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漫漶

蒼耳:消失或重現 作者:杜懷超 著


草漫漶

對于野草的思考與寫作,源于農具的暫告一段落。農具、野草等這些貼著大地胸膛的事物,冥冥之中我總感到還有許多真相沒有道出。農具的訴說只是一種隔靴搔癢式的表述,沒有真正地切入大地的疼痛與撕裂,或者說沒有真正讀懂這些事物背后的真相。我愿意繼續(xù)探索大地上這逆來順受的勞作者。但角度的選擇或切入口,一度成為我創(chuàng)作的梗阻。偶然,我在書店農作物專柜上看到一本關于刈割雜草的小書,眼前一亮,我找到了野草與他們之間的對應關系。想讀懂這世代以土地為命的勞作者,要從雜草出發(fā)。這一“雜”字,千鈞重量,又如鋒利的刀刃,充滿疼痛感。她的命名源于生活價值的判斷,實則是功利主義作祟。當我翻開此書,讀到“益母草”“車前草”“燈籠草”“蒼耳”“白茅”“艾草”,書中赫然標注可用藥除之、利器割之、野火燒之等等,渾身一顫。我似乎應該為雜草說些什么。

回溯人類的文明史,分明就是人類與野草的博弈史。野草自始至終,伴隨著人類向前。從原始混沌到當下科技信息時代,野草始終介入我們的生存、生活和生命。從歷史上說,現在我們田野里生長的麥子、稻子等所謂莊稼,最初來源于雜草。莊稼的本來面目應該是改良后的野草。(否則她的宿命就是當下的雜草。)我們可以想象,人類誕生于世間,應當后于雜草們,這些雜草的先期抵達,可以說是為人類建造大地的溫床,建造存活于世的溫床。歷史證明了這一點,我們在史料記載中看到,人類不僅因為這些雜草獲得繁衍生息的美麗家園,而且依靠這些雜草,暖身果腹,走過洪荒,世代延續(xù)。遠的不說,就拿眼前的雜草,如慈姑、灰灰菜、水芹等,人類至今不是還在餐桌上食用?“人類對慈姑的食用由來已久。南北朝陶弘景便有‘其根黃,似芋子而小,煮之可啖’的記載,宋代蘇頌在《本草圖經》中也稱,慈姑‘煮熟味甘甜,時人以作果子’。慈姑長在淺水中,富含淀粉,營養(yǎng)豐富,耐貯存,是災荒之地很好的救荒補缺物?!保ā洞裙茫核焯美锏木融H者》)我的曠野里,對于雜草的理解,我始終認為她們是民間的,屬于鄉(xiāng)村的自然精靈。土,是雜草的宿命。雜草深諳其中學問,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她們綠色的身影。長在阡陌上、河岸邊、屋檐下,一切你想不到的地方,雜草們都將抵達;而且你根本無法想象,這些雜草是何時落生何時抽枝整葉的??偠灾?,她們在黑暗中潛滋暗長著。我們不要小瞧她們,一旦遇上災荒或者饑饉歲月,這些雜草登上大雅之堂,成為人們口中的野菜食糧,那時候人類的頭顱很低,低到雜草的高度,低到與豬馬牛羊一樣的高度,吃雜草活命。從這種意義上說,人類與雜草有過關系,甚至有種契約的精神,雜草就是為了人類的到來出現的,并且這種出現以無限的方式遍布,時刻守候著,年復一年,生生死死,榮榮枯枯。

雜草的世界確實讓人費解。她以靜默的方式在世間永恒地存在。只要給她一點土壤,她總會在合適的時機給你碧綠。你鄙視她蹂躪她糟蹋她,你甚至用鋒利的農具,一刀斬草除根??僧斈阈覟臉返湶痪?,雜草再次鉆出泥土。泥土在,她的使命就在。人類奈她何?我在寫作雜草的過程中,不斷發(fā)現人類與雜草的玄秘與匪夷所思。史書記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可謂中國醫(yī)藥的百科全書,記載著這些雜草的藥方、藥性等。這已經在呈現雜草與人類肉身的關系。隨著寫作雜草的學習研究,我發(fā)現世間眾多的雜草,在藥性上,各有千秋,各有個性,治療神經的、創(chuàng)傷的、心血管的、皮膚的、肝臟的等等,每一種雜草似乎都與人類的肉身對應。也就是說,人類的每一種疾病都可以在雜草的身上找到治療的藥方。這個發(fā)現讓我對世界充滿神秘的未知感。當人類來到世間,生死不知;可是我們的雜草早已抵達泥土,早就備好生命所需的食糧、住處和治療肉身的各種草藥。而且,雜草的各種藥性,居然在暗中與人類自身是高度吻合的?,F在回想起來,天地人草等,完全可以看作一個結合緊密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人的肉身早就在雜草的重重包圍之中。雜草,是我們人類在黑暗中旅行的守望者,生命的守護神。比如益母草,“原來,益母草是一味醫(yī)治婦科病的草藥,有活血、調經等功效”(《益母草:曠野里的臍血之親》)。再如蒼耳,“《本草綱目》上寫道:‘呆耳,【釋名】亦名胡、常思、蒼耳、卷耳、爵耳、豬耳、耳、地葵、羊負來、道人頭、進賢菜、喝起草、野茄、縑絲草。【氣味】(實)甘、溫、有小毒。(莖、葉)苦、辛、微寒、有小毒?!局髦巍烤茂懖挥勰炕璋怠钡奖藭r,人類才明白蒼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藥,生得艱辛,長得丑陋,揮舞著尖銳的武器,遠遠地躲開人類的追逐,待秋天又追著行人死纏爛打,原來是在傳達內心的秘密!”(《蒼耳:消失或重現》)

