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兒時
憶兒時
一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
第一件是養(yǎng)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于享樂的人,良辰佳節(jié)不肯輕輕放過。養(yǎng)蠶也每年大規(guī)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后才曉得,祖母的養(yǎng)蠶并非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guī)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tǒng)是蠶,架著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里去采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飽之后,又用一張大葉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里,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是有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所以雖然祖母禁止,我總是每天要去走。
蠶上山之后,全家靜默守護,那時不許小孩子們吵了,我暫時感到沉悶。然而過了幾天,采繭,做絲,熱鬧的空氣又濃起來了。我們每年照例請牛橋頭七娘娘來做絲。蔣五伯每天買枇杷和軟糕來給采繭、做絲、燒火的人吃。大家認為現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時候,應該享受這點心,都不客氣地取食。我也無功受祿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與軟糕,這又是樂事。
七娘娘做絲休息的時候,捧了水煙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給我看,對我說:做絲的時候,絲車后面,是萬萬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時候不留心被絲車軸棒軋脫的。她又說:“小囡囡不可走近絲車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軟糕。還有做絲做出來的蠶蛹,叫媽媽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終不要吃蠶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諸姐都不要吃的緣故。我所樂的,只是那時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氣。日常固定不動的堂窗、長臺、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變成不常見的絲車、匾、缸。又不斷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絲做好后,蔣五伯口中唱著“要吃枇杷,來年蠶罷”,收拾絲車,恢復一切陳設。我感到一種興盡的寂寥。然而對于這種變換,倒也覺得新奇而有趣。
現在我回憶這兒時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蔣五伯、七娘娘和諸姐都像童話里、戲劇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來,他們當時這劇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憶!只是這劇的題材,現在我仔細想想覺得不好:養(yǎng)蠶做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數萬的生靈的殺虐!《西青散記》里面有兩句仙人的詩句:“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安得人間也發(fā)明織藕絲的絲車,而盡赦天下的春蠶的性命!
我七歲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復養(yǎng)蠶。不久父親與諸姐弟相繼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兒時也過去了。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二
第二件不能忘卻的事,是父親的中秋賞月,而賞月之樂的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后,科舉就廢,他無事在家,每天吃酒,看書。他不要吃羊、牛、豬肉,而喜歡吃魚、蝦之類。而對于蟹,尤其喜歡。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親平日的晚酌規(guī)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買來的開鍋熱豆腐干。他的晚酌,時間總在黃昏。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只盛熱豆腐干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貓,我腦中這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還可以清楚地浮現出來,我在旁邊看,有時他給我一只蟹腳或半塊豆腐干。然我喜歡蟹腳。蟹的味道真好,我們五個姊妹兄弟,都喜歡吃,也是為了父親喜歡吃的緣故。只有母親與我們相反,喜歡吃肉,而不喜歡又不會吃蟹,吃的時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開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凈,父親常常說她是外行。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先折蟹腳,后開蟹斗……腳上的拳頭(即關節(jié))里的肉怎樣可以吃干凈,臍里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作剔肉的針……蟹螯上的骨頭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干凈。所以陳媽媽說:“老爺吃下來的蟹殼,真是蟹殼?!?/p>
蟹的儲藏所,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經??傪B(yǎng)著十來只。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陽等節(jié)候上,缸里的蟹就滿了,那時我們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中秋一天,興致更濃。在深黃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場[1]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靜,明月底下只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只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姐——直到月落時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姐不分而散。
這原是為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為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于中秋,有蟹的節(jié)季里的月夜,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jié),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只。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受在蟹斗里,剝完之后,放一點姜醋,拌一拌,就作為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為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肴,是乏味的。我們也學他,半蟹斗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余,就可得父親的稱贊,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力節(jié)省?,F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后,我不曾再嘗這種好滋味?,F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嘗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這一劇的題材,仍是生靈的殺虐!因此這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三
第三件不能忘卻的事,是與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而這交游的中心,在于釣魚。
那是我十二三歲時的事,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當時我的小伴侶中的大阿哥。他是獨子,他的母親、祖母和大伯,都很疼愛他,給他很多的錢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玩。他家與我家貼鄰而居。我家的人們每天赴市,必須經過他家的豆腐店的門口,兩家的人們朝夕相見,互相來往。小孩們也朝夕相見,互相來往。此外他家對于我家似乎還有一種鄰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誼,故他家的人對于我特別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產的豆腐干、豆腐衣等來送給我父親下酒。同時在小侶伴中,王囡囡也特別和我要好。他的年紀比我大,氣力比我好,生活比我豐富,我們一道游玩的時候,他時時引導我,照顧我,猶似長兄對于幼弟。我們有時就在我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時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見我倆一同玩耍,必叮囑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罵。我聽人說,他家似乎曾經患難,而我父親曾經幫他們忙,所以他家大人們吩咐王囡囡照應我。
我起初不會釣魚,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買兩副釣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許多米蟲,浸在盛水的罐頭里,領了我到木場橋頭去釣魚。他教給我看,先捉起一個米蟲來,把釣鉤由蟲尾穿進,直穿到頭部。然后放下水去。他又說:“浮珠一動,你要立刻拉,那么鉤子鉤住魚的顎,魚就逃不脫?!蔽艺账痰脑囼?,果然第一天釣了十幾頭白條,然而都是他幫我拉釣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頭撲殺的蒼蠅,又來約我去釣魚。途中他對我說:“不一定是米蟲,用蒼蠅釣魚更好。魚喜歡吃蒼蠅!”這一天我們釣了一小桶各種的魚?;丶业臅r候,他把魚桶送到我家里,說他不要。我母親就叫紅英去煎一煎,給我下晚飯。
自此以后,我只管歡喜釣魚。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釣,又學得了掘蚯蚓來釣魚的方法。而且釣來的魚,不僅夠自己下晚飯,還可送給店里的人吃,或給貓吃。我記得這時候我的熱心釣魚,不僅出于游戲欲,又有幾分功利的興味在內。有三四個夏季,我熱心于釣魚,給母親省了不少的菜蔬錢。
后來我長大了,赴他鄉(xiāng)入學,不復有釣魚的工夫。但在書中常常讀到贊詠釣魚的文句,例如什么“獨釣寒江雪”,什么“漁樵度此身”,才知道釣魚原來是很風雅的事。后來又曉得有所謂“游釣之地”的美名稱,是形容人的故鄉(xiāng)的。我大受其煽惑,為之大發(fā)牢騷:我想釣魚確是雅的,我的故鄉(xiāng),確是我的游釣之地,確是可懷的故鄉(xiāng)。但是現在想想,不幸而這題材也是生靈的殺虐!
