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巧施連環(huán)之計
一、金蟬脫殼的妙用
四年之后,新王登基。
都城大梁,張燈結彩。相國府邸,與所有殿宇樓臺一樣,全都披錦掛繡,壯麗輝煌。更值一提的是,連日來,府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達官顯貴,絡繹不絕。各國派來的特使,晉見了新王魏嗣之后,大部分都到相國府拜訪張儀。
此時,張儀剛把趙國特使子之相國送上高車,又一輛華麗的車子來到了相府門口。張儀以為又有哪國貴賓來到,忙熱情地迎了上去。沒想到下車來的,卻是魏國上卿田需。
田需沒有像那些使節(jié)那樣,帶來的是問候與厚禮,而是讓人聽了驟然感到緊張的消息。
田需將張儀拉到門房,呼吸不勻,神色慌張,他說他剛從大夫李從那里得知,犀首公孫衍輔佐太子魏嗣登上魏國二任國君大位之后,就要襄王魏嗣下詔清除親秦勢力,張儀首當其沖。魏襄王以初登大寶政局未穩(wěn),需要大臣團結輔佐為由,拒絕了犀首的建議。但犀首志在必得,他說大王你要想加入合縱,得到南邊楚王的信任,就必須首先罷免、驅逐張儀,否則,就會被五國劃向西秦一邊,永遠孤立于山東五國之外。
“大王答應了沒有?”張儀問。
“不答應不行,犀首要挾著呢。”田需年近花甲,多說幾句話就感到氣喘。他換過一口氣,又說: “犀首還自告奮勇,擬了罷免書驅逐令,要在一兩天內,當著五國使臣的面,公開宣布,以示魏國堅決與西秦決裂,徹底倒向合縱(合眾弱以攻一強)一邊。我還聽說,如果大王能做到這一點,楚懷王還愿意將六國約長的頭銜讓給大王,為此大王正高興得合不攏嘴呢?!?/p>
張儀望著田需那浮腫、衰老的臉龐,仿佛在判斷這個消息的真假似的,若有所思,抿口不語。
“大人,犀首陰著呢,又是大人你的死對頭?!碧镄鑴竦?, “他想借大王之手除掉你,報當年被迫離秦之仇。大人何不走為上計,避開血腥之災?若想逃走,現在還來得及,大梁高門(西城門)還有一個時辰才關閉……”
“不,我不走?!睆垉x,終于開了口, “感謝田大人的好意,請大人進去喝幾盅美酒驅驅寒冷吧……”
“不,不?!碧镄韫笆种x道, “時間很緊迫了,大人還是趕快打定主意吧?!碧镄枵f完就跨出大門,匆匆登車而去。
張儀送到大門外,迎風佇立在廣場上,望著田需的高車消失在天街通衢盡頭,突然一種急切與緊迫感襲上心頭。他轉身,急急走進相府內室,招來三個心腹門客,圍爐商討應變之策。
這三位心腹乃是馮喜、畢成和雎子。馮喜年逾五旬,學富五車多謀善斷,是為張儀的心腹高參。畢成而立之年,善于抵巇飛鉗,又好中庸之道,后來成為縱橫家蘇秦身邊的謀士。雎子姓范,年方十二,聰明機智,天賦極高。范家仰慕鬼谷仙師威名,就把雎子送到張儀門下當書童,想跟張儀學習縱橫捭闔之術,將來輔佐有為之君,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徹底結束七雄紛爭的混亂局面。
張儀將田需說的話,一句不漏地復述一遍。三門客聽后就展開激烈討論。瘦如靈猴的雎子,一向喜歡搶先發(fā)言,他說: “這不可能,大人是先王信賴的重臣,新王剛剛登基,怎敢自殘股肱,拿大人開刀?小子想會不會是田需聲東擊西,設計擠走大人?”
張儀欣賞雎子的敏捷和坦率,每次見他發(fā)言,都認真傾聽,這又使得雎子深受鼓舞,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墒?,馮喜卻不以為然。他經常抓住雎子的話題,提出相反的看法,以此駁倒雎子,顯示自己博學多才。
“不對,不對。雎子論事,往往只觸表層不及內里,易得片面結論?!瘪T喜大搖其頭, “誠然,魏嗣才氣不足,需要大臣輔佐。但是,犀首擋在那兒,誰也別想插手。犀首很有心計,早在魏嗣當太子時,他就開始投餌釣魚博取專寵。魏嗣即位成為一國之君,他自然就成了心腹寵臣。犀首野心勃勃,想控制整個魏國,然后以此為基地,合六國之眾,與大人相抗衡。而要控制朝政,首先就要排斥異己,眼下正是最好時機,他不會輕易放過的??v觀春秋列國史,哪一個朝代更替不經一場血腥屠殺?因此,說犀首挾襄王要罷免、驅逐大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事。至于田需為何要來傳送這個消息,不佞已經獲悉,田需想當相國已久,可是犀首不讓田需上去,犀首想自己兼任。在遇到強大對手時,他想聯合大人共同對付犀首,就使出了借力打力滅掉異己的手段。”
“如此說來,大人在此兇多吉少,不如撤回秦國,馬上就走?!宾伦颖徽f得沉不住氣了,他跳將起來,催促張儀, “主動撤退,可以搶占先機。鬼谷仙師就這么教導我們的,我們不妨一試?!?/p>
“不妥,不妥。”馮喜兩眼微合,一副火燒眉毛也不急的樣子, “如此撤退太沒面子,就是回到秦國,大王不怪罪我們,那些王公大臣也會譏笑我們無能。”
“可是,讓人家趕出魏國,而且當著五國特使的面,豈不更加難堪?”雎子反問。
馮喜正要辨析,一向愛和稀泥的畢成止住馮喜,笑道: “畢兄所言不差,賢弟說的也有道理。大人是帶著使命來魏國當丞相的,現在,連橫(連眾弱以事一強)未成,合縱又起,而且還興六國之師攻我秦國。明白的,可說是犀首公孫衍從中搗鬼;不明白的,還以為我們大人有意糾合六國反秦,如此說不明道不白地回到秦國,恐怕日后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了。”
聽著三人的爭論,張儀有點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在三人面前走來走去。
他表面平靜,內心卻如倒海翻江般激蕩不已。
四年前,他別出心裁突發(fā)奇想,向秦惠文王自薦說,只要將他當作一塊“磚”拋到魏國去,就能為秦國引回一塊“玉”來。秦惠文王知他所說的“玉”的含義,即讓他打入魏國內部去支配魏國的外交,使之納入有利于秦的“連橫”軌道,進而引導中原各國都去仿效魏國事秦,達到和平統(tǒng)一六國之目的。秦惠文王覺得此計可行,先免去他的相國職務,接著又以武力做后盾,送他到魏國當上了掌管外交的丞相。
可是,入魏四年成效甚微。不但沒能為秦國引來“玉”,而且連自己這塊“磚”,都將被新任的魏襄王挑出來拋出魏國去?;叵肫饋?,真是汗顏。他覺得自己的失誤就在于,四年來只把功夫做在老惠王身上而忽視了太子魏嗣。那公孫衍正是利用他的這一疏忽乘虛而入接近了儲君。他記得那時經??匆姽珜O衍跟著太子嗣外出打獵,那種阿諛奉承的可憐相,直到今日想起來都覺得肉麻、可笑。
可是,當公孫衍被老惠王指定為顧命大臣時,他發(fā)現自己笑得太早了。而后來,又從公孫衍輔佐太子魏嗣登上王位那志得意滿的神情里,他深深感到自己在魏國為相的日子走到頭了?,F在,狡猾刁鉆的公孫衍就是利用新王對他的信任,重新舉起“合縱”的旗幟,糾合起六國抗秦大軍,向著西秦也向著首倡“連橫”的他發(fā)起了猛烈進攻。
他知道,要是這次不能瓦解“合縱”,有效地扼制公孫衍的瘋狂反撲,那么,他不是死在惱羞成怒的秦惠文王手里,就是葬身于兩軍拼殺的疆場上。
這是多么可怕的后果??!
