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擁有廣闊土地的赫頓莊園,坐落于赫頓村和康普頓村之間,這里過去曾是赫頓修道院,是本郡最有名的建筑之一。一八六四年時,按照哥特式建筑風(fēng)格全盤改建過,現(xiàn)在已完全沒什么讓人感興趣的地方了。每天太陽下山前,這里的花園都會向公眾開放,建筑則只有那些提交了書面申請的人士才可以參觀。里面展出了一些精致的肖像畫和家具。平臺上的視野不錯,可以看到周遭的美景?!?/p>
摘自本郡《導(dǎo)覽手冊》的這段話,并沒有讓托尼·拉斯特感到有多么憂慮。畢竟,更不好聽的話也有人說過了。他那位一直接受嚴(yán)苛教育長大并因此心懷怨恨的弗朗西斯姑媽就曾經(jīng)說過,這座建筑的設(shè)計方案,肯定是建筑師佩克尼夫先生從他學(xué)生們完成的那些孤兒院設(shè)計方案里挑選出來的一個。不過,這里倒是沒有托尼不怎么喜歡的玻璃磚和琉璃瓦。他很清楚,從某些方面而言,這地方并不怎么便于打理??墒?,要不是這樣,又怎么能稱它為“大房子”呢?按照現(xiàn)代意義上的“舒適”去策劃裝修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的腦海里有些小的改善計劃,等到遺產(chǎn)稅付清之后,馬上就可以開始實施。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里的一切,莊園整體的氛圍,在天空映襯下所呈現(xiàn)出的城垛的輪廓線,主鐘樓敲響的鐘聲,可以把所有人全部吵醒——除了那些睡得最沉的人之外;如教堂般昏暗的大廳,它的天花板穹頂上,繪制了紅色和金色的菱形格紋,花崗巖制成的光滑石柱頂部,雕刻了纏繞的藤蔓。白天,陽光從狹長的、以紋章裝飾的彩色玻璃窗里照射進來;到了晚上,則依靠黃銅和鑄鐵制造的、巨大的煤氣吊燈來提供照明——現(xiàn)在倒是已經(jīng)接上了電線,并且裝上了二十只燈泡;樓下,陳舊的加熱裝置發(fā)出的熱氣,透過鑄鐵打制的、三葉草形狀的柵格,會突然蒸騰到人的腳下;如在洞穴里那般帶著寒意的風(fēng),從更遠處的走廊里吹來,為了節(jié)約焦炭,托尼叫人關(guān)上了煙筒;就餐的大廳擁有木拱腳懸臂托梁的屋頂,和用脂松木做的室內(nèi)小眺望臺。每間臥室的床架都是用黃銅制成的,且都鐫刻了一圈哥特體文字的飾帶,作為裝飾。這些臥室是以馬洛里、伊休特、伊萊恩、莫德雷德,還有梅林、高文以及貝德維爾,蘭洛斯特、珀西瓦爾、崔斯特瑞姆、加拉哈德等等這些名字來命名的——他自己的更衣室叫做“仙女摩根”
,布倫達的梳妝室則被稱為“格尼維爾”
——所有臥室里的床都放在臺基上,墻上掛著裝飾毯,房間里的壁爐像十三世紀(jì)的墳?zāi)?。從臥室里的凸窗望出去,可以數(shù)得出六座教堂的尖塔來。以上所有這些伴隨托尼成長的事物,都是他快樂和歡欣情感的永恒源泉,關(guān)乎溫柔的記憶,關(guān)乎令他自豪的物權(quán)。
他很清楚,這些東西一點都不時髦。二十年前,人們喜歡那種木鑲嵌制品和歷史悠久的镴制器具,現(xiàn)在則流行甕型器皿和柱廊空間。不過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到了約翰·安德魯
的時代,也許人們會讓赫頓莊園恢復(fù)到它應(yīng)有的地位。已經(jīng)有人在提及這里時,用到了“有趣”這樣的字眼了;而且,曾有位禮貌的年輕人詢問過,是否能夠給予他拍照許可,以便撰寫一篇建筑學(xué)相關(guān)的論文。
仙女摩根房間的天花板還沒有完全裝修好。為了讓房間呈現(xiàn)出木格吊頂裝飾的效果,在原有的石膏部分,已經(jīng)釘上了方格狀模具壓制的板條,然后交替涂上藍色和金色的“V”字型條紋。其間的方格部分,則交替裝飾了都鐸玫瑰和百合花??墒牵睔庖呀?jīng)滲入房間的一角,浸染了一大片,使得鍍金部分失去了光澤,顏色也開始剝落了。在另一個位置,木板條已開始變形,從石膏墻上脫落了下來。托尼躺在床上,抽出十分鐘時間,嚴(yán)肅認(rèn)真地考慮了一番,研究了這些缺陷,重新下定了整修好的決心。他不知道這些事做起來是否容易,不過眼下,還是得先去找些厲害的工匠,來做這些精細(xì)的工作。