我的黃金時代很短,可懷念的又只有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殺生取樂,都使我永遠懺悔。
1927年作。
過年
我幼時不知道陽歷,只知道陰歷。到了十二月十五,過年的氣氛開始濃重起來了。我們染坊店里三個染匠全是紹興人,十二月十六要回鄉(xiāng)。十五日,店里辦一桌酒,替他們送行。這是提早辦的年酒。商店舊例,年酒席上的一只全雞,擺法大有講究:雞頭向著誰,誰要被免職。所以上菜的時候,要特別當心。但是我家的店規(guī)模很小,一共只有六個人,這六個人極少有變動,所以這種顧慮極少。但母親還是很小心,上菜時關照仆人,必須把雞頭對著空位。
十六日,司務們一上去[2],染缸封了,不再收貨,農民們此時也要過年,不再拿布出來染了。店里不須接生意,但是要算賬。整個上午,農民們來店還賬,應接不暇。下午,管賬先生送進一包銀圓來,交母親收藏。這半個月正是收獲時期,一家一店許多人的生活都從這里開花。有的農民不來還賬,須得下鄉(xiāng)去收。所以必須另雇兩個人去收賬。他們早出晚歸,有時拿了雞或米回來。因為那農家付不出錢,將雞或米來抵償。年底往往陰雨,收賬的人,拖泥帶水回來,非常辛苦。所以每天的夜飯必須有酒有肉。學堂早已放年假,我空閑無事,上午總在店里幫忙,寫“全收”簿子[3]。吃過中飯,管賬先生拿全收簿子去一算,把算出來的總數同現款一對,兩相符合,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從臘月二十日起,每天吃夜飯時光,街上叫“火燭小心”。一個人“蓬蓬”地敲著竹筒,口中高叫:“寒天臘月!火燭小心!柴間灰堆!灶前灶后!前門閂閂!后門關關!……”這聲調有些凄慘。大家提高警惕。我家的貼鄰是王囡囡豆腐店,豆腐店日夜燒礱糠,火燭更為可怕。然而大家都說不怕,因為明朝時光劉伯溫曾在這一帶地方造一條石門檻,保證這石門檻以內永無火災。
臘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灶君菩薩每年上天約一星期,二十三夜上去,大年夜回來。據說菩薩是天神派下來監(jiān)視人家的,每家一個。大約就像政府委任官吏一般,不過人數(神數)更多。他們高踞在人家的灶臺上,嗅取飯菜的香氣。每逢初一、月半,必須點起香燭來拜他。二十三這一天,家家燒赤豆糯米飯,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后全家來吃。吃過之后,黃昏時分,父親穿了大禮服來灶前膜拜,跟著,我們大家跪拜。拜過之后,將灶君的神像從灶臺上請下來,放進一頂灶轎里。這灶轎是白天從市場上買來的,用紅綠紙張糊成,兩旁貼著一副對聯,上寫“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們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轎兩旁,再拿一串紙金元寶掛在轎上,又拿一點糖餅來,粘在灶君菩薩的嘴上。這樣一來,他上去見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說話不清楚,免得把別人的惡事和盤托出。于是父親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轎,捧到大門外去燒化。燒化時必須搶出一只紙金元寶,拿進來藏在廚里,預祝明年有真金元寶進門。送灶君上天之后,陳媽媽就燒菜給父親下酒,說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為沒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氣。
父親也笑著稱贊酒菜好吃。我現在回想,他是假癡假呆,逢場作樂。因為他中了這末代舉人,科舉就廢,不得伸展,蝸居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蓬門敗屋中,無以自慰,唯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資消遣,亦“四時佳興與人同”之意耳。
二十三送灶之后,家中就忙著打年糕。這糯米年糕又大又韌,自己不會打,必須請一個男工來幫忙。這男工大都是陸阿二,又名五阿二。因為他姓陸,而他的父親行五。兩枕“當家年糕”約有三尺長;此外許多較小的年糕,有二尺長的,有一尺長的;還有紅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寶、百合、橘子等等小擺設,這些都是由母親和姐姐們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幫忙,但是總做不好,結果是自己吃了。姐姐們又做許多小年糕,形狀仿照大年糕,預備二十七夜過年時拜小年菩薩用的。
二十七夜過年,是個盛典。白天忙著燒祭品:豬頭、全雞、大魚、大肉,都是裝大盤子的。吃過夜飯之后,把兩張八仙桌接起來,上面供設“六神牌”,前面圍著大紅桌圍,擺著巨大的鋁制的香爐蠟臺。桌上供著許多祭品,兩旁圍著年糕。我們這廳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邊是五叔家,左邊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時祭起年菩薩來,屋子里燈火輝煌,香煙繚繞,氣象好不繁華!三家比較起來,我家的供桌最為體面。何況我們還有小年菩薩,即在大桌旁邊設兩張茶幾,也是接長的,也供一位小菩薩像,用小香爐蠟臺,設小盤祭品,竟像是小人國里的過年。記得那時我所欣賞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這六神牌畫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畫好幾個菩薩,佛、觀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內。平時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許打開來看,這時候才展覽了。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祿壽喜”“一品當朝”“連升三級”等字,都剪出來,巧妙地嵌在里頭。我那時只有七八歲,就喜愛這些東兩,這說明我與美術有緣。
絕大多數人家二十七夜過年,所以這晚上商店都開門,直到后半夜送神后才關門。我們約伴出門散步,買花炮?;ㄅ诜N類繁多,我們所買的,不是兩響頭的炮仗和噼噼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轉銀盤、水老鼠、萬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萬花筒最好看,然而價貴不易多得。買回去在天井里放,大可增加過年的喜氣。我把一串鞭炮拆散,一個一個地放,點著了火,立刻拿一個罐頭瓶來罩住,“咚”的一聲,連罐頭瓶也跳起來。我起初不敢拿在手里放,后來經樂生哥哥教導,竟敢拿在手里放了。兩指輕輕捏住鞭炮的末端,一點上火,立刻把頭旋向后面。漸漸老練了,即行若無事。
正在放花炮的時候,隔壁譚三姑娘……送萬花筒來了。這譚三姑娘的丈夫譚福山,是開炮仗店的。年年過年,總是特制了萬花筒來分送鄰居,以供新年添興之用。此時譚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聲音好比鶯啼燕語。廳堂里的空氣忽然波動起來。如果真有年菩薩在尚饗,此時恐怕都“停杯投箸不能食”了。
夜半時分,父親在旁邊的半桌上飲酒,我們陪著他吃飯。直到后半夜,方才送神。我?guī)е鴼g樂的疲倦躺在床上,鉆進被窩里,蒙眬之中聽見遠近各處爆竹之聲不絕,想見這時候石門灣的天空中,定有無數年菩薩饜足了酒肉,騰空駕霧歸天去了。
