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一小鎮(zhèn),慢慢變老
小鎮(zhèn)的淺淡暮色里,大抵是清冷的模樣,一本書,一杯茶,一縷時光,放慢思緒,靜聽花開!
江南小鎮(zhèn)
壹
一個人對一些遠去的事物總有許多描摹和回憶,盡管這些回憶是零碎的,緩慢的,卻始終是真實的。
記得來到這個叫杜橋的小鎮(zhèn)是春天的一個午后,陽光清朗而溫暖。一個人拉著一個很大的包,走在小鎮(zhèn)有些高低不平的路上。小鎮(zhèn)的碎石路上,散發(fā)著一種神秘而莫測的幽亮。我新鮮而好奇地感受著這陌生的小鎮(zhèn)。在我的感覺中,小鎮(zhèn)就該像我在電影里看到過的許多美麗小鎮(zhèn)一樣,清新、自然、質樸,帶著原生態(tài)的風情。所以,當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時,我是興奮的,期待的。我眼睛里充滿了新鮮的光亮,我步履輕快地走在小鎮(zhèn)的青石小巷里。鞋跟扣著長長的青石板,清冷而響亮。
接我的是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子,穿一身當時流行的灰色中山裝。看我一個人在車站的出口處,他微笑地走到我面前,叫著我的名字問:是你嗎?我笑著答:是的。這一答一問消除了初次見面的緊張。他接過我的包,我跟著他,一前一后,穿過雜亂擁擠的車站,再穿過車流和人流,在一座木結構的老樓前。他告訴我:這是你現在居住的地方。
就這樣被安放在這座之前與我沒一點關系的木屋里,我竟有一種輕松和自由感。放下隨身帶來的行李,有點好奇地看著這幢陳舊的木屋:低矮的二層樓房,木窗木門的顏色深得微微發(fā)黑,有淡淡的霉味,木門上的銅環(huán)泛著幽暗的光;抬頭看那木窗子的上方,翹起的檐角上,有著木匠巧手精心雕刻的花紋。落日的余暉透過花紋落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印記。在木樓與木樓中間有一把木梯,一腳踩上去,會有吱呀的聲音。這聲音在寂靜的時候特別刺耳,以至我上樓時不得不放輕腳步。樓上住著三戶人家,左邊是一對剛結婚的年輕夫婦,據說兩個人都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上班;右邊是同單位的一位大伯,住在靠里邊的那個房間;我住樓梯口的那一間。推開二樓的門,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墻壁上插著兩支有著細細枝莖的塑性太陽花,艷黃的花朵透著幾分活潑,據說是單位領導叫人收拾好的。在當時,能擁有這樣一個獨立的空間,對于我來說還是挺滿足的。
小鎮(zhèn)不大,三十分鐘就可以走完鎮(zhèn)區(qū)的街巷角落。上班的地方離我居住的木樓不遠,隔著幾條巷和一條大街,十分鐘就可到達。清晨,穿一襲布衫長裙,吃過早點后,喜歡一個人走過小巷。小巷悠長,讓人想起戴望舒筆下的雨巷。春天的時候,巷內掛滿細碎的小花朵,風一吹,落得人滿頭滿身都是清香。偶爾會遇見小巷里閃出一兩個嬌俏的女孩,漆黑的眸子,瓷白的皮膚,羞澀地笑著,不說話也不打招呼,卻有一種淡淡的暖意。
巷口轉彎處是小鎮(zhèn)的一所衛(wèi)生院,門樓上繪著一個紅色的十字,白色的墻體,黑色的瓦背。前院有一棵大樟樹,樹冠花傘一樣,有人散漫地坐在樟樹下打吊針。鎮(zhèn)上就這么一所衛(wèi)生院,小鎮(zhèn)上的大人小孩病了,全在這里看病。衛(wèi)生院里的醫(yī)生、護士穿白大褂,端著白瓷盤,在小鎮(zhèn)也算得上是個好職業(yè)。每次上班我都會經過這里,空氣里飄蕩著醫(yī)院特有的來蘇水味道,有時會聽到小孩害怕打針的哭鬧聲。我不喜歡來蘇水的味道,它讓人想起衛(wèi)生院及病人陰郁的呻吟聲。一天下班路過,發(fā)現醫(yī)院角落的太平間門口圍著一堆人,一聲凄涼的哭聲劃破小鎮(zhèn)的上空,一位頭發(fā)散亂的女子悲愴地哭喊著。一問才知道是一位叫小玉的姑娘因為愛情不順,喝下了劇毒農藥。她像朵凋謝的白花,靜靜地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任憑她母親哭天喊地也喚不醒那雙迷蒙的黑眼睛。一天一天,小鎮(zhèn)上的生生死死在這衛(wèi)生院的白色院墻里演繹著,而院墻外仍是熱氣騰騰的塵世生活。
貳
認識小桃,是在一個春天的黃昏。
直發(fā)、圓臉、大眼睛,穿一件猩紅色的無袖背心,一條淺灰色的棉布長裙,頭發(fā)削得又短又薄。遠遠地,她孤單而挺直地走在夕陽的背影里。擦肩而過時,竟有了微微的笑意。就因為這份笑意,我們有了一段不平常的友情。
一開始,我以為小桃是那種活潑熱情的女孩,細細接觸,才驚訝于她眉宇間的那分憂郁。原來,小桃和所有女孩一樣,有著那種年齡特有的傷感和落寞。她話語不多,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小巷里,遠遠地就讓人感覺到她的那份不同一般的清麗和雅致,她是那種不事張揚,卻極有底蘊的女孩子。
小桃是衛(wèi)生院里的護士,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分配到衛(wèi)生院,青春靚麗如同出塵的蓮花。剛到醫(yī)院時,每天有很多男生往她的科室跑,小桃總是微笑著保持距離。后來,大概是她的清冷嚇退了那些男生,科室里就很少見到來閑逛的男生。對于我,小桃完全是另一種態(tài)度——她喚我姐姐,那神態(tài)特惹人憐愛。她的父母在鎮(zhèn)上園林管理處上班,對花草的熱愛,勝于一般人。她家的庭院里有月季、瑞香、山茶、白玉蘭、紫玉蘭、瓊花、杜鵑、牽?;ǎ禾煲坏?,簡直就像一個花園,色彩繽紛,爭奇斗艷。小桃知道我喜歡月季花,每次碰面,總從自家的院子里摘一朵紅月季,或鮮艷欲滴,或含苞待放,看到我,伸手一招,那藏于掌中透著清香的紫紅月季,便呈現在我的面前。一次、兩次,一朵、兩朵,紅月季越來越多。后來,我用一根細細的線兒把一朵朵紅月季,穿成一個特大的花球,高高地掛在我臥室的窗前。當微風吹過,那紅月季便散發(fā)出一種令人心醉的清香。
夏天的夜晚,天氣又熱又悶,小巷到處是談天說地的人。人們拖著木屐,搖著紙扇,來回不停地穿梭在巷弄之間,把一向寧靜的小巷弄得喧囂無比。我立于門前,等候小桃從衛(wèi)生院下班后騎著單車過來找我。小桃有一輛藍色單車,這在當時是很惹人注目的。我喜歡和她共騎一輛車。夏夜里,我們沿著小鎮(zhèn)那條林蔭大道一直往前騎。風吹起,小桃的黑發(fā)和裙裾在夜色中飛揚。每次她踏車,我就坐在后車架上。她把車騎得又快又穩(wěn),我輕輕地貼在小桃的后背,一同感受著飛車的那份愜意和輕快。一路上,那呼嘯的風聲和我們年輕的笑聲隨意地灑落在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里。周末時會和小桃一起坐在小巷的宅院里聊天,聲音低低且柔和,如同黃昏里的光線。我們一邊吃著新鮮的毛豆,一邊聊一些各自單位里的雜事。風,微微;光,淡淡,把我們的影子打在地上,像一張年畫,特別輕甜詩意。
小鎮(zhèn)的西邊有一條河,河面不寬,河水卻清澈無比。赤熱炎夏之際,小鎮(zhèn)的男男女女都放逐地把自已交給河水。我和小桃坐在河岸邊,看如織的游人,看涌動的河水。我不會游泳,更不敢下水去,小桃卻不一樣。她在水里就像一條魚,游來竄去,時而用手拍得河水四濺,時而仰面躺在水上,如漂浮的精靈。偶爾,在小桃極力勸說下,我會拿一個長形氣墊,放在水面上,然后靜靜地躺著,讓河水托著我,和小桃一起漂來蕩去。
那段日子,我和小桃因這份純真的友誼變得充實和亮麗,一個人的日子也不覺孤單。沒多久,小桃要去另一個城市工作了,一段深深的友情就這樣生生地隔開了。記得臨走的那個晚上,我們靜靜地站在小巷里,飄著細雨的夜已有些許涼意。我們誰也不愿意先開口說別離,沿著小巷我們一直一直走,直到夜色深深。小桃騎車走了,我仍怔立在巷口。直到后來我聽到小桃在夜色里的傳來的聲音,她說:我會想你,想你的!那一串余音一直印在我的腦子里。
叁
雪小禪說:今生住在小鎮(zhèn),是一種福氣。想著自己就住在這樣的小鎮(zhèn)里:深深的巷,舊舊的街,斑駁的老墻,自由延伸的綠籬,還有長滿花草的院落,那么安然,那么和諧。走在其中,安靜而又空靈,心中滿是歡喜。
我所居住的小鎮(zhèn),陽光飽滿,雨水充沛,空氣中有花的香郁和草木的清新。推窗看去,春天的陽光,正從對面屋頂的亮瓦下傾瀉而來,溫暖而明亮。一只鳥在庭院里自由覓食。我注視著鳥的羽毛,素色輕薄而靈動,在光線的照射下,顯得特別寧靜和溫柔。喜歡小鎮(zhèn)這一刻的幽靜。大凡這時候,多半會搬把木椅,泡一壺茶,把所有的俗事關在門外,然后安靜地等待,等待心靈澄凈,等待一種聲音的貼近——比如花草開放的聲音,細細的,碎碎的,猶如一層層薄浪追逐著搖曳著綿延著,最終遺失在這靜與動的喧嘩里,不知身在何處。
小鎮(zhèn)給人的感覺總是安詳而閑適。它的格局類似于井字型,二橫二縱的四條道路,中間的巷陌搖曳著伸展開來。青石小路、木質樓房、石頭窗花、白墻黑瓦,就像是一幅水墨畫。兩側斑駁的墻壁掛滿蔥綠的青藤,偶爾會有幾聲清脆的鳥鳴在清晨薄霧中婉轉啼鳴。一個人,可以走,可以停,也可以再走再停。沒有更多的聲音,長長的巷子幽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遇到個挑著擔子老伯,肯定是賣酒釀,對襟的灰衣灰褲,吆喝聲長長的,在小巷里飄來蕩去。
生活在小鎮(zhèn)的人們大多是安逸的、閑適的。他們守著自己的家園,平淡的眼神,素樸的衣衫,緩慢的步伐。路過某個院落,會發(fā)現里邊的人,或坐在舊式的藤椅上打著毛線,或坐在庭院的一角剝著清嫩的豆莢,或用木桶在水井里打水,時光在這里變得緩慢而從容。這里沒有特別濃郁的商業(yè)氣息,卻保持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那些從田野里收割回來的農作物被置放在庭院的一角,豆稈、棉花稈、小麥稈,以及絲瓜、南瓜,安靜地融合在一起,淡淡地散發(fā)著植物的清香。人們善良,熱情,沒有爭吵,沒有喧嘩,只有歲月沉淀后營造出來的質樸和氣度。
清閑的日子,在小鎮(zhèn)的古橋石階走走。橋是那種拱形的石橋,有些年代了。橋面略有破損,但并不影響人們的視線,反而有種年老的滄桑。橋下的流水雖沒有以前的清澈,但橋邊的綠樹、花草,連帶著水里叢生的水草,掩映得橋下水碧碧的。古橋那么蒼老。臨水一排木屋,窗子半遮半開著。那飄逸的紗窗,偶爾會讓人想起什么。有人蹲在河邊,一柄魚竿,自得其樂。那些騎自行車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從橋頭半拖著車子上來,偶爾響起鈴聲和笑聲,清脆而生動。
夜晚,小鎮(zhèn)的步行街燈火通明。這里充滿煙火味,幾個鋪子里堆著各種各樣的首飾,彩巾、胭脂、發(fā)夾……都是時興的小玩意,看上去五彩斑斕的,給人一種喜氣和熱鬧的感覺。穿過起伏的人群,便是小鎮(zhèn)的圖書館——那是讓人流連的去處。白色的建筑充滿夢幻,樓里裝滿了舊書和新書。那種書香的味道讓人迷戀。暈黃的燈光下,手執(zhí)一書,讓自己一點一點地沉進去,然后慢慢地溢出歡喜。
“南方有嘉木”,這是詩經里的話,很美,亦很動人,而我所在的小鎮(zhèn)也同樣有這種不動聲色的美。它充滿了無限的況味,不豪華,不張揚,也不讓我感覺到喧囂和雜亂,它的氣息它的格調與我如此兼容。我想,在這樣的小鎮(zhèn)里生活,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幸福!
