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叔叔
毛尖
七八年前,我寫過一篇關(guān)于毛姆的小文章,取名《我的叔叔毛姆》。接下來幾年,時不時地會有朋友笑我,哎呀,還真有人把你當(dāng)毛姆侄女!我自己呢,也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上了當(dāng)?shù)娜嗣靼走^來罵我攀龍附鳳。
真要攀龍附鳳,用得著舍近求遠(yuǎn)?不過,幾年下來,因?yàn)榕笥押臀艺f到毛姆,總加一句“你叔叔”,搞得我上課說到毛姆,也自然而然“毛姆叔叔”。所以,孫戈譯完《總結(jié)》,讓我?guī)臀沂迨逭f幾句,我居然有點(diǎn)責(zé)無旁貸的意思。這個,屬于走火入魔嗎?
1938年,毛姆寫完《總結(jié)》的時候,離他本人最后被上帝總結(jié)走還有近三十年。不過,他無數(shù)的作品已經(jīng)寫出,無數(shù)的地方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的人事已經(jīng)經(jīng)歷,他一輩子干過的事情,我們十輩子也干不了。他愿意坐下來,和我們談?wù)勅松?、談?wù)剬懽?、談?wù)勑≌f、談?wù)剳騽?、談?wù)務(wù)嫔泼?,我們還能不洗了耳朵聽!
現(xiàn)在,毛姆六十四歲,我四十一歲,叫他一聲“毛姆叔叔”,不能更恰當(dāng)。天氣不壞,他心情不錯,毛姆叔叔穿著睡衣,要把他這輩子讀過的作家作品都點(diǎn)評一番。瓦爾特·佩特,在他那精巧、優(yōu)美的句子后面,我能體會到一種疲憊、蒼白的人性;斯威夫特,完美!然而,完美有一個嚴(yán)重的缺陷,就是很容易乏味;《道連·格雷的畫像》,書頁間的奇妙字眼曾經(jīng)讓我沉醉,讓我?guī)е埞P去大英博物館,記下奇珍異寶的名字,但我很幸運(yùn),沒找到什么機(jī)會用這些材料,它們還躺在那本舊筆記本中,為想寫廢話的人預(yù)備著;《圣經(jīng)》,至于《圣經(jīng)》……
毛姆叔叔是那么傲嬌,亨利·詹姆斯、司湯達(dá)都不在他眼里;甚至契訶夫,甚至簡·奧斯汀,甚至福樓拜。我剛想為自己最愛的奧斯汀和福樓拜分辯兩句,他卻自嘲說,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批評家說我野蠻,三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輕浮,四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憤世嫉俗,五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能干,現(xiàn)在我六十幾歲了,他們說我淺薄。
話都讓他自己說了去,聽他一路臧否人物,那種目空一切的表情的確讓人覺得批評家說得沒錯——他野蠻、輕浮、憤世嫉俗、能干、淺薄。不過,毛姆叔叔拉緊衣衫,罕見地鄭重說道:我盡力整理自己關(guān)于各種主題的想法,并不要求誰來贊同我的意見。
不僅不要求別人的贊同,毛姆傲慢又冷靜:我不在乎讀者,我也決不會感激觀眾,尤其我對劇院觀眾越來越?jīng)]耐心,雖然我全部的名望和財富都來自觀眾的歡呼。接著,他背過身去,更加決絕:我厭倦了,我不僅厭倦了人,也厭倦了長期盤踞在心中的思想,厭倦了和自己生活的人,以及自己所過的生活。
“厭倦”,對我們常人來說,基本也就完蛋了,但是,對毛姆而言,厭倦不過是激情的另一次振翅。因?yàn)閰捑?,他加入英國情報處,到俄羅斯當(dāng)起了特工;因?yàn)閰捑耄艿侥虾?、跑到中國,重新發(fā)現(xiàn)生活的熊熊烈火。所以,他斷言,一個好的作家,必須比讀者先感到厭倦。
天地良心,我真想把這句話裱起來,送給中國所有的電視劇編?。耗惚仨毐扔^眾先感到厭倦。大把大把的臺詞炮制者,讓毛姆告訴你:戲劇家也是哲學(xué)家或許不錯,不過事實(shí)上這和他們也是國王的可能性一樣小。因此,寫作者的座右銘必須是:能刪則刪,刪了再刪,直達(dá)觀眾注意力的頂點(diǎn)。
所以,毛姆很喜歡講這么個故事:一位年輕的東方國王,急于得到全世界的智慧,所以派人把四方智慧集合成書,三十年后,使者們帶著五千冊書返回。淹沒在大量國事中的國王隨即讓他們回去壓縮這五千冊,十五年后,他們又回來了,這次是五百冊,但還是太多。十年后,他們帶回五十本,但國王老了,要求他們弄成一本就好。最后一次他們來時,國王快死了,哪怕讀一本書的時間也沒有了。
這個故事來自阿納托爾·法朗士的《文學(xué)生活》。毛姆叔叔說,他所尋求的就是這樣的書,一本可以一次性回答所有困惑的書。而對于我們讀者來說,《總結(jié)》,作為毛姆野心的至高表達(dá),就是這么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