“廿七、廿八活急殺,廿九、三十勿有拉[4],初一、初二扮睹客,你沒銅錢我有拉?!边@是石門灣人形容某些債戶的歌。年中拖欠的債,年底要來討,所以到了廿七、廿八,便活急殺。到了廿九、三十,有的人逃往別處去避債,故曰勿有拉。但是有些人有錢不肯還債,要留著新年里自用。一到元旦,照例不準討債,他便好公然地扮睹客,而且慷慨得很了。我家沒有這種情形,但是總有人來借掇,也很受累。況且家事也忙得很:要撣灰塵,要祭祖宗,要送年禮。倘是月小,更加忙迫了。
年底這一天,是準備通夜不眠的,店里早已經擺出風燈,插上歲燭。吃年夜飯的時候,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來,預祝來年人丁興旺。吃飯碗數,不可成單,必須成雙。如果吃三碗,必須再盛一次,哪怕盛一點點也好,總之要湊成雙數。吃飯時母親分送壓歲錢,我記得我得的是四角,用紅紙包好,我全部用以買花炮。吃過年夜飯,還有一出滑稽戲呢。這叫做“毛糙紙揩窪”?!案D”就是屁股。一個人拿一張糙紙,把另一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說:你這嘴巴是屁股,你過去一年中所說的不祥的話,例如“要死”之類,都等于放屁。但是人都不愿被揩,盡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調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哪怕你極小心的人,也總會被揩。有時其人出前門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豈知他繞個圈子,悄悄地從后門進來,終于被揩了去。此時笑聲、喊聲充滿了一堂。過年的歡樂空氣更加濃重了。
于是陳媽媽燒起火來放“潑留”。把糯米谷放進熱鑊子里,一只手用鏟刀,攪拌,一只手用箬帽遮蓋。那些糯谷受到熱度,爆裂開來,若非用箬帽遮蓋,勢必紛紛落地,所以必須遮蓋。放好之后,拿出來堆在桌子上,叫大家揀潑留?!皾娏簟眱勺謶撛鯓訉懀覍嵲谙氩怀?,這里不過照聲音記錄罷了。揀潑留,就是把礱糠揀出,剩下純粹的潑留,新年里客人來拜年,請他吃糖湯,放些潑留。我們小孩子也參加揀潑留,但是一面揀,一面吃。一粒糯米放成蠶豆來大,像朵梅花,又香又熱,滋味實在好極了。
黃昏,漸漸有人提了燈籠來收賬了。我們就忙著“吃串”。聽來好像是“吃菜”。其實是把每一百銅錢的串頭繩解下來,取出其中三四文,只剩九十六七文,或甚至九十二三文,當作一百文去還賬。吃下來的“串”,歸我們姐弟們作零用。我們用這些錢還賬,但我們收來的賬,也是吃過串的錢。店員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這是“九五串”,那是“九二串”的。你以偽來,我以偽去,大家不計較了。這里還得表明:那時沒有鈔票,只有銀洋、銅板和銅錢。銀洋一元等于三百個銅板,一個銅板等于十個銅錢。我那時母親給我的零用錢,是每天一個銅板即十文銅錢。我用五文買一包花生,兩文買兩塊油沸豆腐干,還有三文隨意花用。
街上提著燈籠討債的,絡繹不絕,直到天色將曉,還有人提著燈籠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燈籠是千萬少不得的。提燈籠,表示還是大年夜,可以討債;如果不提燈籠,那就是新年,欠債的可以打你幾記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順境,因為大年初一討債是禁忌的。但是這時候我家早已結賬,關店,正在點起香燭接灶君菩薩。此時通行吃接灶圓子,管賬先生一面吃圓子,一面向我母親報告賬務。說到盈余,笑容滿面。母親照例額外送他十只銀角子,給他“新年里吃青果茶”。他告別回去,我們也收拾,睡覺。但是睡不到兩個鐘頭,又得起來,拜年的鄉(xiāng)下客人已經來了。
年初一上午忙著招待拜年的客人。街上擠滿了穿新衣服的農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燒賣,上酒館,買花紙(即年畫),看戲法,到處擁擠,而最熱鬧的是賭攤。原來從初一到初四,這四天是不禁賭的。擲骰子,推牌九,還有打寶,一堆一堆的人,個個興致勃勃,連警察也參加在內。下午,農民大都進去了,街上較清,但賭攤還是鬧熱,有的通夜不收。
初二開始,鎮(zhèn)上的親友來往拜年。我父親戴著紅纓帽子,穿著外套,帶著跟班出門。同時也有穿禮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張紅片子。父親死后,母親叫我也穿著禮服去拜年。我實在很不高興。因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穿禮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譏笑的,也有嘆羨的,叫我非常難受。現在回想,母親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舉已廢,還希望我將來也中個舉人,重振家聲,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是新年最大的一個節(jié)日,因為這天晚上接財神。別的行事,如送灶、過年等,排場大小不定,有簡單的,有豐盛的,都按家之有無。獨有接財神,家家鄭重其事,而且越是貧寒之家,排場越是體面。大約他們想:敬神豐盛,可以邀得神的恩寵,今后讓他們發(fā)財。
接財神的形式,大致和過年相似,兩張桌子接長來,供設六神牌,釬加財神像,點起大紅燭。但不先行禮,先由父親穿了大禮服,拿了一股香,到下西弄的財神堂前行禮,三跪九叩,然后拿了香回來,插在香爐中,算是接得財神回來了。于是大家行禮。這晚上金吾放夜,市中各店通夜開門,大家接財神。所以要買東兩,哪怕后半夜,也可以買得。父親這晚上興致特別好,飲酒過半,叫把譚三姑娘送的大萬花筒放起來。這萬花筒果然很大,每個共有三套。一支火樹銀花低了,就有另一支繼續(xù)升起來,凡三次。譚福山做得真巧。……我們放大萬花筒時,為要盡量增大它的利用率,邀請所有的鄰居都出來看。作者譚福山也被邀在內。次家聞得這大萬花筒是他做的,都向他看。
初五以后,過年的事基本結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謝往還,也很熱鬧。廚房里年菜很多,客人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話:“拜年拜到正月半,爛溏雞屎炒青菜?!蔽业母赣H不愛吃肉,喜歡吃素。所以我們家里,大年夜就燒好一大缸蘿卜絲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來,放在鍋子里一熱,便是最好的飯菜。我至今還忘不了那種好滋味。但是讓家里人燒起來,總不及童年時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個元宵佳節(jié),然而賽燈之事,久已廢止,只有市上賣些兔子燈、蝴蝶燈等,聊以應名而已。二十日,各店照常開門做生意,學堂也開學,過年也就結束。
兒女
回想四個月以前,我猶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從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載上火車,送回鄉(xiāng)間,關進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獨居了四個月。這舉動究竟出于什么旨意,本于什么計劃,現在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其實旨意與計劃,都是虛空的,自騙自擾的,實際于人生有什么利益呢?只贏得世故塵勞,作弄幾番歡愁的感情,增加心頭的創(chuàng)痕罷了!
