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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避災(zāi)禍義海遠走 認干爹皓天磕頭

三元傳奇 作者:詹永鴻,王印權(quán),薛癢,張懷舊 著


第四回 避災(zāi)禍義海遠走 認干爹皓天磕頭

孫良喜在大牢里被放了出來,回酒店住處仔仔細細收拾了一番,考慮細致了,即去見好兄弟張義海。在深秋的夜晚,乘著月色,他敲響了張義海的家門。張義海見到孫良喜陡然出現(xiàn)在面前,簡直難以置信:“喜子,真是喜子啊!”

“是我呀,書袋哥!”孫良喜眼里泛著淚光,“把哥哥害苦了?!?/p>

張義海說:“咳,兄弟說哪去了。錢財乃身外之物。再說兄弟你這干的是為民除害的事兒,哥哥敬佩。”把孫良喜拉進屋子。一晚上哥倆一直嘀嘀咕咕到天亮。張義海聽得膽戰(zhàn)心驚:“你這也是死里逃生啊。沒想到你要殺的人竟然成了你的救命恩人?!?/p>

“我也沒想到啊。這位良錚還真是不一般。”孫良喜仰天長嘆,“您說,像良錚這樣有抱負又有真材實料的官真是太少了。當官的都像他一樣,何愁國不強民不富呢,誰還愿意跟他們過不去呢?”

“那么接下來怎么辦?你還要繼續(xù)干革命嗎?這太危險啦。”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無論多難都必須干下去?!睂O良喜神情嚴肅起來,“只有把這個腐朽頑固的清政府給推倒,咱們老百姓才會有好日子過?!?/p>

“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其實我也很想……”張義海欲言又止。

孫良喜明白張義海要說什么:“這事還得好好琢磨一下。我跟你不一樣,我是一粗人,你是一書生。還有,我一個人來去自由,一切容易對付。你有老婆孩子,你也得為他們負責。走上這條路,許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p>

張義海默然良久:“其實這段時間我想了不少,我敬佩你們。我覺得你們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所以也想成為你們一樣的人。我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p>

“這樣吧。北京城我是待不下去了。馬上我就要動身和組織匯合,你的情況我會告訴他們,讓他們安排一下。等有了消息,我馬上通知你?!?/p>

張義海忍不住激動了:“好!”

不知不覺天色漸亮。兩人一不留神,卻看到小皓天溜進了房間,他驚訝地瞪著孫良喜。孫良喜笑起來,把小皓天拉過來:“嗯,長高了,長結(jié)實了?!币贿呎f一邊從行李中拿出幾袋包裝花花綠綠的東西來,放到桌上,對皓天說:“這是給你的,猜猜這袋里裝的啥?”

小皓天好奇地拿起來看了半天,見上面全是不認識的英文,又用手捏了半天,說:“面粉!”

孫良喜搖搖頭:“不對,你打開看看。”

小皓天打開包裝,只見里邊裝著粉末狀的東西,一陣濃香撲鼻而來:“這怎么是牛奶的香味兒?”

“對嘍,這東西就叫奶粉,是孫叔叔的朋友從國外帶來的。以后你想喝的時候就取一點放碗里,用熱水一沖,就能喝啦,味道跟鮮牛奶一樣?!?/p>

小皓天恍然大悟:“哦,原來這就是奶粉呀?!毙○┨炖饘O良喜的袖子,說:“孫叔叔,您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去了幾次教堂找馬約翰叔叔,學到了好多奶牛的知識,我以后還要向馬叔叔學習喂牛擠奶。我剛才在外頭聽到說您要走了。您別走,您走了,以后怎么看到我養(yǎng)的大奶牛,吃到我擠的牛奶啊?!?/p>

孫良喜不禁有些傷感,摸著小皓天的腦袋:“小小年紀有志氣。將來長大了,自己辦一個奶牛場,多養(yǎng)幾頭奶牛,天天自己擠奶喝!啥時候養(yǎng)奶牛事情辦成了,一定記得告訴我,我到時天天來喝你的牛奶,好不好?叔叔有正經(jīng)事要辦,過一段時間還會回來看你的?!?/p>

這時王氏已做好早飯,孫良喜這平時不習慣吃早飯的人也吃了點兒,吃罷就要動身去南方。張義海送孫良喜,皓天也跟在后頭,咬著手指頭一聲不吭。小孩子藏不住心事,以后見孫良喜不那么容易了,他不高興。