托尼自離開夜間保育室之后,仙女摩根就一直是他的房間了。他之所以被安排在這里,是為了讓他能夠隨時聽見父母的呼喚。那時,他的父母住在格尼維爾,兩間房是連在一起的。托尼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深受噩夢的困擾。自從他搬進去后,不僅從未搬走過任何東西,每年還會額外增加不少物什,這就導(dǎo)致這里像是建成了展現(xiàn)他少年時期各個階段發(fā)展情況的畫廊:一幅放在相框里的無畏艦照片(來自《密友》
周刊上的一張彩色附頁),艦上的所有槍炮正在噴出火焰和煙霧;他所上私立學(xué)校的一組照片;一個被叫做“博物館”的櫥柜里,裝滿了一大堆陸陸續(xù)續(xù)收集來的藏品——卵類、蝴蝶、化石,還有一些硬幣;放在雙折相框里的父母照片,住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把這相框放在了床頭;八年前,他試著向布倫達求婚那段時間里布倫達的照片;洗禮儀式后,布倫達跟約翰一起的照片;一幅曾祖父下手摧毀赫頓莊園前描繪當(dāng)時莊園圖景的蝕刻銅版畫;還有幾架子的書:《貝維斯》
《家庭木工活》《大眾魔術(shù)》《年輕的來訪者》
《房屋租賃法》《永別了,武器》,等等。
此時此刻,全英國的人們都在從睡夢中蘇醒,感到有些反胃,又都郁郁寡歡。托尼在自己的床上躺了十分鐘,愉快地思考著關(guān)于重新修葺天花板的計劃。然后,他按了一下鈴,問道:“夫人已經(jīng)起床、已經(jīng)摁過鈴了嗎?”
“大約一刻鐘之前就已經(jīng)摁過了,先生?!?/p>
“那我到她房間里一起用早餐吧。”
托尼穿上睡袍和拖鞋,橫穿房間,走進了格尼維爾。
布倫達此刻正躺在床上——她堅持要睡現(xiàn)代式的床。托盤放在她的身邊,被子上到處散落著信封、信紙,還有早上的報紙。她把頭倚靠在一個小小的藍枕頭上,已經(jīng)梳洗完畢,臉色近乎蒼白,比起手臂和脖頸,臉部只有一抹淡淡的、玫瑰珍珠般的光澤。
“睡得好嗎?”托尼問道。
“來個吻吧?!?/p>
于是,托尼坐在了床頭的托盤旁邊,布倫達屈身,斜靠過來,臉龐湊近(仿佛涅瑞伊得斯一般,從神秘莫測的、清澈的海水里浮出了水面)。吻過托尼后,她移開雙唇,像只貓咪似的,開始蹭起托尼的臉頰來。這是她表達親昵的一種方式。
“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嗎?”
托尼隨手拿起幾封信。
“沒有。媽媽想讓保姆把約翰的量身尺寸送過去。因為,她正在為他織一件過圣誕節(jié)穿的毛衣。還有,郡長希望邀請我出席下個月的開幕式,我也不是非去不可,對嗎?”
“我覺得最好還是去吧,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為他做過什么事了?!?/p>
“好吧,如果那樣的話,就必須由你來寫演講稿。我現(xiàn)在是年歲漸長,以前經(jīng)常使用的那種充滿女孩子氣的行文風(fēng)格已經(jīng)不太合適了。對了,安吉拉問我們,是否愿意在她那里過新年?!?/p>
“這倒簡單——這輩子都不會去的,我們不去?!?/p>
“我猜也是……不過,聽起來可是個有趣的聚會呢。”
“你要是喜歡就去吧,我可能會脫不開身?!?/p>
“好吧,拆開信之前,我就知道你會說‘不’了。”
“在隆冬時節(jié)跑到約克郡去,這有什么好玩的……”
“親愛的,別生氣。我知道,我們肯定不會去的。所以,我根本就沒把它當(dāng)一回事。我只是想,出去吃一下別人家的食物,可能會有點意思。”
布倫達的女仆又端來一個盤子。托尼把盤子放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后就開始拆寄給自己的信。這時,他看了一眼窗外,這天早上,教堂的那六座尖塔只能夠看見四座。他接著說道:“事實上,過新年的那個周末,也許我會想辦法去一趟的?!?/p>
“親愛的,你真的不討厭去那兒嗎?”