他為此深深懊悔憤恨不已。
“大人!”馮喜叫道, “不佞以為,與其等著被魏王罷免、驅逐,不如搶先一步,主動提出辭職?!?/p>
張儀被馮喜的話驚醒,他收回飛馳的思緒,踱到馮喜面前,用贊賞的目光鼓勵馮喜說下去。
“辭職之后,大人立即搬到秦國駐魏國的使節(jié)館舍去住?!瘪T喜神情興奮地說, “這樣,公孫衍與魏襄王暗中策劃的罷免、驅逐之計便可不攻自破?!?/p>
“而且住到使館里去,大人就是秦國的使臣。”畢成補充道, “公孫衍就是想要捉拿我們,也要考慮考慮我們背后強大的秦國答應不答應?!?/p>
“妙,妙!”雎子興奮地叫了起來, “二位師兄計高一籌,讓小子我又開了一次眼界?!?/p>
張儀想了一想,覺得此計不錯,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幾案后邊,坐在鋪著厚厚錦氈的軟席上,卷起廣袖,往腕上扎著。馮喜、畢成互看一眼,知道主人采用了他們的主意,便示意雎子。雎子機靈,忙奔過去為師父磨墨鋪設帛箋。
張儀思如泉涌筆走龍蛇,不到片刻工夫,就寫好了千言的奏書。
這實際是給秦惠文王的一封密信。信上寫著六國伐秦的動態(tài),秦國應付六國“合縱”的對策,以及他請求繼續(xù)留在魏國行“拋磚引玉”之計的打算,等等。
因事關秦之安危,張儀特別謹慎小心,寫好之后細細檢査一遍,覺得沒有疏忽遺漏了,才將帛箋折好,裝入一根特制的竹筒中,封好封口。又取出免稅啟節(jié)一枚、通關令牌兩面,對馮喜、雎子交代說: “你們二人可扮成來魏國經商的父子,販運一些熟貨趕往高門,爭取在閉關前混出大梁,要把此書親自交與大王,再討一份任命文書趕回大梁,頭尾不得超過三天兩個晚上,而且越快越好?!?/p>
馮喜、雎子鄭重地接過竹筒、啟節(jié)和令牌,向張儀深深一揖,轉身向客舍內急急走去。
張儀命畢成去召集管家仆役收拾行裝,準備搬家。
畢成應了一聲,拔腿就跑。
張儀鋪開竹簡,準備給魏王寫奏表。
二、反客為主說魏王
翌日卯正時分。
巍峨的王宮大殿,肅穆的明堂內室,到處激蕩著鐘磬之鳴、琴瑟之聲。魏國新任國王魏嗣,在內侍宮娥簇擁之下,徐徐登上丹墀坐入王位。
魏嗣目光往御案下一掃,見大臣們都匍匐在地,口喊千歲千千歲,那聲音整齊、洪亮、虔誠、激昂,和著鐘磬之聲,烘托出一種莊嚴與神圣。他頓時感到洋洋得意、飄飄欲仙了。
“眾卿平身?!蔽合逋醺杏X極好,說出的話也特別溫文爾雅, “寡人接受先王重托,又得眾卿輔佐,今日終成一國之君,寡人萬千感慨。然眼下內政外交,尚需整飭,還望眾位卿家繼續(xù)順從先王的治國之道,與寡人齊心協力,共同治理國家?!?/p>
王公大臣尚未開口,犀首公孫衍就搶先回奏: “大王,臣等深受國恩,又兼顧命大臣,焉敢違背先王遺訓自行一套?倒是大王……”
魏襄王一怔,心想寡人怎么了,難道還會違背先王遺訓自行其是么?想起日前與公孫衍就罷免、驅逐張儀爭論一事,覺得公孫衍太過霸道,凡事都得由他說了算,為此心里很不高興,但他善于掩飾,臉上仍帶笑容,鼓勵說: “愛卿有話,但說無妨。”
“倒是希望大王你能與臣等一道,遵守先王大法,”公孫衍見魏王瞬間有變,便收斂一些, “重樹合縱大旗,率領六國共同討伐西域強秦。”
盡管語氣軟了許多,但在田需、李從等人聽來,仍然覺得犀首公孫衍用詞犀利、鋒芒畢露,大有犀牛橫沖直撞之勢,給魏襄王太多難堪。而高座上的魏襄王聽了,心下一顫,不禁挪了挪座位,用寬厚的笑聲掩去了尷尬之色。
“當然,當然。寡人會與眾卿一道,親善近鄰,柔服遠客,協和天下,讓先王治理之道,放出日月般的光芒?!蔽合逋醮鸬?,語鋒一轉,又說,“不過眼下諸事冗雜,寡人日夜繁忙。眾卿如無他事要奏,即可退去辦理公務,寡人辰時還要到繁臺去接受各國特使的晉見?!?/p>
話音剛落,明堂上立即響起議論之聲。內侍看看魏王,正要宣布退班,一個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出班奏道: “大王,臣有要事奏?!?/p>
眾臣一驚,都把目光聚到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手捧黃色布包,款款走到御案跟前。他不戴烏紗,也沒穿官服。頭頂挽了個高髻,扎上一根青絲綢帶,身上披一襲藏青色的綿綸布衫。如此裝扮,反把他那又高又瘦的身材,映襯得愈加挺拔、俊雅。
他就是魏國丞相張儀。
田需猛見張儀出班奏事,心念一動,暗想這張儀又奏什么事?若是把他告密之事抖出來,不但自己的目的達不到,而且還會禍及太史令李從。公孫衍一見張儀如此模樣,就知道他的對手又要發(fā)難了,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心里快速地籌劃起應付之策來。
魏襄王見張儀今日退到眾臣之后,不與公孫衍同站一列,已覺詫異,此時又見張儀捧著黃色布包走到御前,更感驚訝。他有點緊張地問: “卿有何事,快快奏來?!?/p>
“大王,微臣近日身體欠安,請求辭去相國之職,現將辭呈、印信一并奉上,望大王網開一面,允微臣回歸故里逍遙山林去吧?!睆垉x奏罷,便把黃色布包呈到案前。內侍接過,轉到魏王手中。
田需松了口氣,覺得張儀信守承諾,與犀首爭奪相位的計劃有望成功了。而公孫衍馬上意識到,張儀在行“金蟬脫殼”之計,如果不及時破他,挾持魏王重組“合縱”的整套安排將全部落空。
“愛卿何故如此?”魏王心里發(fā)虛,目光也有點散亂,他急切表白,“寡人還沒想要罷免愛卿,愛卿何以舍寡人而去?要是寡人有不敬之處,還請愛卿指出,寡人一定改正?!?/p>
“大王言重了?!睆垉x拱手答道, “大王一直敬重外臣,先王還將魏國外交全權委托外臣處理,外臣怎敢置國家安危于不顧?實因眼下情勢大變,外臣無力扭轉乾坤,只好自請辭職,還望大王明察外臣的一片苦心?!?/p>
魏王語塞。大臣們卻議論紛紛。有的說,張儀自稱“外臣”,說明他想返回西秦,然后再來魏國,重新修補他的“連橫”計劃。有的認為,辭呈的突然提出,是針對公孫衍的“合縱”計劃的,應該踢開這兩個人,請孟軻來當相國,從此結束“連橫” “合縱”之爭,以仁義協和來安定天下,魏國照樣立于列國之上。公孫衍則想當場揭露張儀。他跨前一步,正要開口奏事,魏襄王卻揮手止住了他。魏襄王聽出了張儀最后那句話的意思,而且還起了疑心,疑心使他決定刨根問底。于是就留住張儀,命王臣內侍宮娥全部退下,不得留在宮中竊聽。
這一突變,讓公孫衍大感意外。大王要留張儀說什么?張儀會不會乘機大進讒言?種種不測之慮,使公孫衍焦躁不安,但又不能不走,只好耷拉著頭,隨散朝的大臣們退出明堂。
魏王走下王座,攜張儀來到內室右房。君臣禮讓一番,按尊卑先后坐下。沒有美酒,也沒有釅茶,只隔案說話而已。
張儀望了望魏嗣,覺得相貌實在平常。難怪孟軻晉見后說,魏嗣雙目斜視,腦后見腮,不像個有為之君,對他難生敬意。老臣田需聽到這段著名評論,立馬轉告張儀,張儀深表同感。魏嗣相貌平平,資質庸庸,若與惠王魏瑩相比,的確相差十萬八千里。但這不要緊,越無才氣就越好控制。張儀看重的是“飛箝”條件,將來能飛而箝之,就能為我所用。
按照鬼谷仙師“欲聞其聲,反默”的訓導,張儀一坐下來便沉思默想,故意用沉默讓魏嗣著急。等對方沉不住氣說話之后,再用“釣語”之術,激對方說出隱藏在心中的意圖。
果然,魏嗣著急地問: “愛卿,你的辭職想法,究竟從何而來?”魏嗣雖然平庸,但再平庸的人,也懂得欺騙,也知道以假話掩飾自己。他不問罷免、驅逐消息從何而來,卻問辭職念頭為何產生,這就叫作狡猾。
“犀首告訴我的?!睆垉x比魏嗣更狡猾,他早就聽出了魏嗣的話意,有意將田需說的事,全扣到犀首頭上,造成犀首泄密的樣子,讓魏嗣疑心更重, “犀首說大王你做夢都想當縱約長,若能號召列國諸侯進攻西秦,便可博得有為明君的美名,讓天下諸侯都敬重大王,崇拜大王。”
“胡說,胡說?!蔽合逋鯉缀跞铝似饋恚?“寡人初登大寶,何德何能號召五國?都是犀首整天在寡人耳邊聒噪,說寡人要想倒向南邊,參加合縱隊伍,就必須首先罷免、驅逐愛卿。否則,楚王就將寡人排斥在合縱之外,永遠不要想與楚國、齊國親近?!?/p>
張儀聞言竊喜,覺得“以無聲求有聲”已收到成效,便進一步探問:“如此說來,此番 ‘合眾弱以攻一強’(合縱)的計劃是由南邊楚懷王發(fā)起的?”
“也不盡然?!蔽合逋鯎u了搖頭,有選擇、有保留地透露了一些內幕,“若說發(fā)起之人,最早應歸犀首,是他說動父王,出去周游列國,鼓動合縱對抗連橫。后來,南邊懷王動了心思,也派左徒屈平到齊國尋求齊楚聯盟。犀首擔心約長位置被楚懷王、齊宣王奪去,便慫恿父王出來承擔,誰知父王剛剛答應就一病歸天。按理說,這約長之位非懷王莫屬了,可是犀首不肯,覺得讓了出去,就等于把他多年奔走所取得的成果讓給了楚懷王,又鼓動寡人出頭領銜主持?!?/p>
魏嗣說這話時,臉漲得通紅。他狡猾地隱去了自己想當約長,要在列國諸侯前出出風頭的念頭,為了能自圓其說,便將所有責任都推給了犀首公孫衍。
張儀從魏嗣躲躲閃閃的目光里,看出了隱瞞、欺騙的企圖。但他知道了也不點破,更不追問。他覺得“釣語”已達目的,現在應該換個話題,給送情報的田需說幾句好話。
“聽說犀首竭力提議孟嘗君田文擔任相國,大王你都堅決反對,可有此事?”張儀故意正話反說,以激怒魏嗣。
“你何以知道?”魏嗣反問。
“犀首不滿大王做派,到處宣揚大王嫉賢妒能?!睆垉x輕松地說,兩眼盯住魏嗣。
“胡說八道!”魏嗣怒道, “請?zhí)镂膩懋斚鄧?,既是愛卿的舉薦,又是寡人的主意,他一直阻撓、反對,現在怎么倒過來說呢?”
“也許犀首想討好齊國吧?!睆垉x裝作若有所思的樣子說, “其實,以外臣看來,大王用這兩個都不妥當?!?/p>
“卻是為何?”
“恕外臣冒昧一問,孟嘗君田義對魏國盡力,還是對齊國盡力?”
“他是齊國人,當然對魏國不如對齊國那樣盡心盡力了?!?/p>
“犀首對魏國盡力,還是對韓國盡力?”
“犀首是韓國女婿,當然對魏國不如對韓國盡心盡力?!?/p>
“所以,外臣以為,犀首當上相國,必定親近韓國,疏遠魏國;田文當上相國,必定親近齊國、疏遠魏國。他們二人都將利用大王的國家在諸侯中圖謀事變,招來戰(zhàn)爭禍害,殃及魏國百姓?!?/p>
“這將如何是好?”魏嗣亂了方寸,急向張儀問計。
“以外臣之見,大王不如把上卿田需提上來,放在身邊。田需是先王的股肱之臣,對大王定會忠心耿耿,讓他當相國正好監(jiān)視、限制犀首?!睆垉x將早已想好的計謀一一端了出來, “田文因大王的提攜,已名聲大振,齊宣王害怕他被大王所用,已派出特使,欲召田文回國擔任丞相。大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撥給高車,贈送黃金,隆重送他回國。這樣,田文必會感激大王的敬重之恩,日后有事,田文也會替魏國說話,豈不兩全其美?”