當時我獨自回到上海,走進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絕地浮起這兩句《楞嚴》經文:“十方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云點太清里;況諸世界在虛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里的籃缽、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里的兒子。只有四雙破舊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為什么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來看到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后,鄰居的友人過來閑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癡態(tài),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于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念的時候。但我自以為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于兒女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于孩子們——普天下的孩子們——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以后我對他們怎樣?現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在不同,因為不復含有那種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回到故鄉(xiāng)的平屋里,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鉆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tài)的、病的、殘疾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發(fā),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fā)泄不可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余,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發(fā)出一種像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 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fā)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姐姐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边@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p>
于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jié)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于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tài)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漿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于屢受物理的教訓而深深地養(yǎng)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又把筆尖蘸在漿糊瓶里。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里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后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終于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受了種種現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的窮屈?揖讓、進退、規(guī)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殘疾者。殘疾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系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常奇怪。我與他們(現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系!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xù)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芭?,同類也?!辈⒂诖蟮厣系娜?,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xù)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無子者嘆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齊生并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1928年夏作于石門灣平屋。
華瞻的日記
一
隔壁二十三號里的鄭德菱,這人真好!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馬。她對我一笑,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我立刻還她一笑,表示我極愿意,就從母親懷里走下來,和她一同騎竹馬了。兩人同騎一支竹馬,我想轉彎了,她也同意;我想走遠一點,她也歡喜;她說讓馬兒吃點草,我也高興;她說把馬兒系在冬青上,我也覺得有理。我們真是同志和朋友!興味正好的時候,媽媽出來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飯。我說:“不高興。”媽媽說:“鄭德菱也要去吃飯了!”果然,鄭德菱的哥哥叫著“德菱!”也走出來拉住鄭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媽媽進去。當我們將走進各自的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向我一看,我也回頭向她一看,各自進去,不見了。
我實在無心吃飯。我曉得她一定也無心吃飯。不然,何以分別的時候她不對我笑,而且臉上很不高興呢?我同她在一塊,真是說不出的有趣。吃飯何必急急?即使要吃,盡可在空的時候吃。其實照我想來,像我們這樣的同志,天天在一塊吃飯,在一塊睡覺,多好呢?何必分作兩家?即使要分作兩家,反正爸爸同鄭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媽媽也同鄭德菱的媽媽常常談笑,盡可你們大人作一塊,我們小孩子作一塊,不更好嗎?
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著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它許多空擺在那里。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娘姨抱我到街里去,一個掮著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著笛子,手里拿著一只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娘姨一定不要,急忙抱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愿意給我,娘姨何以一定叫我不要接呢?娘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姐姐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tài)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于大人,所以心情也稍像大人的無理了。寶姐姐常常要說我“癡”。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好讓鄭德菱出來,寶姐姐就用指點著我,說:“瞻瞻癡!”怎么叫“癡”?你每天不來同我玩耍,夾了書包到學校里去,難道不是“癡”嗎?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一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癡”嗎?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嗎?我要天不要下雨,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就明亮,現在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給我做了,晴天豈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說我“癡”?鄭德菱的哥哥雖然沒有說我什么,然而我總討厭他。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常常板起臉,來拉鄭德菱,說:“赤了腳到人家家里,不怕難為情!”又說:“吃人家的面包,不怕難為情!”立刻拉了她去?!半y為情”是大人們慣說的話,大人們常常不怕厭氣,端坐在椅子里,點頭,彎腰,說什么“請,請”“對不起”“難為情”一類的無聊的話。他們都有點像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親常常說我“會哭”,我哪得不哭呢?
二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頭頸里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狀。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姐姐夾了書包從天井里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意地到房間里去掛書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她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嗎?今天這可怕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姐姐都不管呢?我真不解了??蓯旱?,是那麻子。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香煙,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后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后,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里邊一望,從窗縫窺見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媽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車。我懸念著門內的怪事,沒心情去看風景,只是憑在媽媽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對媽媽說,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終于不說。因為據我的經驗,大人們的意見往往與我相左。他們往往不講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藥”,硬要我做最難當的“洗臉”,或堅不許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們對之都漠然,意見一定又是與我相左的。我若提議去打,一定不被贊成。橫豎拗不過他們,算了吧。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弄水弄火的寶姐姐,今天也跳出門來笑我,跟了媽媽說我“癡子”。我只有獨自哭!有誰同情于我的哭呢?
到媽媽抱了我回來的時候,我才仰起頭,預備再看一看,這怪事怎么樣了?那可惡的麻子還在否?誰知一跨進墻門檻,就聽見“拍,拍”的聲音。走進吃飯間,我看見那麻子正用拳頭打爸爸的背。“拍,拍”的聲音,正是打的聲音??梢娝欢ㄊ怯昧Υ虻?,爸爸一定很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媽媽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媽媽急急地抱我到房間里,對娘姨講些話,兩人都笑起來,都對我講了許多話。然而我還聽見隔壁打人的“拍,拍”的聲音,無心去聽她們的話。
爸爸不是說過“打人是最不好的事”嗎?那一天軟軟不肯給我香煙牌子,我打了她一掌,爸爸曾經罵我,說我不好;還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媽媽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刻抱我,對媽媽說“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繼續(xù)哭,我在媽媽的懷里睡去了。
我醒來,看見爸爸坐在披雅娜[5]旁邊,似乎無傷,耳朵也沒有割去,不過頭很光白,像和尚了。我見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們——爸爸、媽媽等——仍是毫不介意,絕不談起。我一回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項頸,割耳朵,又被用拳頭打,大家卻置之不問,任我一個人恐怖又疑惑。唉!有誰同情于我的恐怖?有誰為我解釋這疑惑呢?