“我想,應(yīng)該也不怎么討厭吧?!?/p>
托尼吃著早餐的時候,布倫達給他讀起了報紙:“雷吉又發(fā)表了新的演講……這兒有一張貝布和喬克聚在一起的、很奇特的照片……美國有位婦女生了一對雙胞胎,可是,這兩個孩子的父親,竟然是她兩個不同的丈夫。你覺得這有可能嗎?……在煤氣爐里又發(fā)現(xiàn)兩個家伙……有個小女孩在墓地里被鞋帶給勒死了……我們之前看過的關(guān)于農(nóng)場的那部戲要停映了。”
讀完這些后,她又給托尼念了一篇連載故事。托尼則點燃了煙管。
“我相信我猜的沒錯——你根本就沒有在聽我念這篇故事。你說,為什么西爾維亞不讓魯伯特拿到那封信?”
“嗯?啊,你看,她其實并沒有真正去信任魯伯特?!?/p>
“我就知道。這個故事里,可從來就沒有魯伯特這個人。我再也不要給你讀報紙了?!?/p>
“好吧,實話告訴你,我剛才在想事情?!?/p>
“噢?!?/p>
“我在想,這可是個星期六早晨,而且,沒有任何人要來和我們一起度周末,多么令人開心啊。”
“噢,你是這樣想的嗎?”
“難道你不是嗎?”
“好吧,有時候我覺得,如果我們不經(jīng)常邀請別人過來住住的話,勉力維持這么大的一座宅子,也就毫無意義了?!?/p>
“毫無意義?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維持這座宅子,可不是為了讓它變成一間廉價旅社,然后再讓一堆麻煩的人們住進來,讓這里充滿閑言碎語。我們一直住在這里,不僅如此,我還希望約翰以后也能夠從我手里拿過接力棒,繼續(xù)把這里維持下去。我們對雇傭的人員、對這個地方可都懷有責(zé)任。這座宅子絕對是英國式生活的一部分??隙〞斐蓢?yán)重的損失的,如果……”
托尼突然停止了自己的演講,回過頭來望向床鋪。布倫達已經(jīng)翻了個身,整個人都藏進了被單里,只把頭頂露在被單外面。
“啊,上帝啊,”她把臉埋在了枕頭里,“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說,我是不是又犯傲慢自大的毛病了?”
布倫達扭過頭來,露出自己的鼻子和一只眼睛:“噢,不是,親愛的。你不是傲慢。你不會知道是怎樣的?!?/p>
“對不起?!?/p>
布倫達從床上坐了起來:“而且,我也沒有那個意思。如果沒有人過來的話,我其實也挺開心的。”
以上這一幕家庭生活中尋常嬉鬧的場景,七年來,在托尼和布倫達的夫妻生活中,一直都在發(fā)生著,或多或少。
室外正是溫和的英國天氣;山谷里彌漫著薄霧,山頂氤氳著淺色的陽光;樹林里已經(jīng)不再滴水,因為目前已沒有葉子能夠承載落下的雨了,盡管如此,陰影中的灌木叢卻依舊潮濕、黑暗,只在陽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才顯得色彩斑斕。林間小路上同樣也很潮濕,溝渠里則流淌著水流。
約翰·安德魯騎在他的小馬上,像個騎兵一樣,表情莊嚴(yán),身體挺得硬邦邦的,等著本為他的小馬做跳躍障礙的準(zhǔn)備。小馬“雷鳴”是他六歲生日時,雷吉舅舅送給他的禮物。約翰和大家長時間討論后,親自為小馬取了名字。她原本是叫做克麗絲塔貝勒的,不過,就像本說的一樣,那更像是個獵犬的名字,而不是馬的名字。本知道,有一匹棗紅馬就叫做“雷鳴”,雖然它曾經(jīng)使兩名騎手喪生,但也連續(xù)四年都在當(dāng)?shù)卦揭罢系K賽中取得了優(yōu)勝。本說,那是一匹很可愛的小馬駒,最后,這匹馬在一次狩獵中被樁柱刺破了肚皮,只好把它給槍斃掉了。關(guān)于馬的各式各樣的故事,本知道很多。曾經(jīng)有一年,還有一只名叫“零”的馬,在切斯特以十比三的比分,讓他贏了五個一鎊的硬幣