張義海看了看孫良喜,又看了看小皓天,終于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話說了出來:“喜子兄弟,你這為國投奔革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成家,什么時候有自己的一男半女。你要不嫌棄,就讓皓天認你做干爹吧。從今往后,皓天就是你的兒子,他也要侍奉你到老?!?/p>

小皓天早就對孫良喜崇拜萬分,一聽趕忙給孫良喜連磕了九個頭,學著戲里的詞說:“干爹在上,請受孩兒一拜?!睂O良喜大喜過望,一把摟過來小皓天:“天兒!天兒!哈哈哈哈,我孫良喜今天起也有兒子嘍。”說著在皓天臉上親了好多遍。

幾個人足足走了四五里地,這才依依惜別。孫良喜要張義海等消息,說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

誰也沒想到,張義海跟孫良喜這一別,竟然就成了永別——不對,是差一點就成了永別。從此兩人天各一方,滄海桑田!

張義海沒想到,剛送別孫良喜沒過多久,自己就出了事。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大事?一切還跟良錚有關(guān)。

那良錚暗地救下孫良喜之后,也算是了卻一樁心愿。每天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跟沒事兒一樣??墒怯腥丝此豁樠?,要把他干掉。

這人叫彭家勤,也就是孫良喜的接頭人,名義上的戲班老板。其實他跟孫良喜一樣,也是京津同盟會的骨干成員,開戲班只是掩護。

上次孫良喜被抓之后,戲班被驅(qū)逐出京,但是彭家勤不甘心,經(jīng)過一番折騰,改頭換面悄悄返回京城,他要營救革命同志孫良喜。沒想到一回來就聽說孫良喜給砍頭了,連個尸首都沒找到。彭家勤很心痛,很生氣,他決心化悲痛為力量,自告奮勇承擔起刺殺良錚的任務(wù):好哇,我們又犧牲了一位好同志。良錚啊良錚,你這革命的絆腳石怎么還不死。好吧,孫良喜沒完成的工作,我來替他完成!

其實這中間有許多波折,有許多誤會,可惜那時候沒有手機,大家聯(lián)系很不及時。不然彭家勤要知道孫良喜其實沒死,興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了。

為了這次刺殺計劃,彭家勤做了幾個月詳細周到的準備。包括各個方位的踩點、熟悉良錚的飲食起居,事無巨細,他都努力做到細致深入的了解,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這天晚上彭家勤收到情報,良錚等人明天要在集內(nèi)庭計議軍事,準備對付南方革命力量。彭家勤心中大喜,機會終于來了!當夜他準備好自制炸彈返回寓所,只等第二天采取行動。

第二天一大早,彭家勤就換上清軍官服,在身上藏好武器,出門雇車。他并不直接到良錚宅第,而是大搖大擺趕到附近的金臺旅館。那時候的大清還沒有身份證,彭家勤手拿著一張名片就登記了住宿。這張名片可不簡單,是良錚在沈陽的一名心腹崇恭的名片。良錚是旅館???,是個大官。掌柜一聽是良錚的人,不敢怠慢。彭家勤表情很嚴肅,說:“我有緊要軍情必須要見良錚大人,你們速速送我去見他!”掌柜辦事效率很高,馬上就給彭家勤準備了馬車,送他到良錚的住宅。

到了良錚的住所,卻沒見良錚回來。那管家黃敬雖沒見過崇恭,卻也聽說過有這么一號人物,壓根沒多想,給他沏了一壺好茶。告訴他良錚去了耆善府,要他等等。

等了一個時辰良錚還沒回來,彭家勤有些著急,說軍務(wù)大事延誤不得,趕緊去耆善府。正準備上馬車,就聽到一陣馬蹄聲。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良錚被四頭高頭大馬拉回來了。彭家勤心中大喜,直接就堵在良宅大門外。

良錚馬車到了門口,黃敬趕緊湊上前說有位沈陽崇恭等半天了。良錚心下納悶,打開車門下車,抬眼一看,只見彭家勤站在前面冷冷盯著他,右手擱在懷里似乎要掏什么家伙。

良錚心說這哪兒是崇恭啊,大叫一聲:“不好!”轉(zhuǎn)身就想往府中跑。哪里還來得及,只聽轟然一聲巨響,良錚的左腿當即被炸斷,良錚慘叫一聲,昏倒在地。

良錚身邊衛(wèi)兵八人、馬弁一人也夠倒霉的,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命喪當場。

那管家黃敬倒是命大,居然沒事,不過也嚇壞了,愣在現(xiàn)場渾身發(fā)抖,過了片刻才緩過神來,大叫:“快來人啊,大人出事啦!”

