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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中國人的修養(yǎng) 作者:蔡元培 著


第一章 修己

第一節(jié) 總論

人之生也,不能無所為,而為其所當為者,是謂道德。道德者,非可以猝然而襲取也,必也有理想,有方法。修身一科,即所以示其方法者也。

夫事必有序,道德之條目,其為吾人所當為者同,而所以行之之方法,則不能無先后,所謂先務者,修己之道是已。

吾國圣人,以孝為百行之本,小之一人之私德,大之國民之公義,無不由是而推演之者,故曰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由是而行之于社會,則宜盡力于職分之所在,而于他人之生命若財產(chǎn)若名譽,皆護惜之,不可有所侵毀。行有余力,則又當博愛及眾,而勉進公益,由是而行之于國家,則于法律之所定,命令之所布,皆當恪守而勿違。而有事之時,又當致身于國,公爾忘私,以盡國民之義務,是皆道德之教所范圍,為吾人所不可不勉者也。

夫道德之方面,雖各各不同,而行之則在己。知之而不行,猶不知也;知其當行矣,而未有所以行此之素養(yǎng),猶不能行也。懷邪心者,無以行正義;貪私利者,無以圖公益。未有自欺而能忠于人,自侮而能敬于人者。故道德之教,雖統(tǒng)各方面以為言,而其本則在乎修己。

修己之道不一,而以康強其身為第一義。身不康強,雖有美意,無自而達也??狄訌娨?,而不能啟其知識,練其技能,則奚擇于牛馬;故又不可以不求知能。知識富矣,技能精矣,而不率之以德性,則適以長惡而遂非,故又不可以不養(yǎng)德性。是故修己之道,體育、知育、德育三者,不可以偏廢也。

第二節(jié) 體育

凡德道以修己為本,而修己之道,又以體育為本。

忠孝,人倫之大道也,非康健之身,無以行之。人之事父母也,服勞奉養(yǎng),惟力是視,羸弱而不能供職,雖有孝思奚益?況其以疾病貽父母憂乎?其于國也亦然。國民之義務,莫大于兵役,非強有力者,應征而不及格,臨陣而不能戰(zhàn),其何能忠?且非特忠孝也。一切道德,殆皆非羸弱之人所能實行者。茍欲實踐道德,宣力國家,以盡人生之天職,其必自體育始矣。

且體育與智育之關系,尤為密切,西哲有言:康強之精神,必寓于康強之身體。不我欺也。茍非狂易,未有學焉而不能知,習焉而不能熟者。其能否成立,視體魄如何耳。也嘗有抱非常之才,且亦富于春秋,徒以體魄孱弱,力不逮志,奄然與凡庸伍者,甚至或盛年廢學,或中道夭逝,尤可悲焉。

夫人之一身,本不容以自私,蓋人未有能遺世而獨立者。無父母則無我身,子女之天職,與生俱來。其他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亦各以其相對之地位,而各有應盡之本務。而吾身之康強與否,即關于本務之盡否。故人之一身,對于家族若社會若國家,皆有善自攝衛(wèi)之責。使傲然曰:我身之不康強,我自受之,于人無與焉。斯則大謬不然者也。

人之幼也,衛(wèi)生之道,宜受命于父兄。及十三四歲,則當躬自注意矣。請述其概:一曰節(jié)其飲食;二曰潔其體膚及衣服;三曰時其運動;四曰時其寢息;五曰快其精神。

少壯之人,所以損其身體者,率由于飲食之無節(jié)。雖當身體長育之時,飲食之量,本不能以老人為例,然過量之忌則一也。使于飽食以后,尚歆于旨味而恣食之,則其損于身體,所不待言。且既知飲食過量之為害,而一時為食欲所迫,不及自制,且致養(yǎng)成不能節(jié)欲之習慣,其害尤大,不可以不慎也。

少年每喜于閑暇之時,雜食果餌,以致減損其定時之餐飯,是亦一弊習。醫(yī)家謂成人之胃病,率基于是,是烏可以不戒歟?

酒與煙,皆害多而利少。飲酒漸醉,則精神為之惑亂,而不能自節(jié)。能慎之于始而不飲,則無慮矣。吸煙多始于游戲,及其習慣,則成癖而不能廢。故少年尤當戒之。煙含毒性,卷煙一枚,其所含毒分,足以斃雀二十尾。其毒性之劇如此,吸者之受害可知矣。

凡人之習慣,恒得以他習慣代之。飲食之過量,亦一習慣耳。以節(jié)制食欲之法矯之,而漸成習慣,則舊習不難盡去也。

清潔為衛(wèi)生之第一義,而自清潔其體膚始。世未有體膚既潔,而甘服垢污之衣者。體膚衣服潔矣,則房室庭園,自不能任其蕪穢,由是集清潔之家而為村落為市邑,則不徒足以保人身之康強,而一切傳染病,亦以免焉。

且身體衣服之清潔,不徒益以衛(wèi)生而已,又足以優(yōu)美其儀容,而養(yǎng)成善良之習慣,其裨益于精神者,亦復不淺。蓋身體之不潔,如蒙穢然,以是接人,亦不敬之一端。而好潔之人,動作率有秩序,用意亦復縝密,習與性成,則有以助勤勉精明之美德。借形體以范精神,亦繕性之良法也。