。他還知道,在戰(zhàn)爭期間,有一匹叫“薄荷”的騾子,因為喝光了全連的朗姆酒口糧,結(jié)果活活醉死了。不過,約翰可不情愿給自己的小馬取一個醉死騾子的名字。因此,最后他們決定叫她“雷鳴”——盡管這實際上是匹性情沉穩(wěn)的小馬。
“雷鳴”是一匹栗色的小馬駒,有著長長的尾巴和鬃毛。本特地讓她腿上也蓄著蓬松的長毛。盡管約翰試圖讓她抬起頭來,小馬仍舊像是在故意跟他作對,只顧埋頭啃草,把草啃得亂七八糟。
在“雷鳴”到來之前,約翰想要騎馬還是件挺麻煩的事。以前,他都是騎一匹叫做“邦尼”的來自設(shè)得蘭群島的小馬,繞著圍場慢慢跑,保姆則負(fù)責(zé)在后面氣喘吁吁地牽著韁繩?,F(xiàn)在,在圍場上照顧他這件事,已經(jīng)換由專人來負(fù)責(zé)了,保姆只需要遠遠坐在她那張野營小折凳上,順便織點東西就行,連他們在圍場上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本的地位也相應(yīng)地提升了。看得出來,現(xiàn)在本已經(jīng)取得了管理、培訓(xùn)馬場人員的權(quán)力,搖身一變,成了照看整個農(nóng)場馬群的一把手。他脖子上的圍巾也變成了硬領(lǐng),還別著一枚以狐貍頭裝飾的別針。本在全國都跑遍了,無論干什么事,都有著很豐富的經(jīng)驗。
托尼和布倫達不打獵,不過,他們卻迫切希望約翰能喜歡上狩獵。本已經(jīng)預(yù)見到,這里的馬廄將會被各種馬匹填得滿滿的,而自己也會相應(yīng)取得一定的權(quán)威:他可不會像拉斯特先生那樣,隨便從外面弄來個什么人當(dāng)職。
本找來兩根穿了孔的柱子,用鐵釘固定住,并且安上刷了白色油漆的橫桿,在草地中央豎起了兩英尺高的跨欄。
“現(xiàn)在放輕松些,慢慢跑起來。當(dāng)她跑起來時,把身子向前稍微傾斜一點。如此一來,你就可以跟小鳥一樣,一下子躍過去了。記住,要保持住她的方向,一直向著跨欄?!?/p>
就這樣,“雷鳴”向前小跑了起來。她先是慢跑了兩小步,正要躍起的時候,卻突然轉(zhuǎn)變了念頭,換回了小跑的架勢,突然轉(zhuǎn)向,開始繞著障礙物打起轉(zhuǎn)來。約翰不得不丟掉韁繩,兩手抓緊鬃毛,以此恢復(fù)自己身體的平衡。
他有些愧疚地看著本。本開口說道:“你那兩條腿是用來干什么的?拿著這個,一到達跨欄前面,就拿起來抽她一下子?!?/p>
說罷,他遞給約翰一根樹枝。
保姆坐在大門前,把姐姐寄來的信取出來又讀了一遍。約翰把“雷鳴”牽了回去,試著再跳一次。這次,他們直直地奔向了跨欄。
本大聲喊著:“腿!”
于是,約翰堅定地踢了一腳。這一下把馬鐙給踢掉了。本像嚇唬烏鴉一樣,高高地舉起了手臂。
“雷鳴”跳了過去,可約翰卻從馬鞍上掉了下來,后背著地,落在了草地上。
保姆驚恐地站了起來:“天啊,怎么了,哈克特先生,他受傷了嗎?”
“我沒事,”約翰說,“我以為馬只會走小碎步呢?!?/p>
“去他奶奶的小碎步,你只要把該死的腿分開,身體往后靠,這樣就行了。下次還是要抓緊韁繩,像剛才那樣,否則,你會把獵物放跑的。”
第三次嘗試的時候,約翰總算跳了過去,不過自己也是搖搖晃晃,累得直喘氣了。他的一只馬鐙滑掉了,僅僅剩下一只手還在抓著馬鬃,但仍舊是坐在馬鞍上。
“嗨,感覺怎么樣?你剛才就像燕子一樣飛了過去。再試一次?”
又跳了兩次,“雷鳴”和約翰躍過了那個小小的跨欄。然后,保姆招呼約翰回去——喝牛奶的時間到了。他們把小馬牽回了馬廄里。
保姆說:“噢,親愛的,看你的衣服上,全是泥土?!?/p>
本說:“很快,我們就會讓你在安特里賽場騎上一匹得獎的馬?!?/p>
“早上好,哈克特先生。”保姆向本打招呼道。
“早上好,小姐?!?/p>
“再見,本,我今天晚上可以去馬場看你喂馬嗎?”
“這可由不得我說,你最好先問問保姆。不過,不妨告訴你,拉貨車的灰馬身上長蟲了,你愿意看我給他們喂藥嗎?”
“噢,好啊。求你了,嬤嬤,我可以去看嗎?”
