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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預言

金絲小巷忘年交 作者:范瑋麗 著;楊苡,趙蘅 編


浪漫預言

最初想寫楊戴之戀,因為我鐘情于“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不朽愛情;更因為我鄙夷當下閃婚、閃離,追寶馬、愛豪宅的“愛情觀”。

有作家言,“這個時代拒絕深刻、拒絕意義、拒絕不朽”。我崇尚深刻、崇尚意義、崇尚不朽;所以楊戴的不朽愛情和事業(yè)上的珠聯(lián)璧合,讓我感到對當今的時代尤為有意義。

有朋友說,不要寫“愛情”了,他們的愛情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同憲益老人面對面坐得久了、聊得多了,我也感受到了老人身上的更大“能量”,覺得愛情主題已遠遠不夠。

但寫楊憲益、戴乃迭如何能不寫他們浪漫的跨國之戀和六十年的風雨同舟?而且,我自以為挖掘出了別人沒寫過的細節(jié)。

對那些熟知楊戴之戀的讀者們,希望你們能發(fā)現(xiàn)過去沒讀到過的細節(jié);對于不了解楊戴故事的讀者們,請你們與我一起走進他們既浪漫傳奇,又坎坷多難的人生,去體味深刻、發(fā)現(xiàn)意義、感知不朽。

故事始于一個浪漫的預言。

1935年夏,一艘地中海豪華游輪停泊在埃及的開羅,游客們將在開羅游覽三天。在大腹便便、雍容華貴的頭等艙歐洲闊佬中,有一位年紀輕輕、舉止儒雅的中國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修長的身材、細長的眉眼、黑油油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后。

經(jīng)歷了兩天駱駝背上的沙漠探險,領(lǐng)略了金字塔的歷史古韻,也在琳瑯滿目的市集上淘了寶物,年輕人又梳洗一番,洗去了白天的沙塵和疲倦,在夜幕降臨之后,又上路了。

那是一個將近滿月的夜晚,銀霜般的月光給白天炙烤的沙漠帶來一絲清涼。年輕人騎著一匹高大的白色阿拉伯馬,儼然一個白馬王子,走進夜色。他的埃及導游,栗色小卷發(fā),瘦癯的臉廓棱角分明,也騎在馬背上,并肩前行。

年輕人年僅二十歲,來自天津,名楊憲益。他的埃及導游并不比他年長太多,我們就叫他盧克曼吧。他們騎馬走進沙漠,經(jīng)過一座座金字塔。靛藍色的夜空下,金字塔裹著銀色的月光,比白天顯得更神秘;斯芬克斯遠眺的目光,更令人遐想。迷人的夜色和古埃及文化歷史的燦爛撩撥著楊憲益的思緒,他駐足下馬,與斯芬克斯靜靜地對望。盧克曼看到了自己的機會?!跋壬?,我很擅長算命,”他在楊憲益耳邊輕輕地說,“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是最適合算命的,我想我會算得非常準確。”

楊憲益扭頭看著他,盧克曼凹陷的圓眼睛炯炯熠熠,充滿期待。楊憲益樂了。他突然想到,“Lukman”原意不就是“先知”的意思嗎?他既然想算命,我試試也無妨。

“我只需一枚銀幣,”盧克曼說,左手掌心向上,已伸到楊憲益眼前?!拔倚枰谡菩纳嫌∩弦粋€神奇的印記?!?/p>

楊憲益掏出半個克朗放在他的手心上,盧克曼用右手拇指在掌心上捻了幾下,銀幣便不翼而飛,他的掌心上只留下了銀幣的印痕。然后他面向斯芬克斯,口中念念有詞,目光從斯芬克斯移向遠方:

“我看到一片水,是地中海,是大西洋;我看到一個英國女郎,在水一方,金發(fā)碧眼,向東方眺望,她正為你而憔悴?!?/p>

楊憲益怦然而笑。

“你倆尚未相遇,”盧克曼面不改色,繼續(xù)用他誦經(jīng)般的聲音唱誦道,“但是相遇就在不久的將來,探險、獵奇和一系列美妙之事在你們的前方等待……”