西街
如果用一種色澤來形容老街的話,我想我會選擇青灰色。有特色的老街在小鎮(zhèn)并不多,唯有西街一直存在于杜橋中心地帶。杜橋屬浙東南的一個濱海小鎮(zhèn)?;疑耐?、青灰色的磚、老舊的窗格、古樸的窗花、微微翹起的檐角,以及那些大小不一的水泥石,在溫熱的陽光照射下,閃爍著一種神秘的幽亮。
老街不同于現代建筑物的華麗,總以一種久遠建筑體系和歲月老舊的印記,發(fā)出一種舊時光的色澤。我喜歡西街這種接地氣的街市,不動聲色卻特別有味道。杜橋建城區(qū)面積不大,新區(qū)的街道縱橫交錯,寬敞而喧囂,唯有西街依舊保持著一份舊日的印記。去西街的心境和平常走在車水馬龍大街上是不一樣,每一次走進西街,心會微蕩著閑適和輕盈。順著青石路面,閑閑地走過,有一種散淡和舒緩。西街不長,五百多米,兩邊的房屋挨得特別的近。抬頭看天空,窄得只見一方淺淺的藍。腳下的石板路,雖有一點滄桑感,卻早已沒有想象中凄美意象。那些蒼綠的青苔在墻縫間幽幽生長著。老房子大都是兩層木結構,下面那層基本上是那種門板可以卸掉的店面房。木質的門板和窗大都被風雨沖洗得溝壑縱生,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陳舊的版畫。那些年老的人悠閑地坐在兩旁的石階上,抽著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著。燃起的煙灰長長的,也不急著去撣落。忽明忽暗的煙火在老人的手指間亮滅著,那悠悠的姿態(tài)跟老街周邊緩慢的節(jié)奏倒是相得益彰。
從街首到街尾,幾分鐘就可以走過。臨街的鋪子一個挨著一個,那些幾乎消失的老行當,在這條不長的老街上比比皆是:打銀器的、修手表的、釘秤的、打蠟鑊的、做裁縫的、做扁擔的、編竹籃花圈的、補鞋的……一個店鋪一種風格,有一種舊時光的緩慢和寧靜。每個人低頭專注地做著自己手上的活計,盡管外面的世界繁雜而喧囂,他們仍安心地守候著這份靜。老街的居民背著手,悠閑地往來著,偶爾有人會駐足攤前,把一些清冷黯淡的銀圈銀項鏈交給師傅打理。完工后的銀飾晶亮亮的,泛著一種手工打磨后璀璨的光澤。不遠處還夾有一些買雜貨的老奶奶,頭發(fā)花白卻慈眉善目。掀開雜貨上的藍印花布,
賣一些并不鮮亮的針線紐扣以及小孩子穿的連體褲,手工繡的虎頭鞋。而坐在店鋪里的那些年輕媳婦,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攤前全是首飾、胭脂、水粉,隔老遠就聞到淡淡的香。偶爾也會從街首飄過一個時尚的年輕人,釘著耳釘,拖著木屐,張揚著穿街而過。
每逢傳統(tǒng)集市日,西街兩邊擺放著大多是傳統(tǒng)的木質用品,這是老街的特色,木凳、木椅、木桶、木桌,還有一些女孩出嫁時的一些木器,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從各個鄉(xiāng)鎮(zhèn)過來趕集的人,聚集在這條窄窄的老街上。西街的集市熱鬧接地氣,那種質樸未經雕飾的氣息在老街的集市上彌漫著。擁擠的人群中,有父母帶著女兒的,也有結伴同來的閨蜜們。他們精心地挑選陪嫁時的必需品,看到歡喜的物品,偶爾會發(fā)出會心的笑。一套木制的手工洗臉盆、洗腳盆、粉桶、盤子等,需要上千元。女孩子們毫不吝嗇,說說笑笑談妥生意,然后拉車裝載回家,這是女孩子這輩子的嫁妝和幸福。
除去集市日外,西街大部分時間是緩慢、閑適的。居民守著屬于自己的老街,安靜平淡地一天一天生活著。臨街的鋪子一天復一天地開著門,生意或忙碌或清淡,并不影響人們的心情。去西街,更多的是心境。轉轉悠悠,心深處就會衍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
煙火味的柴爿巷
如果把老街比作是一顆跳動的心臟,那么小巷就是它的脈絡。小巷,有長有短,有曲有直。現代人賦予小巷的大多是一些浪漫、寂寥、輕淡的詞語,所以小巷在人們的眼里是詩意的,靈動的。
杜橋有許多條小巷,比如:長青巷、缸炭巷、賣雞巷、青云巷、柴爿巷等等。它們就如同站在街區(qū)的一個個符號,阡陌縱橫卻又各自發(fā)揮著作用。在杜橋住了好幾年,卻并不熟悉每一條小巷。太多的小巷總讓我有些模糊,唯有這條叫“柴爿巷”的小巷,清晰而又讓我充滿情感。
那時剛參加工作,青澀的年齡,一個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心里滿是詩畫般的感覺,覺得住在這樣一條深深的巷子里,是一種愜意的生活。盡管,這木樓的窗戶和木門,老舊得風一吹都會發(fā)出吱呀聲,而且又沒有自來水,沒有衛(wèi)生間,洗一次臉要去對面的水井里自己用木桶打水,可我還是無比歡喜地住了下來,就因為身邊有這么一條幽長的小巷。
早晨起來,推開那扇木窗,便看到巷對面的青磚墻上爬滿了綠色的植物,一簾清幽。屋角的空地上,那些枝枝蔓蔓的藤條用深淺不一的綠,溫柔地糾纏在一起。這所有的一切讓我由衷地喜歡著。遠處,青山隱隱;近處,石板清涼。置身在這樣的小巷,總給人一種幽寂和安靜。也正因為這份寂靜,我甘心把自己交給這條小巷。白天,一襲布衫,穿巷而過。夜晚,一個人,一杯茶,然后打開手中的線裝書,安靜地看起來。有時什么也不去想,就看月光從窗欞間輕巧折射過來,皎潔、清亮。一旦摒棄雜念,聽覺也會變得清靈起來。這樣的夜,任誰也不打擾。浴著淡淡的光,感受這小巷天籟般的聲息。
在柴爿巷一住就是三年,住在邊上的全是小鎮(zhèn)的居民。一開始,不太與他們往來,日子久了,慢慢地變得密切和融洽起來。進進出出總是忘不了招呼,鄰居大嬸會微笑著問我:“上班去???”買大餅的阿姨也會笑容滿面跟著打招呼,特別有人情味。張嫂是開豆腐店的,嬌小、秀麗。一大早,小巷里飄蕩著豆腐花的鮮味兒。喜歡上班前去她的小店里喝一碗豆腐花,張嫂總是給我滿滿的一碗。白嫩嫩豆腐花里,加一勺剁得細碎的榨菜絲和碧綠的小蔥花。輕綴一口,味兒鮮美極了。巷口的煤炭爐上,不知誰家的水開了,水氣不停地冒出來,突突的響聲很驚人。路過的張伯一定會大聲地喊主人,并告訴他水燒開了。
臨近黃昏,炊煙在小巷的瓦楞上升起。陳年麥稈和棉稈的氣味四處彌漫著,暮光抹在屋頂上,有陣陣暖意。隔壁的阿婆坐在藤椅上,嗑南瓜子在閑聊。夜色暗下來時,一臺黑白的電視機擺放在門口,成了小巷的小影院。吃過晚飯,大家圍坐在巷口,搬凳子的,提茶壺的,搖著蒲扇、拖著木屐,看《水滸傳》《新白娘子傳奇》,動情處唏噓不已。
生活在小巷里,有著接地氣的煙火味,日子就這樣優(yōu)哉游哉地過著,也不覺得清寂。住久了,那份情也越來越濃厚。一天,因為工作的需要,我搬離了這條小巷。柴爿巷那些或深或淺或濃或淡的故事,就像一根長長的線,總在某些時候生生地扯著我的思緒,讓我在時光中回味不已。四月的一天,重回了一次小巷。站在巷口探頭張望時,那些遠去的日子如光影般在腦中閃過——小巷還是那條小巷,卻早就沒有往日的喧嘩。屋子舊了,門斑駁了。時光染過門楣,門環(huán)磨得發(fā)亮。小巷清冷冷的,據說這條巷是舊城改造的對象,好多人搬離了。此時的柴爿巷一片靜寂。從草食巷口走過,一位老人坐在門口,藍衣藍褲,一頭白發(fā),安詳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從她跟前走過,她竟然微笑了一下。陽光打在她那菊花般的臉上,就像一幅油畫。我不認識這位老人,但是老人的微笑卻一下子打動了我,就像是一部時光機。她端坐在巷子里,笑容里儲滿了舊時光的苔蘚。
梵音寺的況味
暮春的一個午后,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朋友約我去梵音寺喝茶。很少想到去寺院里喝茶,友人說,那是一個雅致寧靜的地方,去了一定會喜歡的。我半信半疑,隨友人一同去了。
梵音寺坐落在椒江北洋村,是清朝乾隆年間一個叫扁舟和尚所建的。當時叫大悲禪院,后來改名為梵音寺。開車出鎮(zhèn)區(qū)不遠就能看到它。寺院一般都是依山而建,但梵音寺不同,安靜且略顯孤單地建在村落鄉(xiāng)野之中,明黃的院墻把整座寺院和鄉(xiāng)野隔斷開來。院內殿堂精舍,梵音繚繞;院外麥浪、果蔬、花草、微風、河流、村莊。遠遠望去,在自然鄉(xiāng)野的襯托下,如同籠在輕紗里的夢境。
剛到寺院,就見一穿灰色長衫的師父迎在門口,面容喜樂,軟鞋輕履,手持佛珠。他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把我們領進梵音寺的第一重山門。一進佛門,就落入了另一個天地,在我眼前是佛像慈眉善目的微笑。這些形象各異、姿態(tài)萬千的佛像,或拈花微笑,或輕甩拂塵,或一臉潔凈端坐在蓮花座上。對于每一位客人,他們都報以同樣微笑。我知道在佛的眼里,我們只不過是俗世里的一粒微塵,他們布施的笑容都是毫不吝嗇的。師父是個有心人,他說今天是浴佛節(jié),讓我隨喜參加。在盛滿鮮花的水池邊,我虔誠地澆上三勺,但愿能增長?;?。隨后,師父在前面領路,腳步輕輕?;疑纳?,衣袂飄飄。說實話,一進寺院我就喜歡上這里別具一格的清雅和寧靜,雕花的窗欞,鏤空的格子門,長滿花草的石階,幾株修長清朗的紫竹,幽然淡雅的沉香,以及檐角上若有若無的風鈴聲……這所有的一切,都有著一種寺院幽靜蒼遠的意態(tài)。我雖沒有一顆出世的心,但面對這一份寧靜,還真愿意自己是佛前的一朵蓮花。師父帶我們進了客房。客房里的裝置讓我頗為吃驚,古琴、書法、茶坐,書室、木格、花窗、榻榻米、古舊的瓷器,一看就有著濃郁的禪院書味。室內有書桌,桌上有筆墨紙硯。友人是個偏愛淡墨之人,于是提筆勾畫一“禪”字,淡然之中亦有濃意。
雅室里,我和友人坐定,師父開始為我們泡茶。有曼妙的音律從廟角的音響里飛出,聽不清歌里的詞音,卻感覺得到那旋律有一種初春的輕盈,更有一種禪意的清遠,茫茫的心在這一刻變得安靜下來。師父熟練地把茶淋在茶壺上,燙壺、洗杯、泡茶,手法嫻熟,神態(tài)怡然。沒多久,一杯紅茶就泡好了。白瓷杯上茶水微亮,漾著淡淡的茶香。桌上,一爐檀香裊裊升起,香味幽幽地飄散著。師父臉上有著一種出世的淡然,我們悠然喝著茶,聊著紅塵俗事。師父法號“釋達果”,寧海人,十三歲出家,至今修行已有十七八年了。他說一個人的佛緣似乎是注定的,也不知為什么,四五歲時就想著出家,那時做夢都會夢見自己是個出家人,其實還不懂出家是什么概念,冥冥之中就想念著,煮茶、撫琴、誦經、念佛,一碗稠粥一碗茶,閑坐佛堂聽落花??粗鴰煾福荒樀?,這讓我很驚訝。雖然他比我小很多,但那份超脫和安靜的樣子,還真有慧根。師父說:人生的苦和樂,都來源于自己的內心,心是苦的,人生便如苦海無邊;心是甜的,人生處處都是曼妙的風景!是啊,人生路上自有況味,就看你自己怎樣去體味了。
喝完茶,師父帶我們來到后面的長廊上。木質護欄,檐角上風鈴叮當,已是暮春季節(jié),空氣清新甜潤。站在走廊上,觸目而來的是一片泛著蔥綠的植物——田里的油菜花早已結籽,葡萄架上的藤條恣意蔓延著,那些四處生長的花草,在陽光下清麗爛漫地搖曳著。河道、田埂,阡陌交錯,好一派恬淡的田園風光。不遠處有一片竹林,奇怪的是竹林凌空在河中間生長著,就像是浮于水面的一片綠洲。沒有通往竹林的道路,四面都是水。我不明白這竹林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問師父,師父笑而不語,說這里有個神秘的傳說,留著下次講個故事給我們聽。說話間,我看到了一群群飛鳥,嘰嘰喳喳地飛旋著。庭院、走廊、枝條、竹林,全是它們的身影。我從沒看到有如此多的鳥兒,也從沒聽到如此氣勢宏大的鳥鳴聲。它們模樣俊俏,玲瓏嬌少,敏捷地在草木間、屋脊上、枝條上躍動。莫非這些鳥兒在佛法的潤澤下,早已充滿靈性,連同殿堂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都成全了一顆歡喜的心?從長廊上下來后,我們來到了后院。墻邊的金銀花和紫茉莉正開著花兒,一白一紫,香氣漫漫。我不知道茉莉花有紫色的,在我的印象里,茉莉花都是白色的,但是眼前的紫茉莉卻讓我驚訝。我用手輕撫而過,紫色的花瓣在風中微晃著,葉片上綴滿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小水珠,特別可愛。庭院里還有一棵百年棗樹。樹身斑斑駁駁,有的還皸裂著,枝頭上卻長著翠綠的葉子。師父說明年秋天這樹上就會有結很多棗子,真誠地邀請我們明年過來吃棗子。
不知不覺間,一個下午就這樣悄然而過,品茶、觀花、談天,過了一個最本真的下午。夕陽西下,達果師父手持念珠,雙手合十,站在明黃的墻院邊與我們作別。遠處,不知是誰敲響了寺院里的鐘聲,有一種與都市喧囂不同的空寂和清涼?;赝綁叺膸煾?,小小的年紀,卻一臉淡然,眼光純凈。有風吹落花瓣,一片一片飄散開來。突然覺得自己總為俗事忙忙碌碌,如果懂得放下和舍棄,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更加清朗起來呢?
