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渡日本
蔣方震因在求是書院不宜久留,就暗下決心,赴日本求學。
這不是一件容易事。首先是費用問題,其次是他對日本的情況一無所知。對蔣方震來說,更難的是母親一人在家中,無人照料,自己怎么能忍心遠涉重洋呢?蔣方震陷入進退兩難的矛盾之中。
好在他在同學中找到了知音,他就是后來與蔣方震并稱為“浙江二蔣”的蔣尊簋。
蔣尊簋,字伯器,浙江諸暨人,生于1882年,與蔣方震是同齡人。蔣尊簋也是名聞求是書院的才俊之士,素懷大志,思想激進,不滿時政,與蔣方震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二人乃莫逆之交。
蔣尊簋的父親蔣智由是一位著名的維新派人士,與維新領袖之一的梁啟超多有往來,經常著文作詩鼓吹維新,抨擊時弊。蔣智由,字惺齋,號觀云,舉人出身。梁啟超在日本創(chuàng)辦《清議報》,他常以觀云為名在《清議報》發(fā)表詩文。他的一首《有感》詩頗能說明他的政治立場:
落落何人報大仇?沉沉往事淚長流。
凄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
有其父必有其子。蔣尊簋受父親蔣觀云的影響,也十分向往到國外去開闊眼界,在這件事上,他和蔣方震一拍即合。他們二人想方設法搜求新書新報,了解留學日本所涉及的方方面面的情況。
1900年底,蔣方震看到了留日學生編輯出版的《譯書匯編》,搞清了關于留學的許多問題,最終下定東赴日本的決心。
中國人赴日本留學始于1895年中國戰(zhàn)敗求和之后。此前千百年間,中國一直是日本人不敢平視的“天朝上國”,歷朝歷代來華求學的日本人絡繹不絕,在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許多方面,中國人都是日本人的老師。在唐代,日本留學生不但與中國的文人士子唱詩吟和,切磋學問,有些還在朝廷里做官。在明代,盡管有倭寇在東南沿海一帶滋擾,但日本人對中華文化的欽慕絲毫未改。在大清“康乾盛世”期間,日本人絕對不敢對中國有任何非分之想。
然而西方列強的東來改變了維持千百年的中日關系格局。
在英、法、美、俄等國的堅船利炮的威逼下,中國和日本先后打開了國門,應付一場千古未有之大變局。這是西方資本主義勢力對東方的侵略,也是西方文明對東方文明的挑戰(zhàn)。
在大變局面前,古老的中國因循守舊,步履蹣跚,端著“天朝上國”的架子不肯輕易放下來,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趕上近代文明步伐的機會。相反,善于學習外來文化的日本人則能審時度勢,及時調整方略,高高舉起“明治維新”的旗幟,對內改革政治、整頓經濟,對外學習西方、派遣留學生。經過數十年的賽跑,中國在許多方面都落在了日本的后邊。在東西方文明相遇發(fā)生碰撞的過程中,中國就像一艘破爛不堪的巨型木船,行動十分遲緩,而日本則像一艘輕型快艇,船小好調頭,行動迅捷,成就顯著。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只有極少數中國人感覺到了日本的巨大變化,而絕大多數中國人還以傳統(tǒng)的眼光看待日本,對來自日本的威脅茫然無知。
甲午一戰(zhàn),舉國皆驚。堂堂天朝上國竟敗于蕞爾小國日本,真乃奇恥大辱也。痛定思痛,惟有承認落后,放下架子,向人家學習,才可能有出路。一時之間,從封疆大吏到社會名流,都發(fā)出了留學外國的倡議,莘莘學子憤于朝政之腐敗,國家之落后,決心遠涉重洋,探求救國之道。日本的權貴顯要為示好中國,也在清廷和各封疆大吏處游說,要求派學生到日本學習,這樣既可炫耀日本之強盛,又可聯(lián)絡中日間的感情,消弭中國人因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而對日本產生的仇恨。
在各方面的努力下,中國于1896年春夏之交向日本派遣了第一批留學生,共13人,他們是:唐寶鍔、朱忠光、胡宗瀛、戢翼翚、呂烈輝、呂烈煌、馮訚謨、金維新、劉麟、韓籌南、李清澄、王某和趙某。他們的年齡從18到32歲不等,是總理衙門通過考試選派的。風氣一開,就有官費或自費學生陸續(xù)前往日本,但人數較少,遠未形成規(guī)模。1898年后,留日學生逐漸多了起來。
對中日之間“師生”關系的這一變化,日本人頗感驚喜,大有“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得意。日本文部省專門學務局長兼東京帝國大學教授上田萬年在1898年8月20日出版的《太陽》雜志上發(fā)表《關于清朝留學生》的長文,其中有云:
中國這個衰老帝國,過去昏昏欲睡,奄奄一息,自從甲午一役以來,益為世界列強侵凌所苦,如今覺醒過來,漸知排外守舊主義之非,朝野上下,奮發(fā)圖強,廣設學校,大辦報紙雜志,改革制度,登用人才,欲以此早日完成中興大業(yè)。今日清朝派遣留學生來我國,最先雖或因我國公使領事勸誘所致,然實亦氣運所使然……清朝于四五年前,仍對我輕侮厭惡,今一朝反省,則對我敬禮有加,且以其人才委托我國教育,我國應如何覺悟反省一己之重任?