早在一年前,十九歲的楊憲益從天津新學書院畢業(yè),隨英國老師朗曼先生輾轉(zhuǎn)北美赴英國求學。先用近半年時間補讀了拉丁語和希臘文,于1935年春天順利通過牛津大學的入學考試,然后進入面試。

“希臘文和拉丁語學了多久?”考官問。

“五個月,”楊憲益答,“來倫敦后請了一位私人教師專門學的?!?/p>

“什么?才五個月?”考官吃驚不小,“你知道嗎,我們在校的英國少年通常要學七到八年的拉丁文和希臘語才能進入大學。你才學了五個月,能通過考試純屬偶然?!?/p>

最后,楊憲益被告知他需要再補習一年拉丁語和希臘文,因為入墨頓學院主修古典人文(Classics,指古希臘、古羅馬的語言、文學、歷史),語言基礎十分重要。而讓楊憲益推遲一年入學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墨頓學院每年只有一個亞非學生名額,這個名額已被占用。學院決定接收楊憲益1936年秋季入學。

既然已經(jīng)通過考試,年輕的楊憲益不想再花費一年時間苦讀語言。他認為與其把錢用來請私教,不如用來旅游,用這一年的時間游歷歐洲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于是,從阿爾卑斯山脈的徒步旅行到地中海的豪華游輪,公子哥出身的楊憲益對旅行的質(zhì)量與氣派毫不含糊。“我那年的旅行確實有點‘過于奢華’。”楊憲益晚年回憶道。但那時年輕氣盛,覺得自己有的是錢,想讓自己的旅行經(jīng)歷盡可能舒適、盡興。

在萊蒙湖畔的錫壅古堡,楊憲益尋著拜倫的足跡,感受他創(chuàng)作《錫壅的囚徒》的激情;在巴黎的拉雪茲神父陵園,他憑吊王爾德、莫里哀、普魯斯特等文學大師,也為浪漫傳奇中的阿伯拉爾和愛絡綺思帶來一份年輕的感動;在希臘,他造訪了巴塞農(nóng)神廟,在栩栩如生、滿壁生輝的浮雕中體味古希臘藝術(shù)的輝煌;他游覽了詩人薩福的故鄉(xiāng)勒斯波斯島,在橄欖樹、無花果的飄香中回憶起三年前初譯薩福詩歌的激情。那時他還不能閱讀希臘文,讀了英譯的薩福詩歌殘句,就喜歡上了這位古希臘女詩人的優(yōu)美詩歌。

除了游歷四方,楊憲益還利用這一年的時光廣泛閱讀。從馬志尼《論人的責任》到馬克思的《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從歐內(nèi)斯特·勒南的《耶穌傳》到比埃爾·羅蒂的波斯游記,從拜倫的長詩到蕭伯納的戲劇,他興趣廣泛,大量閱讀。他對詩歌與戲劇的興趣,對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的同情心和社會責任感都在這一年的讀書中得到強化。1936年秋入墨頓學院時,一年前埃及導游的浪漫預言早已被他遺忘。

格萊迪斯于1919年生于北京,父母為來自英國的傳教士。她住在抽屜胡同一座四合院里的童年時光給她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中國新年廟會的糖葫蘆和各種玩耍;春天放飛的風箏;夏天院子里盛開的棉花朵,顏色從黃到粉到紅到突然有一天變成大朵大朵松軟雪白的棉花團;還有冬天里運煤的駱駝隊,脖子上的鈴鐺叮咚作響。甚至大街上殺雞宰羊的場面也吸引她,紅紅的血流讓她既害怕、又激動;沙塵暴漫天的黃沙,也讓她覺得刺激。家里在北戴河有夏屋,格萊迪斯和姐姐希爾達常常赤腳在沙灘上賽跑;一次同她們一起賽跑的竟然是她們崇拜的英雄伊利克·里達爾。

1926年,格萊迪斯和希爾達被送回英國讀書,姐妹倆在倫敦附近的七橡樹寄宿學校讀完小學、中學。格萊迪斯成績優(yōu)異,于1937年獲國家獎學金入牛津大學圣安妮學院主修法文。兒時的美好記憶像一條無形的紐帶,開學不久就把她帶到牛津的中國學會,并在那里與楊憲益相遇。談起初識憲益的印象,格萊迪斯回憶道:第一次見到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人我挺吃驚,他面色白皙,眼睛細長,手指也細長,而且非常彬彬有禮。