香樟樹下的女孩
街角,香樟樹下,她仰著臉,香樟花飄下來,紛紛落在她的臉上。那一刻,很美。她是這條街上唯一會彈吉他的女孩,從來都是一個人。背一把吉他,一個人進去,出來,然后又進去,又出來。
我和她年齡相仿,喜歡穿長裙、白襯衫,神情相似,遠遠看過來,似一朵雙生的花。黃昏降臨時,香樟的幽香在彌漫。我們背靠著背,唱著許巍的《藍蓮花》。歌聲飄過夜幕,一些情緒借著夜色,慢慢地往上抽枝,生長。
江南的小鎮(zhèn),街道上全是香樟樹。枝枝丫丫上開著黃燦燦的花朵,風一吹,簌簌飄落。一天,她從街角的香樟樹下閃出,說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輩子窩在小鎮(zhèn)太沒出息了。父母勸不住,朋友也勸不住,一襲長裙的她,攥著五百元錢,固執(zhí)地開始闖外面的世界。
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都沒有她的一點消息。街角的香樟花開了又開,我以為她就這樣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常常一個人對著香樟樹久久地凝望,那些米粒般的香樟花被風吹落過一陣一陣。十幾年的時間在花開花落中安然而過,后來就漸漸地淡了,去香樟樹下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每天穿梭在喧囂的人群中,上班,下班,井然有序地過著我的平淡的日子。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小鎮(zhèn)的街頭清冷冷的。我正準備回家時,卻收到一個短信:姐,很多年沒見,我回家了,晚上有空嗎?然后是那個熟悉的名字。我盯著這個名字好久好久,直到確信就是她時,才驚喜而慌亂地回了信息,約好時間。她發(fā)來信息說:我在街角的香樟樹下等你。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讓我驚了又驚,倏然記起有多久沒抬頭看看身邊的樹木花草了。香樟樹,曾經是一個多么熟悉的名字和美好的地方,卻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了。今晚,一聲呼喚,一條短信,那些往事繽紛落于腳尖。忽然間,心如一波池水蕩漾開來。那個女孩,那些香樟,其實一直住在內心深處。就這么一聲輕喚,心里便柔軟地閃出她們嬌俏的身影。
小鎮(zhèn)春夜,沒有白天的喧囂,變得寂靜而清冷。穿過街角,那些香樟樹仍立于此,枝頭的花朵,如點點繁星。舉手抬頭間,香息飛蛾一般,在鼻翼間來回撞擊。隔著行道樹的光影,我看到多年未見的她站在香樟樹下,一身黑衣,一條紅白格子圍巾,依然秀麗清雅。我喚她,然后她輕快地穿過樹的空隙走過來。我們面對面站著,沒有擁抱也沒有牽手,只是相視微笑著。那微笑縮小了我們曾經的距離,中間那一段長長的空間不見了。曾經的一切在一瞬間復活了,我似乎又看到我們一起坐在那棵香樟樹下搖頭唱歌的樣子。這一刻,我們會心地笑了。其實有些人不管多少年未見,也不管和你隔著多少距離,只要面對面站一會,依然會感覺到曾經的那分親近。因為,一切都在時間里。
香樟樹下,我們像多年前一樣仰臉站著,有花瓣從空中飄落。忽然間,世界溫靜有情起來。光影中,她的臉有點蒼白。這么多年沒見,有些話無從開口,我們只是不停地望著那星星點點的花蕾,直到她微抬手??吹剿w細的手指時,我說了一句:“你好瘦哦!”她突然傷感起來,肩膀不自覺地聳動了一下。就這一下,我看到她內心的脆弱和隱忍,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蒼白無力的。這瞬間似乎找到了一個出口,她竟滔滔不絕起來,說她一個人在外面,舉目無親。十幾年,一個人拼著扛著,真的好累。十九歲去深圳,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一待就是這么多年,比從小生活的小鎮(zhèn)都要久,這其中的艱辛只有自己才懂。她說二十四歲結婚,三十歲離婚,然后一直單身到現在。她的聲音不再是小鎮(zhèn)的鄉(xiāng)音,一口純真的普通話,緩緩的有質感的,在這個夜色里安靜地飄出來。我看著這個女孩,臉上隱著這一路走過來的悲喜,歲月的點點針腳早已讓她變得世故而滄桑。不知不覺間,話匣子打開了,我們便細細地說起來。青蔥舊事、別后的境遇便如那缺口的河堤,汩汩地流了出來。都說有些情一旦說開了,就會自在地流瀉出來。這些年來,我始終在小鎮(zhèn)溫暖如故地生活著,她卻孤身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這不是一般人能體會到的。她說有一段時間得了抑郁癥,悲觀,多疑,沒信心,對什么都沒激情。燈光下,她的臉因說話而略略微紅,可能是很長時間沒有找到訴說的對象了,她一直在說著自己的故事。大雨天,在深圳的酒吧里,喝酒,胡侃,醉得不省人事,會大哭。那時候特別想家,特別想念街角的香樟樹。有好幾次感覺撐不下去了,第二天醒來后,還是一切如舊。最熱鬧最擁擠的場合,其實內心一片清冷。她一直沒有停止她的敘述,而此刻我的內心一片疼痛,在時間的洪流里,這些故事和眼淚不知在嘆息中輾轉了多少次。
所有的往事在溫過后變得濃稠起來。那一晚,香樟樹下她說了好多好多的話,紅塵是擁擠的,又是寂寞的。我其實很想對她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小鎮(zhèn)依然是你的小鎮(zhèn),香樟樹的溫暖一直都在。但我沒有說,我知道她懂得自己的選擇。
起身告別時,已是夜色深深,牽手走出,燈光把我們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
漸行漸遠
這些天,常常想起那個小鎮(zhèn),那個讓我成長的小鎮(zhèn)。在無法翻越的夢境里,常常有這樣的畫面:古老的石板街,木質的樓房,還有那條泛著波光的湖水,每次在夢中由遠而近地蕩漾著。醒來后,總有一些說不上來的傷感。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羞澀的眼睛從小城天空掠過,溫熱的陽光從高而密的城市街景樹中直照過來,不僅讓人有些恍惚,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
一直記得那年十四歲,梳著長長的辮子,穿一件碎花的布衣長裙,從小城來到小鎮(zhèn)。坐了整整一上午的長途汽車,被媽媽送到外婆居住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沒有小城的繁華,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清新和明麗。喜歡這個小鎮(zhèn),不僅有外婆的疼愛,更有風中濃郁的花香,小鎮(zhèn)的天空美得讓人有些暈眩,那一片一片浮動的云彩,像空中的飛鳥。我喜歡這種無拘的生活,原以為媽媽把我扔給外婆,自己會很傷感,卻沒想到,小鎮(zhèn)的清幽和陽光,讓我一下子覺得這就是我所要的理想地方。
外婆的木屋,前面臨街后面傍水,是那種江南水鄉(xiāng)的景致。喜歡坐在窗口,靜靜地看小街上穿梭的各種人物。特別是小鎮(zhèn)上的女人,溫婉的笑容里波瀾不驚,有一種獨特的小鎮(zhèn)韻味,這種韻味寫在女人們的臉上,體現在她們的舉手投足間,讓人疑在夢中。而屋后的河水,幽遠而綿長,吱吱嘎嘎的搖櫓聲似一首無語的歌。喜歡一個人沿著小街靜靜地走。夏日的陽光把小鎮(zhèn)的清石板烤得吱吱作響,那種爆裂的聲音,是壓抑后的釋放。小鎮(zhèn)的轉彎處有一塊空地,每次路過總被這里的花草樹木所感動——這里不同于城市的公園,也沒有精致的名貴花草,卻有著碩大葉子的南瓜藤,依附在周圍的一些物體攀延而上。嫩綠的葉子寬大張揚地重疊在一起,金色的花朵從葉子中間伸張出來,大朵大朵地綻放著,鮮艷而不浮夸,燦爛而不妖嬈??催^許多漂亮的花,卻不知這些金色的南瓜花也會如此美艷。
原以為在小鎮(zhèn)的陽光和花朵中,我會愉快地生活著,然而,一個黃昏,和我相伴多年的外婆突然離世了。我一下子從幸福的生活中墜落下來,我不明白人生為什么會在一剎那就人事全非。一轉首,一回眸,就陰陽相隔。其實外婆的年齡不是很大,只有六十多歲,但她卻像一盞亮滅的油燈,在一個夜晚悄悄地去了。目睹外婆一個人孤獨地躺在木板鋪墊起來的床上,曾經紅潤的臉上此時卻是灰暗無比。我想不出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里的內心景象,此時的外婆就像一片沉睡的沙漠,再也不能滋生情感和思想。面對一些無法逆轉的選擇,我望著遙遠的夜空,只能在心里說:外婆安息,安息外婆。從此,我被媽媽帶回小城后就沒去過小鎮(zhèn)。
這些日子來,小鎮(zhèn)就像一面清澈而寧靜的湖,不停地在我的眼前衍變著,那漸遠漸近的背影中,我似乎聞到了那種特殊的味兒。那一刻,我有一種沖動,一種在心中糾結很久的沖動,突然想回去看看,那個讓我成長的小鎮(zhèn)。
五月的一個早晨,梔子花濃郁的香氣隨風飄了過來,穿一件白色蕾絲花邊的襯衣,一條橙色的絲綢長裙,背一個雙肩黑包,我緩慢而又輕盈地走在小鎮(zhèn)的街上。小鎮(zhèn)仍是印象中的小鎮(zhèn),靜悄悄清幽幽的,似一個未醒的夢。小鎮(zhèn)的木房仍是那種厚重的黑色瓦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顯得古樸而又沉穩(wěn)。彎彎的橋體像弓一樣俯貼在水面上,有人挑著水靈靈的菜從橋上走過。小鎮(zhèn)的街道不寬,兩邊的房屋讓小鎮(zhèn)的天空變成一條窄窄的長形。有上了年紀的阿婆,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前面是一張方桌,幾樣茶點,幾杯黑色的涼草糊,一些微薄的收入讓她們的臉上有一種喜悅。記得以前這條小街有許多店鋪,不知為什么,現在全沒了,唯有那個繡荷包的老店仍在,門口懸掛著傳統(tǒng)的鴛鴦圖案,一眼望去有著古樸的質感。柜臺上一柱檀香,裊裊升騰著。有幾位婦人,拉扯著彩色絲線,在緊繃的錦帛上,密密地穿行著,繡出花兒一如枝頭的鮮花。
一直往前走,小鎮(zhèn)給我的感覺,就像躺在一只小船里,悠悠地飄蕩著。這里找不到高大寬敞的建筑群,經典的木質樓房被綠籬花草掩映著,像是到了一個遠離塵世的桃花源。那種漂浮的思緒在這個小鎮(zhèn)里此刻變得寧靜起來,某種符合心境的東西在我的心里漸漸地彌漫開來。我忽然感覺到一絲溫暖,盡管歲月變遷,時光飛逝,但我心中的小鎮(zhèn)仍以不變的姿態(tài)保持著她的那份質樸和典雅。在外婆的木樓前,我看見一把有著銹跡的大鎖,這么久了,沒人打開過這間木樓,冷冷的大鎖有些寂寞地掛在木門上。我從包里拿出鑰匙輕輕地轉動,“啪”的一聲,鎖打開了,木門吱呀一聲被我推開。很久沒人住了,屋子里有些霉味。久置的塵埃在突然的驚動聲中,四處翻飛著。外婆的那張黑白照仍靜靜地掛在墻壁上,伸出手撣去鏡框上的灰塵,外婆的臉一下子明朗了許多。
終于讓我有靜靜守候的時光了。這個漸遠漸行的小鎮(zhèn),此時就在我的身邊,襲著淡淡的夜色。懷著千縷情思,我躺在那張古舊的花木床上,重溫著我年少的夢。我想起張揚的南瓜花,以及石墻上的片片薄綠,想起了屋后那條潺潺流動的河水,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后來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走在街上,穿高跟鞋,打一把花雨傘。清脆的足音敲擊著青石板,雨水順著傘骨一串一串地滴落下來。夢醒后,心還在恍惚與現實中飄搖。一股濕漉漉的涼風,從窗外飄進,心在夜夢中感受到一點溫涼。
在小鎮(zhèn)過了幾天愜意的生活,又重回喧嘩的城市。也不知什么時候會再來小鎮(zhèn),但小鎮(zhèn)那份遺世而獨立的清幽,不管經過多少年,我都會記著。紅塵俗世中會有許多無言的傷情故事,但這漸行漸遠的小鎮(zhèn)會是我故事中一道移動的風景。
我的江南
壹.江南
我的江南,微雨淡墨。
此刻,站在湖邊,冷峭的寒意已悄悄解凍,春,在不經意中來了。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一簾微雨,杏花初開。柳枝在春風里滌蕩回轉,遠山近水,村落小院。采桑的女子挽著竹籃,著青衫,裹頭巾,在細雨中踏歌而來。江南的雨,細綿如銀針,側耳也難辨其聲,伸手卻能感覺到涼涼的濕潤。這樣的雨,一派輕淺卻水意蔥蘢。
三月的日子,花草樹木開始漸變,蔓延而來的色澤漫過心坎,浸透著別樣的風情。一湖春水,幾朵春花,讓此時的鄉(xiāng)野寂寥而幽靜。沿著湖邊,一個人慢慢走過,這份淡雅,這份靜謐,有著江南特有的格調。微雨后的湖邊,那些陳舊的枯草從褶皺里伸到外層,露出一點一點新綠。那綠是透著心透著肺的綠,薄薄的,瑩瑩的,直撩得人春意朦朧。水是初春的水,看一眼心就亂亂的?!帮L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憨態(tài),便是這光景了。經過一冬洗滌,這水沒有夏季的粗糲渾濁,也沒有秋冬的寒涼刺骨,融化后唯有這柔柔的、滑滑的、涼涼的水,在春的時光里,嫵媚得讓人心疼。
鄉(xiāng)間的春意總是來得早一些,仿佛瞬間就可以把整整一個冬季的寒冷給趕走。杏花、梨花、紫云英,青紅綠白,喜悅生動,把江南的早春點撥得熱鬧非凡。沿村邊小道走過,村落顯得略遠。影影綽綽中,小橋、流水、人家,還有老樹、院墻、樓閣,看起來如此的安靜、淡雅!有農人戴著箬帽,披著蓑衣在水田里插秧,腳邊的秧苗綠瑩瑩的一大片。空中白鷺輕巧地掠過漠漠水田,覓食的鴨子搖搖擺擺地晃動著身子,組成了一幅農耕圖。都說鄉(xiāng)村是純美的,此刻,只要瞄上一眼,保準就會愛上。如果手中有筆,可以繪上幾筆或者寫幾闋小令,低吟淺唱,在微雨淡墨的江南里飄蕩,那一定是極其美妙的。
這樣的江南,如詩如畫。踏足而來,心里的悵然和憂傷,早已淡去?;仨g,煙柳輕晃,燕雀低喃,人間早已是別樣的情境。
貳.聽雨
周末,獨坐,聽雨。
雨聲瀟瀟,如珠落盤。
雨敲在窗臺的玻璃上,一顆一顆。在這寂靜的午后,聽起來特別動容。想起九莉在筆記簿上的那段話:“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心一下子柔軟起來。”
雨聲,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像一首詩,不遠也不近。把窗簾拉上,看不到外面的雨,只是憑著那細微的感覺去傾聽,那雨是大還是小了。偶爾,撩開窗簾的一角,看雨從玻璃窗的上沿流過,一條一條的水線盈澈澄亮。屋外的香樟、芭蕉,皆有雨聲。雨打在葉上,脆而清。雨珠在葉片上滾動,生動而喜悅。雨,在空氣里走過,掠過窗臺、屋檐,走在樹上,走在樓下庭院的花架上,走在街道的灌木和草地上,走在城市和鄉(xiāng)村里,走在山川河流之間。雨像一個行走的人,走著走著,走在時間里,走在歲月里,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雨幕中,有人相伴地走過。傘下的人一臉喜悅,格子衣衫,裙裾飄飄。牽手走過的背影,在雨意中散發(fā)著私密的歡喜。
下雨的日子是淡然的,散漫的。不急著去做別的事,一個人,泡一壺茶,淡淡的綠意,瀟瀟的雨聲,有著人間煙火的味道。有時會靜靜地發(fā)呆,聽雨聲襲來,覺得時光就這樣老去。有個晚上,一個人躲在陽臺上看雨,忽接朋友電話:一起開車去鄉(xiāng)野聽雨去。瞬間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于是,下樓,坐上朋友的車,朝寂靜的公路開去。雨夜中的城市燈火璀璨,美得像個宮殿。經過雨水洗滌的街景和樹木,清亮得讓人耳目一新。打開車載音樂,鄧麗君的歌溫情如故,特別符合這樣的雨夜。車子不緊不慢地向著前方開過去。遠離市區(qū)后,前方一片漆黑,偶爾開過一些夜行的車子。車頭燈光集束照著前路,雨飄落的姿態(tài)疏散而優(yōu)美。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是一些村莊的燈光,把車停在一個公路旁,濾去外面世界的嘈雜,只剩下一把瘦瘦的雨聲。兩個人倦在車內,訴說曾經的故事,一件一件,綻放著光陰的味道。外面的燈光有時掠過,照在臉上,偶爾相對,莞爾一笑。夜色里,寂靜無邊。趴在車窗上,凝望著雨夜里的黑。那些花朵、草木,都隱在黑暗里。有莫名的光在空中浮動,暗中閃爍著暈染般點點的光澤。雨聲落在車窗的玻璃上,發(fā)出輕微碎裂的聲音。于安靜處聽著這雨聲,真是一件奢侈而美好的事。
很多時候會靜靜享受這份溫暖和寂靜,聽雨只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可以,安靜地聽一次雨吧!