人類與草的關系,古人早有清醒的認知。我們從熟知的《詩經》和《楚辭》中可以發(fā)現。關于植物的記載,應該說貫穿《詩經》整個內容,花草樹木,是《詩經》的原色。也就是說,古人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早已看破,天人合一。沒有人可以離開自然詩意地生活,沒有人可以凌駕于萬物之上。學會平等相處,尊重萬物,我們才將獲得生活之道?!办杞x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楚辭》里,詩人居然把肉身寄托在這些芳香四溢、品節(jié)高遠的植物身上,吃野草,披綠葉,穿行在山川綠林中,與山水擁抱一體,化身自然,與河流、星辰、草木一起朝夕日月。

新疆詩人沈葦在《植物記》中寫道:每一種植物都是一盞燈。詩人的說法,其實是個巨大的隱喻。植物在人類面前,確實有著她的光芒。從我們人類對植物的關注過程來看,洪荒時代或者人類誕生之初到當下,植物始終在靜默中恪守自身的價值。人類從當初從植物身上活命、延續(xù),到災荒之年茍延殘喘,以至當下對植物背叛與冷漠。我經歷過把野草當作糧食的歷史時期,當年人們對野草的尋覓,不亞于對糧食的執(zhí)著。在糧食匱乏的年代,野草已成為最后的口糧。沒有人在場說出刺耳的那個“雜”字,對野草的迫害或者無意的傷害,對于人們來說都是應遭到天打五雷轟的咒語。能夠活命的植物,人們都給予她們莫大的敬畏與崇敬。對于那些不能填飽肚子但是可以庇佑生活的植物,人們同樣賦予她們新的高度。如白茅、水燭、蘆葦等等,這些植物在火的光芒里,帶給人類溫暖和憧憬。白茅的燃燒勁道足,蘆葦的生命力旺盛,其稈可以編制農作用具。極具神性和巫性的是艾草,她可以作為艾灸用的一味藥材,插入農家的門楣旁,則上升為辟邪驅鬼的靈符。這一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至今。對于國人的崇拜與敬畏,我是有異議的。國人的崇拜似乎出自功利主義,只有當需要的時刻才開始尋找神靈,賄賂神靈。對待艾草亦是如此。艾草活得榮耀的時刻,就是端午期間,她從地面躍上神龕的位置,在看不見精神顆粒的空間里,捍衛(wèi)和守護著人間的圣靈。實際上,她連自己都守護不了。轉瞬即逝。一個華麗的轉身,人們早已忘卻來時的路。

人,確實是個反復無常的動物。當初從大地出發(fā),從野草身邊啟程。走走就失去自我。先不說當初活命的資本與守衛(wèi)生命的藥材全然來自野草的犧牲與孕育,即使是脫離泥土走向遠方的人們,轉身再次與野草相遇,目光里更多的也已經是冷漠、遠離和屠殺。“農田看麥娘雜草的防治方法:用薄膜覆蓋,高溫堆漚2~4周,殺死其發(fā)芽力,或者在萌發(fā)后或生長時期直接進行人工拔除或鏟除,或結合中耕施肥等農耕措施剔除雜草,也可用藥劑殺死。國內外已有300多種化學除草劑,可用于幾乎所有的糧食作物、經濟作物地的除草。”(《看麥娘:比鄰麥田的守望者》)高貴與華麗成為皇帝的新衣,貪婪與名利遮住生命最初的真相與本色。再豐富的物質,再高聳的樓宇,都不能湮沒來自泥土深處的本源。我們與野草別無他樣,都是來自大地,所有的植物,都是人類在世間的投影與鏡像。即使我們不能用平等的目光注視野草或叫雜草,至少我們要保持著與萬物交互的慈悲、和善,以謙卑之心審視當下的生活與世界。我們可以看著短暫脫離大地的植物,保持在道理上奔跑的姿態(tài)。大地是我們最初出發(fā)的驛站,也是最后的歸宿與家園。繁華落盡,我們終將抵達野草的身邊與高度。美國自然文學大師亨利說,只有當我們意識到大地以及其詩意時,我們才堪稱真正地生活著。只有接通于大地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反省自身,我們從高樓上俯視,我們是不是脫離了地面,脫離了生活本來的意義?我們靠近紙醉金迷,靠近錦衣玉食,靠近燈紅酒綠,靠近本身意味著我們正在逐漸遠離初心,喪失自我。

我對書中的白茅格外有興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這樣寫白茅:茅草根曬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會發(fā)光,如果根腐爛就會化作螢火(《白茅:被遮蔽的鏗鏘燃燒》)。野草死后,化作靈魂的燈盞。萬物有靈。我在城市的廢墟上看到新長出的野草,堅硬的水泥與摩天的建筑,阻擋不了野草的生命。這讓我猛然頓悟,把肉身交給植物,貼近地面,或許我們可以再次找到自身,揭開被遮蔽的生命真相。重新認識野草,就是對生命的再次審視、尋覓與返璞,以至于我們在當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保持初心。

201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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