運動亦衛(wèi)生之要義也。所以助腸胃之消化,促血液之循環(huán),而爽朗其精神者也。凡終日靜坐偃臥而怠于運動者,身心輒為之不快,馴致食欲漸減,血色漸衰,而元氣亦因以消耗。是故終日勞心之人,尤不可以不運動。運動之時間,雖若靡費,而轉(zhuǎn)為勤勉者所不可吝,此亦猶勞作者之不能無休息也。

凡人精神抑郁之時,觸物感事,無一當意,大為學業(yè)進步之阻力。此雖半由于性癖,而身體機關之不調(diào)和,亦足以致之。時而游散山野,呼吸新空氣,則身心忽為之一快,而精進之力頓增。當春夏假期,游歷國中名勝之區(qū),此最有益于精神者也。

是故運動者,所以助身體機關之作用,而為勉力學業(yè)之預備,非所以恣意而縱情也。故運動如飲食然,亦不可以無節(jié)。而學校青年,于蹴鞠競渡之屬,投其所好,則不惜注全力以赴之,因而毀傷身體,或釀成疾病者,蓋亦有之,此則失運動之本意矣。

凡勞動者,皆不可以無休息。睡眠,休息之大者也,宜無失時,而少壯尤甚。世或有勤學太過,夜以繼日者,是不可不戒也。睡眠不足,則身體為之衰弱,而馴致疾病,即幸免于是,而其事亦無足取。何則?睡眠不足者,精力既疲,即使終日研求,其所得或尚不及起居有時者之半,徒自苦耳。惟睡眠過度,則亦足以釀惰弱之習,是亦不可不知者。

精神者,人身之主動力也。精神不快,則眠食不適,而血氣為之枯竭,形容為之憔悴,馴以成疾,是亦衛(wèi)生之大忌也。夫順逆無常,哀樂迭生,誠人生之常事,然吾人務當開豁其胸襟,清明其神志,即有不如意事,亦當隨機順應,而不使留滯于意識之中,則足以涵養(yǎng)精神,而使之無害于康強矣。

康強身體之道,大略如是。夫吾人之所以斤斤于是者,豈欲私吾身哉?誠以吾身者,因?qū)τ诩易迦羯鐣魢遥挟敱M之義務者也。乃昧者,或以情欲之感,睚眥之忿,自殺其身,罪莫大焉。彼或以一切罪惡,得因自殺而消滅,是亦以私情沒公義者。惟志士仁人,殺身成仁,則誠人生之本務,平日所以愛惜吾身者,正為此耳。彼或以衣食不給,且自問無益于世,乃以一死自謝,此則情有可憫,而其薄志弱行,亦可鄙也。人生至此,要當百折不撓,排艱阻而為之,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見險而止者,非夫也。

第三節(jié) 習慣

習慣者,第二之天性也。其感化性格之力,猶朋友之于人也。人心隨時而動,應物而移,執(zhí)毫而思書,操縵而欲彈,凡人皆然,而在血氣未定之時為尤甚。其于平日親炙之事物,不知不覺,浸潤其精神,而與之為至密之關系,所謂習與性成者也。故習慣之不可不慎,與朋友同。

江河成于涓流,習慣成于細故。昔北美洲有一罪人,臨刑慨然曰:吾所以罹茲罪者,由少時每日不能決然早起故耳。夫早起與否,小事也,而此之不決,養(yǎng)成因循茍且之習,則一切去惡從善之事,其不決也猶是,是其所以陷于刑戮也。是故事不在小,茍其反復數(shù)次,養(yǎng)成習慣,則其影響至大,其于善否之間,烏可以不慎乎?第使平日注意于善否之界,而養(yǎng)成其去彼就此之習慣,則將不待勉強,而自進于道德。道德之本,固不在高遠而在卑近也。自灑掃應對進退,以及其他一事一物一動一靜之間,無非道德之所在。彼夫道德之標目,曰正義,曰勇往,曰勤勉,曰忍耐,要皆不外乎習慣耳。

禮儀者,交際之要,而大有造就習慣之力。夫心能正體,體亦能制心。是以平日端容貌,正顏色,順辭氣,則妄念無自而萌,而言行之忠信篤敬,有不期然而然者??鬃訉︻仠Y之問仁,而告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由禮而正心,誠圣人之微旨也。彼昧者,動以禮儀為虛飾,袒裼披猖,號為率真,而不知威儀之不攝,心亦隨之而化,漸摩既久,則放僻邪侈,不可收拾,不亦謬乎。

第四節(jié) 勤勉

勤勉者,良習慣之一也。凡人所勉之事,不能一致,要在各因其地位境遇,而盡力于其職分,是亦為涵養(yǎng)德性者所不可缺也。凡勤勉職業(yè),則習于順應之道,與節(jié)制之義,而精細尋耐諸德,亦相因而來。蓋人性之受害,莫甚于怠惰。怠惰者,眾惡之母。古人稱小人閑居為不善,蓋以此也。不唯小人也,雖在善人,茍其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則必由佚樂而流于游惰。于是鄙猥之情,邪僻之念,乘間竊發(fā),馴致滋蔓而難圖矣。此學者所當戒也。