“好!太好了!”魏嗣擊掌贊道, “先生果然多謀善斷。犀首追隨寡人多年,從未見他為寡人出過一條好計。先生可否聽寡人一勸,收回辭呈,寡人即拜先生為相,掌管魏國的內政外交?!?/p>
“大王真誠厚愛,外臣不勝感激?!睆垉x起身,深深一揖,又說, “但是,外臣早已立下宏愿,欲以畢生精力,輔佐有為明君建功立業(yè),一統(tǒng)天下。外臣對功名利祿不感興趣,視富貴榮華如糞土。當年,外臣在楚,昭陽顯耀他的和氏璧外臣都不動心,而后來到秦國,秦惠文王開秦史之先河,破例拜外臣為秦國的第一任丞相。外臣當了兩年,說放棄就放棄。來到魏國,先王又將魏國的外交事務全權委托給外臣。外臣費盡口舌,化干戈為玉帛,給魏國帶來了四年的和平與安寧……”
“后兩句寡人不敢茍同?!蔽核觅€氣似的,臉上寫滿了不服與憤懣,“就在這四年中,秦國還攻占我曲沃、平周……”
“那是因為先王受人蠱惑,背離連橫之約引起的。秦惠文王特別惱恨背信棄義,就發(fā)動了那場討伐戰(zhàn)。要是先王堅持親善,會有那次的戰(zhàn)爭之禍嗎?”張儀反問, “而且,四年來只那么一次,這在列國紛爭史上,應該說是很罕見的。何況,先王一修正錯誤,秦惠文王就聽從了外臣的勸諫,立即下令將曲沃、平周歸還了魏國。這個教訓提醒我們,要堅定自己的選擇,不要受別人的引誘和利用。否則,就會給自己的國家?guī)頌碾y,使老百姓飽受背井離鄉(xiāng)之苦。”
張儀滔滔不絕,一口氣說完了入魏四年歷史,末尾兩句,還暗示魏嗣,現在又到了緊要關頭,若重蹈覆轍,恐怕又會吃盡苦頭。
魏襄王一時無言以對。他的心亂極了,一會兒覺得張儀很了不起,一會兒又感到自己好長一段時間都受了犀首的愚弄。他欽服張儀的忠貞不屈,又為犀首的追名逐利感到羞恥。他仿佛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是堅持連橫好,還是倒向合縱好……
正這么惶然無主之際,公孫衍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也只有這位顧命大臣,才敢這么毫無顧忌地橫沖直撞。張儀、魏嗣都吃了一驚,魏襄王臉上還布滿了慍怒之色。犀首公孫衍卻涎著笑臉,向魏王行了一個大禮,又橫了張儀一眼,語帶雙關地說: “楚王特使屈左徒、昭魚大夫,燕國特使太子姬平,韓國大將魏鎪,都在繁臺上等候多時了。大王不去接見他們,卻在這里陪外臣閑聊,難道不怕受人蠱惑而怠慢了這幾個大國?”
魏嗣喜歡率直,惱怒不陰不陽地說話,他怒道: “寡人自有安排,用不著你來饒舌?!鞭D身面對張儀,面色稍霽: “張先生,你先別回汾陽,就在大梁多住幾天,等寡人辦完俗務瑣事,擇日再給先生餞行?!?/p>
張儀謝過魏嗣,又行了個大禮,穿過犀首面前,一甩廣袖,大搖大擺地走出右房。
公孫衍鄙夷地瞥了張儀一眼,又將目光移到魏王身上。他見魏王臉色陰沉,知道被讒嚴重,魏王先入為主了。他不知道都被讒了些什么,心里焦急,正想探問,突然,魏王傳旨要擺駕繁臺。內侍、宮女聞聲擁了出來,侍候大王更衣起駕。公孫衍覺得機會來了,他討好地上前,殷勤地扶住魏王,就像平時內侍攙著大王走路一樣,一同步出右房走進明堂。他找了個話題試探: “大王,截至今日辰時,除了秦國沒派使節(jié)之外,各國祝賀新王登基的使臣全都來了。”
“秦國不派使節(jié),該是你大肆宣揚罷免、驅逐張儀造成的吧?”魏王隨口說道,連看也不看公孫衍一眼。
“沒有,絕對沒有?!惫珜O衍探到被讒的內容了,他竭力辯解,以洗清自己, “微臣自幼熟讀兵書,知道事以密成,謀以泄敗。微臣再笨再傻,也不會將大王與微臣商議的事情泄露出去。定是張儀揣摩到什么,有意來個將計就計,以便金蟬脫殼……”
魏襄王哼了一聲,甩掉公孫衍,穿過明堂,走下臺階。
公孫衍大步追了上去: “大王,大王你聽微臣解釋?!?/p>
“你還要解釋什么?”魏襄王走出宮門,停在大殿檐下,看上去有點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 “早先,你在秦國倡導連橫,率領精兵強將奪走了我西河大片土地。張儀入秦之后,你站不住腳了,就跑到我魏國鼓吹合縱。一個人可以這么隨意地改變自己的理想、放棄自己的追求嗎?東奔西走,投機取巧,不是為了騙取信任謀取富貴又為了什么?沖你這德性,你就不如張儀。張儀不管走到哪兒,都是為了他的秦國、為了他的連橫,他從來也沒有出賣過他的追求、他的理想。寡人要的就是這樣矢志不渝的忠臣勇士,寡人不要那些朝秦暮楚反復無常的勢利小人!”
魏襄王說罷,噔噔噔地走下臺階,向停在廣場上的高車駟馬走去。
公孫衍大聲叫道: “大王!大王!”
也許公孫衍的叫聲太大,也許魏襄王被犀首的氣勢所震撼,他轉身停住,一腳站在臺階上,另一腳踏在上一個臺階上,望著犀首從高高的臺階上奔下來。
“大王!”公孫衍奔到魏襄王面前,喘著粗氣說, “大王你不要聽信張儀之言。張儀是鬼谷仙師的弟子,深諳飛箝忤合之術、縱橫捭闔之道。他言而無信,他詭計多端,他總想拆散六國同盟,逼迫東方諸侯都去事奉秦國。他幫助秦國欺此詐彼,不斷吞噬我們的土地。他是世上心術最不正、行為最卑鄙的人,大王千萬不要受他的蠱惑。特別是現在,五國特使都來了,合縱就要成功了,要是大王突然反悔,五國諸侯將如何看待大王?我們魏國日后還有何臉面立于列國之上?緊要關頭,大王三思!”
魏襄王被犀首的話鎮(zhèn)住了,他呆立在臺階上,突然有了騎虎難下的感覺。他呆愣片刻,無可奈何地問: “你說,寡人該怎么辦?”
“立即派兵包圍相府,將張儀控制起來,不讓他逃回秦國。以免走漏風聲,讓西秦搶占先機。”公孫衍答道,仿佛胸中早有安排。
“好吧,你去派兵守住相府,但不許傷害張先生?!蔽合逋跽f罷,大步走向高車。
公孫衍用一臉的莊重掩住了心中的狂喜。他向魏王深深一揖。他太需要這個詔書了。他恨死了張儀,他的榮華富貴幾乎要毀在張儀手里。在秦國如此,到魏國也是如此,張儀簡直成了他的克星。他要想保住高官厚祿,就得除掉張儀。
他知道襄王還不想置張儀于死地,襄王也不想公開宣布和秦國決裂。但這不要緊,他既然請到了詔書就有辦法殺掉張儀。要是襄王見到張儀首級而興師問罪,他也有巧妙的說辭。他可以說張儀拒絕守護,率其門客、家丁突圍反抗,雙方于混戰(zhàn)之中,張儀防衛(wèi)過當而被殺死。他甚至還可以找一個替死鬼殺掉以蒙混過關。
公孫衍心里謀定了借刀殺人之計。
公孫衍挑選了五百精兵,如狼似虎一般撲向相國府。
三、天下歸一大構想
駟馬拉著高車,咯吱咯吱地駛過大街,來到使館門前。馭者甩出響鞭又吁了一聲,駟馬小跑幾步便停了下來,中間兩匹馬還噴出兩串白色霧氣。馭者張祿,翻身跳下馭座,來到車后,放下擋板,鋪好腳墊,上去扶住張儀下車。
張儀跨出車欄,一腳踏著踏板,一腳還在車內。這時,使館內傳出陣陣琴聲,琴聲悠揚,韻律動人。張儀大喜,心想大概又是哪個國家的特使來拜訪了。要不,就是馮喜、雎子帶著秦國特使回到大梁了。
心里高興,張儀抬起另一條腿,想跨出車斗下到地上。大概過于用力,肋骨挪動了一下,一種鉆心疼痛登時傳到腦頂。張儀皺了一下眉頭,知道內傷又被觸動了。這是當年昭陽和他的門客爪牙拳打腳踢留下來的內傷,稍有不慎,就會發(fā)作。內傷一直折磨著張儀,但張儀仍然咬緊牙關,為他的連橫理想頂風冒雨,走東闖西。
張祿見主子臉色驟變,額頭冒出冷汗,就將張儀的胳膊挎在自己肩上,想攙著走進使館。張儀輕聲謝過,也不讓門官進去通報,單命張祿快去卸車喂馬。他定了定神,掏出絹帛,往腦門上摁了幾摁,左手捂住右肋,邁開步伐,跟正常人一樣走進使館大門。
因無人通報,張儀來到廳堂邊上,里頭的人們還不知道主人回來了。張儀抬眼望去,只見堂上正中排著四張幾案,案后坐著齊國特使田臣思,流亡在魏的孟嘗君田文。門客畢成與相府管家分兩邊陪坐。左廂樂工,正在擊筑彈琴,輕撫漫奏。美妙的樂聲,正從那絲弦音匣中送出來。右?guī)麡放?,穿紅著綠排成一排,正舒展歌喉,唱著張儀最愛聽的魏風《伐檀》。中間舞池,舞女們踏著節(jié)拍翩翩起舞,時而散開,如彩蝶環(huán)飛;時而聚合,做百花朝陽。這時,樂女們唱到《伐檀》的第二段,讓人聽了更加動情:
叮叮當當砍伐檀樹(坎坎伐輻兮),
為做車輻放河邊(置之河之側兮),
河水清清直且流注喲(河水清且直猗)。
不下種子不收割(不稼不穡),
為何三百捆禾要獨取啊(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拿弓箭不打獵(不狩不獵),
為何大獸掛院墻(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那些大人老爺們(彼君子兮),
不是白白吃干飯(不素食兮)。
歌聲婉轉,略帶一點憤慨與憂傷,使聞者為之動容。張儀每次聽了,都會在眼角溢出晶瑩的淚珠。
坐在錦氈鋪席之上的田臣思,忍不住轉臉問一旁陪坐的畢成: “畢先生,張儀先生入秦多年,怎么不唱秦風《蒹葭》 《無衣》,卻還獨獨欣賞魏風《伐檀》 ?”