楊憲益在墨頓學院的好朋友邦尼·麥洛正追求格萊迪斯,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楊憲益和格萊迪斯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親切感,他覺得這是因為兩個人都與中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除了難忘的北京童年,格萊迪斯的父母仍在中國教書,父親戴樂仁曾在天津新學書院任教,而這正是楊憲益后來就讀的學校。邦尼覺得楊憲益是他追求格萊迪斯的天賜幫手。每當他約會格萊迪斯時,如果加上一句,“尊敬的楊也會加入我們”,格萊迪斯一定欣然赴約。

于是,牛津處處留下了他們?nèi)诵械纳碛埃喝艘煌诓焱柡訐胃莘褐郏蛟邝V魚酒店的酒吧高談闊論,或在牛津?qū)W生俱樂部聊天。他們最喜歡光顧的地方莫過于石屏街上一家名叫“泰姬陵”的印度餐館。也許格萊迪斯對童年北京的懷想和楊憲益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在異國風味的印度餐廳能得到些許的緩解——“泰姬陵”似乎是牛津最富東方色彩的地方。也許印度餐館的老板是一位慈祥的老者,對三個熱愛東方文化的年輕人格外熱情??傊?,他們在“泰姬陵”最舒心自如。

一次,楊憲益和邦尼邊飲邊談牛津畢業(yè)后的計劃,一個想回到祖國,為抗日戰(zhàn)爭盡一分力量;一個想去印度,為大英帝國效勞。他們越談興致越高,越喝越口若懸河,直到一醉方休。離開餐館時,兩人跌跌撞撞地從二樓走下,最后癱倒在樓梯拐角處,大口吐起來。格萊迪斯在一旁觀望,不知所措,尷尬異常。

兩個年輕人甚至陪格萊迪斯一起上法文課,一人一邊,坐在格萊迪斯身旁,很是愜意。不知課堂上他們是陷入紛飛遐想,還是沉浸在當下格萊迪斯的美麗光彩之中?一次,老師請他們翻譯《羅蘭之歌》,點到楊憲益頭上?!拔?、我、我很抱歉,”楊憲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沒有準備,我是旁聽生?!彼f話的聲音很輕,頭也越來越低,面頰緋紅。這一次難堪居然促使楊憲益開始發(fā)奮學習法文。雖然法文課只上了一兩個學期,但這一經(jīng)歷在日后卻派上了大用場。

邦尼是否想過“三人行”的潛在風險?或許身為《察威爾報》的編輯,又彈一手好鋼琴的邦尼十分自信,自以為細眉長眼、溫敦儒雅的中國朋友絕不是他的對手。然而,楊憲益和格萊迪斯之間的相互傾心卻在邦尼不知不覺中迅速發(fā)展。除了“三人行”的活動外,楊憲益和格萊迪斯還肩并肩地在中國學會工作。

當時,中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全面爆發(fā)。其實,從1937年的夏天開始,楊憲益就已經(jīng)利用暑期在倫敦積極宣傳中國人民的抗日,揭露日軍在中國的暴行。作為最年輕、也最富有活力的中國留學生,他成了中國學者、學生抗日宣傳的領(lǐng)導者,不僅到處演講,還自己出資購買了一臺油印機,和當時在倫敦學習、研究的呂叔湘、向達等辦了一份中文的抗日簡報。因為當時在倫敦的中國人大多為從事洗衣、餐飲的勞動者,未必能讀懂英文報刊。楊憲益把每天英文報刊關(guān)于中日戰(zhàn)事的報道摘要編譯,再由呂叔湘、向達刻板印刷,然后分發(fā)給倫敦的中國人。