“這個,你必須得問問你媽媽才行?,F(xiàn)在走吧,這一天里,你跟馬待在一起的時間也夠長了?!?/p>
“跟馬在一起的時間再長都不夠,”約翰說,“永遠不夠?!?/p>
在回屋的路上,他又說:“我可以在媽媽的房間里喝奶嗎?”
“這個,要看情況而定。”
保姆的回答永遠都是含糊不清,比如,她會說“我們看情況吧”,或者“那要先問問看”,又或者說“不問問題的人,也就不必聽到謊言”。不像本,說話果斷,觀點尖刻。
“要看什么情況?”
“很多種不同的情況啊?!?/p>
“給我具體講一個吧?!?/p>
“等你不再問這些愚蠢問題的時候,我就給你講?!?/p>
“你這愚蠢的老娼婦?!?/p>
“約翰!你怎么敢這樣說?你說這種話,是個什么意思?”
約翰感到很高興,因為他的俏皮話奏效了。他掙脫了保姆的手,一邊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跳著,嘴里一邊念念有詞地重復(fù)道“愚蠢的老娼婦,愚蠢的老娼婦”,一直到進了宅子的側(cè)門才住嘴。當(dāng)他們進入門廊時,保姆一言不發(fā)地幫他脫去了騎馬穿的護腿。因為保姆表情十分嚴(yán)肅,約翰這才冷靜了一些,多少收斂了自己的行為。
“直接去保育室吧,”她說,“我要把你的所作所為,告訴你的母親?!?/p>
“請吧,嬤嬤。我也不知道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不過,我并沒有想要罵你?!?/p>
“直接去保育室。”
布倫達正在化妝。
“自從本·哈克特開始教他騎馬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夫人,我拿他完全沒有辦法?!?/p>
布倫達輕輕拍打著黑色的眼影:“可是,嬤嬤,他到底說了些什么呢?”
“噢,夫人啊,我可不能重復(fù)那些話?!?/p>
“沒事的,你必須告訴我。否則,我腦袋里面想的,會比他實際說的還要糟糕。”
“不可能更糟的了……他說我是‘愚蠢的老娼婦’,夫人?!?/p>
布倫達嗆了一口,輕輕地用面巾捂住了嘴:“他居然說了那樣的話?”
“而且還不止一次。他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反復(fù)唱著這種話。”
“我知道了……好了,把這件事情告訴我,你做得很對?!?/p>
“謝謝你,夫人。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想還是應(yīng)該告訴您,我覺得本·哈克特教這孩子騎馬的事情,進展實在太快了,這很危險。今天上午,約翰還狠狠摔了一跤呢?!?/p>
“好吧,嬤嬤,我會把這件事告訴拉斯特先生的。”
布倫達向托尼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兩個人笑了好一陣子。
“親愛的啊,”她說,“你必須跟約翰好好談一次。你比我更適合做這類嚴(yán)肅的事情?!?/p>
“我還以為叫誰娼婦是件好事呢,”約翰爭辯道,“況且,本經(jīng)常都用這個詞來說別人?!?/p>
“這么講吧,他這個人就沒其他事可干了。”
“在全世界所有人里面,我最喜歡本了。并且,我還認(rèn)為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聰明?!?/p>
“現(xiàn)在,你要搞清楚,你再怎么喜歡本,也不會超過你對媽媽的喜歡?!?/p>
“我就是啊,不止超過,我喜歡本的程度,遠遠勝過喜歡媽媽?!?/p>
托尼意識到,他應(yīng)該立即停止這段脫口秀般的對話,并且還要向約翰灌輸一些他提前準(zhǔn)備好的說教內(nèi)容。
“給我好好聽著,約翰,你把嬤嬤喊成老娼婦,這是件非常錯誤的事。首先,這樣對她很不友好。你想一想,她每天都要為你做很多事情呢。”
“可她拿了工錢啊?!?/p>
“安靜點!第二,你用的這個詞,處在你的年紀(jì)和階層的人,根本就不會使用。窮人們常常用來表達情緒的那些字眼,紳士們都不會使用。你是個紳士。等你長大以后,這座宅子,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都是屬于你的。因此,你必須學(xué)會像一個擁有這么多財產(chǎn)的人那樣去說話,并且去關(guān)心遠沒有你這么幸運的人們,尤其是女人。你懂了嗎?”
“本沒有我幸運,是嗎?”