人之一生,凡德行才能功業(yè)名譽財產(chǎn),及其他一切幸福,未有不勤勉而可坐致者。人生之價值,視其事業(yè)而不在年壽。嘗有年登期耋,而悉在醉生夢死之中,人皆忘其為壽。亦有中年喪逝,而樹立卓然,人轉(zhuǎn)忘其為夭者。是即勤勉與不勤勉之別也。夫桃梨李栗,不去其皮,不得食其實。不勤勉者,雖小利亦無自而得。自昔成大業(yè)、享盛名,孰非有過人之勤力者乎?世非無以積瘁喪其身者,然較之汩沒于佚樂者,僅十之一二耳。勤勉之效,蓋可睹矣。

第五節(jié) 自制

自制者,節(jié)制情欲之謂也。情欲本非惡名,且高尚之志操,偉大之事業(yè),亦多有發(fā)源于此者。然情欲如駿馬然,有善走之力,而不能自擇其所向,使不加控御,而任其奔逸,則不免陷于溝壑,撞于巖墻,甚或以是而喪其生焉。情欲亦然,茍不以明清之理性,與堅定之意志節(jié)制之,其害有不可勝言者。不特一人而已。茍舉國民而為情欲之奴隸,則夫政體之改良,學藝之進步,皆不可得而期,而國家之前途,不可問矣。此自制之所以為要也。

自制之目有三:節(jié)體欲,一也;制欲望,二也;抑熱情,三也。

饑渴之欲,使人知以時飲食,而榮養(yǎng)其身體。其于保全生命,振作氣力,所關甚大。然耽于厚味而不知饜飫,則不特妨害身體,且將汩沒其性靈,昏惰其志氣,以釀成放佚奢侈之習。況如沉湎于酒,荒淫于色,貽害尤大,皆不可不以自制之力預禁之。

欲望者,尚名譽,求財產(chǎn),赴快樂之類是也。人無欲望,即生涯甚覺無謂。故欲望之不能無,與體欲同,而其過度之害亦如之。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尚名譽者,人之美德也。然急于聞達,而不顧其他,則流弊所至,非驕則諂。驕者,務揚己而抑人,則必強不知以為知,詭詭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徒使智日昏,學日退,而虛名終不可以久假。即使學識果已絕人,充其驕矜之氣,或且凌父兄而傲長上,悖亦甚矣。諂者,務屈身以徇俗,則且為無非無刺之行,以雷同于污世,雖足竊一時之名,而不免為識者所竊笑,是皆不能自制之咎也。

小之一身獨立之幸福,大之國家富強之基礎,無不有借于財產(chǎn)。財產(chǎn)之增殖,誠人生所不可忽也。然世人徒知增殖財產(chǎn),而不知所以用之之道,則雖藏鏹百萬,徒為守錢虜耳。而矯之者,又或靡費金錢,以縱耳目之欲,是皆非中庸之道也。

蓋財產(chǎn)之所以可貴,為其有利己利人之用耳。使徒事蓄積,而不知所以用之,則無益于己,亦無裨于人,與赤貧者何異?且積而不用者,其于親戚之窮乏,故舊之饑寒,皆將坐視而不救,不特愛憐之情浸薄,而且廉恥之心無存。當與而不與,必且不當取而取,私買竊賊之贓,重取債家之息,凡喪心害理之事,皆將行之無忌,而馴致不齒于人類。此鄙吝之弊,誠不可不戒也。

顧知鄙吝之當戒矣,而矯枉過正,義取而悖與,寡得而多費,則且有喪產(chǎn)破家之禍。既不能自保其獨立之品位,而于忠孝慈善之德,雖欲不放棄而不能,成效無存,百行俱廢,此奢侈之弊,亦不必遜于鄙吝也。二者實皆欲望過度之所致,折二者之衷,而中庸之道出焉,謂之節(jié)儉。

節(jié)儉者,自奉有節(jié)之謂也,人之處世也,既有貴賤上下之別,則所以持其品位而全其本務者,固各有其度,不可以執(zhí)一而律之,要在適如其地位境遇之所宜,而不逾其度耳。飲食不必多,足以果腹而已;輿服不必善,足以備禮而已,紹述祖業(yè),勤勉不怠,以其所得,撙節(jié)而用之,則家有余財,而可以恤他人之不幸,為善如此,不亦樂乎?且節(jié)儉者必寡欲,寡欲則不為物役,然后可以養(yǎng)德性,而完人道矣。

家人皆節(jié)儉,則一家齊;國人皆節(jié)儉,則一國安。蓋人人以節(jié)儉之故,而貲產(chǎn)豐裕,則各安其堵,敬其業(yè),愛國之念,油然而生。否則奢侈之風彌漫,人人濫費無節(jié),將救貧之不暇,而遑恤國家。且國家以人民為分子,亦安有人民皆窮,而國家不疲苶者。自古國家,以人民之節(jié)儉興,而以其奢侈敗者,何可勝數(shù)!如羅馬之類是已。

愛快樂,忌苦痛,人之情也;人之行事,半為其所驅(qū)迫,起居動作,衣服飲食,蓋鮮不由此者。凡人情可以徐練,而不可以驟禁。昔之宗教家,常有背快樂而就刻苦者,適足以戕賊心情,而非必有裨于道德。人茍善享快樂,適得其宜,亦烏可厚非者。其活潑精神,鼓舞志氣,乃足為勤勉之助。惟蕩者流而不返,遂至放棄百事,斯則不可不戒耳。

快樂之適度,言之非艱,而行之維艱,唯時時注意,勿使太甚,則庶幾無大過矣。古人有言:歡樂極兮哀情多。世間不快之事,莫甚于欲望之過度者。當此之時,不特無活潑精神、振作志氣之力,而且足以招疲勞,增疏懶,甚且悖德非禮之行,由此而起焉。世之墮品行而冒刑辟者,每由于快樂之太過,可不慎歟!