叁.桃花
早春三月,空氣中有冷冷的寒意。漫步小巷,忽見青苔暗布的古老院墻上,探出串串粉紅。走近一看,卻是一樹早開的桃花,艷艷的色彩,讓人的思維憑空增添了一份春思和遐想。
意外在這個冷清的小巷,忽見我傾心的桃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驚喜。我沒有理由不停住腳步,深深地注視這些在詩經里稱之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古典美人。想起千年前,也是在這桃花綻放的季節(jié)里,那個艷若桃花、明眸皓齒的女子穿上嫁衣,盤起長發(fā),成為別人的新娘。如今小巷里的艷艷桃花,仍風情萬種地在風中搖曳,只是不見當年的桃花女子。
桃花在城市的風景里并不多見,唯有這樣的小巷,偶爾冒出會讓人有一點點驚喜。桃花可成林,桃花可獨木。這早春小巷里有一株、兩株,真是別有風情。抵不住院落中那一樹桃花的誘惑,推門走進這陌生的庭院,沒想到立刻有一種春色滿園的感覺。這里地方不大,有許許多多的花花草草。那些星星點點的小花,蓬勃地喧嘩著??繅Φ倪吷嫌幸恢晏一?,枝干粗大,枝頭上開滿了簇簇艷紅的桃花。剛才在墻外感覺不到里面的熱鬧,而此時我的眼里映滿了紅色,像潮水一樣,一撥一撥,燦爛著,繽紛著。我不知道這桃紅算不算正宗的紅,但那種由淺入深,又由深復淺的色彩,讓人有一種心跳的感覺。站在這里望過去,一樹枝深深淺淺的繁復和艷麗,真的,美得讓人暈眩。旁邊還有幾株垂柳,恰到好處地配著這桃樹,印證了中國古典主義理想中的“桃紅柳綠”。有春風從空中悠悠掠過,幾縷淡淡的清香在我的四周浮動。站在這樣的早春庭院里,心里感到從未過的舒爽。這個小小的庭院和庭院里的桃樹,其實也不失為一個人獨自品味的好地方。今天我沒想到這么一次偶然,卻讓我品味了這早春桃花的美艷,也許這就是緣。
一直喜歡桃花,不只是它艷紅的色澤,更多的是桃花的含義太深,桃花的意境太紅?!坝谢罢壑表氄?,莫待花落空折枝?!毙r候在家門前的院子里,年少的我不知自己折過多少枝桃花。而現在面對這一樹桃花,更多的是欣賞。寄居在這個喧囂的城市,人們的思維大多禁錮在鋼筋水泥的建筑城里。每天做著一些沒有多少變化的工作,更沒有時間去享受一個桃花下的美麗春日。如果能偶爾來看一下,感受一下桃花的意境,相信一切都會孌得更美好。
從庭院里走出,心里桃花的影像仍揮之不去?;仡^展望,伸出院墻的花枝仍巧巧地支棱在墻上。太陽從遠處照過來,粉色的花瓣抹上星星點點的光暈。我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懷想著。那一樹的桃花和小小的庭院,就像鏡頭前的一抹光影,久久地定格。
春分
“春分”這兩個字,讀起來有一種浩蕩,一種爽氣,一種拂面而來的溫煦。春分跟春風是相近,雖然一個是節(jié)氣,一個是氣象,但只要帶著“春”字,一切變得妖嬈和明媚起來。有詩云:“雨霽風光,春分天氣,千花百卉爭明媚。”春分一到,蟄伏了一冬的萬物蘇醒了。江南小鎮(zhèn)的春意隨著春分呼嘯而來:院落、墻頭、街角、巷尾,花兒撲楞楞地伸展出來,一朵一朵擱在院墻上;青苔、綠蘿、蟹爪蘭,幽綠的氣息散發(fā)著時光的味道。小鎮(zhèn)的街上,姑娘們一個個春衫飄飄,笑聲和著春風,在花草漫溢的空氣里浮蕩。
春分,平分了春季,是春天九十天的中分點,屬于季節(jié)更替中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是日夜清明、晝夜均平的好時節(jié)。這樣的節(jié)氣,是一種溫和的理想狀態(tài),也是歲月靜美的一段好時光。春分后,白晝時間一天長似一天。陽光開始一米一米地增加,天氣也一點一點地變暖。時節(jié)有了雨水的滋潤,有了驚蟄的初醒,大自然就變得豐潤盈澤起來。這季節(jié)進入春分,萬事萬物似一列進入軌道的列車,呼啦啦地扯開了。
喜歡春分時節(jié)的江南,春深似海,繁花如潮。母親開始不緊不慢地淘米、曬米,為清明做青團子早早地忙活著。父親也開始幫忙,搬椅子,找畚斗,為曬米作準備。鄰居阿婆把新鮮的菜腌制起來,曬干后可以長年儲藏。我獨自去山里看花,桃花、梨花、櫻花、紫荊花。踩著柔軟的鄉(xiāng)間泥路,感受著春風撲面而來的舒爽。村頭的小河,清凌凌的。水流不疾不徐,像個安然恬靜的女子。遠處的山野,橫臥著一長溜村莊,白墻黑頂,至簡至樸。杏花或桃花從墻頭斜出,粉紅粉白,一簇簇的,擁在枝頭,看上去似乎很重,被春風一吹,卻又輕盈盈的。油菜花更是以大場面地撐著,一大片金黃綿延數畝。這么安然地走在這片土地上,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趣。累了,喜歡在野地里坐著。腳下全是草,那些草粉嫩粉嫩的,小而纖細,特別秀氣,特別有趣,特別可愛。一些小草還會開花,針尖似的,從枝頭冒出一點猩紅,那嬌俏的模樣生怕驚擾誰,羞澀的樣子特惹人憐愛。風這個時候吹來,植物的清香在風里彌漫。突然覺得春分時節(jié),總叫人心里不自覺地柔軟著。
一年四季,春天是明艷的、多姿的,江南春分更是多情的。只要用心去品味這份淡雅和花香就好。即便不出去,哪怕坐在閣樓上,抑或坐在臨河的窗口,也能看到春水緩緩流過的韻味。陽光下,燕子呢喃著從窗口飛過。遠處放學的兒童,在陌上放著紙鳶。傳來的笑聲和喧嘩聲,便是一首詩、一首歌。人這一輩子會相遇很多東西,山水、花草自不用說,一只飛鳥、一片淺灘,也會讓人心里惦記著,更何況這綠意蔥蘢的春分。一年只有一個春分節(jié)氣,恍惚間春分就要遠去。春分也會老去,在日復一日的流動中,春分很快就會告別。還好,春分過后還有清明和谷雨,還有更多的節(jié)氣在延緩和流動。
三月煙雨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斌@蟄到了,遠處隱隱有雷聲,推窗有細雨飄來,綿綿密密地飄灑著,如墜落的花粉。那微濕潤澤的感覺,讓你如夢幻一般。攤開手心,薄薄的水霧便如春風般淡淡地化去。江南小鎮(zhèn)多雨多巷,被雨濡濕了的巷子,悠長得讓人念念不忘。三月的雨,細密而且纏綿。透過雨霧望去,屋舍亭閣在煙雨中若隱若現,給人一種縹緲的感覺。其實,一條巷若是沒有了雨的襯托,只怕會空洞許多,亦沒有那份淡淡的悵惘之美了。
江南的三月,一場雨過后,天地間便蒙了一層淡淡的綠意。都說春雨潤物細無聲,這雨是一點一點的,滲透在泥土中,滲到植物發(fā)達的根系間,先是淡淡的,再淺綠、蔥綠。屋背上的青苔、庭院里蔥花,以及天井里的那株綠蘿,全換上素心綠衣裳。一日一日,直到濃稠得像一匹錦緞,便呼啦啦地蔓延起來,在老院深巷中翠生生的,吐露出春的景致。這樣的時日,再也無法坐在樓里,穿一件薄衫,行走在三月的煙雨小巷,任雨絲細細密密地落在發(fā)際,落在衣裙上。其實這雨不能說“落”,似乎用“飄”更確切一些。想起那句詩:“沾衣欲濕杏花雨”,便能感知這一刻的景。一縷微風掠過,一瓣兩瓣的花滲著細雨掠過發(fā)際和臉頰,帶著縷縷幽香。也許是沾染了煙雨的憂郁,也許是沾染了煙雨的孤獨,讓人竟有幾分寂然。其實江南的煙雨是無法與詩詞分割的,想起“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感嘆,想起“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那份落寞。這樣的三月,這樣的煙雨,真讓人悱惻纏綿。
不經意間,看見巷口一女孩,輕巧地走在拱形的石橋上,長發(fā)飄飄紫衣紫裙,在細雨中搖曳生姿。不由得想起戴望舒《雨巷》里那個撐著油紙傘,有著丁香般清雅的姑娘,此時此景可否與此一比?一抬頭,那女孩早已過了石橋,淡淡的煙霧中,紫色的背影早已淡化成一個模糊的畫面。出小巷就見一江春水在雨霧中綿延,江邊的條條垂柳在微風中晃動,有木船在水面穿行,撩起江面粼粼的波紋。船遠了,又近了,像畫布上橫走的線條。江水配合著木船淺淺地滑行,那晃晃悠悠的樣子,有著人間少有的恬淡和安靜。
三月是水聲與雨聲組合起來的,那潺潺而來的水流聲,清澈而動聽,人的視線也變得空靈起來。遠處的枝葉、老房、籬笆,沾著春雨度著時光,不負春意不負信念,透出一種薄薄的喜氣。行走在這樣的雨幕中,時光都變得緩慢了,慢到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平常很少與自己對話,這個時候,仿佛遇見另一個自己,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梳理自己,不用擔心時光的流逝,也沒有人打擾。那些曾經的茫然、不安,在這樣的時光里變得不再糾結。把心放下來,與草木與細雨與花朵與自然對視,最冷硬的心也變得柔軟起來。累了隨意找個地方,看不遠處的農人在侍弄那些碧綠的秧苗,那畫面就是張志和的“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人的一生如此迅疾,如果一個人可以讓自己放下,把心安下來,即便是做一些看似無趣的事,最終也只是喜氣與安穩(wěn)的。在雨水微涼爽的清晨,在古意尚存的街巷,做一個清閑簡單的女子,在平平仄仄的流年里,亦是一種快樂。
擦鞋工
天下著雨,他在街角的屋檐下坐著,眼神有些恍惚。他想著今天的天氣不太會有生意的,誰愿意下雨天來擦鞋呢?心里這樣想著,便不自覺地放松下來。在他前面有他小小的家當:一條低矮的木凳,一個大大的黑包。包里有鞋刷、鞋油,還有一塊絲質的綢布——這綢布是他為客人擦鞋的最后一道工序用的。據說,每雙鞋經過他最后程序,總能達到锃亮如新的感覺。此時,他呆呆地看著街上的人流和車流。他的生活與這些絕塵而去的車子沒關系,卻與車上下來的人有關系。他喜歡那些開著車子的人,每次只要他們把車子停下,他就知道有生意了。盡管擦一雙鞋只有兩元錢,但擦鞋是他的營生。他不會敷衍任何一雙鞋,不管是開車來的還是路過這里的,他都開心地為他們擦鞋。每次看到他們穿著油光閃亮的鞋子轉身離去時,他都會開心地笑一下,內心也隨著這一笑明亮而溫和起來。
他在這個屋檐下生活了兩年。兩年是不長也不短的日子。他就這樣守著他的方寸之地,看老街上的車來人往。剛開始,從老家來到這個城市,他并不是擦鞋的。他在好多地方待過,在建筑工地干過活,在眼鏡廠干過,在快餐店干過,每次都像流水一樣,沒有個固定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來到這條老街,看到街邊的那些擦鞋工,忙碌的身影以及簡單的家當,便萌發(fā)念頭,充當了擦鞋大軍的一員。老街是小城一條比較繁華的街,東西走向。街兩邊商城林立,服裝店、音像店、足浴店、理發(fā)店、美容院,依次排列著。沒顧客時,他會看街上的人,各種各樣的人看多了,會分辨出他們的真情和笑容。街對面有間美容院,里面進進出出的全是一些衣裳華麗的女人。每次她們黯淡著臉進去,出來時一定是神采飛揚的。他不知這個美容院有什么秘密,讓那些女人如此光鮮靚麗,并且一次一次毫不吝嗇地大把掏錢。聽說進一次美容院要幾百元的錢呢,這需要他多少天擦多少次鞋才能掙得到這些錢啊!但有時想,這就是人的命,何必去強求呢?靠手掙錢,各有天命,不想也罷。
下雨的時候,擦鞋的生意就不太好,這個喧囂的城市變得濕潤而潮濕。坐在城市的屋檐下,會偶爾想想老家,那個東北小鎮(zhèn)的老家。冬天的時候,安靜得很,坐在炕頭,煮些土豆,磕著瓜子看窗外雪花飄飄。很多年沒回老家了,四年還是五年,他也沒去細想。他覺得他喜歡上了這個江南的小城,四季分明,每個季節(jié)都有著明朗的特點——春天的明媚,夏天的熱烈,秋天的祥和,冬天的凜冽。都說江南的水是柔順的,他摸摸自己粗大的手指,不禁自嘲地一笑。但他覺得自己的這雙手是勤勞的能干的。他想起自己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賺了好多好多的錢,然后在小城買了房子,娶了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醒來后,才發(fā)覺原來是做了個夢。雖然有些荒唐,但他卻把它放在心里。每次老鄉(xiāng)聚在一起,會談起房子和姑娘,但他從沒說起自己那晚的夢。他想,就讓這夢在心里綿延吧,心中有夢總是美好的。
又一個周末,他照舊坐在街角的屋檐下。已是深秋了,街兩旁樹上的落葉不時地飄落下來。一陣風過,葉子貼著街面打個旋又飄走了。他失神地望著,一個聲音打斷了他——“擦鞋嘍!”他抬頭,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前面,一雙纖細的腳伸了過來。他驚訝這女子從哪里冒出來,但有生意是一件讓他欣喜的事。他連忙拿了一條小板凳讓女子坐好。那女子脫下鞋子,遞給他。這是一雙棕色綿羊皮質的鞋子,三十五碼,小巧玲瓏。他有個習慣,喜歡觀察每雙鞋的細微處,這樣會找到一些事物消亡前的一些跡象。而眼前的這雙鞋子,沒有雨天的泥濘,也沒有青草碎葉沾在鞋底,這是一雙潔凈、安靜的鞋子。他抬頭看看,鞋主人此刻也安靜地坐在旁邊,什么話也不說。他忽然覺得有一種情緒在身上蔓延,也說不清是什么,只是莫名地興奮著。他一邊用雙手托著鞋子,一邊用鞋刷輕盈地刷著。鞋子的邊邊角角,他都細心地刷了一遍,然后用棕色的鞋油涂抹起來。瞬間,鞋子在他的手上變得清亮起來。他看了看,是最后一道工序了,他拿出他的那塊綢布,白色輕薄的綢布,往空中甩了甩,快速而又輕盈地在鞋面上滑拉起來。絲綢與鞋面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聽起來優(yōu)美極了。那女子突然輕輕地笑了,說了一句:“你擦鞋還有點與眾不同呢。”他也笑了,為她的這句話,也為她友好而真誠的微笑。他把鞋子遞給她,她彎著腰把鞋子穿好,問他,“多少錢?”他說:“兩元錢!”她“哦”了一聲。這一聲“哦”很有人情味。他突然覺得這女子真好,那么隨和,那么溫和。她給了他兩元錢后穿街而過,背影是一襲飄飛的藍衣。后來,她又來過幾次,原來她就在對街的美容院里做美容師,怪不得她的鞋子那么干凈。他知道她叫錦瑟,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沒客人的時候他會抬頭看看對面馬路的那間美容院,猜她也跟他一樣為了生活不停地忙碌著。這份遙忘和猜想會讓他心里充滿快樂,但他從來沒跟她說過多余的話。每次擦好鞋后,她給他兩元錢,他給她一個微笑,然后轉身走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著,從清晨到黃昏,從春天到冬天。漸漸地,他發(fā)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擦鞋的工作,并且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他不曾去想更多更遠的事,覺得這就是他的生活。一個從農村來城市擦鞋的人,沒有更多的念想,坐在街角的屋檐下,擦盡那些充滿塵土和污垢的鞋子,便是他最安心的事。