“那與此事無關(guān)?,F(xiàn)在上樓去,跟嬤嬤說對不起,并且答應(yīng)以后絕對不會再用那種詞來罵人了?!?/p>
“好的?!?/p>
“而且,因為今天你實在太淘氣,罰你明天不準(zhǔn)騎馬?!?/p>
“明天可是星期天?!?/p>
“好吧,那就改成星期一不準(zhǔn)騎馬?!?/p>
“但你剛剛說的是‘明天’啊?,F(xiàn)在又要變卦,這不公平?!?/p>
“約翰,不要爭辯。如果你今后再不注意自己的言行,我就把‘雷鳴’還給雷吉舅舅,不止還給他,還要告訴他,說我發(fā)現(xiàn)你不是個足夠優(yōu)秀的、配得上擁有這匹馬的孩子。你不希望我這樣做的,對嗎?”
“雷吉舅舅把她拿回去,又能有什么用呢?小馬背不動他,況且,他還經(jīng)常待在國外?!?/p>
“他也許會把這匹馬送給另外一個小孩。無論如何,他怎樣處理,都跟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就是現(xiàn)在,馬上跑上樓去,跟嬤嬤說你對不起她。”
約翰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頭說道:“星期一騎馬沒關(guān)系的,對嗎?你剛才說的是‘明天’?!?/p>
“好吧,我想是的,沒關(guān)系?!?/p>
“噢!太棒了!‘雷鳴’今天跑得很好。我們跳過了一根大柱子和跨欄。第一次跳的時候,她拒絕了,但是后來,我們就像鳥一樣飛了過去?!?/p>
“你沒有從馬上摔下來嗎?”
“摔下來了,不過只摔下來一次。而且,那不是‘雷鳴’的錯。只是我沒有把腿張開,并且沒有穩(wěn)住身體。”
“你的教導(dǎo)進行得怎么樣?”布倫達問道。
“不好,糟糕透了?!?/p>
“問題在于,保姆她嫉妒本?!?/p>
“我不確定,我們可能很快也會像保姆一樣?!?/p>
他們圍坐在餐廳中央的小圓桌旁,共進午餐。看起來,似乎沒有什么辦法能夠使這間房保持恒溫:即使房間一側(cè)開放壁爐里燃燒著的火堆令人烤到發(fā)燙,另一側(cè)仍然會有十幾股風(fēng)呼呼刮來,吹得整個人都緊縮成一團。布倫達已經(jīng)嘗試過無數(shù)種方法——掛上簾子、使用便攜式手提電暖爐,然而幾乎都沒什么效果。即便今天其他地方都很暖和,餐廳這兒也還是冷得刺骨。
雖然托尼和布倫達的身體挺健康,身材也相當(dāng)不錯。不過,他們?nèi)耘f在進行節(jié)食。節(jié)食使他們在飲食方面平添了一些趣味,同時也拯救了他們,使他們不至于陷入到獨居用餐者們的兩種不文明極端當(dāng)中去:也即暴飲暴食,或者無規(guī)律地食用炒雞蛋和牛肉三明治。在目前的節(jié)食規(guī)則下,他們不會在一頓飯內(nèi)同時攝取蛋白質(zhì)和淀粉。不僅如此,他們還有一張專門用打字機打出來的食材目錄,告訴他們哪些食物里含有蛋白質(zhì),哪些食物則含有淀粉。大部分普通食物里似乎都會同時含有這兩樣?xùn)|西,因此,布倫達和托尼每次選擇菜單,都是件很好笑的事情。選完菜品之后,他們通常會宣稱某種食物為“小丑”。
“我很確定,這種節(jié)食方式將會對我大有裨益。”
“沒錯,親愛的。而且,等我們厭倦了這一方式之后,還可以試試另外一種字母式的用餐菜單:每天吃些不同字母開頭的菜。吃到以‘J’開頭的菜單時,我恐怕會覺得很餓,因為那份菜單上將只有果醬和鱔魚凍……對了,你下午有什么計劃嗎?”
“沒什么特別的事情。卡特下午要過來清點一些東西。吃過午飯后,我可能要去一趟皮格斯坦頓。有個人要來租洛沃特農(nóng)場,不過,那里已經(jīng)空置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應(yīng)該去看看那邊需要些什么,才能正常運轉(zhuǎn)起來。”
“我不會對看電影這件事情說‘不’的?!?/p>
“好吧。這樣的話,我最遲可以把洛沃特的事情延后到周一?!?/p>
“那我們等會兒就去伍爾沃斯,好嗎?”
由于布倫達漂亮的處事方式,也是因為托尼良好的悟性,他們的朋友都稱他們是一對模范夫妻,能夠優(yōu)先、妥善地處理問題,因此相處得也越來越和睦——這一點都不使人感到驚訝。
布丁擺在那里,不含蛋白質(zhì),不過也沒什么吸引力。
五分鐘后,一封電報送了進來。托尼打開看了一眼,說了聲“見鬼”。
“是壞消息?”