可以說彭家勤這次行動是相當成功的,把大清的支柱給干掉了,掃除了革命事業(yè)的一個大障礙。然而不幸的是他也搭上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就在投出炸彈幾秒鐘之后,一塊炸彈彈片從良錚府前的下馬石彈回,直接回彈進彭家勤的后腦。彭家勤當場犧牲。

良錚因傷勢過重,過了兩天醫(yī)治無效死去。臨死前他還不忘夸獎革命青年彭家勤幾句:“殺我者,英雄也,真知我也!”客觀地說,良錚是一位好官,可惜生不逢時,面對革命,他個人歸宿只能如此。

良錚這一死,引得大清朝上下一片恐慌。慈禧太后聞聽此事相當震驚,說:“居然真有不要命的,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我朝廷命官痛下殺手,這還了得?這不反了天了嗎?不行,必須嚴查!”

這一查就查到了孫良喜身上。那起初被收買的獄卒也經(jīng)不住軟硬兼施,一股腦兒把事情和盤托出。這下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孫良喜是不是孫猴子?都成精了,這個良錚啊良錚,你可真行,你對他們留一手,他們可根本不管你死活??!趕緊把孫良喜給找出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孫良喜早已跑到十萬八千里之外了,就算把北京城掘地三尺也傷不著人家分毫。不過清廷卻順藤摸瓜找到了倒霉蛋張義海。張義海眼看就要大禍臨頭!

1907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這場雪是因為張義海。那個雪夜,張家三口人的命運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這是時代的捉弄,也是個人的無奈。在時代洪流中,各種新舊思潮風起云涌,各類人物粉墨登場,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影響,只不過有的人受到的影響多一些,有的人受到的影響少一些。有些人愿意主動接受時代的改變,有些人只能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

張義海的人生遭遇可以說是有主動成分,不過更多的還是被動。如果他不認識孫良喜,那么他也就是個隨遇而安的老實本分人??墒且驗檎J識了孫良喜,他就只能接受那些原本自己不愿意接受的命運安排。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惹來殺身之禍。也許我們會想,如果張義海不認識孫良喜該有多好啊,老婆孩子熱炕頭,妻子賢惠,兒子聰明,多幸福!可是人生沒有如果,有些問題永遠沒有正確答案。

言歸正傳。話說一群清兵傍晚時分吵吵嚷嚷闖進張義海的家,要去抓張義海興師問罪。張義海還沒回來,清兵撲了個空。又聽說張義海還在城里邊開了家書鋪,吩咐幾個人到書鋪抓人??墒菑埩x海也沒在鋪子里。

說來還真巧,那天午后張義海正好要給書鋪進貨,租了一輛馬車。原以為天一擦黑就能趕回來,沒想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大雪,路很不好走,到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才深一腳淺一腳趕回一半路。沒料到半路碰上東張西望的鄰居李老三。李老三氣喘吁吁的,一看到張義海就趕緊叫住他。

張義海停下馬車:“老李你傻啊,這大雪天的你待這里干啥?。口s緊上車上車,咱一塊回去!”李老三滿臉驚恐:“我是專門來逮你的!”

張義海說:“逮我?我沒欠你錢啊?!?/p>

李老三急得跺起了腳:“你還有心情逗悶子!你家出大事了,一大群清兵今天氣勢洶洶跑你家了,把你家圍了個水泄不通,比上次可要嚴重太多了。我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就出來找你來了!”

“???”張義海大吃一驚,“到底怎么回事兒?”

“你是裝糊涂還是真糊涂?前一段你家里來的那個人,哦對,那個叫什么喜子的,前兩天他的同黨把官老爺給炸死了。他可是朝廷重犯,現(xiàn)在成了通緝犯。可他跑了你還在啊,你進了官府那事就不好說啦!”

張義海這下明白了,出了一頭冷汗:“冤有頭債有主,找我也沒轍啊。我哪知道喜子跑哪里去了?”

“哎喲我的兄弟哎,你說這些有屁用。他們眼下就跟無頭蒼蠅似的,只想趕緊給上頭交差,誰還跟你啰唆這些?先把你抓進大牢再說!你無權(quán)無勢,進去你還想出來?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多半還會掉了腦袋!”