三輪車夫
在小鎮(zhèn)我見得最多的是那些弓著背,把輪子踩得飛快的三輪車夫。每天早上,不管是太陽出沒出來,只要你一出門,準能在大街小巷里看到他們穿梭忙碌的身影。一招手他們就會來到你的身邊,只需幾塊錢就會拉著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們像游動在人群中的一尾尾魚,引領著人們在大街小巷上穿梭而過。
沒有人能準確地記起三輪車是什么時候出現在小鎮(zhèn)的,只知道在一天一天的不經意中,那些把小臂搭在車把上,彎著脊背的人群在寬寬的街道上與來往的人們擦肩而過時,我們才意識到這令人矚目的群體早已進入人們的生活中。每一個街口,每一個店前,都有他們來來回回跑動的影子。車子在風中發(fā)出的鳴叫聲和車夫那張冒著黑光的臉,已經和身邊的高樓、道路、草坪一樣,成為街市里固定的一片風景。
有人坐車,有人掙錢,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很多人喜歡坐三輪車,圖的是那份方便和簡潔。它沒有轎車的高貴,也沒有自行車的費力,卻有著一份家居式的休閑。坐在車上看一路掠過的每一處風景如同驚鴻,街上的樹木在車輪的滾動中漸漸遠去——三輪車就在人們的這份喜愛與需求中生存著??催^老舍的《駱駝祥子》,人們一定知道那個時候車夫是多么的憨厚和老實;而如今小鎮(zhèn)上的車夫卻精明極了,那種做生意的頭腦會讓你望塵莫及??匆娍腿怂麄儠屜葞湍懔嘈欣?,替你擦坐墊,還會口舌生燦地勸說你坐他的車,似乎不坐他的車就是你的損失。有人被說動了爽快地上車,當然也會有人棄而遠之。但他們仍一天一天固執(zhí)地重復著,因為客人是他們承載的希望。
有一次出差回來,己是很深的夜了。下車時,我還擔心有沒有三輪車,不料一轉身就有一輛停在我身邊。我還沒說去哪里,他已利索地把我的行李拎到車上。等我上車說了地址,他飛身躍上車就開動。坐在車上,我開始打量這個車夫。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子不高,裸露著結實的雙臂,一條充滿汗味的毛巾掛在脖子上。他的整體形象挺符合車夫的氣息。他一邊不停地和我說著話,一邊飛快地蹬著車。身子和雙腿形成一個角度,本來是松松垮垮的鏈條很快就在齒輪的轉動中變得潤滑起來。車子輕飄飄地向前飛奔,像一片風中的花瓣。我坐在三輪車上,身體靠在包著人造革的靠背上。三輪車的藍色布篷在風中鼓動著,在夜色里很快被淹沒。車子滑行了一段路,我回頭一看,路燈下的車影不停地跳蕩著,一種恍惚而又真實的感覺直抵我的心頭。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種久遠而陌生的意念,原來在深夜里坐三輪車可以有這樣的感受。很快,車夫就把我送到了家——三輪車真的是一種便利的工具。
小鎮(zhèn)的娛樂城、賓館是三輪車聚集的地方。晚上出去散步,總能看見他們不規(guī)則地停在一起。有客人的時候,門前的三輪車走一輛來一輛,很快就融入人群中;沒客人時他們就空坐在車上,偶爾放肆地說笑一會,過后又大都在企盼著下一趟的生意。街上的霓虹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車夫們的臉上有一種期待,手指上的劣質煙在暗夜里彌漫著嗆人的味道,畢竟生活本身就充滿了艱辛。
最近,小鎮(zhèn)突然出現了許多桑塔納“的士”,我不知它們的出現對于三輪車夫是一種怎樣的壓力。許多東西原來有,后來就沒有了,或者原來沒有,后來又有了。在有與沒有之間,重要的是把握。我不知小鎮(zhèn)的三輪車夫在今后會走出怎樣的一條路來。
歲月忽已晚
深秋的小鎮(zhèn),天空是明晃晃的藍。公公坐在臨河的石屋里,一身灰色對襟薄衫,眼睛里擠滿了年老的渾濁。陽光照過來,花格木窗把一些光亮吸進去形成了流年的暗影,投射到公公腳邊,隱約有縱橫的裂紋,這裂紋讓人有一點點恍惚。太陽快落下去時,公公坐在椅子上就能看得見遠山的落日,紅彤彤的。窗子外面的那條河叫龍浦河。龍浦河穿鎮(zhèn)而過,河水緩慢而生動地流淌著,依河而居是公公引以驕傲的事。有河就有橋,有橋就有流水,水聲潺潺,這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公公一直生活在河邊的石屋里,龍浦河的河水時滿時淺,生活的瑣瑣碎碎便在河水中沉浮。一些事在水中沉積下去,一些事在水中浮現出來。在沉積和浮現中,公公慢慢地老去,臉上的皺紋溝壑縱生,嘴巴癟癟的,沒有牙齒只有牙床。人老了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呢?
公公今年九十四歲,一個人在世上快要走過百年,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總是對婆婆說:我還想多活幾年。于是婆婆就說公公,能活到這把年紀已經不錯了,想那么遠干嗎?公公摸摸胡子,張著沒牙的嘴,呵呵地笑了。婆婆比公公小一歲,九十三歲,卻比公公瘦弱得多。她小小的個子,駝著背,喜歡穿一件藍粗布馬夾。稀疏的頭發(fā)被她用牛角梳服服帖帖地梳到腦后,然后打了個小小的S結。牛角梳是我出門旅游時,在街角的一個店鋪里買來的。梳子送給婆婆時,婆婆捂在掌心好久好久,對著窗上折射過來的光線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說著:“這梳子好,這梳子好!”
春天的時候,龍浦河里的水清凌凌的。婆婆把門前的石子路清掃得干凈極了,然后一個人坐在那里剝蠶豆。蠶豆碧綠綠的放在白瓷盆里,白色配著這抹嫩綠,映出鮮美的色澤。一群小雞圍著婆婆,爭搶偶爾掉下來的小蠶豆。公公看著婆婆剝蠶豆,也不過去幫忙,一個人悠然地坐在椅子上,戴一副老花鏡,看一本被他翻得發(fā)黃的醫(yī)書。爭食的小雞偶爾會跑到公公的腳邊,公公“嗬嗬”幾聲,就聽到一串細碎的腳步,小雞又圍到婆婆的旁邊去。公公年輕時是中藥鋪里的小學徒,自認對中藥很懂,中藥的一些品性、藥用,公公記得特別清楚。每次感冒吃藥,他會把說明書看了又看,認為不可以吃的藥,他是絕對不吃的。婆婆就說他:“你這糟老頭,醫(yī)生的藥能毒死你嗎?”公公哼哼唧唧,握著那張薄薄的說明書,看著里面的蠅頭小字,就是不肯吃藥。公公說里面有黃芪、黨參,吃了不順氣。九十多歲的老人,真是拗得很呢!
公公是無辜的,執(zhí)拗是他的性格。家人給公公買了一臺洗衣機,小天鵝的牌子,放在衛(wèi)生間。剛開始,公公特別興奮,看洗衣機里的水嘩嘩地滾動著,洗滌、脫水,衣服被洗得干干凈凈,曬干后還有著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后來,公公把洗衣機用一塊藍色的布簾遮蓋起來,說這洗衣機浪費水,一桶一桶的,嘩嘩地流,心疼著呢。他更愿意去河里打水洗衣。他邁著堅定的雙腿,將籃球改裝的小桶攥在手里,一根繩子細長細長的?!斑恕钡囊宦暟淹巴兜胶永?,河水蕩起一陣漣漪,從河里提上來的水會灑出去好多,但公公卻開心極了。一個人不停地打水,提水。婆婆說他“背時人、吝嗇鬼”,公公也不答話,洗衣服就是不用洗衣機。
公公喜歡把衣服泡在那個大木盆里。盆里蓄滿清涼的河水,衣服被水浸透,顏色特別飽滿。公公用肥皂把衣服的邊邊角角都抹上,然后用刷子刷,先是慢慢地,直到泡沫把衣服涂滿才用力刷。白色的泡沫隨著他的動作,有時會輕飄起來。公公這才把衣服重新浸在木盆里,用手不停地搓著,直到水里沒有一點泡沫,擰干、抖開,曬在河邊的那根繩子上。風吹過來,衣服在陽光下忽忽地飄動著。公公做這件事是非常的認真,你絕對看不出這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實際上,公公就是九十多歲的老人。那天看著他把曬干的衣服平放在桌上,然后彎腰認真細致地疊起來,暮光里那剪影特別讓人感動。
初一、初六是小鎮(zhèn)趕集的日子,龍浦河成了熱鬧的場所。大清早河里會有船只來往,吱呀吱呀的搖櫓聲,驚醒了兩岸的居民。木匠鋪會把做好的凳子、椅子、扁擔、籮筐擺放出來;箍桶匠、修鎖匠也挑著擔子出來了;打鐵匠的火爐紅紅的,裸露的胳膊閃著油亮;那個算命的瞎子阿公也提著一只鳥籠來了。這一天,公公是興奮的,他會早早坐在門口,跟趕集的人打著招呼說著話。有時也會站在隔壁的木匠鋪里,看他們認真細致地雕刻著,把那么一根粗糙的木頭鑿出美麗的刨花。直到集市散去,婆婆做好飯,公公才會移步回家。
公公婆婆的年齡加起來有一百八十七歲,這在小鎮(zhèn)還是很少見。龍浦河兩岸的鄰居有的老伴早沒了,一個人孤獨生活著。有的雖然相依著,比起公公婆婆還是少那么幾歲。冬天的時候,街上的梧桐葉寂寂地飄飛著,小鎮(zhèn)漸漸冷起來了。公公穿上爸爸當兵時給他的那件軍大衣,整天窩在家里,很少出門了。一天黃昏,公公突然聽到隔壁忙亂的腳步聲,那種聲音讓他心慌。他出去一問,才知鄰居公公生病了,家里人正忙著送醫(yī)院呢。夜幕里,醫(yī)院救護車的聲音有點刺耳。一小段日子后一直沒見那位鄰居公公回來。公公每天若有所思,我不知他在思考什么。直到有一天,公公看到鄰居家的阿婆一臉凄然,門口椅子上放著那個暗紅色的盒子,才喃喃地念著:“怎么躺著躺著就像煙一樣沒了呢!”隨后,老淚縱橫。那盒子四四方方的,沒有特別裝飾卻冷冷的。盒子上面罩著一把黑傘,是遮蔽另一個世界的風霜雪雨吧。他不停地嘆息著,人死了,就剩下這么一點點灰,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接連好幾天,公公沒有往日神采,歪坐在那把舊舊的竹椅上。椅子的藤條泛著暗亮的光,這光亮襯著公公臉,讓公公看上去特別蒼老。這個時候,婆婆不同于公公,她就會說:“人都是要死的,我們都活這么久了,還怕什么死啊,眼一閉,腳一伸,就是一世啊?!惫徽f話,看著屋前的河水沉默著。
不久,公公病了,吃什么吐什么。婆婆慌了,打電話把姑姑、伯伯們都叫來。公公躺在床上,眼神無力。伯伯說:“去醫(yī)院吧!”公公執(zhí)意不去,他說:“想明白了,反正都要死的,這把老骨頭沒什么可怕的?!彼f這話時,也是半真半假的。伯伯他們清楚公公的想法,于是,也沒等他說更多的話,就把他送去醫(yī)院,掛了幾天針,吃了幾帖藥。公公的氣順溜了,飯也吃得下了。從醫(yī)院回來后,公公突然悟透了似的,不再沉默不再無言,整天開開心心的,還莫明其妙地愛上了看電視??吹胤脚_的講白話,那些家長里短,笑話、古話、老話,一字不漏地聽著,看到開心處,他會一個人張嘴開心地笑。這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看動畫片,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得那么入神,那么開心。其實一個人開心與否,看他的臉就知道了。我知道公公是想開了,死亡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重要的是當下。只要公公開心地生活著,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印花棉布
總會莫明其妙地喜歡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特別的限制,比如首飾,比如衣裙,比如那些色彩斑斕的印花棉布——就是那種土紡的純棉印花布,摸上去樸拙的質感,穿在身上宛如春天般的爛漫。那種溫暖以及棉花的柔軟和芳香,讓我不可限制地迷戀著。一直喜歡棉質的東西,不張揚,不虛夸,妥帖、安穩(wěn)、素樸、暖心。
去鄉(xiāng)下老家,表妹站在村口,一襲大紅色牡丹鳳凰花紋的棉襖,大盤扣,黑色的寬腳褲,兩根粗黑的長辮。初見她,會以為是古畫里出來的人物。很喜歡這古意十足的裝扮,那繁復的花紋和大團大團的花色,在春寒料峭的村口,有一種劈面的驚艷。表妹踮著腳尖,步履輕盈地移步而來。太陽照在她身上,印花棉布發(fā)出明艷的光芒。一朵朵別致的花,仿佛春天田野里盛開的鮮花。每走一步,花兒就微微張開,如舞動的花海。表妹是那種有味道、有質感的女子,穿紅戴綠都顯得脫俗。我不敢肯定,這樣的衣服是不是適合每個人穿,我是絕對穿不出表妹的味道的,可心里卻又特別喜歡這種民間風情。表妹向我推薦了一款暗紅色的提花棉布,上面有同色的花朵,立領、盤扣,袖口滾著金色花邊,穿在身上還真有點古典文藝派的風格。
對印花棉布的偏愛,大多是因為一個情結。印象最深的是小時候家里那種舊舊的藍印花布,被子、圍裙、手絹、桌布,全是那種土藍色的粗棉布。那時候沒有更多的色彩,藍色基本上涵蓋了其他顏色,新藍、老藍、暗藍、明藍、靛藍,全是深淺不一的藍,但這種藍卻有著安靜、溫暖、委婉的氣息。每次在晨光里醒來,看到自己蓋著這種粗厚的藍被子,心里總溢滿淡淡的馨香。被子的圖案各種各樣,有植物花卉,有鴛鴦戲水,有仙女獻桃,有長著圓臉清秀可愛的胖小孩,每一個圖案都預示著一種景象。那時候不懂其中所包含的意義,只知道這圖案襯在藍棉布里就像高天上的流云,特別美好。離開老家后,我的這種棉布情結還依然存在著。
那天去老街,偶遇一家新開的小店,專賣一些棉布、棉麻的裙子和襯衫。那些裙子長長的,素色、碎花,不同的顏色,不同的款式。賣衣服的女孩穿一件立領的蘋果綠上衣,白色的棉長裙,站在店里。短發(fā),年輕,笑容干凈。我不知不覺被店內古樸的蠟染藍布吸引,并挑了一件藍色的繡花長裙,有點古舊,裙邊是一圈藍色小花,忍不住用手撫過,一抹最溫情的情感從心頭掠過。它挑起了我內心深處的那個情結,這份素素凈凈的藍色讓我心中有如蝴蝶漫天飛舞。我發(fā)現自己一遇上這種感覺,便無可逃脫。我愛極了這份溫和與沉靜,這份質樸和素雅。沒有和女孩過多砍價,就直接把這件純棉的藍色長裙裝收入包中。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滿喜悅。
年紀漸長,越發(fā)喜歡棉質的衣衫、布裙。初夏的夜里,一身素雅的棉布裙里透著淡淡的靜。裙裾上那幾朵水蓮花,靜美、雅致。喜歡,也算是一個美好的意境。一個人喜歡著,無關風月。這印花棉布讓我如此懷舊如此美好,如同走在宋詞與筆墨紙硯之間,有著無比的輕愁和古意!