后來,楊憲益還單槍匹馬地辦了一份英文雜志,定名為Resurgence(意為“復興”“重生”)。他獨自編社論、寫文章,鼓舞士氣、分析形勢、譴責侵略者,而且每月都自費將三四十本雜志分別郵寄給英國一些與中國友好的機構(gòu)。甚至有一次心血來潮,年輕的楊憲益竟給駐扎在天津的日軍守備隊司令部寄了一份?!爱敃r我只想氣氣他們,”七十多年后回憶起這段往事,童顏鶴發(fā)的楊憲益仍露出一副頑皮的微笑。在英媒紛紛報道了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軍隊的第一個勝仗——山西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后,楊憲益?zhèn)涫芄奈?,寫了一個以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為題材的英文獨幕話劇,把它刊登在自己辦的英文雜志里。

當然,楊憲益在倫敦的抗日宣傳活動都是利用假期進行的。牛津?qū)W期期間,他就回到學校上課,但仍然在牛津的中國學會從事宣傳抗日工作。他很快成為中國學會的主席,后來格萊迪斯擔任秘書,成了他的得力幫手。他們共同努力,組織各種活動,力求提高學生們對日本侵華暴行的認知。他們自己出資組織雪利酒會、察威爾河撐篙劃船游等活動,吸引學生們加入中國學會。楊憲益繼續(xù)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組織學生抵制日貨。楊憲益的演說和組織能力在同學中頗有影響,所以楊憲益身邊很快就形成了一個響應支持他的小團體。機靈、熱情的弗蘭克·B就是這個小團體中的一員。七十年后,他這樣評價楊憲益:他善于演講、富有親和力,是一個天生的領(lǐng)導者。弗蘭克回憶說,為了支持楊憲益的工作,他把自己的打字機捐獻出來,以便楊憲益可以打印活動通知等等。

為了引起當?shù)鼐用駥Φ种迫肇浀年P(guān)注,楊憲益和他的團隊一起去“購物”,面對店家呈上的絲綢領(lǐng)帶,他們會嚴肅地指出:“這些都是日本貨,我們不要!”他們要求買毛料的領(lǐng)帶。因為當時東方的絲綢等物大都來自日本。女孩子們則拒絕買日本的絲襪,她們堅持要買棉紗長筒襪。楊憲益還會借此機會向商鋪里的員工、顧客們介紹中國的抗戰(zhàn)形勢,要求店家抵制日貨。喜歡吃橘子的弗蘭克,因為橘子是從日本進口的,也忍痛割愛,堅持不買橘子。

楊憲益和格萊迪斯團結(jié)了一大批支持者,中國學會在他們的領(lǐng)導下迅速壯大,很快就達到了他們制定的千人會員的目標,超過了日本學會。日本學會原本資金雄厚,背后又有日本大使館的支持,所以一直比較強大。

楊憲益在墨頓學院前方院的宿舍里掛了一幅幅他親手繪制的中國地圖,地圖展示著不同朝代各個諸侯國的疆域。正是從這些地圖上,格萊迪斯看到了楊憲益的愛國情懷和豐厚的歷史知識。同時,楊憲益愛好古代詩歌,常常出于興趣翻譯幾首唐詩。他信手拈來的翻譯往往令同學們欽佩不已。時任學生報編輯的邦尼就把楊憲益翻的唐代詩人李賀的幾首詩刊登在了《察威爾報》上,并撰文介紹楊憲益,還配上了他身著長袍的兒時相片。邦尼這一不無幽默的版面設計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以說讓楊憲益小出風頭。而楊憲益翻譯的李賀的詩句,則再一次打動了格萊迪斯的心:“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p>

童年的北京印象原本就讓格萊迪斯對中國的語言文化保有濃厚的興趣,與楊憲益的相遇相知似乎一下子拉近了她與逝去的童年和遙遠的中國的距離。主修法文的格萊迪斯在楊憲益的影響下轉(zhuǎn)了專業(yè),改學中文。