話問得有點突然,聞者無不為之一震。張儀忙將目光投到畢成臉上,想聽聽這個門客如何回答。方才他不讓通報,就有考驗他的門客應變能力之意。他招門客,不單為自己跑腿辦事當參謀,更重要的是為了培養(yǎng)、鍛煉他們,把自己所學所思傳授給他們,讓自己的理想、追求將來能在他們身上得到繼承、發(fā)揚與光大。
“《伐檀》是流行在魏國汾水西河一帶的民歌,內容卻是刺貪、抨擊不勞而獲?!碑叧蓛裳坶W爍智慧之光, “我家主人,雖為貴族后裔,但天生同情弱者。他從小與伐工孩子一起長大,對那些不勞而獲的大人老爺特別不滿。他覺得一個人要立于人世,就要有本領、對社會有益,不能白吃干飯,做寄生蟲,因此他特別喜歡《伐檀》。在他看來,伐盡不義,填塞欲壑,才能平息戰(zhàn)亂,還清平世界于天下蒼生?!?/p>
歌女輕輕地唱著,樂工彈奏出的樂聲更加優(yōu)美動聽。張儀一邊揉著右胸,一邊望著堂上,只聽孟嘗君又問: “我聽說,張先生祖籍并非魏國……”
“張先生乃黃帝之后。”畢成和著音樂侃侃而談, “黃帝子少昊青陽氏,第五子揮為弓正,被賜姓張。最初封地青陽,后移居南陽,為晉國管轄。楚莊王稱霸,兵指中原所向披靡。先生的祖先為避戰(zhàn)亂一路北逃,逃到汾水與西河交接處一個名叫汾陽的地方住了下來。
“這里山環(huán)水繞風景秀麗,但它卻是個兵家必爭之地。自三晉分家以來,一會兒并入韓國版圖,一會兒又被趙國奪走。還沒安定兩天,魏國又發(fā)兵搶了回來。不久,西秦崛起,更把這一帶看作西出山東的通津要塞,沒有一天不想占為己有。魏、韓、趙、秦四家爭奪不休,把一條美麗的汾水西河撕扯得血肉模糊、破碎不堪。先生龐大、富裕的家族,就是在這無休無止的遷徙跋涉中被拖得精疲力竭、破敗衰落。他的意中之人,那個美若天仙的伐工之女,也死在血與火的爭戰(zhàn)之中……”
不知何時,舞女、歌女已悄然退去,樂工們也停了彈奏,堂上靜悄悄的,人們都沉浸在痛苦的回憶里。
張儀眼角掛著淚花。蒙眬間,覺得有一個少女,揮著頭巾從桑園里跑出來。她向他邊跑邊喊,雖然聽不見喊聲,但可以感覺到聲音的甜潤、柔和。她跑出桑園,跑過綠草茵茵的草坪,跑進西河遼闊的水灘。她坐在河邊晃動著腳丫,踢飛的水珠,在融融春日的陽光里,化作無數個橘黃、淡紫、湛蘭、橙紅的光圈,如氣球一般在少女周身飄浮、飛升……
突然,馬蹄聲、刀劍格斗聲鋪天蓋地而來。美麗的光圈一個個被尖嘯怪誕的聲音刺破。接著,沙塵翻滾、硝煙迷漫,煙魔云怪吞噬了少女的慘叫聲。不知過了多久,沙塵退去,煙霧散開,陰沉的天空下,桑園一片狼藉,草坪殘破不堪,少女仰躺在河灘上,衣裳破碎,遍體鱗傷,暗紅色的血水,從她身下淌出,融入涓涓細流,彎彎曲曲地流進血浪翻滾的西河……
這一幅幅可怕的戰(zhàn)亂圖,一個個揪心的記憶碎片,時常鉆進他的心靈,困擾著他,折磨著他,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淵而自拔無望,欲罷不能。
“張先生的家鄉(xiāng)汾陽,和魏國一樣,屬四戰(zhàn)之地?!碑叧傻脑挘謴募澎o的明堂上清晰地傳來, “百余年來,飽受戰(zhàn)亂之苦,鬧得誰也無法判明自己屬于哪個國家。只有在唱起《伐檀》這首民歌時,我家主人才有找到了家園的感覺。因此,先生的家園意識是很淡薄的。他東奔西走,居無定所,十幾個春秋,竟然住過七八個國家。如此出入公門上下奔走,不為拜相封侯,只為尋找、選擇。尋找一代雄主明君,選擇一個能夠成長壯大的國家。先生覺得我們已進入講智力、拼實力的時代,伐謀伐交達不到就要憑實力伐兵攻城。只有徹底挫敗對方才能彌兵平亂一統(tǒng)天下。先生遍觀環(huán)宇,認為西域秦國堪當重任,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而它的英主秦惠文王也慧眼識賢,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我家主人。”
“我很憂慮,畢成先生?!碧锍妓及櫰鹈碱^, “誠然以戰(zhàn)可以止戰(zhàn),然而所有國家都去事奉秦國,那么社稷江山怎么辦?國君和我們這些人又該如何安置?”
“全都拼入秦國版圖,再劃分幾個郡縣分治?!碑叧纱鷱垉x說出了未來整個華夏的走向, “國君們可入秦為臣,你們也可以去各郡縣當個郡縣長官?!?/p>
“不成,不成。”田臣思眉頭蹙成一線, “這天下人都是想當雞頭不做鳳尾的,又怎能心甘情愿地去稱臣?張先生的主張有悖情理,斷難實現?!?/p>
“那就只好憑借實力,來一場生死搏斗了?!碑叧衫淇岬卣f, “誰能消滅六國,誰就可奪得天下。”
田臣思驚恐地望著畢成,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后悔到這里拜訪,他害怕被外人知道以后被扣上“與秦親善”的罪名。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按住幾案想爬起來。田文馬上看出了田臣思的意思,急忙過來扶住,小聲勸他再坐片刻,無論如何也要等張儀回來以后再走。田臣思半抬起來的肥臀又跌坐在錦氈之上,失去血色的胖臉顯得更加蒼白。
眼看堂上氣氛發(fā)生變化,張儀忙從角落里走出。他穿過右房前的走廊,登上一排臺階,步入明堂。他徑直走到田臣思、孟嘗君面前,向他們拱手作揖賠禮道歉,慌得田臣思、孟嘗君連忙起身頻頻還禮。他又當著客人的面嚴厲斥責畢成,大聲罵畢成狂妄自大、目無諸侯,小聲說方才所言雖合連橫本意,但不能不看場合信口開河。畢成明白了“小罵大幫忙”之意,也主動向田臣思、孟嘗君請罪。張儀見雙方執(zhí)手言歡重歸于好,便吩咐廚下庖丁收起殘席再布酒菜,他要與田大夫、孟嘗君痛飲以重溫舊情。
于是樂工們擊筑鼓瑟,堂上重新蕩起悠揚的樂曲。
歌女們和著音樂,輕輕唱起秦風《無衣》。
酒宴擺了上來,張儀陪客人舉爵暢飲。
酒過三巡,孟嘗君代田臣思向張儀說明來訪之意。孟嘗君說,先生力薦他為魏相的消息傳到齊國后,齊國上下都很恐懼,齊王尤為害怕魏國重用他會對齊國構成威脅,就派田臣思一面使魏參加魏王即位大典,一面請他速回齊國。孟嘗君說著,就拿出一張帛箋遞與張儀。
張儀打開帛箋,只見上面寫道——
……寡人不明,聽信讒言,得罪于您,使您流亡在外不得回歸。今受神靈降下的災禍的懲罰,寡人反省,悔恨從前,特命田臣思帶上寡人親筆信一封向您道歉,愿您顧念先王宗廟,速隨田卿回國助寡人治理國家……
“敝國寡君還命臣思隨帶萬兩黃金,四輛豪華高車,一把佩劍,送與孟嘗君?!碧锍妓佳a充道。
“好,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睆垉x連聲贊道, “今日早朝,張儀已說動魏王同意孟嘗君回國為相,魏王還賞賜高車兩輛、黃金千兩以示敬重。”
“先生,田文愿將齊王、魏王的賞賜全部送與先生,以表田文與田上卿對先生的一片心意?!泵蠂L君激動地說,起身深深一揖。
“不敢不敢?!睆垉x辭謝,乘機將話鋒一轉, “要是犀首陰謀得逞,恐怕此事還不能成功呢。”
“犀首公孫衍從中作梗?”孟嘗君急向。
“是啊?!睆垉x說, “他非但不讓先生出任魏相,而且還想將先生控制起來,永遠羈留魏國老死他鄉(xiāng)。”
“犀首為何要這樣做呢?”田臣思話剛出口就后悔了。
“犀首怕我壞他的合縱之計。”孟嘗君憤恨地說, “去年春,犀首到我齊國鼓吹合縱,恰好南邊的楚王也派遣左徒屈平來締結齊楚聯盟之約。我曾對大王諫說,須防犀首和楚國聯合謀我齊國。他們便乘機惡我,誣我網羅天下亡命之徒,有圖謀不軌之嫌,大王聽信了他們,就將我逐出國門?!?/p>
田臣思頻頻點頭,作同情憐憫之狀,心里卻后悔方才多話,不該引發(fā)孟嘗君的憤懣。若傳回齊國,齊王還以為他與孟嘗君關系密切呢。他是個保守平安、持中庸之道的人,不想招惹丁點的麻煩去影響自己那靜如平湖一般的生活。
張儀的想法卻與田臣思相反,他嫌犀首與孟嘗君相殘得還不夠。如果能讓他們勢如水火,那么犀首鼓吹的合縱就將失去齊國的強大支持。要是再設法說動燕國或者趙國從合縱中分離出來,他的扼制六國伐秦的計劃就將大功告成。
因此,他順著孟嘗君的話題,推波助瀾地發(fā)揮一番。他說犀首野心勃勃,控制了魏國還嫌不夠,還要指揮東方五國為他包打天下。他的話果然激怒了孟嘗君,孟嘗君說只要他在齊國,犀首就休想動齊國的一兵一卒。張儀贊揚孟嘗君最有骨氣,是齊國頂天立地的好漢。孟嘗君大受鼓舞,正要談他回國后的打算,突然,門官疾如星火地奔了進來。門官忘了禮節(jié),沖著張儀報說,犀首帶兵包圍了使館,揚言要捉拿逃犯。
田臣思聞報大驚失色,催促孟嘗君趕快離開。孟嘗君以為犀首將他當作“逃犯”捉拿,立即跳將起來,召集隨從們拿起刀劍準備抵抗。
張儀安慰大家不要驚慌,這里是秦國使節(jié)的住所,犀首再橫行霸道也不敢得罪秦國。他請貴賓們放心喝酒,又命畢成繼續(xù)作陪,然后隨同門官匆匆離開大廳。
這時,犀首帶來的兵卒已包圍了整座使館,所有進出通道都被切斷。犀首親自帶著十幾個壯漢,操刀執(zhí)劍沖進大門。他們擊敗門衛(wèi)推翻仆役,正要穿過天井奔上臺階,冷不防被站在廳堂口上的一人擋住去路。犀首抬頭一看,卻是文弱書生張儀,不禁收住腳步,與眾壯漢一道愣在天井里。
張儀彬彬有禮拱手揖道: “不知犀首駕到,有失遠迎還請見諒?!毕滓环磻^來就想先聲奪人: “張先生到底是個明白人,能主動出來自首,免了弟兄們搜查之勞,小弟不勝感激。高車就在外頭,請張先生跟小弟走一趟吧?!?/p>
“犀首喝醉酒了吧?”張儀微笑著提醒道, “這里是秦國使節(jié)住所,不是魏國相府,犀首你可別摸錯了門??!”
“可這里只有逃犯沒有秦國使節(jié)呀?!毕壮靶Φ?, “本犀首奉大王之命捉拿逃犯歸案,張先生可別怪我手下無情了?!?/p>
“張儀我堂堂正正做人,何需像犀首當年那樣,為了逃避秦惠文王的斬殺而連夜逃到魏國藏身?”張儀笑著揭露, “我想定是魏王怕我重返秦國,命你前來請我回去。而你卻乘機篡改詔令加害于我,然后謊報實情欺騙大王,你說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犀首矢口否認,但那棱角分明的臉卻漲得通紅, “你辭職得罪大王與我何干?我不過奉命行事,如有得罪,只好說聲對不起了?!?/p>
張儀盯住犀首的臉,心想遇到死對頭了,犀首絕不會放過他了。當年,他發(fā)現犀首不忠不誠,身在秦國心在韓魏,曾向秦惠文王大談為臣者必須具備的效忠觀。那篇策論,引起了秦惠文王的極大興趣,竟命人抄在內室墻上日夜誦讀、揣摩,對照實際清除貳臣。犀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秦惠文王懷疑、疏遠了。犀首在秦國失寵,便歸罪于他。逃到魏國后,犀首仍處處與他作對,多次通過太子嬴蕩及身邊人謀害他。就是后來犀首到了魏國,兩人的關系也沒有好轉?,F在,犀首詔令在手,豈肯放棄機會?派往秦國求助的馮喜、雎子又未趕到,他要想躲過眼前之災,唯有闖關歷險見機行事了。
“既然如此,那就勞駕犀首帶我去見大王!”張儀鎮(zhèn)定自若地做出了決定。
“痛快!”犀首心想,只要你跟著我走,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你了, “張先生請吧!”