人,感情之動物也,遇一事物,而有至劇之感動,則情為之移,不遑顧慮,至忍擲對己對人一切之本務,而務達其目的,是謂熱情。熱情既現(xiàn),茍非息心靜氣,以求其是非利害之所在,而有以節(jié)制之,則縱心以往,恒不免陷身于罪戾,此亦非熱情之罪,而不善用者之責也。利用熱情,而統(tǒng)制之以道理,則猶利用蒸汽,而承受以精巧之機關,其勢力之強大,莫能御之。

熱情之種類多矣,而以忿怒為最烈。盛怒而欲泄,則死且不避,與病狂無異。是以忿怒者之行事,其貽害身家而悔恨不及者,常十之八九焉。

忿怒亦非惡德,受侮辱于人,而不敢與之校,是怯弱之行,而正義之士所恥也。當怒而怒,亦君子所有事。然而逞忿一朝,不顧親戚,不恕故舊,辜恩誼,背理性以釀暴亂之舉,而貽終身之禍者,世多有之。宜及少時養(yǎng)成忍耐之力,即或怒不可忍,亦必先平心而察之,如是則自無失當之忿怒,而詬詈斗毆之舉,庶乎免矣。

忍耐者,交際之要道也。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茍于不合吾意者而輒怒之,則必至父子不親,夫婦反目,兄弟相鬩,而朋友亦有兇終隙末之失,非自取其咎乎?故對人之道,可以情恕者恕之,可以理遣者遣之。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即所以養(yǎng)成忍耐之美德者也。

忿怒之次曰傲慢,曰嫉妒,亦不可不戒也。傲慢者,挾己之長,而務以凌人;嫉妒者,見己之短,而轉(zhuǎn)以尤人,此皆非實事求是之道也。夫盛德高才,誠于中則形于外。雖其人抑然不自滿,而接其威儀者,畏之象之,自不容已。若乃不循其本,而摹擬剽竊以自炫,則可以欺一時,而不能持久,其凌蔑他人,適以自暴其鄙劣耳。至若他人之才識聞望,有過于我,我愛之重之,察我所不如者而企及之可也。不此之務,而重以嫉妒,于我何益?其愚可笑,其心尤可鄙也。

情欲之不可不制,大略如是。顧制之之道,當如何乎?情欲之盛也,往往非理義之力所能支,非利害之說所能破,而惟有以情制情之一策焉。

以情制情之道奈何?當忿怒之時,則品弄絲竹以和之;當抑郁之時,則登臨山水以解之,于是心曠神怡,爽然若失,回憶忿怒抑郁之態(tài),且自覺其無謂焉。

情欲之熾也,如燎原之火,不可向邇,而移時則自衰,此其常態(tài)也。故自制之道,在養(yǎng)成忍耐之習慣。當情欲熾盛之時,忍耐力之強弱,常為人生禍福之所系,所爭在頃刻間耳。昔有某氏者,性卞急,方盛怒時,恒將有非禮之言動,幾不能自持,則口占數(shù)名,自一至百,以抑制之,其用意至善,可以為法也。

第六節(jié) 勇敢

勇敢者,所以使人耐艱難者也。人生學業(yè),無一可以輕易得之者。當艱難之境而不屈不沮,必達后已,則勇敢之效也。

所謂勇敢者,非體力之謂也。如以體力,則牛馬且勝于人。人之勇敢,必其含智德之原質(zhì)者,恒于其完本務彰真理之時見之。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則勇敢之本義也。

求之歷史,自昔社會人文之進步,得力于勇敢者為多,蓋其事或為豪強所把持,或為流俗所習慣,非排萬難而力支之,則不能有為。故當其沖者,非不屈權(quán)勢之道德家,則必不徇嬖幸之愛國家,非不阿世論之思想家,則必不溺私欲之事業(yè)家。其人率皆發(fā)強剛毅,不戁不悚。其所見為善為真者,雖遇何等艱難,決不為之氣沮。不觀希臘哲人蘇格拉底乎?彼所持哲理,舉世非之而不顧,被異端左道之名而不惜,至仰毒以死而不改其操,至今偉之。又不觀意大利碩學百里諾(Bruno,通譯布魯諾)及加里沙(Galilei,通譯伽利略)乎?百氏痛斥當代偽學,遂被焚死。其就戮也,從容顧法吏曰:公等今論余以死,余知公等之恐怖,蓋有甚于余者。加氏始倡地動說,當時教會怒其戾教旨,下之獄,而加氏不為之屈。是皆學者所傳為美談者也。若而人者,非特學識過人,其殉于所信而百折不回。誠有足多者,雖其身窮死于縲紲之中,而聲名洋溢,傳之百世而不衰,豈與夫屈節(jié)回志,忽理義而徇流俗者,同日而語哉?