當時在牛津教授中文的修中誠牧師(E.R.Hughes)很高興門下收進一個主修中文榮譽學位的學生。修中誠早年在中國的福建一帶傳教,他的中文學識完全局限于四書五經(jīng)及宗教典籍,而且口語頗具閩南風格。所以格萊迪斯對導師指導的閱讀常常感到枯燥乏味。楊憲益便給格萊迪斯推薦一些古典詩詞、唐宋傳奇以及更近代一些的散文作品。這些讀物確實比導師修牧師的教材更有趣味,而且格萊迪斯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請教楊憲益。楊憲益已經(jīng)在1938年春季通過了拉丁、希臘古典語文榮譽學位的資格考試,隨后還需要再修一門人文課程才能完成榮譽學位的學業(yè),楊憲益便選了法國文學。學習了一段中古法語之后,隨著格萊迪斯放棄法文轉(zhuǎn)修中文,楊憲益也從法語轉(zhuǎn)修英國語言文學。雖然他只學了一兩個學期的中古法語文學,但這一短暫的經(jīng)歷卻在日后派上了大用場。

我們可以想象這對風華正茂、彼此傾心的年輕人,分別學習對方祖國的語言文學,可以互幫互學,一定是其樂無窮,事半功倍吧。

他們互幫互學的結(jié)果之一,就是把屈原的《離騷》翻譯成英語詩歌的英雄偶句體(Heroic Couplet,也譯作英雄雙韻體)。這是英國文學中的古典詩體,始于被譽為“英國文學之父”的喬叟(1341—1400);后為德萊頓(1631—1700)、蒲柏(1688—1744)發(fā)展完善,成為英語詩歌的重要體裁。它雙行押韻,每行五個音步、十個音節(jié);因為這種體裁常被用于英雄史詩或英雄劇,所以稱作英雄偶句體。

把中國古代最早的偉大詩人的詩歌以英國古典詩歌的英雄偶句體譯成英文,在形式上無疑是很貼切的;在語言上又是極具挑戰(zhàn)的。而這樣一項近乎不可能的詩歌翻譯,竟是出自一對比翼展翅的年輕人之手,足見他們優(yōu)勢互補,潛力無窮。

20世紀50年代,楊憲益應邀到中南海接受偉大領(lǐng)袖接見時,周恩來總理介紹他為翻譯家,已經(jīng)把《離騷》譯成英文,這使舞文弄墨、愛好詩詞的最高領(lǐng)袖邊握手邊驚異地問道:“你覺得《離騷》也能翻譯嗎?”楊憲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主席,想必任何文學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領(lǐng)袖略顯遲疑,似乎想繼續(xù)探討《離騷》究竟可翻不可翻,但下面還有列隊等候接見的其他知識分子代表。偉大領(lǐng)袖后來微微一笑,再一次握了翻譯家的手,便繼續(xù)接見其他人了。

楊憲益晚年憶起這段往事,認為偉大領(lǐng)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他雖然年紀輕輕就把《離騷》譯成了英語,而晚年卻也懷疑詩歌是否是可以翻譯的。

當然翻譯有不同的標準。若要把詩歌的韻、律、意都原汁原味地從一種語言轉(zhuǎn)換成另一種語言,無疑是不可能的;翻譯只能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在信、達、雅三方面找到最佳平衡的再創(chuàng)造。

我們不妨看看年輕的楊憲益和格萊迪斯是如何把《離騷》轉(zhuǎn)換成英語英雄偶句體的: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Dew from magnolia leaves I drank at dawn,

At eve for food were aster petals borne.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Long did I sigh and wipe away my tears,

To see my people bowed by griefs and fears.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The way was long,and wrapped in gloom did seem,

As I urged on to seek my vanished dream.

英語是嚴格的雙行同韻,每行十個音節(jié)。這樣的翻譯前提是必須精通中文、英文,古文、今文的;這樣的英語韻律也必是經(jīng)過再三斟酌、反復推敲的。

楊憲益曾說,他們翻譯《離騷》是翻著玩兒的。可以想象得到這一對年輕人在墨頓學院的花園里的身影:或在芳草如茵的綠地上,或在樹蔭下的長椅上,身邊攤著書本,手里捧著詞典,兩人耳鬢廝磨,相互切磋。他們覺得好玩兒,因為他們不僅相互傾心,也熱愛語言、熱愛文學,喜歡挑戰(zhàn)他們各自的雙語能力。