張儀向門官低語了幾句,整了整衣冠,徑直向大門外走去。犀首一揮大手,眾兵卒跟著他,橫刀挺槍地押著張儀擁出大門。
突然,一團黃塵夾帶著急促的馬蹄聲席卷而來。
塵埃落定,現出三輛高車。車上跳下幾個武士。為首的人高馬大虎背熊腰,頭戴鐵盔,身著甲衣,腰懸寶劍,足登虎靴,大步流星走上前來。他的后面跟著幾名武士,其中就有穿上甲衣的馮喜、雎子。
漢子大喝道: “張儀聽詔!”
張儀又喜又驚。喜的是馮喜、雎子到底趕回來了,驚的是為首的卻是秦惠文王的同父異母弟樗里疾,一時間禍福難辨,只好硬著頭皮,應聲跪地接詔。
犀首暗自高興,因為在秦之時,樗里疾與他友善,卻與張儀不和,只要與樗里疾緊密配合,必能置張儀于死地。
樗里疾展開布帛念道: “寡人準卿所奏,特命卿為秦國正使,樗里疾為副使,出使魏國祝賀新王登基,禮畢即回秦國。秦惠文王七年十月初九日?!?/p>
“大王千歲千千歲。”張儀喊道,伸手接過詔書,起身有點得意地對犀首說, “對不起,現在我不能隨你去見魏王了。”
眼看到手的錦雞要飛走,犀首很不甘愿,他向樗里疾小聲求道: “看在往日交情份上,侯爺你就先讓我?guī)厝?,交完差再送回來還你?!?/p>
“不行!秦國使者豈容你又抓又放的?”樗里疾陰陽怪氣地說, “尤其是他,現在是大王最需要的人,你卻在他頭上打主意,豈非自取禍殃?”
犀首看看樗里疾又看看張儀,一時不知作何回答。
站在一旁的馮喜趁機插上一句: “大王一直惦記著你,說日后要是在魏國混不下去了,可以再去秦國。條件是只要不把事情做絕,大王和我們都照樣歡迎你?!?/p>
張儀、樗里疾與眾武士哈哈大笑著,從犀首面前走過。
犀首孤零零地立在廣場上,一種被羞辱、被遺棄的感覺襲上心來。
他打了個寒噤,突然對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士兵嚎道: “飯桶,都待著干什么,還不快去套車送我回去!”
四、把兵災戰(zhàn)禍移給楚國
繁臺東頭的一座宮殿內,楚王特使屈平正與襄王魏嗣舉行會晤。寒暄過后,副使楚大夫昭魚直截了當地問魏嗣: “閣下,代表五國君王的特使全都來了,眼下又值初冬時節(jié),田園收成已畢,溪澗河溝開始封凍,正是發(fā)兵征戰(zhàn)的大好時期,不知閣下何時筑壇盟誓,率領六國共伐西秦?”
“盟壇即將筑成,地點選在西郊郊外。歃血盟誓的方坎犧牲也都備齊,寡人擬定后日申正登壇盟誓,然后擇日發(fā)兵攻打秦國,左徒先生以為如何?”魏嗣信心十足地說。
“后天正是黃道吉日。”左徒屈平掐指一算,點頭說道, “只是我又聽說,閣下表面上與秦絕交,暗地里又私放張儀歸秦通風報信,可有此事?”
魏嗣一驚,忙問: “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屈平看了看昭魚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消息從你處來,你就代我回答吧。
昭魚望著魏嗣笑而不答。他與張儀親善,來到大梁的當天晚上,就去相府拜訪張儀,不料卻撲了個空,后輾轉找到秦國使館。張儀設宴接待了他,并向他訴說了近日的突變與遭遇,最后張儀鄭重其事地叮囑他要小心謹慎,不要被魏國利用。張儀說,想合六國之力攻打秦國,是吃力不討好的事。秦國太強大,六國不是秦國的對手。要是真的打起來,很可能被秦國所敗,不但損兵折將,還要耗費大量物力財力,最后鬧得國力衰退一蹶不振。
張儀說這話的意圖,顯然在于離間魏楚關系,阻止六國伐秦。可是昭魚卻毫不在意的樣子,他對“六國不是秦國對手”特別感興趣。他覺得只要鼓動左徒屈平、令尹昭陽參加合縱,最好還要讓楚懷王當上縱約長,就可以利用秦國的力量,擊敗六國,拆散合縱。楚國一旦受挫,懷王必定震怒,到時候除掉左徒、令尹并取而代之就易如反掌了。
昭魚沒有將這個設想透露給屈平,他只說魏王私下改變近來答應的驅逐張儀的承諾,似乎與秦國有過某種交易,要屈平留意魏國是否另有圖謀。屈平崇尚坦坦蕩蕩光明磊落,最恨說一套做又一套。因此會晤一開始,就直逼魏嗣,要魏嗣說明改變原因,徹底清除埋藏在合縱內部的隱患。
堂上出現暫時的沉默,昭魚又怕屈平心直口快說明消息來源,便干咳兩聲,打破了難忍的寂靜: “謀而不密,則失機而害成。左徒大人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閣下你說是吧?”
“寡人根本就沒有改變計劃的打算?!蔽核眯臒o城府,被人一激,藏在心中的話就全都倒了出來, “張儀自請辭職欲回老家汾陽,寡人怕他逃回秦國,還命犀首派兵圍住相府,不讓張儀隨意進出,怎能說寡人與西秦私訂協議另有圖謀?”
“如此說來,倒是我們聽信謠言了?!鼻铰詭П傅目谖钦f, “既然張儀自請辭職,對外又未公開,閣下就當作沒有收到他的辭呈的樣子,在后天六國盟誓之前,閣下照例宣布罷免、驅逐張儀,公開表示與虎狼之國決裂,必能得到五國的贊賞和支持?!?/p>
魏嗣臉上現出為難之色,他抿著厚厚的嘴唇,沉默不語。
“要是不能做到這一點,閣下就沒有資格當六國縱約長?!闭阳~看出魏嗣的猶豫,便有意威脅一句。
魏嗣那渾濁的眼珠子,嵌在厚厚的眼皮眶里緊張地轉動著,仿佛在尋找辦法。他實在舍不得縱約長這個位置,他覺得能登上這個位置號召六國共同對付西秦,乃是一項十分光榮的使命。他的父王臨終時就一再囑咐他,要他繼承先王未竟的事業(yè),一定要在他的手里重振魏國雄風。而能不能當上縱約長,就是能不能在列國面前重新確立魏國霸主地位的一種證明。
更為重要的是,父王留下的十幾二十個兄弟都不服他當太子登王位。在楚國當過人質的公子鳴,就曾經起勁地攻擊他,說他無才無德不堪為王。好在當時父王病重來不及廢除,加上犀首強有力地輔佐,他扶柩登基完成了即位大典。
但是,他的兄弟們仍然不服他,瞧不起他的議論隨處可聞。在這種情形下,他最迫切的是做成一兩件大事以鎮(zhèn)服那些說三道四的人,最為緊要的就是建功立業(yè)以證明他是個英明有為、有遠見卓識的君王。至于他有無先王那樣的才氣與魄力,手下有無吳起、龐涓那樣威鎮(zhèn)列國的大將軍,他都置之不理了。
他就這么亂糟糟地想著,未加更多考慮,就滿口答應了屈平、昭魚的條件。
屈平、昭魚滿意地謝過魏王,退出王宮。與此同時,犀首急如星火般闖進宮來。
犀首行過大禮,開口就勸魏嗣趕快收回承諾,放棄爭當縱約長的念頭,免得招惹禍殃,給魏國帶來災難。
就像外出狩獵突然遇到變色龍一樣,魏嗣不由自主地后退兩步,用驚疑的目光一直盯住公孫衍,結結巴巴地問: “出、出了何事,為何要收回承諾,改變既定安排?”
犀首說張儀的行動太迅疾了,事事都搶到了我們的前頭。秦惠文王對我們的計劃了如指掌,他發(fā)來詔書任命張儀為秦國正使,還派樗里疾將軍做張儀的助手,表面上說是來慶賀大王登基,實際上是利用特使身份打進魏國瓦解合縱……
魏嗣重重舒了一口氣,說: “這有什么可怕的?秦國再做準備,也就只有一國之力,而我們則是聯盟的六國,地盤占天下的十之六七,兵力更是秦國的幾倍,就是打起仗來,秦國單打獨斗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不,不。”犀首竭力說服魏嗣, “秦國太強大了,它的將士更是兇如虎狼勢不可摧。而我們六國之軍就像幾群綿羊一樣湊合在一起,缺乏嚴格訓練,又各懷異心,一旦接仗必潰無疑,絕對撈不到半點好處。”
魏嗣一愕,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犀首,仿佛遇到了猛禽怪獸似的。他感到犀首變得太快了,簡直讓他都跟不上了。昨日他還在鼓動自己力爭當上縱約長,今天就翻轉過來變得畏秦如畏虎了。他實在猜不透犀首為何有此一變,他覺得犀首好像在恐嚇他,想從他手中奪走指揮六國的權力。他心里升起一種被愚弄、被欺騙的羞辱感。因此,他虎起臉來很鄭重地警告犀首不要出爾反爾,商定的事不能說改就改。犀首你可以不顧自己的臉面但我卻不想帶給楚人反復無常的印象??墒窍讌s不管魏嗣的訓斥與責備,他從樗里疾宣讀詔書那一刻起,就意識到伐秦一事害多利少時期盡失。秦惠文王早已得到張儀的密報,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這時候還去攻擊人家就等于自投羅網。
當然,更重要的是,馮喜那句話深深打動了他,讓他覺得現在自己雖然官居犀首又兼顧命大臣,但是魏嗣的無能決定他不能全拋一片忠心,萬一懦弱的大王受人挑撥離間,自己就得像當年吳起那樣連夜出逃。如果沒有預留一條后路,到時候他將逃向何方?給自己留條后路,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是最為明智的,而秦國不失為將來的一個棲身之所。
想到這里他又加大勸諫力度。他說楚左徒屈平擅自與各國商定,凡參與伐秦的國家都要出十萬大軍。魏國和秦國接壤,苦秦已久,各國出兵實際上是為魏國打仗。因此,屈左徒認為魏國必須多出力,除了要動十萬精兵外,還要為遠道而來的楚、齊、燕三國籌足三十萬人的糧草。如此強加于人,不如一推了之,將徒有虛名的縱約長頭銜讓給楚懷王,把楚國推到前面去打頭陣,利用楚和其他四國的力量去牽制秦國。要是秦國敗了,魏國就從后方掩殺過去,乘機奪回西河失地;要是楚和四國敗了,魏國就說,合縱實為楚王糾集,我們魏國不過是迫于無奈,跟著他們搖旗吶喊而已。這樣既保住了與秦的友好關系,又不消耗魏國國力,兩全其美豈非上算?
