殺。

（18）明妃：即王昭君。名嬙，字昭君，西漢南郡秭歸（今屬湖北）人，晉時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善彈琵琶，據(jù)傳有《出塞曲》。

（19）松之于秦始：秦始皇封禪泰山，半路上遇到暴雨，在大松樹下躲避，后來便封那棵松樹為五大夫。

（20）衛(wèi)懿：即衛(wèi)懿公。春秋時衛(wèi)國國君，名赤，衛(wèi)惠公之子。淫樂奢侈，好鶴，鶴乘大夫所乘軒車。懿公九年，狄攻衛(wèi)，公欲戰(zhàn)。國人皆曰：鶴有祿位，可使鶴戰(zhàn)。遂為狄人所殺，在位九年。

譯文

天下間有一個人是自己的知己，就可以沒有遺憾了。不獨人是這樣，萬物中也有這種情況。如菊花以陶淵明為知己，梅花以林和靖為知己，竹子以王徽之為知己，蓮花以周敦頤為知己，桃樹以避秦人為知己，杏樹以董奉為知己，石頭以米芾為知己，荔枝以楊貴妃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屈原為知己，莼菜、鱸魚以張翰為知己，芭蕉以懷素為知己，瓜以邵平為知己，雞以宋處宗為知己，鵝以王羲之為知己，琵琶以王昭君為知己。他們一旦成為知己，就千古不變。如果是松樹與秦始皇，鶴與衛(wèi)懿公，正是人們所說的不可與他們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情況。

評析

古諺有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在短暫的一生中，能夠交友投分，切磨箴規(guī)，得一知己，可以說不虛此生，所以自古以來的圣賢們都很看重可以與自己在心靈上對話的“知音”。世間萬物與人之性情好惡兩相契合，如菊花的淡雅與陶淵明的淡泊名利，梅花的清雅與林和靖的瀟灑出塵，竹子的風雅與王徽之的風流韻致，蓮花的靜雅與周敦頤的簡淡風韻等，都可謂達到了物盡所用、人盡其情、相得益彰、相映成輝的境界，人與物之間能在內(nèi)在氣質(zhì)上獲得相互溝通和感發(fā)，說他們是“知己”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