年少青衫薄
喜歡這兩個字,青衫,透著一股清涼的味道,又有著少年的悵然和傷感。想起歐陽修的詩:“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這青衫薄雅清透,卻又寂寥滿懷。喜歡青色,如同一節(jié)發(fā)芽抽枝的青穗,有著少年單薄的青和澀。那時候還小吧,十二三歲的年紀,麻花辮、白襯衫、藍色的褲子,背一個軍綠色的書包,站在村口那株老樹下,等待一起上學的伙伴。
學校離家很遠,結伴上學是那時的習慣,誰早誰就站在村口等。然后,一起踩著隔夜的露珠,去幾里外的學校上課。放學時,一起結伴回家。玩興起時,便忘了母親早點回家的囑托,跟著同學們打打鬧鬧,不肯早回。我看到路邊的蜻蜓,會追逐很久;看到空中的飛鳥,會凝目遠望;路過村口的池塘,會被那一池碧荷所吸引,吵著鬧著伸手去摘。我滿心歡喜地瞧著這小小新荷,有時也遲遲不肯伸手去摘,因為這一份青綠在河塘里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誘人,讓人不忍下手。
小學畢業(yè),老師要我們去照相館拍照,說是貼在畢業(yè)證書上。這對我們是一件絕好的消息。那時還在鄉(xiāng)下住著,照相館也沒有,要拍畢業(yè)照,就必須和同學一起去十里外的小鎮(zhèn)拍。平常很少去鎮(zhèn)上,難得有這么個充分的理由,每個人都興奮極了。我們從衣柜里找出自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其實大多是白襯衫、藍褲子,偶爾有女孩子穿一件粉紅色的長袖,就惹得同學們羨慕的眼神。然后我們一臉喜悅,如放飛的鳥兒,走在清冷的晨光中。
鎮(zhèn)里不同于鄉(xiāng)下,有著曲曲彎彎的巷子和熱鬧的街市,石板街窄窄長長的。那些漂亮的女子,白皮膚、大眼睛,穿著粉粉的衣裙,坐在臨街的鋪子里。首飾、胭脂、水粉、絲巾堆在一起,隔老遠就能聞到淡淡的香。很想去買一些回來,但口袋里的錢只夠拍照片,只能依依不舍地把眼光投向別處。行至街深處,有賣梔子花的婆婆,挎著籃子和我們擦肩而過。她藍布衣藍頭巾,慈眉慈眼的樣子像個觀音。還有坐在店鋪里裁衣服的中年男子,低頭小心地剪著布料,偶爾抬頭看一眼外面。我們對這一切都保持著新鮮和好奇,不停地打量這個陌生的城鎮(zhèn),濃郁的集鎮(zhèn)風情讓我們年少的心像風一樣流動著。我們一邊走,一邊尋找那個拍照的照相館。
在一條彎曲的小巷里,我們找到了一個照相館。木結構的樓房,門前有一個大櫥窗。很清楚地記得那個為我們拍照的師傅,四十多歲的年紀卻有一頭白發(fā)。也許是為生活所累吧,他華發(fā)早生,但很慈祥,臉上掛著寬厚的笑。他讓我們一個個來,不慌不忙,坐好,微笑。我們第一次面對鏡頭,那份緊張、僵硬和拘謹全在臉上寫著。面對著鏡頭,根本無法自然微笑??粗呛诤诘溺R頭除了怯生生地笑著,就什么也不會了。年少清純,那份本真即便拘謹也顯得天真和無邪。直到今天翻看這些照片,仍能感受到當時那份青澀和緊張。
那時候很少拍照片,只有臨近畢業(yè),我們才會去照相館拍。拍好照就等著拿照片,等待是最難挨的。那些日子,我們不停地看著那張取照片的發(fā)票,盼著手指數著日子,懷揣著隱秘的喜悅。一天一天,因為照片洗出來要一星期。好不容易挨到拿照片的日子,我們會一大早起來就去小鎮(zhèn),然后揚著稚氣的臉看著取照的師傅,那份渴盼直接涂寫在臉上。拿到照片后,我們也舍不得多走幾步,幾張臉湊在一起急急地看起來。照片上,我們神色各異。我看著自己的照片,覺得有許多許多的不滿,怎么可以是一臉茫然的神情,又覺得自己笑起來的樣子還是不錯。就這樣看了無數遍,直看到照片上的自己變得迷迷蒙蒙才放手。這些青澀的照片一直放在舊相冊里,雖然照得不好看,但那種素雅、單純的表情應該凝固了年少時的很多東西。
常常想起這些舊事,很多東西卻已隨時光遠去。當年的小伙伴,早已各奔東西。偶爾碰到除了淡淡地笑和問個好,也沒有更多的內容。前些日子去鄉(xiāng)下,順道去看一下那座曾經就讀過的小學,卻沒想到學校早已變成了一幢商業(yè)大樓。村口的池塘,早已不見蹤影。我站在那里悵望很久,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生活是如此真實,只記得當時年少春衫薄,舊夢重游人不見,曾經的容顏和年少的舊事早就被歲月刻畫成滄海桑田。
女孩百合
這是一條有許多舊式房子的老街,不很寬,卻有老街的韻味。屋后的窗臺爬滿了綠綠的常青藤。陽光透過老街的百葉窗,看過去竟有一份深幽。那種光和影合在一起感覺,就像是一部老電影。喜歡一個人從這條老街靜靜走過。
初夏的一個午后,老街新開一間叫“香水百合”的美容工作室,光看這個名字就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香水百合一直是我喜歡的花兒,純白的花朵有著誘人的風情,想不到在這古樸的老街會有這樣一間美容工作室。也許是好奇,更多的是意外。推開那扇藍瑩瑩的玻璃門,看到一個穿粉色工作服的女孩坐在吧臺的椅子上。見我進來,連忙熱情過來打招呼:“姐姐,是第一次來嗎?”我點頭稱:“是?!彼裏崆槎皇?yōu)雅地把我引到一間散發(fā)著精油薰香的房間。接待我的是一個跟她年齡差不多的直發(fā)女孩,一雙明亮的眼睛格外清澈。她微笑地告知我一些美容的基本知識,說話的聲音很清亮,是那種讓人一聽就喜歡的嗓音。她說今天正值店慶,可以免費提供一次美容體驗活動。我當然欣然往之。于是,在女孩的熱情指引下,我躺在美容院溫馨而柔軟的床上,體會了一次舒適的護理。
雖然也常去美容院,可在這老街的美容工作室還是第一次。潔白淡雅的美容床、經典舒緩的音樂,以及那沁人心脾的精油香薰,讓我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女孩先用一條純白毛巾把我的黑發(fā)圈起來,然后很輕柔地為我洗臉,再用按摩膏在我臉上輕盈打著圈。她的手法很純熟,手指輕巧地從我面頰拂過,感覺如沐春風。我微閉眼安靜地躺著,女孩不時輕軟地和我說著話,感覺真的很溫馨。她說:“女人應該好好呵護自己,只有懂得愛自己、關心自己的人,才能更好地去愛別人……”語氣直率而真誠。我喜歡直率的東西,因為里面透著純真和簡潔。我發(fā)覺這女孩亦純真,又不失率性,進而生出一種希望了解她的興趣。
“你叫什么呀?”我問。
她答:“我叫百合。”
“百合,很好聽的名字,也很符合她的氣質?!蔽以谛睦镞@樣說。
“家是哪里的?”我問。
“江西臨川?!?/p>
那里雖然偏僻,但人很質樸。女孩說起她的老家,嘴角泛著清淺的笑意。平常做美容的時候,我喜歡靜靜體味,可今天,我和這個叫百合的女孩卻興奮地聊了起來。從她老家江西聊到出來打工的艱辛,從一個人應聘求職到最后進入這個美容工作室……她說了很多話,我也安靜地聆聽。都說溝通會讓彼此的心貼得更近,我和百合就在這種交談中漸漸靠近。后來,她說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開一間美容院。每次回老家,看到媽媽臉上的皺紋,她的第一愿望就是為媽媽做一次美容,讓她也享受一下女兒指間的溫柔和舒適。說這話時,她一臉真誠。我不知遠在江西的百合媽媽聽到女兒這番話,會不會很欣慰。我想,她應該會,這股溫暖的細流讓我這個旁人都感嘆,何況是她的媽媽。抬頭看百合,覺得這女孩不僅純真,還非常真摯。我沖她笑,她也笑。她的笑容像她的名字,閃爍著潔白的光澤。
有些東西沒發(fā)現時,感覺不到它的珍貴,一旦發(fā)現了就會倍加珍惜。這個初夏的午后,我心里有一份輕盈的感動,為一個叫百合的女孩。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如過眼煙云,碰到了,散了,然后又遇新的容顏。而有些人、有些事,卻讓人無法忘卻,許多年后回想起來,仍像一滴清涼的水珠。
錦瑟
初冬,清冷。氣溫突然之間下降了四五度,有凜冽的風從臉上刮過。街上鋪滿了落葉,一片一片重疊著。風吹過,如鳥般掠過墻角,輕巧地飛起。季節(jié)仿佛一下跌到深冬。轉身做好上班準備后,我開門拿包,獨自走在路上。包里的手機“?!钡囊宦?,一條短信:“姐,我要走了,再見!我會想你的!”一看名字,是錦瑟,一個在美容院工作的女孩子。有一些突然,前幾天還在她那里做過護理,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呢?連忙回電話給她,卻是忙音。
家和單位隔得不是很遠,我卻沒有像往日那樣很快走過去,心里一直惦念著那個叫錦瑟的女孩。從認識到現在,應該有一年多了吧。這一年跟錦瑟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喜歡去她那里做香薰SPA。她會給我放曼妙的音樂,在雅致的空間里,享受錦瑟為我用玫瑰精油調出來的那種特別的芳香,以及她纖柔靈巧的雙手。錦瑟來自江西的一個小鎮(zhèn),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她高高的個子,有溫暖燦爛的笑容,喜歡把長發(fā)盤在腦后,還有一雙青蔥般的纖手。每次給我做香薰理療時,她大多會說一些很貼心的話。錦瑟說,有些人不喜歡在理療時說話。我卻喜歡聽錦瑟在我旁邊輕聲細語,每次都能從她清澈的眼里看到一些新的內容。就在前幾天,錦瑟給我講了個腦筋急轉彎,可惜我猜了很久都猜不出來,最后還是她揭曉謎底。知道答案的那一瞬間,我們都開懷大笑。相處中,錦瑟總是帶給我陽光般的暖意和花朵般的清芬。曾經寫過一篇短文發(fā)在晚報上,題目叫《女孩百合》,講述了我和錦瑟初見時的一些感受和心跡,想不到一年時間,她就要走了。離開這個小鎮(zhèn),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想,習慣漂泊的錦瑟是不可能長久留在小鎮(zhèn)的。她有她的土壤和天空,有她的理想和憧憬的生活,小鎮(zhèn)給不了她一個滿意的答案,所以她選擇走。但愿她能找到更適合她的地方。
街角的轉彎處,車子疾駛而過。望著絕塵而去的車子,有一瞬間的蒼涼。最怕離別,最怕傷情,卻總是遇到。聚了,散了,來了,走了,人生就這樣不停地變換著。這個叫錦瑟的女孩在初冬這一天,就要離開小鎮(zhèn)了。我想,離開只是一種方式,不管到哪里,我都會記得她!