人之生也,有順境,即不能無逆境。逆境之中,跋前疐后,進退維谷,非以勇敢之氣持之,無由轉(zhuǎn)禍而為福,變險而為夷也。且勇敢亦非待逆境而始著,當平和無事之時,亦能表見而有余。如壹于職業(yè),安于本分,不誘惑于外界之非違,皆是也。

人之染惡德而招禍害者,恒由于不果斷。知其當為也,而不敢為;知其不可不為也,而亦不敢為,誘于名利而喪其是非之心,皆不能果斷之咎也。至乃虛炫才學,矯飾德行,以欺世而凌人,則又由其無安于本分之勇,而入此歧途耳。

勇敢之最著者為獨立。獨立者,自盡其職而不倚賴于人是也。人之立于地也,恃己之足,其立于世也亦然。以己之心思慮之,以己之意志行之,以己之資力營養(yǎng)之,必如是而后為獨立,亦必如是而后得謂之人也。夫獨立,非離群索居之謂。人之生也,集而為家族,為社會,為國家,烏能不互相扶持,互相挹注,以共圖團體之幸福。而要其交互關系之中,自一人之方面言之,各盡其對于團體之責任,不失其為獨立也。獨立亦非矯情立異之謂。不問其事之曲直利害,而一切拂人之性以為快,是頑冥耳。與夫不問曲直利害,而一切徇人意以為之者奚擇焉。惟不存成見,而以其良知為衡,理義所在,雖芻蕘之言,猶虛己而納之,否則雖王公之命令,賢哲之緒論,亦拒之而不憚,是之謂真獨立。

獨立之要有三:一曰自存;二曰自信;三曰自決。

生計者,萬事之基本也。人茍非獨立而生存,則其他皆無足道。自力不足,庇他人而糊口者,其卑屈固無足言;至若窺人鼻息,而以其一顰一笑為憂喜,信人之所信而不敢疑,好人之所好而不敢忤,是亦一贅物耳,是皆不能自存故也。

人于一事,既見其理之所以然而信之,雖則事變?nèi)f狀,茍其所以然之理如故,則吾之所信亦如故,是謂自信。在昔曠世大儒,所以發(fā)明真理者,固由其學識宏遠,要亦其自信之篤,不為權(quán)力所移,不為俗論所動,故歷久而其理大明耳。

凡人當判決事理之時,而俯仰隨人,不敢自主,此亦無獨立心之現(xiàn)象也。夫智見所不及,非不可咨詢于師友,惟臨事遲疑,隨人作計,則鄙劣之尤焉。

要之,無獨立心之人,恒不知自重。既不自重,則亦不知重人,此其所以損品位而傷德義者大矣。茍合全國之人而悉無獨立心,乃冀其國家之獨立而鞏固,得乎?

勇敢而協(xié)于義,謂之義勇。暴虎馮河,盜賊猶且能之,此血氣之勇,何足選也。無適無莫,義之與比,毀譽不足以淆之,死生不足以脅之,則義勇之謂也。

義勇之中,以貢于國家者為最大。人之處斯國也,其生命,其財產(chǎn),其名譽,能不為人所侵毀。而仰事俯畜,各適其適者,無一非國家之賜,且亦非僅吾一人之關系,實承之于祖先,而又將傳之于子孫,以至無窮者也。故國家之急難,視一人之急難,不啻倍蓰而已。于是時也,吾即舍吾之生命財產(chǎn),及其一切以殉之,茍利國家,非所惜也,是國民之義務也。使其人學識雖高,名位雖崇,而國家有事之時,首鼠兩端,不敢有為,則大節(jié)既虧,萬事瓦裂,騰笑當時,遺羞后世,深可懼也。是以平日必持煉意志,養(yǎng)成見義勇為之習慣,則能盡國民之責任,而無負于國家矣。

然使義與非義,非其知識所能別,則雖有尚義之志,而所行輒與之相畔,是則學問不足,而知識未進也。故人不可以不修學。

第七節(jié) 修學

身體壯佼,儀容偉岸,可能為賢乎?未也。居室崇閎,被服錦繡,可以為美乎?未也。人而無知識,則不能有為,雖矜飾其表,而鄙陋齷齪之狀,寧可掩乎?

知識與道德,有至密之關系。道德之名尚矣,要其歸,則不外避惡而行善。茍無知識以辨善惡,則何以知惡之不當為,而善之當行乎?知善之當行而行之,知惡之不當為而不為,是之謂真道德。世之不忠不孝、無禮無義、縱情而亡身者,其人非必皆惡逆悖戾也,多由于知識不足,而不能辨別善惡故耳。

尋常道德,有尋常知識之人,即能行之。其高尚者,非知識高尚之人,不能行也。是以自昔立身行道,為百世師者,必在曠世超俗之人,如孔子是已。

知識者,人事之基本也。人事之種類至繁,而無一不有賴于知識。近世人文大開,風氣日新,無論何等事業(yè),其有待于知識也益殷。是以人無貴賤,未有可以不就學者。且知識所以高尚吾人之品格也,知識深遠,則言行自然溫雅而動人歆慕。蓋是非之理,既已了然,則其發(fā)于言行者,自無所凝滯,所謂誠于中形于外也。彼知識不足者,目能睹日月,而不能見理義之光;有物質(zhì)界之感觸,而無精神界之欣合,有近憂而無遠慮。胸襟之隘如是,其言行又烏能免于卑陋歟?