當然,在他們切磋學習的同時,楊憲益也講了不少“好玩兒”的故事。他曾經(jīng)問過格萊迪斯是否見過醉酒的金魚,格萊迪斯大睜著一雙藍眼睛,不知金魚何以能夠醉酒。楊憲益津津自得,講他小時候如何把家里的洋酒偷偷倒進魚缸,觀察金魚們?nèi)绾胃呖旱厣舷路瓭L,然后一一醉死。

“好玩兒”后來變成格萊迪斯形容楊憲益的常用語,“好玩兒”也成了他們做事情的口頭禪。“好玩兒”的事情,他們一定樂此不疲。

楊憲益的另一個故事,也給格萊迪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楊憲益有一把玩具氣槍,深受周邊同學的喜愛,幾個要好的男孩子經(jīng)常聚在楊憲益的宿舍里比賽射靶。但沒多久這一游戲就玩膩了。某天晚上,有人提議他們以楊憲益窗戶對面的墨頓街街燈為靶子,看誰能最先射下街燈。于是四五個調(diào)皮的男孩子開始輪流對著街燈打靶。但燈罩的玻璃實在太結(jié)實,雖然幾次中彈,仍然巋然不動。正當他們不依不饒,連續(xù)作戰(zhàn)時,教務主任從窗前經(jīng)過,一顆“流彈”嗖的一聲擦著他的鼻尖飛馳而過,他本能地往后趔趄了一下,然后順著開啟的窗戶往里窺探。雖然屋里一片黑暗,但借著街燈黃蒙蒙的光亮,他仍然可以辨認出幾個匍匐在地面,不敢抬頭的男孩子。

第二天,楊憲益被傳喚到教務長辦公室。不管如何追問,楊憲益只承認氣槍是他的,主意也是他的,不肯出賣其他任何人。雖然教務長認為楊憲益還是個不錯的學生,肯定不會是這件事情的主謀,但無奈,楊憲益全部攬在自己身上,最后也就只好沒收了他的氣槍,罰了他二十英鎊。當然,事后他的“哥兒們”都認為他很仗義、夠朋友,更喜歡與他交往。雖然這是楊憲益入學第一年發(fā)生的事情,那時格萊迪斯尚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但后來他的朋友們常常會對這件事津津樂道。

吸引格萊迪斯的很難說清是楊憲益在中國文化方面的博學多識,還是他的幽默風趣,或是他對朋友的仗義豪邁。對于墜入愛河的年輕人,一見鐘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最初的相互吸引恐怕都是始于一點、兩點。楊憲益的“好玩兒”,他的博學,他的值得信任,想必都是格萊迪斯看重的品質(zhì)。而對于年輕的楊憲益,他承認一開始就為格萊迪斯的美貌所動。已經(jīng)滿頭銀發(fā)的楊憲益曾經(jīng)笑語:男人嘛,肯定會被女人的美貌所吸引。但年輕的他也很快發(fā)現(xiàn),格萊迪斯不僅僅是外貌美麗大方,她還喜歡讀書、善于思考、性格獨立,完全不像他以前接觸過的一些中國小姐們那樣愛慕虛榮,思想膚淺。正是格萊迪斯的內(nèi)在品質(zhì),使得他們之間最初的相互吸引得以發(fā)展和強化。

聰明人大概都清醒地知道沒有誰會青春永駐、美貌長存,徒有其表、缺乏內(nèi)涵的美貌更是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愛情的持久、婚姻的堅實絕不是美貌、金錢、權(quán)力、財富可以換來的,因為外在的一切都像紙牌屋一樣可以隨風飄散。楊憲益曾說他和格萊迪斯有共同語言,“談得來”;而正是他們的“共同語言”——共同的志趣、共同的信念、共同的價值觀——構(gòu)建了他們堅不可摧的愛情之舟:不管是風和日麗,還是暴風驟雨,他們始終能不離不棄,共同駛向心靈的港灣。

與格萊迪斯相愛之后,楊憲益不免回憶起在埃及的獅身人面像前,導游盧克曼的預言。雖然他并不相信任何占卜算命,但他確實遇到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英國女郎并與之相愛。這是巧合還是命運?他無意深究,不過也偶爾會想想盧克曼所言在前方等待他的“探險、獵奇和一系列美妙之事”將會是什么。