魏王心念一動,立即意識到犀首此計的精妙之處。他想起魏國的現狀,心里充滿了憂慮。魏國在桂陵、馬陵兩個戰(zhàn)役中損失慘重,太子魏申被殺,大將龐涓死于萬箭之下,二十萬軍隊全部毀在齊人手里,時過二十余年國力仍未恢復,要在短時期內出動十幾萬大軍、籌足四十萬人的糧草,不但不可能,而且還會掏空整個國家。而犀首此計,以智取勝,不僅省力,還可能撈到最大好處。
但是,答應犀首這個請求,就意味著要讓出縱約長的位置,放棄指揮六國伐秦的權力。楚王自然不會說什么,而左徒屈平還有五國特使,將會怎樣議論他呢?說他無能?笑他懦弱?還有,那些不服他為王的兄弟,會不會乘機興風作浪呢?
種種憂煩充塞胸中,如同一團亂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魏王痛苦極了。
犀首正為魏王的痛苦而暗暗高興,心想趁熱打鐵再勸幾句。這時,內侍匆匆進來稟報,說秦國特使張儀、樗里疾攜帶厚禮來到繁臺,要求晉見。
魏王猛醒過來,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望著犀首想討個主意。犀首教他不要害怕,盡管大膽接見好了,對方無非說些不要進攻秦國的話而已,不會玩出什么新的把戲。犀首還說他剛從秦國使館過來,不便在此與張儀、樗里疾相遇,就匆匆交代幾句,轉到后堂回避去了。
一切都像犀首所估計的那樣,張儀、樗里疾呈罷賀表,獻畢厚禮,說完禮節(jié)性的客套話之后,就開門見山地勸起魏王來。張儀說六國各懷異心,合縱必敗無疑。秦國與魏國乃婚姻之國,大王的胞妹魏嫭還是秦太子蕩的正室夫人呢,何苦要撕破臉皮大動干戈?
魏王唯唯諾諾,不知所云。
樗里疾心急性躁,素喜直來直去,最惱婆婆媽媽,這也是他不喜歡張儀一類人物的一個原因。他見張儀苦口婆心地勸導魏王,心里早就不耐煩了,不等張儀說完,就搶過話頭,大聲說道: “秦之強盛天下無雙,貴國膽敢糾集五國伐我,我將發(fā)兵百萬,南出武關,東出函谷關,分四路包抄過去,將六國之軍統(tǒng)統(tǒng)消滅在雄關之前。然后整軍南下,直搗大梁,奪取整個魏國?!?/p>
粗猛、峻厲的喝聲,形成一種不可抗拒的氣勢,向著坐在幾案后面的魏嗣劈頭蓋臉地壓去。魏嗣往后一仰,臉色登時大變,他驚恐地望著眼前豪健彪悍的嬴疾將軍,想起方才犀首的話,不禁心底發(fā)毛、渾身顫抖。他發(fā)現自己之前量敵太輕,自以為只要發(fā)動六國大軍便可陷秦國于滅頂之災。他害怕招來兵禍,使剛剛接手的國家又從自己手中失去。他懇請樗里疾息怒,又求張儀出面幫忙,聲音里充滿了恐懼和憂愁。
張儀心生憐憫,就教他退出合縱,辭去約長職務,堅持親秦遺策,嬴疾將軍保證不會傷害魏國一根毫毛。魏嗣連連點頭稱是,不敢說半個不字。
樗里疾見魏王嚇成這樣,反而大為愕然。他覺得剛才沒說什么, “發(fā)兵百萬”, “分四路包抄”不過信口開河而已,大王尚未決定抵抗,他到哪里去要這么多的兵力?可是魏王卻全然當真,如此膽怯怎能守住國家?他壓低嗓門問張儀,張儀也悄聲告訴他:魏嗣不諳兵法,與死去的太子魏申比簡直天差地別,他甚至比不上他的二哥公子鳴。魏申曾向大將龐涓學過兵法,親自監(jiān)軍打過幾場漂亮仗;魏鳴也曾隨軍師孫臏出入于戰(zhàn)場之上。這兩個王子要是當上國王,我們就不好對付了,可老魏王偏偏選了魏嗣繼位,這個國家的未來前途可想而知了。
嬴疾頻頻點頭。張儀乘機開導他,為將不可忽視伐謀,看準對方性格心理,可決定用武還是用謀。一般而言,動武開銷太大,雙方都會有損失,百姓更是遭殃,而用謀不過費些口舌之工,不動一兵一卒,也能逼使對方屈服投降。方才將軍幾句大話,不是嚇得魏王屁滾尿流?這就叫作化干戈為玉帛。包括今日在內,我們已經成功地說動了兩個國家的高層人物,一為魏國,一為齊國,如果再設法拉攏一兩個國家,那么,所謂的“六國伐秦”也就土崩瓦解了。
樗里疾大喜。他贊揚張儀的說法,臉上盡是欽佩之情,當即表示,返回秦國時,取道韓國,爭取說動他的舅舅韓王退出合縱,這樣一來,六國就只剩一半了。
張儀大加贊賞,轉身又與魏王說了一會兒話,就領了回贈的禮品,與嬴疾一道返回使館去了。
張儀、嬴疾剛走,犀首就像幽靈一樣飄到魏王面前,悄聲問: “大王,微臣所獻的計謀如何?”
魏嗣怔過之后張口就說: “好,好,就按愛卿方才說的辦,先去找屈平、昭魚,就說寡人病了,不能擔任六國之首,請他們率領五國特使前往楚國盟誓。然后,愛卿就代表寡人隨同他們一道南下,但不可亂出風頭,就讓楚王當縱約長好了?!?/p>
“大王英明!”犀首贊道, “還要放出消息,就說這次合縱,盡是屈平挑起的,如此就把兵災戰(zhàn)禍全都移到楚國去了。”
魏王如釋重負,犀首得意洋洋,寂靜的殿堂上,驟然響起歡笑之聲。
五、屈平(原)統(tǒng)一六國的主張
三天后。
屈平、昭魚邀請包括魏襄王在內的五國特使及其隨從,乘坐三百輛高車,飄著各色旗幟,裹著一路黃塵,浩浩蕩蕩地來到楚國郢都。
楚王羋槐,率領太子羋橫、令尹昭陽,大夫靳尚、上官,將軍屈丐、唐昧(子椒)、客卿陳軫等一班文臣武將,北出棘門,親臨郊外,隆重熱烈地將五國特使及其隨從接到了豪華無比的章華臺中。
懷王羋槐登上王座,開始接受五國特使的晉見。王公大臣們分立兩旁,等候接待各國貴賓。
魏嗣率隨從上前行個大禮: “魏國囯君魏嗣率犀首公孫衍、將軍魏錯拜見大王千歲?!?/p>
“閣下免禮。”懷王對出爾反爾、變幻無常的魏嗣很瞧不起,但念其國喪期間,尚能南下參與合縱,心里仍有好感, “驚悉惠王殯天,寡人不勝悲痛,還望襄王閣下節(jié)哀、保重。”
“大王關懷,魏嗣感激不盡。”魏王又行一個大禮。
魏錯、公孫衍上前攙住魏嗣,在客卿陳軫引領下離開明堂,穿過右房前往宴會廳。
韓惠文王與將軍魏艘、申差上前深深一揖: “韓國國君率隨從魏艘、申差將軍一同叩見楚王陛下。”
“罷了?!睉淹踹€禮, “寡人一直擔心閣下還記著前年奪地之仇呢。今日能來共商大計,寡人十分高興。上官卿,請接他們到宴會廳待茶。”
上官大夫上前將韓惠文王、魏艘、申差接走。
屈平領著一老一少來到懷王面前: “大王,這是趙武靈王幼子趙何殿下和他的肥義老將軍?!?/p>
趙何、肥義往錦氈上一跪,口喊: “趙何、肥義叩見大王。”
“平身?!睉淹鯇w何的謙遜很是感動,起身上前,雙手扶起趙何、肥義, “寡人聽說,殿下的父親一直想把王位讓給殿下,好讓殿下得到實際鍛煉,可有此事?”
“是的?!壁w何答道, “可我不才,一直難有長進,故一直不敢接位處理國家大事。”
“好,好。這次能來參與合縱,就是一個學習機會?!睉淹蹀D身向立在旁邊的令尹昭陽說: “請接待寡人的貴客?!?/p>
昭陽會意,伸手一讓,說了聲請,趙何、肥義便隨昭陽而去。
燕國丞相子之扶著衰老不堪的國王姬噲上前鞠躬,簡單地說了一句:“燕國姬噲、相國子之見過大王?!北阌勺咏奉I著走進右房。
最后上前的是齊國國君齊宣王田辟疆和他的隨從匡章。齊國自恃東方第一強國,對南面第一大國不大看得起,齊宣王常常在大庭廣眾下與楚懷王拉手拍肩、稱兄道弟,這次因懷王坐在王位之上,不好隨便,于是上前拱手揖道: “槐兄別來無恙?”
“很好,很好?!睉淹鯇μ锉俳牟还Ш芊锤?,說話口氣也變得不冷不熱, “寡人能吃能睡,經常在細腰宮聽歌賞舞通宵通達,有時還去云夢澤打獵燒烤一醉方休?!?/p>
“如此甚好,等下在宴會上咱哥倆開懷暢飲一比高低。”齊宣王仍然打著哈哈,忽見立在旁邊的羋橫,便拍拍太子的肩膀說, “賢侄,帶路宴會廳。”
太子得到懷王的許可,與將軍屈丐領著齊宣王和匡章邊說笑邊往宴會廳走去。
“這個田辟疆,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睉淹踵止镜馈?/p>
“他一心仿效他的父親齊威王?!鼻秸f, “總想當上六國之首,號召天下都去事奉他的國家?!?/p>
“可能嗎?”懷王不屑地說, “他過頤,腦后見腮不可往來;加上豕視,與人交談老是跟豬一樣偷看兩邊的東西,整個兒一個貪得無厭的小人。”
屈平看了懷王一眼沒有回話。他清醒地意識到懷王的驕狂與浮躁,只看到別人的短處而看不到自己的危機。他還強烈地感覺到這幾年楚國在倒退,楚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日夜都在消耗大量財富。楚國自吳起之后可以說沒有練兵,沒有打過一次勝仗。要是再不與齊國聯盟,一旦秦國從西北往東南進攻,郢都首當其沖朝夕可下。
一想到這些,屈平就覺得焦慮萬分。他決定找個時間,與懷王好好地談一談。
屈平取出魏王回贈的禮物清單呈給懷王,又命隨從將三車禮品抬了進來。懷王一看回禮如此豐厚甚為高興,即令大夫靳尚代為清點、收藏。
“大王,臣在南下的路上,寫了一份奏書,有關出使魏國的情形,都寫在上面,敬請大王抽空御覽。”
屈平作風嚴謹,辦事認真。每次出訪前,都要與懷王獨對內室?;貋頃r,還要遞交一份總結報告。此時,屈平拿出一卷竹簡,雙手呈給懷王。
“好,好?!睉淹踅舆^竹簡,轉給旁邊的侍從, “方才來章華臺路上,昭卿都跟寡人說了?!?/p>
“昭魚?”屈平眉頭一皺,心想昭魚為何搶先匯報?莫非想僭越不成?便問, “昭魚大夫都說了些什么?”