在地方督撫中,以湖廣總督張之洞提倡和支持留學最力。他在1898年3月著《勸學篇》,鼓吹留學。他指出:“至游學之國,西洋不如東洋。一,路近省費,可多遣。一,去華近,易考察。一,東文近于中文,易通曉。一,西書甚繁,凡西學不切要者,東人已刪節(jié)而酌改之。中東情勢風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無過于此?!?sup>在他的鼓勵和支持下,湖北和湖南兩省赴日留學者遠遠多于其他省份。
浙江省也不落人后。1897年有官派學生稽偉和汪有齡二人到日本學習桑蠶業(yè)。1898年農歷四月,求是書院的學生錢承志、陳榥、何燏時、陸世芬,以及湖北武備學堂學生譚興沛、蕭星垣、徐方濂和段蘭芳聯(lián)袂東渡日本。
1900年,中國留日學生達到100余人,首批留學的戢翼翚聯(lián)絡10多人組織了譯書匯編社,自任社長,社員有王植善、陸世芬、雷奮、楊蔭杭、楊廷棟、周祖培、金邦平、富士英、章宗祥、汪榮寶、曹汝霖、錢承志、吳振麟。譯書匯編社的宗旨是譯介日文書籍,介紹留學情況,鼓勵國內的青年學子前赴日本。該社編輯的《譯書匯編》第1期于1900年12月6日出版,印刷1000余份,行銷國內,受到讀者熱烈歡迎。
蔣方震在《譯書匯編》的文章中獲悉留學日本的費用每年需120元。對于家道盈實的大戶人家來說,120元不是個大數目,但對每年僅靠幾石米幾十元錢艱難度日的蔣方震母子而言,就是一筆巨款了?;I無處籌,借無處借,蔣方震決心靠自己的能力和勤勞解決費用問題。唯一的出路就是仿效譯書匯編社成員的做法,翻譯書籍和文章賺取稿費。蔣方震雖然對日文還一竅不通,但他對自己很有信心,相信自己學習日文半年以后定能達到譯書的程度。當時每譯1000字可得稿費1元,每年譯10余萬字即可解決一切問題,這對文筆流暢、學識淵博的蔣方震來說并非難事。
經費問題有了著落,剩下的就是征得母親的贊同和諒解。
蔣方震返回硤石,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母親。出乎蔣方震意料的是,母親十分開明,不但不阻止,反而力排眾議,支持獨生子遠涉重洋,到異國他鄉(xiāng)去求學。這在風氣未開的硤石鎮(zhèn)確非易事。
母親楊鎮(zhèn)和雖然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但她的眼界和心胸卻較許多知書識禮的男子開闊。
蔣方震欲赴日本留學的消息傳出后,鄉(xiāng)里輿論嘩然。古訓云:“父母在,不遠游?!笔Y方震置寡母于不顧,不但要“遠游”,而且要離開父母之邦,在當時看來,實屬不忠不孝之舉,所以一時間非議之聲四起,使蔣方震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
消息也傳到了恩公方雨亭先生耳中。方雨亭寄信蔣方震,對他表示支持。方先生對蔣方震在求是書院的情況有所了解,所以對蔣方震的處境十分同情,對他的決定非常理解。他在信中表示要每年資助蔣方震100元??上У氖?,蔣方震到日本后不久,方雨亭就因病去世了,使蔣方震痛悼不已。
母親楊鎮(zhèn)和堅決支持兒子的選擇,默默地為兒子打點好行裝,設法籌措了一點旅費,勉勵他出國留學。
蔣方震是個出了名的孝子,臨別時流淚漣漣,不忍離去,倒是母親安慰他說:“行矣,吾不以流俗人望汝,亦不以流俗人自待。汝夙孤露,能奮自樹立,乃所以為孝也?!?sup>
蔣方震與母親灑淚而別,踏上了坎坷不平的人生旅途。此去關山萬里,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慈母之面。
蔣方震先到杭州,與同學蔣尊簋和董鴻祎會齊,一同到達上海。蔣尊簋幸運地得到了浙江省官派留學資格,蔣方震和董鴻祎都是自費。他們在上海見到了蔣尊簋的父親蔣觀云,蔣觀云給梁啟超寫了一封信,囑他們到日本后拜見梁,讓梁在學習和生活方面對他們加以關照。
1901年農歷四月的一天,蔣方震一行登上了前往日本的輪船。他們乘三等艙,船票14塊大洋。