“極為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看看這個?!?/p>
布倫達念道:“三點十八分前來拜訪。比弗?!?/p>
讀完后,她問托尼:“誰是比弗?”
“一個年輕人。”
“聽起來還好?!?/p>
“哦不,一點也不好,你見到他就知道了?!?/p>
“他來這里做什么?是你邀請他過來住的嗎?”
“我想,我好像模糊地表示過吧。有天晚上,我去布拉特俱樂部,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在里面,我們就一起喝了幾杯,然后,他說了想來看看房子之類的話……”
“我覺得你太緊張了?!?/p>
“也不是,不過,我可從沒想過,他會抓住這些應(yīng)酬話來對付我?!?/p>
“好吧,這可是你自找的。誰叫你去倫敦辦事,把我獨自留在這兒呢……不過他究竟是誰?”
“就是一個年輕人。他母親經(jīng)營著一間商店?!?/p>
“啊,我知道他的母親。她那人可真不怎么樣。不過,仔細(xì)想想,我們還欠著她錢呢?!?/p>
“看來我們必須打個電話,說我們病了?!?/p>
“太晚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火車。正在西部鐵路線上花著三先令六便士,吃一頓粗糙的混合了淀粉和蛋白質(zhì)的午餐呢……不過,我們可以讓他住進加拉哈德。從來沒有人在睡過那里之后,還愿意再來的。我相信,睡在那張床上,一定是種極大的痛苦?!?/p>
“那我們該準(zhǔn)備怎么樣去接待他呢?現(xiàn)在太晚了,不好再請別人了。”
“你去皮格斯坦頓,我會管著他的。一個人畢竟簡單些。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帶他去看看電影,然后,到了明天,他可以參觀房子。如果幸運的話,他會趕晚上的火車回去——他星期一需要工作嗎?”
“我怎么會知道?!?/p>
三點十八分到達的火車,怎么樣也談不上方便。因為,照這個時間點看來,他將會在四點差一刻的時候抵達宅子。面對比弗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直到開始喝茶之前,都會是段尷尬難熬的時間。托尼不在,也沒有其他人能夠給布倫達多一些自信——盡管如此,她還是能夠把事情辦得足夠優(yōu)雅體面。比弗很少有機會感受到,自己竟然會受到如此全心全意的歡迎,乃至于都沒覺察到,這宅子的主人,對他的接待其實還是稍稍有所保留的。
布倫達在仍被稱作吸煙室的那個房間里接待了比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整個莊園里最不陰暗的房間了。她對比弗說:“你能過來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得很抱歉地跟你說,家里現(xiàn)在并沒有舉辦聚會??峙履銜X得十分無聊……托尼他出去了,不過,他馬上就會回來的……火車上擁擠嗎?星期六的時候,火車上通常都是很擠的……對了,你想到外面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嗎?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了,但我們還是可以趁此之前,先去曬曬太陽……”
她還說了許多類似的話。如果托尼在這里,事情可能會更加難辦一些,因為,她會先看一下托尼的眼神,察言觀色的同時,自己的行為舉止便會亂了方寸。因為比弗本身也非常適合交談,所以她就跟他一起出了門,穿過陽臺的法式落地玻璃窗,下了臺階,走進了荷蘭式的花園里。然后,在回來的路上,他們繞過了橘子林,一路走下來,一刻都沒有感覺尷尬。她甚至都聽到自己開口對比弗說,他媽媽是自己的一位老朋友了。
托尼在喝茶時間回來了。他對自己沒有在家歡迎比弗的到來表示了歉意。說完這句話后,托尼又馬上去了書房,跟自己的代理人見面。
布倫達問了問倫敦的一些情況,問那里最近舉辦了什么聚會。比弗對這些可是了如指掌:“波利·科克柏斯馬上要舉辦一場聚會了。”
“是的,我知道?!?/p>
“你準(zhǔn)備去嗎?”
“我不打算去,最近我們不會去任何地方的?!?/p>
那些在外面已經(jīng)傳了整整六個禮拜的笑話,對于布倫達而言,都算是新鮮事。這些玩笑話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人們的反復(fù)潤色和完善,再由比弗講出來,便有著不錯的效果。他告訴布倫達,她那些朋友們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的重新排列和組合。
“瑪麗和西蒙怎么了?”
“???你還不知道嗎?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
“什么時候?”
“就在這個夏天,在奧地利的時候……”
“那比利·安杰梅林呢?”
“他目前正在苦追一個名叫希拉·施拉布的姑娘?!?/p>
“赫爾姆·哈巴茲夫婦怎么樣了?”