1926年作[6]。
給我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上У侥銈兌梦业脑挼囊馑嫉臅r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么事體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7],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笛。寶姐姐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姐姐掛下一只籃來,寶姐姐坐在籃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8]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fā)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chuàng)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chuàng)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小弱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chuàng)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刬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chuàng)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后來我從學?;貋恚阋呀浽谖业臅苌夏昧艘槐具B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F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于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9]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y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里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真果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yōu)楦兄x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么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于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里。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1926年耶誕節(jié)作。
作父親
樓窗下的弄里遠地傳來一片聲音:“咿喲,咿喲……”漸近漸響起來。
一個孩子從算草簿中抬起頭來,張大眼睛傾聽一會兒,“小雞!小雞!”叫了起來。四個孩子同時放棄手中的筆,飛奔下樓,好像路上的一群麻雀聽見了行人的腳步聲而飛去一般。
我剛才扶起他們所帶倒的凳子,拾起桌子上滾下去的鉛筆,聽見大門口一片吶喊:“買小雞!買小雞!”其中又混著哭聲。連忙下樓一看,原來元草因為落伍而狂奔,在庭中跌了一跤,跌痛了膝蓋骨不能再跑,恐怕小雞被哥哥、姐姐們買完了輪不著他,所以激烈地哭著。我扶了他走出大門口,看見一群孩子正向一個挑著一擔“咿喲,咿喲”的人招呼,歡迎他走近來。元草立刻離開我,上前去加入團體,且跳且喊:“買小雞!買小雞!”淚珠跟了他的一跳一跳而從臉上滴到地上。
孩子們見我出來,大家回轉身來包圍了我?!百I小雞!買小雞!”的喊聲由命令的語氣變成了請愿的語氣,喊得比前更響了。他們仿佛想把這些音蓄入我的身體中,希望它們由我的口上開出來。獨有元草直接拉住了擔子的繩而狂喊。
我全無養(yǎng)小雞的興趣;而且想起了以后的種種麻煩,覺得可怕。但鄉(xiāng)居寂寥,絕對屏除外來的誘惑而強迫一群孩子在看慣的幾間屋子里隱居這一個星期日,似也有些殘忍。且讓這個“咿喲,咿喲”來打破門庭的岑寂,當作長閑的春晝的一種點綴吧。我就招呼挑擔的,叫他把小雞給我們看看。
他停下擔子,揭開前面的一籠?!斑迒?,咿喲”的聲音忽然放大。但見一個細網的下面,蠕動著無數可愛的小雞,好像許多活的雪球。五六個孩子蹲集在籠子的四周,一齊傾情地叫著:“好來!好來!”一瞬間我的心也屏絕了思慮而沒入在這些小動物的姿態(tài)的美中,體會了孩子們對于小雞的熱愛的心情。許多小手伸入籠中,競指一只純白的小雞,有的幾乎要隔網捉住它。挑擔的忙把蓋子無情地冒上,許多“咿喲,咿喲”的雪球和一群“好來,好來”的孩子就變成了咫尺天涯。孩子們悵望籠子的蓋,依附在我的身邊,有的伸手摸我的袋。我就向挑擔的人說話:
“小雞賣幾錢一只?”
“一塊洋錢四只?!?/p>
“這樣小的,要賣二角半錢一只?可以便宜些否?”
“便宜勿得,二角半錢最少了?!?/p>
他說過,挑起擔子就走。大的孩子脈脈含情地目送他,小的孩子拉住了我的衣襟而連叫:“要買!要買!”挑擔的越走得快,他們喊得越響。我搖手止住孩子們的喊聲,再向挑擔的問:
“一角半錢一只賣不賣?給你六角錢買四只吧!”
“沒有還價!”
他并不停步,但略微旋轉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就趕緊向前面跑?!斑迒眩迒选钡穆曇魸u漸地遠起來了。
元草的喊聲就變成哭聲。大的孩子鎖著眉頭不絕地探望挑擔者的背影,又注視我的臉色。我用手掩住了元草的口,再向挑擔人遠遠地招呼:
“二角大洋一只,賣了吧!”
“沒有還價!”
他說過便昂然地向前進行,悠長地叫出一聲:“賣——小——雞——!”其背影便在弄口的轉角上消失了。我這里只留著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
對門的大嫂子曾經從矮門上探頭出來看過小雞,這時候就拿著針線走出來,倚在門上,笑著勸慰哭的孩子,她說:
“不要哭!等一會兒還有擔子挑來,我來叫你呢!”她又笑著向我說:
“這個賣小雞的想做好生意。他看見小孩子哭著要買,越是不肯讓價了。昨天坍墻圈里買的一角洋錢一只,比剛才的還大一半呢!”
我同她略談了幾句,硬拉了哭著的孩子回進門來。別的孩子也懶洋洋地跟了進來。我原想為長閑的春晝找些點綴而走出門口來的,不料討個沒趣,扶了一個哭著的孩子而回進來。庭中柳樹正在駘蕩的春光中搖曳柔條,堂前的燕子正在安穩(wěn)的新巢上低徊軟語。我們這個刁巧的挑擔者和痛哭的孩子,在這一片和平美麗的春景中很不調和??!
關上大門,我一面為元草揩拭眼淚,一面對孩子們說:
“你們大家說‘好來,好來’,‘要買,要買’,那人就不肯讓價了!”
小的孩子聽不懂我的話,繼續(xù)抽噎著;大的孩子聽了我的話若有所思。我繼續(xù)撫慰他們:
“我們等一會兒再來買吧,隔壁大媽會喊我們的。但你們下次……”
我不說下去了。因為下面的話是“看見好的嘴上不可說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說要”。倘再進一步,就變成“看見好的嘴上應該說不好,想要的嘴上應該說不要”了。在這一片天真爛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向哪里容藏這樣教導孩子的一個父親呢?
1933年5月20日。
我的母親
中國文化館要我寫一篇《我的母親》,并寄我母親的照片一張。照片我有一張四寸的肖像,一向掛在我的書桌的對面。已有放大的掛在堂上,這一張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文從何處說起呢?看看母親的肖像,想起了母親的坐姿。母親生前沒有攝取坐像的照片,但這姿態(tài)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不過沒有曬出?,F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影液和定影液,把我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一間是我家。但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發(fā)椅子,三面有柔軟的厚壁,凌空原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wěn)。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襯在椅子腳下,因此這只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里面的一只椅子。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里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從里面吹出的時候,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wèi)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墻門。墻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反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向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wěn),不便利,不衛(wèi)生,不清靜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發(fā)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么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沖要。母親坐在這位子里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里。母親為要兼顧內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wěn)不安穩(wěn),便利不便利,衛(wèi)生不衛(wèi)生,和清靜不清靜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郁郁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外都歸母親一人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餓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給我?guī)拙涿銊睢?/p>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于是她用了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誡告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只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業(yè),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或責備。
我廿二歲畢業(yè)后,赴遠方服務,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發(fā)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我每逢看見這只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里發(fā)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yǎng)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陶淵明詩云:“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這個毛??;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所以現在我每次在想象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于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于她眼睛里的嚴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1937年2月28日。
送阿寶出黃金時代
阿寶,我和你在世間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這五千多天內,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處,難得有分別的日子。我看著你呱呱墜地,嚶嚶學語,看你由吃奶改為吃飯,由匍匐學成跨步。你的變態(tài)微微地逐漸地展進,沒有痕跡,使我全然不知不覺,以為你始終是我家的一個孩子,始終是我們這家庭里的一種點綴,始終可做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來,你態(tài)度行為的變化,漸漸證明其不然。你已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之間長成了一個少女,快將變?yōu)槌扇肆?。古人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我現在反行了古人的話,在送你出黃金時代的時候,也覺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來你的態(tài)度行為的變化,都是你將由孩子變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母親的劬勞似乎有了成績,私心慶慰。所悲者,你的黃金時代快要度盡,現實漸漸暴露,你將停止你的美麗的夢,而開始生活的奮斗了,我們仿佛喪失了一個從小依傍在身邊的孩子,而另得了一個新交的知友。“樂莫樂兮新相知”,然而舊日天真爛漫的阿寶,從此永遠不得再見了!