張義海嘆了一聲:“可是我總不能這時候撇下他們娘兒倆一個人逃命啊?!?/p>

李老三抓住張義海的手:“他們娘兒倆,一個弱女人一個小孩,沒人把他們當成革命黨。你就先把自己管好得了,別想那么多。先避避風頭,等風頭過去了再出來不遲。我們街坊鄰居會照顧他們娘倆的?!?/p>

當晚,李老三把張義海安頓到鄉(xiāng)下親戚家暫避。親戚家只有兩間破屋,住著一位年邁耳聾的老頭。李老三說等風頭一過就給他通風報信,然后急急忙忙回去了。回家隔著自家院墻觀察張家院里的動靜,看到人走了不少,只留下四個清兵在院里走來走去。李老三有心想告訴母子倆張義海的消息,又怕半夜三更引起懷疑。挨到第二天一大早才假裝借鹽走進張家,悄悄告訴了王氏說義海在他們親戚家待著,讓她放心。王氏聽罷,謝過李老三,心也就放下一大半。昨晚上官兵的一通折騰可把他們母子倆嚇壞了,一晚上都沒敢睡。

第二天皓天剛醒來第一句話就問:“娘,爹怎么沒回家呀,是不是跟孫叔叔一起走了?”王氏正在做飯,說:“乖,爹出去辦事了,辦完事就回了?!?/p>

皓天又瞅著院外的幾個面無表情的清兵:“他們?yōu)槭裁茨敲磧茨兀俊?/p>

“他們找不到你爹,著急啊。”

“我看他們像壞人啊。我不想讓他們找到爹?!?/p>

王氏塞給皓天一本小人書:“這是大人的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你爹沒事,咱們就在家好好等著吧。跟那些人可一句也不要提你爹和孫叔叔的事兒?!闭f完向院外努了努嘴。

皓天會意地點了點頭,舔舔嘴唇:“娘,咱家的奶粉早就喝完了。我想多喝一點兒,趕緊長大,就能干活了?!?/p>

王氏不由苦笑,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根本沒覺察到一絲危險:“可是你孫叔叔現(xiàn)在走了,他給你喝的那種奶粉現(xiàn)在市面上也沒見賣的?!?/p>

“哦?!别┨於碌攸c點頭,“那還是等過幾年吧。孫叔叔說,等我長大也養(yǎng)幾頭奶牛就可以天天喝了?!?/p>

王氏呆呆地看著皓天,內(nèi)心只覺無限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想起娘舅家有頭母牛剛下完崽,有奶?,F(xiàn)在家里被清兵一頓搜刮也沒啥可吃的了,就讓自己弟弟帶著小皓天去了娘舅家。

在舅姥爺家,小皓天又喝到了牛奶,這回他對黃牛的認識更清晰了。

雖然叫黃牛,但也有黑色的,紅棕色的。那牛頭有中國風,方方正正的。皓天判斷,這黃牛骨骼體型比黑白花奶牛要粗壯一些。

皓天看到了舅姥爺給黃牛擠奶,第一天小家伙不敢上前,很有興致地看著。第二天,皓天就上手了,幫著擠奶,之后手法越來越嫻熟。

每回擠完奶后舅姥爺把生奶放在一個大鍋里煮,鍋下面燃著些柴火,煮完奶后放涼了喝。

這回是剛喝完洋牛奶就又喝土牛奶了,皓天感覺與黑白花產(chǎn)的牛奶一樣的香,略多點土腥味。黃牛奶稍微放一段時間,也有點怪味兒。還是洋牛奶好喝點兒,這是為什么呢?要說身高體長差不多啊,黃牛還壯一些呢,為什么人家產(chǎn)的牛奶就多一些香一些呢?小家伙心里的疑問又深了一層……

話說幾名清兵分別待在張義海的家里和書鋪里,白天晚上輪流值班,一連待了半個月也沒見張義海的蹤影。向上級匯報,上級很聰明地得出結(jié)論,說張義海應(yīng)該是聞風而逃了,既然跑了那就算再待個十年八年也不一定有用啊。瞎耽誤功夫,那干脆撤了吧,臨走前把張家值錢點兒的東西都搜掠走了。