懷王知道,屈平極其敏感,且與昭魚不和,便笑著解釋: “說你這次使魏,舌戰(zhàn)群儒,力排眾議,鎮(zhèn)服了魏王,終于促成了合縱大計。”
“不,不。昭魚大夫也費了不少工夫。”屈平謙遜地說: “本來,昭魚大夫向來反對合縱,主張傾向連橫。這次能如此配合,積極運籌,微臣都感到有點不可理解。”
“這有何奇怪?”懷王得意地說, “我楚國日益強盛,在列國間威望大增,擔任六國約長,實為眾望所歸。昭卿乃聰明之人,不會看不到這個趨勢?!?/p>
屈平正想再談談他藏在心中的疑慮,昭陽匆匆過來,稟道: “大王,貴賓們均已入席,單等大王過去開宴?!?/p>
懷王下旨: “排駕宴會廳。”
于是,宮女、侍從、仆役、衛(wèi)士都行動起來,他們前呼后擁著懷王穿過朝云館,向宴會廳進發(fā)。
屈平與昭陽隨后跟著,他們邊走邊小聲說著話,好像又有什么動向使得他們必須警惕似的。
昭陽很欣賞屈平的才華,尤其是辭賦詩文。那《桔頌》一辭,就使昭陽贊嘆不已,因此一當上令尹(相當于列國丞相),就提拔屈平為左徒,掌管政令、外交。屈平也不孚重望,他先說服昭陽放棄爭奪泗上之地的主張,接著又提出“與齊結盟,經營南方,增強國力,共同對付秦、魏、韓三國”的戰(zhàn)略構想。屈平認為,魏韓兩國,經常屈服于強秦,成為秦之附庸后,不是東向攻齊,就是南向掠楚,楚國不能不防他們。昭陽接受了屈平的建議,兩人一內一外,齊心致力于富國強兵,為楚國撐起了半壁江山。
此刻昭陽告訴屈平,這陣子楚宮內風平浪靜,議論高度一致,連一貫反對聯齊的靳尚、上官、唐昧和公子蘭,都贊成起合縱抗秦的主張來。
屈平低頭走了幾步路,突然對昭陽說太一致反而危險。狡猾的對手,往往用附和的辦法來蒙蔽人,讓我們都陶醉在高度一致中而失去警惕。這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那短暫的、令人可怕的寂靜一樣。因此,必須注意對方的動靜,以防不測。
兩人親密說話的時候,昭魚卻受到公子蘭的猛烈抨擊。
公子蘭是在聽了昭魚大談他出使魏國震懾魏王的故事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而爆發(fā)的。圍著昭魚聽講的上官大夫、唐昧將軍等幾位大臣,都仰著笑臉接受公子蘭的質問與指責。
只有公子蘭才有資格和權力對朝廷重臣頤指氣使,因為他是懷王寵妃鄭袖生的兒子,年近弱冠長得挺拔俊秀一表人才。懷王十分疼愛這個兒子,有幾回曾被鄭袖說動了心,打算廢去羋橫的太子之位重新冊立公子蘭,但都因受到昭陽、屈平等幾位朝廷大臣竭力抵制而擱淺。
但是,公子蘭并不灰心,他的母親鄭袖也不死心。母子倆分析失敗原因后達成一個共識,就是要想實現這個目標,就要積極參與朝政。通過參與朝政可以鍛煉本領,增長才干,提高知名度,進而慢慢影響朝臣,最終取代他的哥哥太子橫,因此,朝廷每做一事,他都要過問。以往昭魚、上官、子椒等人,都會主動找他通氣、稟報,可這回出使魏國卻成了例外,公子蘭和他的母親一點兒也不知道出使的任務與目的。這使公子蘭感到惱火又無處發(fā)作,被人輕視、冷落、甚至拋棄的感覺如毒蟲一般時刻在啃噬他的心。
公子蘭不等昭魚說完,就闖進圈內大聲質問: “昭大人本來就持親秦主張,你們幾位大臣也都和張儀友好,為何一夜之間都變了臉?加入合縱也就罷了,還要爭奪人家的縱約長之職,這不是有意招惹是非,激怒秦國轉而進攻我楚國嗎?”
“公子輕聲,公子輕聲?!闭阳~緊張地轉動著精明的小眼睛,左右看看,生怕公子蘭的話讓旁邊六國國君及隨從聽見, “這都是令尹、左徒和太子殿下說動大王之后決定的,我一個小臣,如何改變大王的意志?兩年前,微臣就因說了幾句與聯齊抗秦政策的不同之見,就被奪去了令尹之職,如今他們又得大王專寵,我等還敢妄議內政外交么?”
上官、子椒等都齊聲附和: “是啊,是啊,令尹、左徒炙手可熱,我等只有緘默噤聲夾著尾巴做人的份了?!?/p>
“還有,公子的師傅左徒大人公開宣稱,要是誰敢再提親秦二字,就以出賣楚國論處誰?!闭阳~帶點挑撥意味說, “公子,我等幾位膽子都小,誰也不愿背上賣國罪名啊!”
“胡說八道,”公子蘭張口就罵, “楚秦親善,兩國相安無事不算愛國,硬把我父王推到前面去招引戰(zhàn)爭就算愛國了?我看你們一定背著我在圖大謀?!?/p>
昭魚與上官、子椒互望一眼,不知公子蘭是在有意試探還是真的為楚國未來的命運擔憂,他們一時都無法判斷,因而誰也不敢向公子蘭說心里話。
有一點卻被公子蘭說中,這就是,在離楚使魏之前,昭魚曾召集上官、靳尚、子椒等幾個人密謀,制定了“行小忍而圖大謀”的策略,即盡可能地遷就、附和昭陽、屈平他們,幫助他們奪得約長頭銜,等伐秦失敗之后,再乘隙彈劾昭陽、屈平一伙,將令尹、左徒等職都奪回來。
這些決定,本可告與公子蘭知曉,只因公子蘭突然拜屈平為師,屈平好像也沒怎么猶豫就接受了公子傅這個職務,雙方到底做了哪些交易,師生情誼到何等深度,昭魚他們都不清楚,通過靳尚也沒能從后宮中打聽出個所以然來。昭魚接受失寵降職的教訓,就密囑他的同僚不要走漏風聲,平時要多說些擁護合縱支持伐秦的話,這就給公子蘭造成了誤會,而在楚宮內室又形成了表面平靜的假象,蒙蔽了包括昭陽、陳軫在內的一些朝廷大臣。
公子蘭見昭魚、上官等人都答不上話來,以為被他問住了,臉上顯出幾許得意之色,還想再申斥幾句出一出胸中悶氣,突然傳來一句“大王駕到”,緊接著,鐘鳴磬響,琴奏笙和,由各種樂器發(fā)出的輝煌壯麗的楚樂,像一股春風飄蕩過來。
公子蘭與昭魚他們?yōu)橹徽?,忙站起身來,翹首向東頭望去,只見日月扇下,燦爛朝服叢中,擁出身材魁梧的楚王羋槐來。分坐兩旁幾案后面的各國國君和他們的相國、將軍紛紛起立,公子蘭和昭魚、子椒等人也慌忙回到指定的席位上,恭迎懷王和他的重臣。
公子蘭一見那同父異母兄羋橫,心里就騰起一串妒火,他暗暗下了決心,定要利用這次六國伐秦之機,將太子之位奪到手。
楚王登上西面王座,朝向東面而立,太子羋橫、靳尚于左,昭陽、屈平于右,上官、屈丐等依次即位。楚王先致歡迎辭,接著端起巨觴,要與遠道而來的貴賓、本朝文武大臣共飲幾盅。五國國君和他的將相們,紛紛舉起酒爵熱烈響應,互相祝賀。剎那間,觥籌交錯歡聲四起,偌大的宴會廳內,到處都洋溢著歡樂氣氛。
六、歃血盟誓中的交鋒
翌日辰時,懷王率四國國君和趙國太子及其隨從乘坐車駕,西出城門,來到西北郊外。
車輪滾滾,馬蹄嘚嘚。懷王立在高車上舉目望去,但見平地上托起一座土筑巨壇。一條黃土甬道,由東向西,直達壇前。甬道兩旁,站著兩排執(zhí)戟提斧的楚軍將士,看過去齊刷刷的無比威武雄壯。懷王精神一振,便與四國國君、趙國太子一起下車,然后踏上甬道向盟壇走去。兩邊的將士們舉戟歡呼,氣氛隆重熱烈。
三天前,懷王曾命太子羋橫,率精壯士卒五千余人在這里挖坎筑壇。太子按照屈平早已擬定的諸侯歃血規(guī)矩,筑壇底九丈見方,壇高三丈,四面設臺階共二十七級,到達壇頂尚有六丈見方的平臺。壇東置香案、禮器,一只銅質巨鼎置于案前。壇的兩邊,各擺十二張幾案,南北相向,顯然是六國國君、太子及其相國的座位。位后南豎巨型木架,上掛大小編鐘六十四個。北列甬鐘、石磬、琴瑟、排簫等樂器三十六種。壇下西向還挖有方坎一穴,供殺牲取血之用。壇的四周樹滿六國旌旗,五顏六色迎風飄拂。數萬楚軍將士,陳列在壇下南北兩邊,看過去聲勢浩大好不威風。
擔任司儀的屈平,今天一早就來到盟壇主持壇務。他頭戴切云高冠,身著廣袖長袍,腰系絲絳博帶。不佩陸離寶劍的他,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索,愈加顯示出他的英俊瀟灑。他命樂工率先登壇預演一遍,又讓八名壯漢牽來牛豕,備齊珠盤玉敦以待殺牲取血,還將蕭艾、盟書等物放于香案上。他仔細檢查了一下四周,覺得一切準備就緒,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時,歡呼聲浪滾滾而來。屈平循聲向東望了一眼,急忙立于香案一側,等懷王與四國國君、趙國太子、隨從快要走到壇底時,高聲叫道:“懷王及五國國君、太子登壇——!”