記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風把一陣柳絮吹在你的頭發(fā)上,臉孔上和嘴唇上,使你好像冒了雪,生了白胡須。我笑著摟住了你的肩,用手帕為你拂拭。你也笑著,仰起了頭依在我的身旁。這在我們原是極尋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過飯,是我同你洗臉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們注視,對我們竊笑,其意思仿佛在說:“這樣大的姑娘兒,還在路上教父親摟住了拭臉孔!”我忽然看見你的身體似乎高大了,完全發(fā)育了,已由中性似的孩子變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堅,很厚的無形的墻。你在我的懷抱中長起來,在我的提攜中大起來;但從今以后,我和你將永遠分居于兩個世界了。一剎那間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遠做一個孩子而定要長大起來,我怪怨人類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為笑?;形蜻@不是當然的事,可喜的事嗎?
記得有一天,我從上?;貋?。你們兄弟姊妹照例擁在我身旁,等候我從提箱中取出“好東西”來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10]來,分給你們每人一包。你的弟妹們到手了這五色金銀的巧格力,照例歡喜得大鬧一場,雀躍地拿去嘗新了。你受持了這贈品也表示歡喜,跟著弟妹們去了。然而過了幾天,我偶然在樓窗中望下來,看見花臺旁邊,你拿著一包新開的巧格力,正在分給弟妹三人。他們各自爭多嫌少,你忙著為他們均分。在一塊缺角的巧格力上添了一張五色金銀的包紙派給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們歡喜地吃糖了,你也歡喜地看他們吃。這使我覺得驚奇。吃巧格力,向來是我家兒童們的一大樂事。因為鄉(xiāng)村里只有箬葉包的糖塌餅,草紙包的狀元糕,沒有這種五色金銀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鹽青果,沒有這種異香異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買些回來分給兒童,借添家庭的樂趣。兒童們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這“好東西”上。你向來也是這“好東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經和弟妹們賭賽誰是最后吃完;你曾經把五色金銀的錫紙積受起來制成華麗的手工品,使弟妹們艷羨。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來,如數分給弟妹們吃呢?我看你為他們分均勻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歡喜,同從前賭得了最后吃完時一樣,不覺倚在樓上獨笑起來。因為我憶起了你小時候的事:十來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個搗亂分子,每天為了要求的不滿足而哭幾場,挨母親打幾頓。你吃蛋只要吃蛋黃,不要吃蛋白,母親偶然夾一筷蛋白在你的飯碗里,你便把飯粒和蛋白亂撥在桌子上,同時大喊:“要黃!要黃!”你以為凡物較好者就叫做“黃”。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親搬一個小凳子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要長竹竿玩,母親拿一根“史的克”[11]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看不起那時候還只一二歲而不會活動的軟軟。吃東西時,把不好吃的東西留著給軟軟吃;講故事時,把不幸的角色派給軟軟當。向母親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許的時候,你就高聲地問:“當錯軟軟嗎?當錯軟軟嗎?”你的意思以為:軟軟這個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許;而阿寶是一個重要不過的人,其要求豈有不允許之理?今所以不允許者,大概是當錯了軟軟的緣故。所以每次高聲地提醒你母親,務要她證明阿寶正身,允許一切要求而后已。這個一味“要黃”而專門欺侮弱小的搗亂分子,今天在那里犧牲自己的幸福來增殖弟妹們的幸福,使我看了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夢想已經宣告失敗,開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謀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將走出唯我獨尊的黃金時代,開始在嘗人類之愛的辛味了。
記得去年有一天,我為了必要的事,將離家遠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門了,你們一定不高興,要阻住我,或者約我早歸。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門須得瞞過你們。你弟弟后來尋我不著,須得哭幾場。我回來了,倘預知時期,你們常到門口或半路上來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題曰《爸爸還不來》的畫,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歸家為題材的。因為我在過去的十來年中,以你們?yōu)槲业纳钗堪舱?,天天晚上和你們談故事,作游戲,吃東西,使你們都覺得家庭生活的溫暖,少不來一個爸爸,所以不肯放我離家。去年這一天我要出門了,你的弟妹們照舊為我惜別,約我早歸。我以為你也如此,正在約你何時回家和買些什么東西來,不意你卻勸我早去,又勸我遲歸,說你有種種玩意可以騙住弟妹們的阻止和盼待。原來你已在我和你母親談話中聞知了我此行有早去遲歸的必要,決意為我分擔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覺輕快,但又感覺悲哀。因為我家將少卻了一個黃金時代的幸福兒。
以上原都是過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頭,使我不能忘卻?,F在,你已做中學生,不久就要完全脫離黃金時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間去了。我覺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兒出嫁詩云:“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對此結中腸,義往難復留?!蹦愠鳇S金時代的“義往”,實比出嫁更“難復留”,我對此安得不“結中腸”?所以現在追述我的所感,寫這篇文章來送你。你此后的去處,就是我這冊畫集里所描寫的世間。我對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為這好比把你從慈愛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惡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詩中說:“自小闕內訓,事姑貽我憂。”事姑取甚樣的態(tài)度,我難于代你決定。但希望你努力自愛,勿貽我憂而已。