熱心腸的李老三一看清兵撤走了,心里高興啊。跟王氏交代了一下,馬上就迫不及待趕著馬車去見張義海。王氏打算跟他一起去見張義海,但被攔住了,只好在家干等著,同時讓弟弟把小皓天又接了回來。別看李老三平時大大咧咧,但一碰上事兒還真想得很細致。之所以不讓王氏跟隨是出于安全考慮,他擔心暗處有人跟蹤,那就一切前功盡棄了。

這段時間張義海在李老三親戚家里真是度日如年,每日是長吁短嘆,飯吃不下覺睡不香,一下子掉了好幾斤肉。看到李老三一下子激動起來:“老三啊,可把你給盼來了!”李老三嘿嘿笑了:“沒事啦,那群笨蛋全走啦!”

“真走了?”張義海有些不敢相信,“他們娘兒倆這段時間日子不好過吧,我真對不起他們。”

“嗨,你也別老自責,誰愿意攤上這種事兒吶。清兵倒沒拿他們娘兒倆怎么樣,不過他們也的確受驚了?!崩罾先龔谋成闲断乱粋€包袱,“這是你媳婦給你準備的?!?/p>

“唉?!睆埩x??嘈?,“我一個平頭老百姓自問沒做過虧心事,沒想到這輩子也要坐大牢!”

李老三壓低聲音:“我看你今后……”

張義海點頭:“我明白,這事鬧這么大,家里是不能待嘍,除非換了天……”

“噓——”李老三開始給張義海上思想教育課,“話可不能亂說。咱小老百姓有吃有喝就好,想那么多有啥用?說句良心話,你這次出事不就是成天亂想惹的禍嗎?亂七八糟的書看多了吧,你說革命這玩意兒能是咱們干的嗎?那都是不要命的主兒干的。咱得要命,要孩子,要老婆!”

張義海這幾天其實也經(jīng)常思考這些問題。的確,雖然清政府已經(jīng)病入膏肓,全世界都瞧不起,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他們對八國聯(lián)軍沒辦法,對自己的老百姓還是很有一套的。憑個人的力量和他們作對無疑是以卵擊石。這一年來雖然他什么也沒干,但當時的確也很沖動,說明自己的思想還是非常不成熟啊。這次出事連累了老婆孩子,想到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他就忍不住一番自責。甘于平凡不好嗎?可是轉(zhuǎn)念又想,孫良喜又哪里錯了呢?他甘愿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和他比起來自己實在是太渺小,又不禁為自己的窩囊和懦弱感到慚愧。思前想后,左右都不是,橫豎都為難。

李老三拍拍張義海的肩膀:“其實現(xiàn)在想別的都沒用,還是得為今后做打算啊,我看你在這兒待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是的,該做決定了?!睆埩x海沉思半天才說,“這樣吧,我明天再去見他們母子一面,然后我就出門?!?/p>

“這……你見他們有危險啊?!崩罾先転殡y。

“是危險,可是我不能就這樣走!我還得看他們一眼才走得安心,況且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叮囑妻兒。我這一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來。老三,麻煩了?!睆埩x海已經(jīng)下定決心。

約定了會面的時間地點,送走了李老三,油燈下,張義海解開妻子王氏送他的包袱。妻子想得很周到,把銀圓和衣物、日用品以及干糧都準備得妥妥當當。還給他寫了一封信,那信寫得情真意切,要他安心,要他在外邊好好照顧自己,她會和皓天耐心等待他回家。后面的字跡有些模糊,原來是點點淚痕把字跡暈開了。一時間張義海思潮起伏,淚水一滴滴打在信紙上,新舊淚痕交織在一起。

三日后的午后,北京城空氣清冷。張義海來到京西香山的一處幽靜的楓樹林中,一大早就已經(jīng)來了。十年前的秋天,由媒人牽線,他和王氏在這里初次相逢,想不到當年的幽會地,卻成為今日的離別所。那時漫山遍野的楓葉像火一般紅,如今的楓葉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顏色,舉目四望,漫山紅色已變成漫山的泥黃,顯得無限蕭瑟凄涼。

“爹,爹!”身后不遠處傳來皓天嘹亮的聲音,張義海轉(zhuǎn)身便看到皓天母子倆朝這邊走來。他忙不迭答應(yīng)著,疾步迎了上去。皓天松開母親的手,蹦蹦跳跳撲到張義海懷里,“爹,你瘦了!”

張義海抱著皓天:“從家到這兒可大老遠吶,走了多久???”