知識之啟發(fā)也,必由修學。修學者,務博而精者也。自人文進化,而國家之貧富強弱,與其國民學問之深淺為比例。彼歐美諸國,所以日辟百里、虎視一世者,實由其國中碩學專家,以理學工學之知識,開殖產(chǎn)興業(yè)之端,鍥而不已,成此實效。是故文明國所恃以競爭者,非武力而智力也。方今海外各國,交際頻繁,智力之競爭,日益激烈。為國民者,烏可不勇猛精進,旁求知識,以造就為國家有用之材乎?

修學之道有二:曰耐久;曰愛時。

錦繡所以飾身也,學術(shù)所以飾心也。錦繡之美,有時而敝;學術(shù)之益,終身享之,后世誦之,其可貴也如此。凡物愈貴,則得之愈難,曾學術(shù)之貴,而可以淺涉得之乎?是故修學者,不可以不耐久。

凡少年修學者,其始鮮或不勤,未幾而惰氣乘之,有不暇自省其功候之如何,而咨嗟于學業(yè)之難成者。豈知古今碩學,大抵抱非常之才,而又能精進不已,始克抵于大成,況在尋常之人,能不勞而獲乎?而不能耐久者,乃欲以窮年莫殫之功,責效于旬日,見其未效,則中道而廢,如棄敝屣然。如是,則雖薄技微能,為庸眾所可跂者,亦且百涉而無一就,況于專門學藝,其理義之精深,范圍之博大,非專心致志,不厭不倦,必不能窺其涯涘,而乃鹵莽滅裂,欲一蹴而幾之,不亦妄乎?

莊生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夫以有涯之生,修無涯之學,固常苦不及矣。自非惜分寸光陰,不使稍縻于無益,鮮有能達其志者。故學者尤不可以不愛時。

少壯之時,于修學為宜,以其心氣尚虛,成見不存也。及是時而勉之,所積之智,或其終身應用而有余。否則以有用之時間,養(yǎng)成放僻之習慣,雖中年悔悟,痛自策勵,其所得蓋亦僅矣。朱子有言曰:勿謂今日不學而有來日;勿謂今年不學而有來年,日月逝矣,歲不延誤,嗚呼老矣,是誰之愆?其言深切著明,凡少年不可不三復也。

時之不可不愛如此,是故人不特自愛其時,尤當為人愛時。嘗有詣友終日,游談不經(jīng),荒其職業(yè),是謂盜時之賊,學者所宜戒也。

修學者,固在入塾就師,而尤以讀書為有效。蓋良師不易得,借令得之,而親炙之時,自有際限,要不如書籍之惠我無窮也。

人文漸開,則書籍漸富,歷代學者之著述,汗牛充棟,固非一人之財力所能盡致,而亦非一人之日力所能遍讀,故不可不擇其有益于我者而讀之。讀無益之書,與不讀等,修學者宜致意焉。

凡修普通學者,宜以平日課程為本,而讀書以助之。茍課程所受,研究未完,而漫焉多讀雜書,雖則有所得,亦泛濫而無歸宿。且課程以外之事,亦有先后之序,此則修專門學者,尤當注意。茍不自量其知識之程度,取高遠之書而讀之,以不知為知,沿訛襲謬,有損而無益,即有一知半解,沾沾自喜,而亦終身無會通之望矣。夫書無高卑,茍了徹其義,則雖至卑近者,亦自有無窮之興味。否則徒震于高尚之名,而以不求甚解者讀之,何益?行遠自邇,登高自卑,讀書之道,亦猶是也。未見之書,詢于師友而抉擇之,則自無不合程度之慮矣。

修學者得良師,得佳書,不患無進步矣。而又有資于朋友,休沐之日,同志相會,凡師訓所未及者,書義之可疑者,各以所見,討論而闡發(fā)之,其互相為益者甚大。有志于學者,其務擇友哉。

學問之成立在信,而學問之進步則在疑。非善疑者,不能得真信也。讀古人之書,聞師友之言,必內(nèi)按諸心,求其所以然之故。或不能得,則輾轉(zhuǎn)推求,必逮心知其意,毫無疑義而后已,是之謂真知識。若乃人云亦云,而無獨得之見解,則雖博聞多識,猶書篋耳,無所謂知識也。至若預存成見,凡他人之說,不求其所以然,而一切與之反對,則又懷疑之過,殆不知學問為何物者。蓋疑義者,學問之作用,非學問之目的也。

第八節(jié) 修德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有德性耳。當為而為之之謂德,為諸德之源;而使吾人以行德為樂者之謂德性。體力也,知能也,皆實行道德者之所資。然使不率之以德性,則猶有精兵而不以良將將之,于是剛強之體力,適以資橫暴;卓越之知能,或以助奸惡,豈不惜歟?