1939年6月初的一天,楊憲益和格萊迪斯在墨頓學院的花園觀看露天話劇。每到夏天,學校的學生劇社就會在校園的廣場或草坪上演出一些經(jīng)典劇目,這是許多英美大學的傳統(tǒng)。這次上演的是王爾德的喜劇《認真的重要》(也譯作《不可兒戲》《貴在真誠》等等),舞臺就搭在枝葉繁茂、樹冠如穹的大樹下。

當落日的余暉將西天染成玫瑰色,橙子般的太陽漸漸西沉時,一陣疾風突然而至,穿著藍色碎花紗裙的格萊迪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盡管那一顫很輕很輕,站在一邊的楊憲益卻感知了。他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披在了格萊迪斯身上。那還帶著楊憲益體溫的衣服迅速把一股暖流傳遍了格萊迪斯的全身。她從西裝的下擺伸出手來,抓住了楊憲益的手。兩只手就這樣緊緊地握在一起,直到演出結(jié)束。王爾德詼諧的妙語不時令他們開懷大笑,開心之處,他們會對望一眼,同時手捏得更緊?!袄寺木杈驮谟谒錆M種種可能”,王爾德的警句在他們的心里喚起了種種美好的憧憬。也許就是這次觀看王爾德喜劇的經(jīng)歷讓格萊迪斯深信,楊憲益不僅是個“好玩兒”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值得信賴、可以依靠的人。

不久后,楊憲益在自己墨頓學院前方院的宿舍里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訂婚派對,宣布了自己和格萊迪斯的戀愛,得到了朋友們的熱情祝福。雖然楊憲益也邀請了邦尼,但他并沒有出席。不難想象這一消息對于邦尼一定是個很大的打擊,他從此疏遠了好朋友楊憲益。至于邦尼是否把他失戀的苦痛遷怒于格萊迪斯,他們之間是否發(fā)生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們不得而知。

2008年夏,當我第一次在大英圖書館讀到戴乃迭(格萊迪斯婚后的中文名字)致親友的書信時,有一句話引起了我的關(guān)注。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楊憲益一家隨國立編譯館于1946年8月遷回南京。他們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女乘船從重慶沿江而下。途中險象環(huán)生,雖然他們搭乘的船最后有驚無險,終于到達南京,但載著他們行李和好幾箱書籍的另一條船卻沉入江底。到達南京后不久他們就收到了當時已在香港大學做教務主任的邦尼的來信,信中說香港大學的圖書館收到好幾箱貼著日本人封條,寫著楊憲益名字的書籍。原來這是楊憲益和格萊迪斯1940年回國時從牛津運回香港,被日本軍隊扣押的一批書。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日本人的撤退,這一批書竟輾轉(zhuǎn)到了香港大學,而且被熟知楊憲益的邦尼發(fā)現(xiàn)。邦尼在信中說,只需要楊憲益給香港大學寫一封信,說明這些書是他的,香港大學就可以把這些書物歸原主?!耙还擦俣啾緯贝髂说诮o朋友的信中寫道,“我想我可以徹底原諒他了?!?/p>

為什么要“原諒”?為什么是“徹底”,或者是“誠心誠意”(原文whole heartedly)的原諒?難道失戀后的邦尼做過什么對不起格萊迪斯的事情嗎?9月份回京后我便帶著我的疑問去訪問楊憲益。九旬老人對于六七十年前自己的未婚妻和情敵之間是否發(fā)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毫無印象。他只記得自己和邦尼后來的握手言和以及20世紀80年代的相互訪問。

或許格萊迪斯獨自承受了邦尼的怒氣,甚至感情的傷害,楊憲益毫不知情;或許年輕時代的情感糾葛早已是過眼云煙,消散得無影無蹤;也或許曾經(jīng)的往事恰好印證了普希金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念。

自從宣布訂婚以后,楊憲益在與格萊迪斯的通信中總會以這樣一句話結(jié)尾:上帝保佑你!但如果沒有上帝,我會保佑你!那時的楊憲益可能萬萬不會想到,他們未來的生活中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自己都自身難保,遑論保佑格萊迪斯和他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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