約十年前,我曾作一冊描寫你們的黃金時代的畫集(《子愷畫集》)。其序文(《給我的孩子們》)中曾經有這樣的話:“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于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xié),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笾暯?,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寫這些話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現在你果然已經“懂得我的話”了!果然也要“走這條路”了!無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結中腸?。?/p>
1934年歲暮,選輯近作漫畫,定名為《人間相》,付開明出版。選輯既竟,取十年前所刊《子愷畫集》比較之,自覺畫趣大異。讀序文,不覺心情大異。遂寫此篇,以為《人間相》輯后感。
清明
清明例行掃墓。掃墓照理是悲哀的事。所以古人說:“鴉啼雀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庇终f:“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然而在我幼時,清明掃墓是一件無上的樂事。人們借佛游春,我們是“借墓游春”。我父親有八首《掃墓竹枝詞》:
別卻春風又一年,梨花似雪柳如煙。
家人預理上墳事,五日前頭折紙錢。
風柔日麗艷陽天,老幼人人笑口開。
三歲玉兒嬌小甚,也教抱上畫船來。
雙雙畫槳蕩輕波,一路春風笑語和。
望見墳前堤岸上,松陰更比去年多。
壺榼紛陳拜跪忙,閑來坐憩樹陰涼。
村姑三五來窺看,中有誰家新嫁娘。
周圍堤岸視桑麻,剪去枯藤只?;?。
更有兒童知算計,松球拾得去煎茶。
荊榛坡上試躋攀,極目云煙杳靄閑,
恰得村夫遙指處,如煙如霧是含山[12]。
紙灰揚起滿林風,杯酒空澆奠已終。
卻覓兒童歸去也,紅裳遙在菜花中。
解將錦纜趁斜暉,水上蜻蜓逐隊飛。
贏受一番春色足,野花載得滿船歸。
這里的“三歲玉兒”,就是現在執(zhí)筆寫此文的七十老翁。我的小名叫做“慈玉”。
清明三天,我們每天都去上墳。第一天,寒食,下午上“楊莊墳”。楊莊墳離鎮(zhèn)五六里路,水路不通,必須步行。老幼都不去,我七八歲就參加。茂生大伯挑了一擔祭品走在前面,大家跟他走,一路上采桃花,偷新蠶豆,不亦樂乎。到了墳上,大家息足,茂生大伯到附近農家去,借一只桌子和兩只條凳來,于是陳設祭品,依次跪拜。拜過之后,自由玩耍。有的吃甜麥塌餅,有的吃粽子,有的拔蠶豆梗來做笛子。蠶豆梗是方形的,在上面摘幾個洞,作為笛孔。然后再摘一段豌豆梗來,裝在這笛的一端,笛便做成。指按笛孔,口吹豌豆梗,發(fā)音竟也悠揚可聽??上н@種笛壽命不長。拿回家里,第二天就枯干,吹不響了。祭掃完畢,茂生大伯去還桌子凳子,照例送兩個甜麥塌餅和一串粽子,作為酬謝。然后諸人一同在夕陽中回去。楊莊墳上只有一株大松樹,臨著一個池塘。父親說這叫做“美人照鏡”?,F在,幾十年不去,不知美人是否還在照鏡。閉上眼睛,情景宛在目前。
正清明那天,上“大家墳”。這就是去上同族公共的祖墳。墳共有五六處,須用兩只船,整整上一天。同族共有五家,輪流作主。白天上墳,晚上吃上墳酒。這筆費用由祭田開銷。祖宗們心計長,恐怕子孫不肖,上不起墳,叫他們變成餓鬼。因此特置幾畝祭田,租給農民。輪到誰家主持上墳,由誰家收租。雇船辦酒之外,費用總有余裕。因此大家高興作主。而小孩子尤其高興,因為可以整天在鄉(xiāng)下游玩,在草地上吃午飯。船里燒出來的飯菜,滋味特別好。因為,據老人們說,家里有灶君菩薩,把飯菜的好滋味先嘗了去;而船里沒有灶君菩薩,所以船里燒出來的飯菜滋味特別好。孩子們還有一件樂事,是搶雞蛋吃。每到一個墳上,除對祖宗的一桌祭品以外,必定還有一只小匾,內設小魚、小肉、雞蛋、酒和香燭,是請地主吃的,叫做拜墳墓土地。孩子們中,誰先向墳墓土地叩頭,誰先搶得雞蛋。我難得搶到,覺得這雞蛋的確比平常的好吃。上了一天墳回來,晚上是吃上墳酒。酒有四五桌,因為出嫁姑娘也都來吃。吃酒時,長輩總要訓斥小輩,被訓斥的,主要是樂謙、樂生和月生。因為樂謙盜賣墳樹,樂生、月生作惡為非,上墳往往不到而吃上墳酒必到。
第三天上私房墳。我家的私房墳,又稱為旗桿墳。去上的就是我們一家人,父母和我們姐弟數人。吃了早中飯,雇一只客船,慢吞吞地蕩去。水路五六里,不久就到。祭掃期間,附近三竺庵里的和尚來問訊,送我們些春筍。我們也到這庵里去玩,看見竹林很大,身入其中,不見天日。我們終年住在那市井塵囂中的低小狹窄的百年老屋里,一朝來到鄉(xiāng)村田野,感覺異常新鮮,心情特別快適,好似遨游五湖四海。因此我們把清明掃墓當作無上的樂事。我的父親孜孜兀兀地在窮鄉(xiāng)僻壤的蓬門敗屋之中度送短促的一生,我想起了感到無限的同情。
1972年。
送考
今年的早秋,我送一群小學畢業(yè)生到杭州來投考中學。
這一群小學畢業(yè)生中,有我的女兒和我的親戚、朋友家的兒女,送考的也還有好幾個人,父母、親戚或先生。我名為送考,其實沒有什么重要責任,因此我頗有閑散心情,可以旁觀他們的投考。
坐船出門的一天,鄉(xiāng)間旱象已成。運河兩岸,水車同體操隊伍一般排列著,咿呀之聲不絕于耳。村中農夫全體出席踏水,已種田而未全枯的當然要出席,已種田而已全枯的也要出席,根本沒有種田的也要出席;有的車上,連婦人、老太婆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都出席。這不是平常的灌溉,這是人與自然奮斗!我在船窗中聽了這種聲音,看了這種情景,不勝感動。但那班投考的孩子們對此如同不聞不見,只管埋頭在《升學指導》《初中入學試題匯觀》等書中。我喊他們:
“喂!抱佛腳沒有用!看這許多人的工作!這是百年來未曾見過的狀態(tài),大家看!”但他們的眼向兩岸看了一看,就回到書上,依舊埋頭在書中。后來卻提出種種問題來考我:
“穿山甲喜歡吃什么東西?”
“耶穌生時當中國什么朝代?”
“無煙火藥是用什么東西制成的?”
“挪威的海岸線長多少英里?”
我全被他們難倒了,一個問題都答不出來。我裝著內行的神氣對他們說:“這種題目不會考的!”他們都笑起來,伸出一根手指點著我,說:“你考不出!你考不出!”我老羞并不成怒,笑著,倚在船窗上吸煙。后來聽見他們里面有人在教我:“穿山甲喜歡吃螞蟻的!……”我管自看踏水,不去聽他們的話;他們也管自埋頭在書中不來睬我,直到舍船登陸。
乘進火車里,他們又拿出書來看;到了旅館里,他們又拿出書來看。一直看到考的前晚。在旅館里,我們遇到了另外幾個朋友的兒女,大家同去投考。赴考這一天,我五點鐘就被他們吵醒,也就起個早來送他們。許多童男童女,各人攜了文具,帶了一肚皮“穿山甲喜歡吃螞蟻”之類的知識,坐黃包車去赴考。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愁容滿面地上車,好像被押赴刑場似的,看了真有些可憐。
到了晚快,許多孩子活潑地回來了。一進房間就湊作一堆講話:哪個題目難,哪個題目易;你的答案不錯,我的答案錯。議論紛紛,沸反盈天。講了半天,結果有的臉上表示滿足,有的臉上表示失望。然而嘴上大家準備不取。男的孩子高聲地叫:“我橫豎不取的!”女的孩子恨恨地說:“我取了要死!”