德性之基本,一言以蔽之曰:循良知。一舉一動,循良知所指,而不挾一毫私意于其間,則庶乎無大過,而可以為有德之人矣。今略舉德性之概要如下:

德性之中,最普及于行為者,曰信義。信義者,實事求是,而不以利害生死之關系枉其道也。社會百事,無不由信義而成立。茍蔑棄信義之人,遍于國中,則一國之名教風紀,掃地盡矣。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信義之可尚也。人茍以信義接人,毫無自私自利之見,而推赤心于腹中,雖暴戾之徒,不敢忤焉。否則不顧理義,務挾詐術(shù)以遇人,則雖溫厚篤實者,亦往往報我以無禮。西方之諺曰:正直者,上乘之機略。此之謂也。世嘗有牢籠人心之偽君子,率不過取售一時,及一旦敗露,則人亦不與之齒矣。

入信義之門,在不妄語而無爽約。少年癖嗜新奇,往往背事理真相,而構(gòu)造虛偽之言,冀以聳人耳目。行之既久,則雖非戲謔談笑之時,而不知不覺,動參妄語,其言遂不能取信于他人。蓋其言真?zhèn)蜗喟耄欠裰g,甚難判別,誠不如不信之為愈也。故妄語不可以不戒。

凡失信于發(fā)言之時者為妄語,而失信于發(fā)言以后為爽約。二者皆喪失信用之道也。有約而不踐,則與之約者,必致靡費時間,貽誤事機,而大受其累。故其事茍至再至三,則人將相戒不敢與共事矣。如是,則雖置身人世,而枯寂無聊,直與獨棲沙漠無異,非自苦之尤乎?顧世亦有本無爽約之心,而迫于意外之事,使之不得不如是者。如與友人有游散之約,而猝遇父兄罹疾,此其輕重緩急之間,不言可喻,茍舍父兄之急,而局局于小信,則反為悖德,誠不能棄此而就彼。然后起之事,茍非促促無須臾暇者,亦當通信于所約之友,而告以其故,斯則雖不踐言,未為罪也。又有既經(jīng)要約,旋悟其事之非理,而不便遂行者,亦以解約為是。此其爽約之罪,乃原因于始事之不慎。故立約之初,必確見其事理之不謬,而自審材力之所能及,而后決定焉?!吨杏埂吩唬貉灶櫺?,行顧言。此之謂也。

言為心聲,而人之處世,要不能稱心而談,無所顧忌,茍不問何地何時,與夫相對者之為何人,而輒以己意喋喋言之,則不免取厭于人。且或炫己之長,揭人之短,則于己既為失德,于人亦適以招怨。至乃訐人陰私,稱人舊惡,使聽者無地自容,則言出而禍隨者,比比見之。人亦何苦逞一時之快,而自取其咎乎?

交際之道,莫要于恭儉。恭儉者,不放肆,不僭濫之謂也。人間積不相能之故,恒起于一時之惡感,應對酬酢之間,往往有以傲慢之容色,輕薄之辭氣,而激成兇隙者。在施者未必有意以此侮人,而要其平日不恭不儉之習慣,有以致之。欲矯其弊,必循恭儉,事尊長,交朋友,所不待言。而于始相見者,尤當注意。即其人過失昭著而不受盡言,亦不宜以意氣相臨,第和色以諭之,婉言以導之,赤心以感動之,如是而不從者鮮矣。不然,則倨傲偃蹇,君子以為不可與言,而小人以為鄙己,蓄怨積憤,鮮不藉端而開釁者,是不可以不慎也。

不觀事父母者乎,婉容愉色以奉朝夕,雖食不重肉,衣不重帛,父母樂之;或其色不愉,容不婉,雖錦衣玉食,未足以悅父母也。交際之道亦然,茍容貌辭令,不失恭儉之旨,則其他雖簡,而人不以為忤,否則即鋪張揚厲,亦無效耳。

名位愈高,則不恭不儉之態(tài)易萌,而及其開罪于人也,得禍亦尤烈。故恭儉者,即所以長保其聲名富貴之道也。

恭儉與卑屈異。卑屈之可鄙,與恭儉之可尚,適相反焉。蓋獨立自主之心,為人生所須臾不可離者。屈志枉道以迎合人,附合雷同,閹然媚世,是皆卑屈,非恭儉也。謙遜者,恭儉之一端,而要其人格之所系,則未有可以受屈于人者。宜讓而讓,宜守而守,則恭儉者所有事也。

禮儀,所以表恭儉也。而恭儉則不僅在聲色笑貌之間,誠意積于中,而德輝發(fā)于外,不可以偽為也。且禮儀與國俗及時世為推移,其意雖同,而其跡或大異,是亦不可不知也。

恭儉之要,在能容人,人心不同,茍以異己而輒排之,則非合群之道矣。且人非圣人,誰能無過?過而不改,乃成罪惡。逆耳之言,尤當平心而察之,是亦恭儉之效也。

第九節(jié) 交友

人情喜群居而惡離索,故內(nèi)則有家室,而外則有朋友。朋友者,所以為人損痛苦而益歡樂者也。雖至快之事,茍不得同志者共賞之,則其趣有限;當抑郁無聊之際,得一良友慰其寂寞,而同其憂戚,則胸襟豁然,前后殆若兩人。至于遠游羈旅之時,兄弟戚族,不遑我顧,則所需于朋友者尤切焉。

朋友者,能救吾之過失者也。凡人不能無偏見,而意氣用事,則往往不遑自返,斯時得直諒之友,忠告而善導之,則有憬然自悟其非者,其受益孰大焉。

朋友又能成人之善而濟其患。人之營業(yè),鮮有能以獨力成之者,方今交通利便,學藝日新,通功易事之道愈密,欲興一業(yè),尤不能不合眾志以成之。則所需于朋友之助力者,自因之而益廣。至于猝遇疾病,或值變故,所以慰藉而保護之者,自親戚家人而外,非朋友其誰望耶?