人的一生,還會面對很多次離別,不管愿不愿意。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聚就有分,有相遇就有別離。這是無法避免的,也是必然的。我想,除了無奈,更多是心情上的黯然。此時,我想對她說:“錦瑟,一路走好!我會惦著你!”
小面館
從雙洋路到海寧街,也就這么一個拐彎,眼前便豁然開朗。
這是小鎮(zhèn)的一條主街,不到一公里。寬寬的街道兩邊,到處是林立的商廈。標志性的建筑有鐘樓、供銷大廈、時代影院、商貿大樓、國藥店,這些聳立的現代建筑讓這條街變得氣派與繁華。街兩旁的香樟樹,為這些建筑平添了幾許詩意。
早些年,海寧街還沒拆通時,街上擠滿了低矮的木樓。房子與房子之間是高密度的,屋連著屋,瓦連著瓦。偶爾在屋后的墻壁上,會看到一朵一朵花兒伸張出來。有些人將臨街的房屋改成店鋪,賣一些零碎的東西。熱鬧是熱鬧,卻少了一份現代的味道。那時的街隨意、自由。街頭隨處可見一些賣糕點的小店,空氣里時時散發(fā)出誘人的香甜味?,F在,擦肩而過的大多是一些匆匆忙忙的身影,上班的,上學的,遛早的,做生意的。各色表情寫在一張張面孔上,卻很少有人停下來留意街角垂掛下來的那些藤條和花朵。
與海寧街相連的是一條步行老街,街角的拐彎處,開著多家早點鋪,比如小籠蔥包、豆面碎、麥餅等,比比皆是。一大早,空氣里飄蕩著誘人的蔥香味,不自覺地捕獲著人們的食欲。小羅面館是我每天都要經過的地方。十幾平米的店面,門口放著兩個黑油桶組裝起來的灶。灶上是兩口大鍋,小羅站在灶前忙碌地下著面條。小羅是土生土長的本鎮(zhèn)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濃黑的短發(fā)。粗長的眉毛,臨在微黑方正的臉上,特別醒目。個子不高卻壯壯的,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人。這條街上賣大排面的有幾家,大部分人喜歡吃小羅家的。特別是年輕人,寧愿排長隊等候,也不去其他家。這歸功于小羅家大排面的品質,面條是那種純手工制作的,厚薄均勻,韌性特別好,口感細滑、香醇。一碗大排面里面條不是很多,調料卻特別豐富:咸菜、肉絲、一整塊大排,然后澆上肉湯,色香味俱全。從健康的角度來說,一大早就吃這么一碗,未免有些夸張。可瞧瞧面館前的人,由不得你不信,這大排面還是很吸引人的。
小羅是個話多腦子靈活的人,一邊做生意,一邊嘴巴噼里啪啦說個不停,很少看到他沉默。鎮(zhèn)上的大事小事都能說個大概,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他也說得格外起勁。偶爾,他也會抱怨大排漲價了,生意不好做。但他說歸說,從不誤了手上的活兒。面條在滾水中翻騰著,他手上的勺子利落地撩著面。店里就兩人,小羅和他的妻子。他們分工明確,小羅負責下面條,也就是掌管灶頭,妻子負責收錢兼分揀大排。她動作極快,有時候人多,五六碗面條,咸菜、大排,加一勺肉湯,從不曾亂過。小店里坐滿吃面條的人,轉眼就被安排得妥妥當當。小羅的妻子不太說話,皮膚有點黑,身材略胖,臉上總是笑瞇瞇的,記憶力超好,算賬也快。客人多了,誰的面誰的錢,算得從不出錯。夫妻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每天店里人來人往。
女兒特別喜歡吃大排面,基本每個早晨都會到小羅家吃面,我也跟著一起吃。熟悉以后,小羅看到我大老遠就會“姐、姐”喊著,每次吃面碰到人多時,小羅還會特意照顧我們母女,稍稍優(yōu)先于其他人,說是老顧客。他妻子分揀大排時,也會笑瞇瞇地挑大一點的給女兒。于是,我們娘倆一直在他店里吃面。后來女兒去外地讀書了,也搬了家,那個面館就不順路了。漸漸地,早餐大多在家里簡單解決了,很少光顧他的面館。一年后的一個清晨,路過他的面館,就聽到小羅“姐,姐”地叫著。好久沒去了,覺得這聲音特別親切,大排面吃得少了,誘人的肉香味再次引起我的味蕾。我折過去,進了他的店。小店墻面斑點多多。小羅客氣地招呼我:“姐,坐,坐?!蔽疫x了靠邊的小桌子,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店里生意清淡了許多,灶前也只有小羅一人在忙碌,眼神蕭條,頭發(fā)凌亂。我忙問他老婆去哪兒,小羅慢騰騰地說:“離婚了?!蔽页粤艘惑@,“一年沒來吃面,咋就離婚了呢?”小羅一臉陰沉,然后嘆了口氣說:“姐啊,一言難盡??!想走的人是拉也拉不住的?!蔽也缓枚鄦柺裁?,想起他們夫妻倆曾經默契的樣子,深感世事難料。大排面端上來,依然是蔥花和肉的香味,于我卻有別樣的滋味。我低頭吃著碗中的面,暗自看小羅。他情緒低落,以前神采飛揚的樣子不見了,唯一不變的是下面的手,還是那么利落。吃好面條,臨走時,小羅似開玩笑地對我說:“姐,有合適的幫著給我介紹個對象?!蔽覐膩頉]做過這樣的事,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冬天的時候,小鎮(zhèn)的街道變得蕭條起來了。很久沒去老街了,突然想起小羅面館,便從海寧街拐進去。盡管是冬天,老街還是充滿暖意,風把食物的味兒吹散開來,緩緩地蕩漾著。讓我吃驚的是,小羅面館又熱鬧起來。店里顧客盈盈,小羅一臉笑意,看到我輕快地喊著:“姐、姐,來吃面條??!”我發(fā)現他邊上站著一個女子,梳著馬尾辮,眼睛水汪汪的,皮膚有點黑,卻也透著遮掩不住的俏美,雙手熟練地分揀大排。我剛坐下,那女子就把一碗大排面端了過來。低頭吃著面條,我心里卻有一股暖流般的意識在回蕩。小羅仍站在灶前,騰騰的水汽罩著他的臉,那位女子嬌俏地站在他邊上。據說,這女子是小羅現在的女朋友,原本是找來幫著洗碗洗菜的。時間一久,女子看上了小羅,每天和他一起在灶前忙來忙去,有時還會幫著分揀大排。漸漸地,她就成了小羅正式分揀大排的人??磥恚惺炙嚨那趧谀凶雍芸炀湍艿玫疆愋缘那嗖A。
生活就像一張網,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忙碌編織著。小羅在他的面館里安心織著屬于他的網?,F在的年輕人,對于前路總顯得迷茫和困惑,總是看著一山還比一山高,從沒想過自己該做些什么。其實,同一條路,只要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下去,就會有意想不到的人生況味。
照相館
拐過石橋、街角,便看到鎮(zhèn)上的照相館。二層的木樓房,門前有一個種滿花草的小小院落。正南面的玻璃窗下爬滿翠綠的藤蔓,陽光照過來,洋溢著明亮的春意。
那時剛參加工作,一個人住在小鎮(zhèn)的小巷里。周末,??吹揭恍┠贻p的女學生,三三兩兩,從街角的香樟樹下走出來,嬉笑著走進照相館。她們白上衣、藍褲子,兩根垂肩的麻花辮子,臉上洋溢著灼灼的青春。她們是來拍畢業(yè)照的,小學的,初中的,臨近畢業(yè)的,一撥一撥地涌進來,照相館便是她們畢業(yè)留念的地方。
攝影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姓王,平常我們叫他“王師傅”。他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拍起照片來特別認真。每次站在照相機前,看到那些表情拘謹的學生,他會微笑地讓她們放松情緒,擺好姿態(tài)。也不知怎的,在他這里照出來的相片,大多表情自然,滿意度極高。
五六月份的小鎮(zhèn),空氣里蕩漾著梔子花的香氣。學生們除了拍畢業(yè)照,還會拍幾張布景照。照相館里的布景特別有詩意:江南水鄉(xiāng)的舊石階,夕陽煙波下的田園,更有藍天下的云舒云卷。這些布景的質感素樸,用手觸摸,有點粗糙、淺浮雕的效果。上面的花草、藍天、庭院,都是水粉顏料在布上畫出來的,顏色有些失真,但拍出來的效果還是很不錯的。學生們站在布景前,或微笑、或遠眺、或低頭,一種姿態(tài)就是一個畫面。一張一張照出來后,捧在手里,顯現出一種不經世事的純澈和嬌美,讓她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她們不停感嘆,原來每個人在照片上,也可以這么有生氣,這么有活力。
小鎮(zhèn)上那些時髦女子也喜歡往照相館跑。不同于學生們的單純,她們喜歡拍攝那種模仿明星的藝術照,也有個人寫真、朦朧照等。照相館里那面斑駁的老墻,懸掛著很多照片,大小不一,全是鎮(zhèn)上美人們的照片。掛得最多的是在電影院賣票的一個女孩子,瓜子臉,丹鳳眼,鮮紅的小嘴輕抿,有頭部特寫,也不乏半身側臉的。自從照片掛出來后,電影院的售票口人就多起來。特別是鎮(zhèn)上的小伙子,爭先恐后購買電影票。說白了,就是為了看一眼真人的模樣。理所當然,那位女孩成了小鎮(zhèn)公認的美人。
因為比鄰而居,我常去照相館。雖然不常拍照,但喜歡去那個攝影室。若干年后,我仍對這個小小的攝影室保持著溫暖的記憶:固定在三角支架上的照相機,罩在相機上的紅色絲絨,明亮的長方形鏡子,一把木梳,一個布娃娃,以及那盒充滿魔力的粉紅胭脂和那支短短的口紅。我一直珍藏著那時拍的一組照片,長發(fā)、布裙,淡淡的笑。特別喜歡其中一張,我站在一個開滿向日葵的地方。當然,這個向日葵也是照相館的布景。照片中的我眼神清澈,穿一件粉白的布裙,一臉的清雅和稚嫩,看上去帶著某種文藝氣息。照片底色微微發(fā)黃,于我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以至今天,面對這張舊照片,仍能找回當時那份清婉的味道。
此去經年,當滿大街的影樓如繁星般撒開時,我卻常常想起那個照相館。雖然奢侈浪漫的婚紗照、寫真集充斥著小鎮(zhèn)影樓的櫥窗,我卻無法忘記那個滿是黑白照片的純真年代。那些遠去的事物,譬如青春,譬如照相館,總是關聯著人生的某一段成長。小鎮(zhèn)的照相館,留著我們年輕時的一份美麗和憧憬。
教堂
春日的黃昏,沿著小鎮(zhèn)中街一直走到頭,就看到郊外別樣的風景。天空、云彩、田野、歸人,每一處都是風景。一個人漫無邊際地走著,那將暮未暮時的晚霞,有一種特別的色彩,讓人從心底感到寧靜和安詳。
小鎮(zhèn)的盡頭,有一座尖頂的建筑,這是小鎮(zhèn)上的教堂。其結構與眾不同,房頂上的十字架特別醒目,拐過街角就能看到。不知這教堂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似乎有些年代了。白色的墻體略顯斑駁,暗紅色的鐵門沉穩(wěn)而肅然,給人一種寂然安靜的感覺。倒是周圍的花花草草、枝枝葉葉蔓延得極其燦爛。細長的梗上頂著一朵朵清麗的花,顏色是淡淡的粉紅或粉黃,遠遠看過去,像是云彩一樣飄浮在暮色的黃昏里。
每次散步都會路過小鎮(zhèn)的教堂,偶爾會聽到里面?zhèn)鱽韮?yōu)美的頌詩聲。那聲音不同于佛教的誦經,歌聲縹緲而悠揚,有如天籟。有時,我會站一會兒,靜靜聆聽這優(yōu)美的聲音,卻從未進去過。教堂尖尖的屋頂以及絲絨長窗簾有著難以言說的神秘而肅穆,令人不敢貿然闖入。禮拜天的早晨,小鎮(zhèn)的天空清澈而安靜。鎮(zhèn)上的一些居民,身著素樸的白襯衫、黑褲子,結伴走過教堂門前那條狹長的水泥路,一起去教堂合唱生命贊歌。每每看他們走過,會有許多念想和好奇:他們去教堂是為了什么?是為心中的信念,還是為祈禱生命的延續(xù)和平安?看他們虔誠的樣子,我常常會有莫名的感動。
一個黃昏,我突然想進教堂看看。一念之間,推開外圍鐵藝的門,一步一步走近教堂。四周很靜,沒有什么聲音。我猜想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便沿著高高的臺階一級一級向上走,抬頭間看到一個大大的“愛”字刻在教堂的白色墻體間。字體與筆畫糾纏出一份深深的感動。從未沒見過這么大的“愛”字,在這鄉(xiāng)野小鎮(zhèn)的教堂里,顯得如此鮮明,如此博大,甚至有點觸目驚心。穿過教堂兩邊的羅馬柱,四周暗紅色絲絨的窗簾充滿祥和與寧靜。教堂前面有一個高高的亭臺,底下是一排排紅色的木椅。一架棕色的鋼琴,孤單而冷傲地被放置在庭臺上。風從教堂的窗口穿過,掀起窗簾一角,似乎隱隱可聽到鋼琴的旋律在暮色中洶涌。很少在小鎮(zhèn)上看到鋼琴,此時,這棕色的鋼琴就這樣寂寞地站在臺上。想來,教堂里傳出的優(yōu)美歌聲,必定因這架鋼琴變得更加動聽。