“沒有走路哇,我們坐李伯伯的馬車來的?!?/p>

“李伯伯人呢?”

“在山下邊等著吶?!?/p>

張義海內(nèi)心酸楚,強顏歡笑:“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不乖不聽話?”

皓天的小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沒有沒有!我都會幫娘生火做飯了!”

王氏在一邊也輕聲說:“是呀,兒子長大了,懂事了?!?/p>

張義海望著妻子王氏,妻子明顯憔悴許多,眼圈都是黑的腫的,心疼地說:“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你受累了。以后……”

“可是我什么時候會飛呢?我天天蹦啊蹦,還是飛不起來呀?!别┨煸谶吷喜逶挕?/p>

張義海差點忘了這茬兒,被逗樂了,輕輕刮了一下皓天紅紅的鼻頭:“你要想當孫悟空,你沒事的時候就使勁蹦。千萬別老想著去飛,越想飛你就越飛不起來!”

一家三口難得團聚,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這時候李老三也上來了,說帶皓天往四周轉(zhuǎn)悠一下,留下他們夫妻說話。皓天第一次來這里,也好奇,就屁顛屁顛答應(yīng)了。

孩子一走,剛才的熱熱鬧鬧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兩口子一別多日,雖有滿肚子話要說,一時卻無從說起。

王氏呆呆望著張義海,只感到前途迷茫,再也看不到方向,不禁輕聲啜泣起來。張義海拉起王氏的手,不住拍她的肩頭安慰說:“你也不用太難過,良喜臨走之前給我留了地址,現(xiàn)在也差不多安定下來了吧。我這次去和他會合,很快也會安頓下來。安頓好后我再讓人接你們過去。以后我會常常寫信,你在家里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孩子?!?/p>

王氏哽咽著說:“我們娘兒倆在家里怎么都容易打發(fā),能有什么事呢?我只是擔心你。你一個人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外邊也兵荒馬亂的……”

張義海說:“皓天這孩子聰明、聽話,今后就全靠你拉扯他長大了。那書鋪就交給你弟弟少川幫忙打理。咱們家皓天未來干什么,暫時也難計較。他要能讀取功名自然好,沒那個命也別勉強。我看他對養(yǎng)奶牛有興趣,我們張家祖上有一門養(yǎng)牛擠奶的絕技。我一直耽于功名,也希望孩子多做學問,因此這門技藝還沒給皓天傳過。不過,我們有一本祖?zhèn)髅丶旁谠奂覗|廂房大水缸下面的暗洞里。書上的內(nèi)容我是已經(jīng)爛熟于心了。至于皓天嘛,他什么時候想自己開奶牛場了,你把秘籍取出來讓皓天照著書上學和練,看能不能光復(fù)祖宗基業(yè)。記住,一定要保護好秘籍,不能落到別人手里?!?/p>

皓天跟著李老三在香山轉(zhuǎn)了一個時辰,這時天色將晚,幾個人一起走下山,這次無論如何要分開了。張義海已經(jīng)訂好到天津的船票,要在大運河坐船南下廣州。臨別之際,皓天忽然眼巴巴地問:“爹,為什么不帶我們一起走?”又惹得幾個大人差點掉淚。

張義海強壓心中的悲痛,笑著說:“其實爹這次就跟搬家差不多。我先搬過去,等過幾年穩(wěn)定了,你們就可以跟我一塊搬過去了。你也一天天長大了,照顧好你娘。記得你還有一個大志愿,要養(yǎng)大奶牛自己擠奶喝,到時爹也想喝你的牛奶?!?/p>

“嗯!”皓天堅定地說:“爹,我記下您的話了。我將來要辦一個大大的奶牛場,像馬叔叔的奶牛場那么大?!?/p>

張義海哽咽著說:“好孩子!時辰不早了,快跟你娘回去吧?!?/p>

“還是你先走吧?!别┨煲е种割^,依依不舍地說,“您越走離家越遠,我們越走離家越近。所以我們要看您先走才對?!?/p>

“好吧,皓天真懂事。我走,我先走嘍!”張義海揮揮手,猛然轉(zhuǎn)過身去,大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皓天看著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才悵然回家。

小皓天當時只是因為要很久見不到父親而不高興,多年之后他做了父親才算是真切體會到了,那次離別,原來是他人生最早的生離死別。人間最大的苦與悲,無非生離與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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