朋友之有益于我也如是。西哲以朋友為在外之我,洵至言哉。人而無友,則雖身在社會之中,而胸中之岑寂無聊,曾何異于獨居沙漠耶?

古人有言,不知其人,觀其所與。朋友之關系如此,則擇交不可以不慎也。凡朋友相識之始,或以鄉(xiāng)貫職業(yè),互有關系;或以德行才器,素相欽慕,本不必同出一途。而所以訂交者,要不為一時得失之見,而以久要不渝為本旨。若乃任性濫交,不顧其后,無端而為膠漆,無端而為冰炭,則是以交誼為兒戲耳。若而人者,終其身不能得朋友之益矣。

既訂交矣,則不可以不守信義。信義者,朋友之第一本務也。茍無信義,則猜忌之見,無端而生,兇終隙末之事,率起于是。惟信義之交,則無自而離間之也。

朋友有過,宜以誠意從容而言之,即不見從,或且以非理加我,則亦姑恕宥之,而徐俟其悔悟。世有歷數(shù)友人過失,不少假借,或因而憤爭者,是非所以全友誼也。而聽言之時,則雖受切直之言,或非人所能堪,而亦當溫容傾聽,審思其理之所在,蓋不問其言之得當與否,而其情要可感也。若乃自諱其過而忌直言,則又何異于諱疾而忌醫(yī)耶?

夫朋友有成美之益,既如前述,則相為友者,不可以不實行其義。有如農(nóng)工實業(yè),非集巨資合群策不能成立者,宜各盡其能力之所及,協(xié)而圖之。及其行也,互持契約,各守權(quán)限,無相詐也,無相諉也,則彼此各享其利矣。非特實業(yè)也,學問亦然。方今文化大開,各科學術(shù),無不理論精微,范圍博大,有非一人之精力所能周者。且分料至繁,而其間乃互有至密之關系。若專修一科,而不及其他,則孤陋而無藉,合各科而兼習焉,則又泛濫而無所歸宿,是以能集同志之友,分門治之,互相討論,各以其所長相補助,則學業(yè)始可抵于大成矣。

雖然,此皆共安樂之事也,可與共安樂,而不可與共患難,非朋友也。朋友之道,在扶困濟危,雖自擲其財產(chǎn)名譽而不顧。否則如柳子厚所言,平日相征逐、相慕悅,誓不相背負;及一旦臨小利害若毛發(fā)、輒去之若浼者。人生又何貴有朋友耶?

朋友如有悖逆之征,則宜盡力諫阻,不可以交誼而曲徇之。又如職司所在,公爾忘私,亦不得以朋友之請謁若關系,而有所假借。申友誼而屈公權(quán),是國家之罪人也。朋友之交,私德也;國家之務,公德也。二者不能并存,則不能不屈私德以從公德。此則國民所當服膺者也。

第十節(jié) 從師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在德與才。而成德達才,必有其道。經(jīng)驗,一也;讀書,二也;從師受業(yè),三也。經(jīng)驗為一切知識及德行之淵源,而為之者,不可不先有辨別事理之能力。書籍記遠方及古昔之事跡,及各家學說,大有裨于學行,而非粗諳各科大旨,及能甄別普通事理之是非者,亦讀之而茫然。是以從師受業(yè),實為先務。師也者,授吾以經(jīng)驗及讀書之方法,而養(yǎng)成其自由抉擇之能力者也。

人之幼也,保育于父母。及稍長,則苦于家庭教育之不完備,乃入學親師。故師也者,代父母而任教育者也。弟子之于師,敬之愛之,而從順之,感其恩勿諼,宜也。自師言之,天下至難之事,無過于教育。何則?童子未有甄別是非之能力,一言一動,無不賴其師之誘導,而養(yǎng)成其習慣,使其情緒思想,無不出于純正者,師之責也。他日其人之智德如何,能造福于社會及國家否,為師者不能不任其責。是以其職至勞,其慮至周,學者而念此也,能不感其恩而圖所以報答之者乎?

弟子之事師也,以信從為先務。師之所授,無一不本于造就弟子之念,是以見弟子之信從而勤勉也,則喜,非自喜也,喜弟子之可以造就耳。蓋其教授之時,在師固不能自益其知識也。弟子念教育之事,非為師而為我,則自然篤信其師,而尤不敢不自勉矣。

弟子知識稍進,則不宜事事待命于師,而常務自修,自修則學問始有興趣,而不至畏難,較之專恃聽授者,進境尤速。惟疑之處,不可武斷,就師而質(zhì)焉可也。

弟子之于師,其受益也如此,茍無師,則雖經(jīng)驗百年,讀書萬卷,或未必果有成效。從師者,事半而功倍者也。師之功,必不可忘,而人乃以為區(qū)區(qū)脩脯已足償之,若購物于市然。然則人子受父母之恩,亦以服勞奉養(yǎng)為足償之耶?為弟子者,雖畢業(yè)以后,而敬愛其師,無異于受業(yè)之日,則庶乎其可矣。

 

  1. 作者在此處加批注:“僅說到國家而止?!?/li>
  2. 作者后將“始倡”二字改為“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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