空落落的教堂不見一人,一排排木質椅子靜默著。我從后排向前走去,忽然發(fā)現前排的椅子邊上有一個女子跪在單薄的草墊上,雙手掩面,低頭傾訴著什么。本不想去打擾,就在轉身之際,卻聽到一絲抽泣聲。我不由停住腳步,轉身凝視,卻發(fā)現她用手擋著臉。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有淚水從她指縫間涌出來,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知她為何如此傷心。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走上前去。那女子沒想到此時會有人,剛巧抬頭。于是,我看到了一雙憂傷的眼睛。對視間,我驚訝地發(fā)現她竟然是我的鄰居——葉子。她住四〇二,我住四〇一,平常我們會在樓道上碰到,點個頭,打個招呼。葉子是個話語不多、一臉安靜的女子,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她也驚訝我的突然出現,從草墊上站起來,凄苦地笑了笑,輕輕對我說了一句,“我只是來傾訴一下!”我的心微微震顫了一下。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我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走過去,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教堂里異常安靜,葉子握著我的手,低聲地訴說她的故事:十八歲,母親生病去世了,她跟老父親在小鎮(zhèn)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著;二十三歲,她嫁給鎮(zhèn)上的一個小木匠,誰知沒過幾年,也去世了。鎮(zhèn)里有個算命的,說她命硬,這輩子做了女子,便過得不好。也不知真假,但后來的一些事,讓她不得不認命。改嫁了,沒多久,公公也去世。婆婆罵她是“掃把星”。她老公長年在外面做生意,已經五六年沒回來了,對家里不管不顧。她說她一個人帶著一雙兒女,沒什么收入,只做一些零工。起早貪黑賺取微薄的收入,供兒女上學,還要贍養(yǎng)家里年老的婆婆和太婆。她柔弱的雙肩真的不堪重負。葉子的聲音傷感得讓人心疼??粗@位柔弱的女子,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抬頭,看到教堂里那個大大的“愛”字,心想,命是個脆弱的東西。有些人苦苦扛著,有些人卻四處躲避。我深覺葉子是個堅強的女子,只對她說:“堅強些!相信一切終有云開見月明的時候?!?/p>
拉著葉子,我們緩緩走出教堂。夜色已暗,小鎮(zhèn)華燈初上?;赝砗蟮慕烫?,竟是一片燈火。沒有人知道教堂中的那些憂傷和痛苦。當飛鳥的翅膀在暗夜中展開,我默默祝福葉子能安然度過這段艱辛的歷程。
寂靜的黃昏
穿過街邊的那條馬路,便拐進這個熟悉的園子。近半年來,一直在這里慢走,這是我整個夏季以來最舒暢的經歷。一次無意的誤入,讓我遇見這個園子。
那個黃昏,微風吹出初秋簡略的模樣。剛剛在單位辦完事,我便沿著老街悠悠地走。這園子以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出現在我眼前——鐵門、鐵柵欄、不高的房子……園內有一大片樹木和草地。盡管初秋的蕭瑟讓這園子有些冷清,卻別有一番清靜。這種遠離人聲、車聲的自由和安寧,讓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它。
園子離我居住的地方不遠,每個黃昏,我都會來這里。那時,一天即將過去,工作一天的身體開始渴求一種自然的放松。這清寂的園子是安置我身心的最佳地點。我把這里當作慢走的通道,一圈一圈,悠悠地走,走出生命的年輪。每一次,我都會放慢腳步,踏在荒草裸露的野地上,耳聽黃昏的蟲鳴,用心體會那些街市或公園里看不到的東西。園子很大、很空曠,每次繞它走一圈需要十分鐘。淡淡的暮色里,我自由呼吸,行走在微風和草木的香息里。有時候,我也會像孩子一樣真誠地坐下,等待草叢中的蚱蜢從石縫中躍出,張著輕薄的雙翅,與我悄然對視。這樣的黃昏中,人會不自覺地微醺。當然,我不是唯一的入園者,身旁時不時有人影姍姍而過,但我兀自鐘情于這份孤寂的美好。有時到了一個地方會覺得神奇,仿佛早在夢里就曾來過。這偌大的園子、這黃昏的景色,每一次親臨都讓我有萬分熟悉的感覺。
日復一日,漸漸熟悉了園子,園子里的人也熟悉了我。每次打過招呼后,彼此便悄無聲息沿自己的方向行走。初秋的晚風吹敗了園內的雜草,卻吹不走人們對園子的溺愛。某個黃昏,一個年輕女子在園中出現。我驚嘆,這么年輕的身影怎會在這里出現?事實的確如此。只見她白衣素裙,長發(fā)披肩,頎長的身姿像一株輕擺的柳。每次,我們都是相隔幾步,或前或后。有幾次擦肩時,彼此會微微一笑。人與人之間的友情是不設防的,因為這輕輕的笑,因為這黃昏的園子。不久,我們就認識了,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她給我的印象猶如清水里的一尾魚,靈動鮮活。又是一個黃昏,我和她散漫地說著話。當時,剛下過一場透雨,園子里彌漫著草木的氣息,隱隱間還夾著一種奇異的清香。抬頭,有一些小小的顆粒隨風落在我們的手上、臉上,像極了細細的雨滴。是下雨了嗎?當然不是。當我們確認是從園子里的桂樹上落下時,驚異地叫了起來,原來是桂花,散發(fā)著橙色喜悅的桂花。
突然間滿心歡喜起來,在這寂靜的黃昏里,為這小小的、怯怯的,開滿枝頭的桂花,也為我和她的偶遇。塵世間,最好聽的聲音是那些具有黃昏質地的聲音,溫情,動人。不管是人還是物,只有走近了,靠近了,才能感覺到那種熨帖的溫暖與安心。
香生別院晚風微
入梅了,雨水濕了江南的小鎮(zhèn),四周一片寂然。院落里那株白玉蘭繁星似的散開來,感覺非常美。風吹過,陣陣暗香在濕潤的空間緩緩襲來,不知不覺心便安靜下來。
對花沒有特別的選擇,每種花都有其獨特的魅力。對于一個素衣寡淡的人就沒有更多的想法了。眼前的玉蘭花倒是很入眼目:小巧秀麗,卻開得很雅致。葉,沁著清水般的蔥綠;花,是那種純色的白。一瓣一瓣,特有質感,摸上去有一層厚重。香氣,則清香濃郁,輕嗅一下,沁人肺腑。白花、綠葉,在我眼里是一種絕配,就像白襯衣配綠裙子,既素心清雅,又充滿禪意。紅花綠葉熱鬧是熱鬧,卻少了一份雅致,到底有些俗意。
院子里的這株白玉蘭有些年頭了。每年的五六月份,花兒就會滿枝頭地開放,一朵一朵,重復著去年的繁盛,卻絕不是去年的那一朵。不是什么東西都是原來的好,花兒就如此,不可復制卻仍讓人歡喜不止。很難想象如果少了花朵,這世間會不會變得黯淡許多。而眼前的白玉蘭,在這微雨的季節(jié)里,以其濃郁的香氣愉悅著別人的心情,這應該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白居易云:“人間四月芳菲盡”,想不到在六月,也能有如此繁盛花事。
那天去老街,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忽遇一個沿街叫賣玉蘭花的老人,很是驚喜,駐足停下。只見老人一襲藍布衣,一臉笑意,挎著小竹籃。頭上、衣襟插滿花兒,手上的小竹籃上搭著一塊碎花藍布,邊走邊大聲地叫賣:“玉蘭花,玉蘭花哦,一元錢兩朵?!蹦锹曇魸M是江南味。只一會兒,小巷里呼啦啦跑出一些姑娘。她們圍在老人邊上,伸出春蔥似的手指,你一朵我兩朵,一小竹籃的花兒沒一會兒就見了底。新鮮的花兒被姑娘戴在發(fā)梢或別胸前,一路走過,清香四溢。我也忍不住上前買了幾朵。據說,花香能讓人入眠。想想也是,漫漫長夜,輾轉反側,如能枕著淡雅的花香,必定能安然入睡。玉蘭花放在枕邊,香氣漫漫,一點點在空間里釋放。忽然覺得,這香氣似乎會走動,與房間里的某個氣息合在一起,讓人覺得淡雅而又縹緲。是夜,拿出一口綠瓷碗,把白玉蘭一朵一朵置于其中。這實在有點像小時候玩的游戲,但我仍然做得如此認真。
早晨醒來,卻發(fā)現碗里的白玉蘭變得衰敗了。它萎著頭,蔫蔫的樣子;午后一過,垂得更厲害了。原來一朵花從盛開到枯萎,是那么短暫。我有些難過,但這就是規(guī)律,我無法去改變什么。只要愛過,見證過,芬芳必然。
那一片海
四月的陽光,輕薄而靈動。我所在的江南小鎮(zhèn)飛濺著春天的喜悅。風掠過樹梢,葉兒在明亮的光影中舞動著。我穿梭在小鎮(zhèn)并不寬闊的街道上,腳步匆匆。在越來越強的光線中,我渴望著一份靜靜的清涼。也就在這一瞬間,記憶中的那片遠去的海毫不設防地闖了進來。思緒在這份漫不經意中漸漸飄浮起來,那些剛剛抵達以及對那片海的懷念,在這個明亮而略帶空寂的午后,簇擁著我的意念綿延而來。我想,該去看看那一片海了。
那一片海,一直存于我小時候居住的村落深處。只要穿過鄉(xiāng)野的棉花地,再越過長滿橘子花的橘地,就可以看到那一片海。很久很久以后,那片海仍被我反復記起。其實,最初對于那片海的認知來自隔壁伙伴——小安的爸爸。小安是我的鄰居,也是同學。小安的爸爸是個漁民,長年在船上,很少回家。每次,只要她爸爸回來,小安就會帶給我許多令我著迷的東西,比如一枚海螺,一只小螃蟹或是一條五彩的小魚。小安的爸爸不太說話,皮膚黝黑。他特疼小安,喜歡讓女兒坐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歡快地走在夕陽余暉里。每次看小安高高坐在父親的肩頭,我都特羨慕。這于我來說是極不可能的,因為我爸爸一直在一個小城工作。雖然一兩個月才回來一次,可即便回家,也很嚴肅,我是不可能有這樣撒歡的機會的。一個午后,我和小安安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小安對我說:“我們一起去看海,好嗎?我爸爸就在那一片海里捕魚。”我猶豫著不敢答應,卻又抵不住小安的央求,打算牽手去看那片從未謀面的大海。我們不知從哪條路走才對,只聽大人說,穿過那片棉花地,再過一大片橘地,就可以看到海堤壩了。我們思忖著從村落那條長滿荒草的小路開始,沿村邊的小河,一直朝前走。兩個不滿十歲的女孩,開始了一次陌生而勇敢的尋海之旅。不知走了多久,始終沒有走出那片荒草地,天色卻漸漸黯淡起來。周邊浮蕩起的那些陌生聲音,讓我們變得慌亂而緊張。我對小安說:“回家吧!我們找不到那片海的!”正當我們猶豫著該不該回家時,夜色中傳來母親、小安媽媽以及鄰居的叫喊聲。那聲音穿過暮色,讓我們在迷茫中找到了依靠。于是,這次看海計劃以媽媽們責罵告終,那一片海成為我年少記憶中的一個“未完待續(xù)”。
真正見到那一片海是在我初中的時候。中學離海更近了,學校的一次春游活動,讓我目睹了渴盼已久的海。那個午后,原以為會很激動。眼眸與海面接觸的瞬間,我發(fā)現自己竟然如此安靜。這是一條由大小石塊筑成的堤壩,堤壩表面只有兩三米寬,順著堤壩傾斜過去就是蒼茫而博大的海。沒見海之前,我一直想象海的顏色是那種濃稠的藍。實際上,海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藍,而是出人意料的渾濁、混沌。極目遠眺,海天之間居然有點黯淡。我有些失望,一直想念的海怎么會是這樣一種色澤呢?站在海堤上,我不禁有些茫然。其間,我看到遠處有一條銀帶似的海浪,由遠及近急促地向堤壩奔涌而來,氣勢宏大。還沒等我看清楚,這一排排海浪已奮力撞擊到堤壩上,浪聲滔天,震顫著我的耳膜。我有片刻的驚訝,這聲音漸漸充滿我的聽覺,熟悉而又陌生。我想起小時候小安送我的那只海螺,想起我們把海螺貼在耳邊聽海的樣子。我突然興奮起來。海的呼喊讓我在瞬間復蘇,我的視覺,我的意念,還有對海的想念在這一刻靈動起來。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海,我一直惦念的海。本來安靜佇立的我,竟然興奮地在堤壩上手舞足蹈起來。我不再安分,索性脫去鞋子,順著堤壩向海水涌動的方向走去,然后伸出雙手捧起海水,大大地喝了一口。那咸而澀的味道刺激著味蕾,令我直往外吐水。原來海是這樣一種味道。同學們見我傻傻地喝海水,都大聲笑我。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記得那種咸澀的滋味。
也許是跟海有緣吧,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在這一片海邊。我被安排在食品加工廠上班,工廠的廠房就在海邊。每天打開窗門就可以看到海,晚上關了燈還能聽到海的嘆息聲。此起彼伏的喧嘩中,我習慣了枕著海浪的聲音入睡,也習慣了帶著腥味的海風。我常常會獨自一人去看海,看潮漲潮落,看堤壩上沉積的青苔,看退潮后那些遺落在泥涂上的貝殼。那些貝殼不算精致,卻有著大海濃重的氣息,往往一揀就是一大串。偶爾,有海鳥低鳴著凌空飛過,我會仰頭追隨很久。有時,也會和朋友一起結伴去巖石邊挖小小的貝類。退潮后的海是一片淺淺的灘涂。我們高卷褲腿,踩在酥軟的灘涂上。那些小蟹在我們眼前張狂爬過,一旦逃不過我們的法眼,就只好乖乖束手就擒。夏天的夜晚,堤壩上會搭起一些專買海鮮的小排檔。那些鮮活的魚蝦和各類叫不出名字的貝殼,極盡誘惑地躍動在我們面前。我們會挑一些中意的海鮮,讓老板或清蒸或蔥油,然后手端清口涼爽的啤酒,一邊享受著醉人海風,一邊看著漁火點點的海,好不愜意!海在我眼里極盡溫柔,我一如既往地深愛著這一片海。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在海給予我所有美好和溫柔的同時,卻讓我目睹了它的暴烈。那個夏日,我親眼見了這片海在十六七級臺風中那狂暴的面目,那些傷痛至今令我無法忘懷。我們的廠房在臺風的肆虐中變得瘡痍滿目,海水在不停地哭泣中淹沒了一切。我不敢面對那一片海,驚濤駭浪讓那片海變得狂野而陌生。很久很久,我都無法忘懷。那次臺風之后,我就離開了那片海,回到了我的小鎮(zhèn),從此再沒有去看過海。
四月的這個午后,在小鎮(zhèn)微熱的陽光中,我想到了我的那一片海。其實,我心里一直惦記著,盡管沒去看,但那時那刻,它的容顏,它的聲音,它的專橫,它的氣息,已刻在我的心海里。我無法忘掉那一片海,盡管它有時溫柔,有時狂暴,甚至還遠未有其他海的蔚藍,但它如同我年少時的影子,早已深入我的骨髓,鐫刻在我的生活里。找個日子,我想,該重新走近那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