話音剛落,鐘磬鼓樂驟然響起。在雄偉壯美的楚樂中,懷王和四國國君、趙國太子登上臺階。隨后跟著的五國隨從和楚國王公大臣也拾級而上。他們來到壇頂。屈平和遲到的上官大夫一起上前請五王一太子和他們的相國各就各位,隨行的將軍、犀首、大司馬等也各自立于國君、太子背后。
屈平宣布盟誓開始。
鼓樂鐘聲戛然而止。
盟壇四周只聽得見萬桿旌旗迎風飄動之聲。
立于香案右首的楚懷王跨前一步,開始以歷代君王發(fā)誓出征的口吻說話。這些說辭是屈平昨晚擬定的,懷王連夜誦讀幾遍,現在說起來既流暢又充滿氣勢——
尊貴的五國國君、太子閣下,尊敬的各國將軍、犀首、大司馬,現在請聽我對你們說,嬴氏野蠻,秦國無道,近百年來攻城略地不斷,給天下百姓帶來無窮災難。嬴氏祖先曾經助紂為虐,周滅商后被當作罪人遷徙到西域邊陲。但是,嬴氏不思悔改,繼續(xù)作惡多端,建立秦國后做夢都想著重返中原。他采取東西連橫策略,日夜蠶食鄰國土地。我們的魏國、韓國還有趙國因與秦國接壤,就經常受到強秦的掠奪與欺凌……
懷王的話剛剛開頭,就激起了魏、韓、趙等國國君、太子對秦國的極大仇恨。魏襄王嗣忘了自己說過的“不出風頭”的話,不顧背后公孫衍的勸阻,第一個跳出來歷數秦的侵略罪行。
“秦最可惡,實乃天下虎狼之國也?!蔽核每谀臑R地說, “周顯王十五年秋,秦趁我魏國正與趙國打仗之機,偷襲魏之元里,擊敗我三萬守軍,還奪走我水河之西少梁。周顯王十七年春,秦派大將公孫鞅,率十萬大軍攻我魏國,占領了固陽邑。次年,秦軍又在彤邑與我打了一戰(zhàn)。周顯王二十九年冬天,秦國誘捕魏公子昂,逼我獻出西河之地。西河即失,水河之險為兩國共有,首府安邑完全暴露,只好被迫遷都大梁。周顯王三十六年秋天……”
站在背后的公孫衍一驚,慌忙附在魏嗣耳邊低語幾句,但魏嗣正說到激憤處,肚子里的話如竹筒倒豆子一樣全倒了出來: “秦又派大良造公孫衍攻我魏國,虜我大將龍賈,占我雕陽城邑,還揚言要東進攻打趙國……”
公孫衍急忙聲明:“那次進攻完全是秦惠文王與客卿陳軫策劃的……”剛好陳軫也在盟壇上,他立即反駁: “犀首大人不要忘了,那時你剛剛當上秦之大良造,總想獲得秦王專寵,正挖空心思討好秦惠文王呢?!?/p>
犀首面紅耳赤,一時無言以對。
五國國君面面相覷,壇上出現暫時的寧靜。
太子趙何卻挺身而出,他那帶點童聲的話音在盟壇上空回響: “我想糾正一下,方才魏王閣下說我趙國與貴國打仗,結果秦國乘虛而入,魏國吃虧。其實,閣下說反了,應該是魏國派兵圍我邯鄲,想要滅我趙國。后多虧齊王出兵干預,以 ‘圍魏救趙’ 之計,在桂陵大破魏國十萬大軍?!?/p>
齊宣王田辟疆大為得意,正要接口大談他的父王救趙的豐功偉績,卻被楚懷王截住。懷王說: “辟疆賢弟,魏趙所說的都是過往舊事,此時重提,就有糾纏老賬之嫌了,還是按照寡人方才說的話題,繼續(xù)控訴秦之暴行如何?”
齊宣王被潑了冷水,興頭大減,但仍不甘愿地說: “槐兄所言不差,老話重提實無意義??晌引R國東臨渤海,西與水河為界,還有泰山阻隔,堪稱易守難攻的四塞之地。秦國根本打不到我那兒,而我齊國也從來不去招惹秦國,因此,我們也就不好說秦國的不是了。”
燕國國君姬噲不愿得罪秦國,便接著齊宣王的話說,他們與秦國相距甚遠,中間隔著中山國、趙國,還有魏國,秦國根本威脅不到他的燕國,因此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但是魏嗣言猶未盡,他接著說: “周顯王三十九年,秦又攻我魏國,圍住焦城、曲沃,迫使我把少梁、西河割給秦國。第二年,秦又渡過黃河,占我汾陽、皮氏,攻陷焦城……”
“閣下且慢!”韓國國君宣惠王毫不客氣地打斷魏嗣的話,糾正道,“方才閣下提到西河被占一事,本王不敢茍同。那一年春天,閣下父親魏惠王派大將龐涓、監(jiān)軍太子申,率十萬大軍攻我首府新鄭,眼看我韓國危在頃刻,又是盟國齊威王派大將田忌、軍師孫臏,以 ‘減灶退兵’ 之計,將貴國軍隊引入馬陵道。結果,龐涓被萬箭穿心,太子申被捕自殺,十萬精兵全軍覆沒。我韓國得救,魏國國內空虛,秦國瞧準機會乘虛而入,西河一帶大片土地,就是這樣被秦國奪走的。倘若魏國不貪鄰國之土地,不四面樹敵到處攻略,會被秦人誘騙、暗算、利用和掠奪嗎?”
魏嗣語塞,白胖的圓臉漲得如同豬肝。
犀首想為魏王挽回面子,立即出擊說: “今日六國到此盟會,旨在合縱弱以抗一強。韓王閣下不以大局為重,反而翻出陳年老賬妄論是非。這到底是為了宣泄私憤,還是為了再造間隙給西域強秦送上一個可乘之機呢?”
“犀首休要胡言!”韓國大將申差指著犀首怒道, “我大王擁有江山社稷,不必像某些人那樣,為了求得榮華富貴而到處挑撥離間、搖尾乞憐?!?/p>
這話刺痛了犀首的心,他厲聲喝道: “申差小兒休要血口噴人!”懷王生怕韓魏翻臉攪了今日盟會,便趕緊出面勸解疏導,命各王盡量圍繞原來的話題,繼續(xù)揭露暴秦猙獰面目,不要說著說著就互相攻訐起來。
于是,魏王接著訴說暴秦的侵略:周顯王四十一年,秦公子華率軍攻打魏國蒲陽后又歸還,卻換走了上郡十五縣的土地。周顯王四十五年夏天,秦再攻魏,占領陜城。周顯王四十七年,魏國不愿臣服秦國,秦國又發(fā)動武裝攻占曲沃、平周兩大城邑……
魏王還沒說完,韓王就接過話頭。他控訴秦軍的殘忍,周顯王三十四年秋秦攻占韓之宜陽,斬殺守軍萬余人。周慎靚王二年,秦又攻占鄢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趙將肥義則揭露秦國用詐術驅使齊、魏兩國攻打趙國,企圖破壞合縱,幸虧趙王英明,決河水灌入齊魏聯軍駐地,終于保住了趙國。肥義把三國混戰(zhàn)的起因歸罪于秦的挑唆,比較含蓄、委婉,因而齊、魏兩國國君都感到滿意。
屈平向懷王遞了個眼色,懷王知道這是適可而止的暗示。列國爭戰(zhàn)既繁又雜,打來打去都是為了爭奪土地與人口,根本說不上是非之辨正義非正義之分。如果任憑這些國君訴說下去,只怕說著說著,又會忘了主要仇敵而互相攻訐起來。因此,屈平事先教懷王掌握場面見好就收。
懷王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地說: “秦國犯下滔天罪行,給鄰國帶來極大災難。盡管我們沒有受到秦國的欺辱,但是,韓、魏、趙若被秦國吞并,楚、齊、燕三國就唇亡齒寒危在旦夕了。寡人不忍心看到如此悲慘的結局,因此,寡人奉上天之命,在此主持盟會。凡我友好盟邦,定當不計前怨,團結一心,扶助弱小,共擊強秦!”
懷王的話調動了壇上所有人的激情。五國國君、儲君太子、相國、將軍們和壇下的士卒一起歡呼。屈平神情激動地宣布歃血開始,偏偏這時又有一句“且慢”傳來。屈平一愣,看見韓將申差大步闖到懷王面前,怒氣沖沖地質問: “韓國不斷被侵,常常腹背受敵,大王既然倡導扶弱抑強,為何獨獨欺我韓國?”
屈平喝問: “申將軍此話從何說起?”
申差怒道: “前年我韓國與強秦交戰(zhàn),曾向貴國求援,你們楚國非但沒有及時出兵,還等我韓國被秦削弱、疲憊之時,乘機攻占了南端兩座城邑!”
“原來如此!”屈平轉臉對楚王奏道, “為保盟會成功,那兩座小小邊城就……”
懷王點了點頭,勉強同意將那兩座小城歸還韓國。
可是此例一開,跟者接踵而來。魏國將軍魏錯站出來,公開討地:“大王,還有我睢穢間地,在馬陵戰(zhàn)役時,曾被貴國先王占去,現在應該歸還我們?!?/p>
懷王睨了屈平一眼,目光里有埋怨之意,但嘴上還是答應了魏錯的要求。
接著齊國匡章也要求歸還淮東之地。
懷王臉色陰沉,不哼一聲。
屈平知道懷王視土地如生命,一時要歸還這么多邊邊角角,恐怕適得其反,便勸匡章先退一邊,等歃血結盟之后再議此事。
匡章回到齊王身邊。
齊宣王覺得懷王不給面子,沉著臉坐在席座上生悶氣。
屈平把這些不悅之色都看在眼里。他耐著性子啟告五王一太子: “六國系山東之大國,位皆王爵,地廣人眾,實力雄厚。多年來之所以受強秦欺凌,原因在于六國異心,常貪疆場尺寸之地,各自戰(zhàn)其所親而忘其所仇。面對強秦咄咄逼人之勢,如果諸君還不想團結起來合縱擯秦,將來就只有被各個擊破而以北面之禮去事奉秦國了?!?/p>
五王一太子異口同聲: “我們都不愿事秦,愿奉約長明教?!?/p>
屈平叫聲好,就宣布歃血開始。
咚!咚!咚!三聲鼓響,鐘磬齊鳴。五王一太子,各國丞相、將軍、隨從一起擁到壇前,往下望去。
方坎邊,八個大力士扳倒一只大牛牯,將牛頭懸于坎沿。一個袒胸露臂的壯漢,抽出一把鋒利的牛刀,刺進牛的脖子,牛牯慘叫一聲,一股殷紅鮮血噴了出來。另一個壯漢端著玉敦過去接盛,可那鮮血如注,都噴灑在方坎之內。持刀的那個壯漢又一揮,已割下牛的左耳,放在第三個壯漢手中的珠盤上。
端著玉敦、珠盤的兩個壯漢快速奔上盟壇。屈平率五王一太子來到玉敦前,各自伸出食指蘸了鮮血抹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向著香案上的左牛耳一起跪下。屈平拿出盟書一一分給五王一太子,大家跟著屈平一起誦讀:
周慎靚王三年,歲在癸卯。楚懷王羋槐率齊宣王田辟疆、魏襄王嗣、趙太子何、燕國王姬噲、韓宣惠王一起來到西郊,刑牲歃血,誓于神明:六國結為盟國,務期患難相恤,擇日發(fā)兵百萬,共討牧馬賊夫。一國懼退,五國共擊,若違此盟,皇天不佑!
六君同誦,聲震云天。誦罷又跪拜了各自的祖宗,然后起身,按屈平吩咐,收好手中所拿的盟書,作為永久憑證。屈平則另取六份,與蕭艾一起點燃,投入鼎中,以上達神明。
至此盟誓結束,壇上壇下歡呼雀躍。吶喊聲、呼嘯聲匯成巨大的聲浪,如同波紋一樣向四周蕩漾開去。那舉起落下的萬桿槍戟、就像砍去枝葉的樹枝一樣起伏澎湃。
望著這壯觀的熱烈場面,懷王激動不已。他忘記了方才的不快,他覺得這場盟會主持對了,他感激屈平為他爭來了約長的頭銜。從今天起,他就是六國軍隊的統(tǒng)帥了,他將率領百萬大軍攻滅強秦,他還要利用凱旋機會順手牽羊吃掉韓魏趙等國。他要以楚國統(tǒng)一天下,他相信自己能在華夏統(tǒng)一史上留下最重、最輝煌的一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托著懷王的想象翅膀越飛越高。
懷王自我感覺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