他們每人投考的不止一個學校,有的考二校,有的考三校。大概省立的學校是大家共同投考的。其次,市立的、公立的、私立的、教會的,則各人各選。然而大多數的投考者和送考者觀念中,都把杭州的學校這樣地排列著高下等第。明知自己的知識不足,算術做不出;明知省立學校難考取,要十個里頭取一個,但寧愿多出一塊錢的報名費和一張照片,去碰碰運氣看。萬一考得取,可以爬得高些。省立學校的“省”字仿佛對他們發(fā)散著無限的香氣。大家講起了不勝欣羨的。
從考畢到發(fā)表的幾天之內,投考者之間空氣非常沉悶。有幾個女生簡直是寢食不安,茶飯無心。他們的胡思夢想在談話中反反復復地吐露出來:考得得意的人,有時好像很有把握,在那里探聽省立學校的制服的形式了;但有時聽見人說,“十個人里頭取一個,成績好的不一定統(tǒng)統(tǒng)取”,就忽然心灰意懶,去討別的學校的招生簡章了??嫉貌坏靡獾娜俗焐想m說“取了要死”,但從他們的屈指計算發(fā)表日期的態(tài)度上,可以窺知他們并不絕望。世間不乏僥幸的例,萬一取了,他們便是“死而復生”,豈不更加歡喜?然而有時他們忽然覺得這太近于夢想,問過了“發(fā)表還有幾天”之后,立刻接一句“不關我的事”。
我除了早晚聽他們紛紛議論之外,白天統(tǒng)在外面跑,或者訪友,或者覓畫。省立學校錄取案發(fā)表的一天,奇巧輪到我同去看榜。我覺得看榜這一刻工夫心情太緊張了,不教他們親自去看,同時我也不愿意代他們去看,便想出一個調劑緊張的方法來:我和一班學生坐在學校附近一所茶店里了,教他們的先生一個人去看,看了回到茶店里來報告。然而這方法緩和得有限。在先生去了約一刻鐘之后,大家眼巴巴地望他回來。有的人伸長了脖子向他的去處張望,有的人跨出門檻去等他。等了好久,那去處就變成了十目所視的地方,凡有來人,必牽惹許多小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長衫的人尤加觸目驚心,幾乎可使他們立起身來。久待不來,那位先生竟無辜地成了他們的冤家對頭。有的女學生背地里罵他“死掉了”,有的男學生料他“被公共汽車碾死”。但他到底沒有死,終于拖了一件夏布長衫,從那去處慢慢地踱回來了?!盎貋砹?,回來了?!币宦暯泻?,全體肅靜,許多眼睛集中在他的嘴唇上,聽候發(fā)落。這數秒間的空氣的緊張,是我這支自來水筆所不能描寫的啊!
“誰取的”,“誰不取”,一一從先生的嘴唇上判決下來。他的每一句話好像一個霹靂,我?guī)缀跸氚?。受到這種霹靂的人有的臉色慘白了,有的臉色通紅了,有的茫然若失了,有的手足無措了,有的哭了,但沒有笑的人。結果是不取的一半,取的一半。我抽了一口大氣,開始想法子來安慰哭的人。我胡亂造出些話來把學校罵了一頓,說它辦得怎樣不好,所以不取并不可惜。不期說過之后,哭的人果然笑了,而滿足的人似乎有些懷疑了。我在心中暗笑,孩子們的心,原來是這么脆弱的?。〗趟麄兂赃@種霹靂,真是殘酷!
以后在各校錄取案發(fā)表的時候,我有意回避,不愿再嘗那種緊張的滋味。但聽說后來的緩和得多,一則因為那些學校被他們認為不好,取不取不足計較;二則小膽兒嚇過幾回,有些麻木了。不久,所有的學生都撈得了一個學校。于是找保人,繳學費,又忙了幾天。這時候在旅館中所聽到的談話,都是“我們的學校長,我們的學校短”的一類話了。但這些“我們”之中,其親切的程度有差別。大概考取省立學校的人所說的“我們”是親切的,而且?guī)湴???疾蝗∈×W校而只得進他們所認為不好的學校的人的“我們”,大概說得不親切些。他們預備下年再去考省立學校。
旱災比我們來時更進步了,歸鄉(xiāng)水路不通,下火車后須得步行三十里??既×藢W校的人都鼓著勇氣,跑回家去取行李,雇人挑了,星夜啟程跑到火車站,乘車來杭入學??既∈×W校的人尤加起勁,跑路不嫌勞苦,置備入學的用品也不惜金錢。似乎能夠考得進去,便有無窮的后望,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用不盡似的。
1934年9月10日于西湖招賢寺。
湖畔夜飲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舍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一條石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庇X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分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后,有一上??腿藖碓L,其人名叫CT[13],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了一張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里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傾盡一斤。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余,CT來了。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發(fā)白些?!笆觌x亂后,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后,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里的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凈凈,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吃酒!”他說:“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fā)艷,卻有另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tài)。昨夜宜于到湖邊步月,今夜宜于在燈前和老友共飲?!耙褂昙舸壕隆?,多么動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也不想去剪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壺酒和四只盆子出來,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墻上,正好貼著一首我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庇辛诉@詩,酒味特別地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有些“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蹈襲傳統(tǒng);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作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于萬山中??审@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里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里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大學畢業(yè)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里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么高?!彼齻冃α?,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里可以濃烈地嘗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姐姐做媒人》《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墻壁上揭去,制了鋅板在《文學周報》上發(fā)表的。你這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贝蠹叶夹?。人生的滋味,在這里又濃烈地嘗到了。我們就默默地干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余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樓前,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蔽艺f“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面的晉隆西菜館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后,仆歐送賬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嗎?”我說:“有!”摸出一張伍元鈔票來,把賬付了。于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賬,今天我還你?!蔽殷@奇而又發(fā)笑,說:“賬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里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贊成。于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只有CT仍舊在這里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傘,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1948年3月28日夜于湖畔小屋。
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燭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沖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愿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上艘粫壕土T,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澳銜??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后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14]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piano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Beethoven的so-nata[15]。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雇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數十百元一具,制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也盡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violin優(yōu)美,裝配得法,其發(fā)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里有之,裁縫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里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里的青年對于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1935年秋日作。
【注釋】
[1] 白場,意即場地,是作者家鄉(xiāng)方言。
[2] 按作者家鄉(xiāng)一帶習慣,凡是去浙東各地,稱為“上去”。
[3] “全收”簿子,年底收賬,賬收回后,記在“全收”簿子上,表示已不欠賬。
[4] 勿有拉,方言,意即不在這兒、不在家。
[5] 披雅娜,意即鋼琴,是英文piano的譯音。
[6] 應為1927年作。
[7] broken heart,意即心碎。
[8] 漫姑,即作者的三姐豐滿。
[9] 這篇文章是《子愷畫集》(1927年開明書店出版)的代序?!蹲訍甬嫾返姆饷娈嫾窜涇浰鳌?/span>
[10] 巧格力,即巧克力。
[11] “史的克”,英文stick的譯音,意即手杖。
[12] 含山是我鄉(xiāng)附近唯一的一個山,山上有塔。——原注
[13] CT,即鄭振鐸。
[14] violin,意即小提琴。
[15] sonata,意即貝多芬的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