船出吳淞口,直往東行,不久即來到浩瀚無邊的大洋之上。蔣方震的老家雖離海不遠,但放洋遠行,他還是平生第一遭。他和蔣尊簋、董鴻祎站在甲板上,極目遠眺,但見水天一色,浩淼無邊,心胸為之一闊。在藍天碧水之間,舟如樹葉,人如螻蟻,顯得何其渺小與無助。然而人又是最偉大的,因為人有思想,有鍥而不舍的鉆研精神,必將最終成為大自然的主宰。想到這些,蔣方震豪氣勃發(fā),精神大振。雖然中國目前已成積弱之勢,受八國聯(lián)軍的侵略和欺侮而無可奈何,忍氣吞聲,賠款求和,在今后一段時間內也許還得繼續(xù)忍受列強的欺凌,然而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不會亡,對人類歷史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中華文化不會消失。我輩莘莘學子遠離故土,為的不就是尋求救國強國之道嗎?我們是先行者,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加入我們的行列,這就是中國的希望所在。
船行二日,要在日本長崎港停泊。早晨8點鐘左右,甲板上一片歡騰,長崎港已遙望可及。蔣方震舉目遠眺,但見群山聳立,海水環(huán)繞,風景十分秀麗,令人心馳神往。經過兩天的舟車勞頓,再次見到陸地,確實叫人欣喜。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輪船??吭诹碎L崎港。日本方面派幾位醫(yī)生上船,檢查旅客有無疾病,良久始畢。蔣方震一行乘小船上岸,到長崎的街市游覽觀光。初次踏上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對一切都感到新鮮。長崎是一個港灣,不遠處即是山脈,對面也有高山環(huán)抱,街市即沿山麓而建,樓閣參差,山水掩映,船帆往來,確是一處人間勝境。市面和房屋與中國相似,只是房子較矮小,因為大多數日本人身材相對矮小。
薄暮時分,輪船啟錨開航,向另一個大港神戶進發(fā)。兩天之后,蔣方震一行在神戶上岸。神戶也是一個開放口岸,西式建筑較多,別有一番華麗的氣派。他們在神戶改乘火車,經一夜飛馳,于第二天早晨到達目的地東京。
從此,蔣方震在日本開始了為期六年的留學生涯。幾十年后,蔣方震對《大公報》記者陳紀瀅說:“當年我們出洋求學,花十四塊洋錢從上海坐船到長崎。到了日本以后,整天價在刻苦鉆研學術,真和現(xiàn)在一般跑外洋的留學生有些不同!我們是二毛子冒險到外國去,性質不同?!?sup>
當時北方的義和團把與洋人打交道的人呼為二毛子,人人可得而誅之,傾向變法維新的光緒帝、主持洋務運動數十年的李鴻章、專與洋人辦交涉的總理衙門大臣慶親王奕劻等,也被義和團列入可殺者之列。義和團提出要殺“一龍二虎三百羊”,龍即指光緒帝,虎即指奕劻和李鴻章。南方的情況雖然好一些,但一般民眾對洋人洋物皆抱仇視心理,蔣方震自費出洋,確實需要一定的勇氣。
- 蔣智由:《有感》,周青云編注:《歷代詩詞曲精選》,湖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1頁。
- [日]實藤惠秀著,譚汝謙、林啟彥譯:《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2頁。
- 張之洞:《勸學篇·外篇》“游學第二”,陳山榜:《張之洞勸學篇評注》,大連出版社1990年版,第99頁。
- 梁啟超:《蔣母楊太夫人墓志銘》,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上),中華書局1941年版,第17頁。
- 紀瀅:《與大公報記者之縱橫談》,大公報西安分館編:《蔣百里先生抗戰(zhàn)論文集》,大公報西安分館1939年版,第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