“他們的婚姻發(fā)展得也不算太好吧……黛西又開了家新的餐廳……生意很好……另外,還有間新開的取名沃倫的夜總會……”
“天吶,”布倫達最后說,“這樣看來,每個人身上都發(fā)生了些趣事?!?/p>
喝完茶,約翰·安德魯被領(lǐng)了進來。他很快就接過了話題。
“您好,”他對比弗說,“我不知道您來了。爸爸剛才對我說,他過了個屬于他自己的周末。您打獵嗎?”
“很久沒有打過獵了?!?/p>
“本曾經(jīng)對我說過,為了國家的利益,每個有錢負(fù)擔(dān)打獵的人,都應(yīng)該去打打獵?!?/p>
“也許我負(fù)擔(dān)不起?!?/p>
“你很窮嗎?”
“比弗先生,請不要讓他繼續(xù)煩你了。”
“是的,我很窮。”
“窮到可以把別人稱為‘娼婦’的地步了嗎?”
“沒錯,已經(jīng)窮到那個地步了。”
“你是怎么變窮的?”
“我一直就是這樣的?!?/p>
“好吧,”約翰已經(jīng)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農(nóng)場里那匹灰馬身上長蟲子了。”
“你怎么知道的?”
“本是這樣說的。除此之外,你還可以從馬的糞便里看出來。”
“噢,親愛的,”布倫達說,“嬤嬤聽見你這樣說話,該怎么說你?”
“您多大了?”
“二十五。你幾歲了?”
“您是做什么的?”
“沒做什么?!?/p>
“好吧,如果我是您,我就會去找些事情做,賺點錢,然后就可以去打獵了?!?/p>
“不過,我是不會喊別人‘娼婦’的?!?/p>
“我反正看不出這其中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p>
過了一會兒,約翰在保育室里吃晚飯時,開口說道:“我認(rèn)為,那個比弗先生是一個十分愚蠢的人,你不這樣認(rèn)為嗎?”
“確切地說,我不清楚?!北D坊貞?yīng)道。
“我覺得吧,在到這里來的人們當(dāng)中,他是最愚蠢的?!?/p>
“把人拿來做比較,是件很招人厭的事情?!?/p>
“他身上根本就沒一丁點好。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蠢極了,長相也是愚蠢透頂:一對愚蠢的眼睛,一只愚蠢的鼻子,”說著說著,約翰的聲音換成了禮拜儀式上的那種吟唱調(diào),“愚蠢的腳啊,愚蠢的腳趾,愚蠢的頭和愚蠢的衣服……”
“夠了,快吃晚飯。”保姆說。
那天晚飯前,托尼走到正在梳妝臺前化妝的布倫達身后,湊在她肩膀后面,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
“對于比弗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我自己走掉了,卻留你一個人在這里應(yīng)付。不過,你對他倒是很友好嘛。”
布倫達說:“噢,其實也沒那么糟糕。他很可憐的?!?/p>
在過道盡頭,比弗正用一個富有經(jīng)驗的留宿客人所特有的細(xì)心,來檢查自己的房間:這里沒有閱讀燈,墨水瓶是干的。壁爐里生了火,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滅了。他發(fā)現(xiàn),浴室離這里很遠,在一個角樓上,過去還要額外走一段臺階。床的樣式和感覺他完全喜歡不起來,床鋪中間的彈簧已經(jīng)斷掉了,不僅如此,當(dāng)他試著躺下去時,還會發(fā)出嘎吱作響的不祥的聲音來。來回的三等座車票已經(jīng)花去了比弗十八先令,還要再給用人付小費。
由于托尼的愧疚,晚餐的時候他專門派人送上了香檳。但實際上,無論他自己,還是布倫達都不太喜歡喝香檳酒。碰巧,比弗也不喜歡,不過他還是因為上了香檳而感到高興。香檳被倒進一個高高的瓶子里,他們?nèi)藝谛∽琅?,互相輪流著斟酒,以示主人的殷勤好客。用過晚餐后,他們開車一道去了皮格斯坦頓的電影院,看了一部比弗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看過的電影?;貋淼臅r候,吸煙室里已擺好了摻了水的酒和一些三明治。他們討論著剛剛看的電影,不過,比弗并沒有向他們透露,自己其實早就看過了。最后,托尼帶他來到了以加拉哈德爵士命名的那個房間門口。
“我希望你今晚能夠睡個好覺。”
“我肯定會睡得很好的。”
“你希望早上有專人過來叫醒你嗎?”
“我可以按鈴嗎?”
“當(dāng)然可以。你需要的都有了吧?”
“有了,謝謝。晚安?!?/p>
“晚安?!?/p>
可是,等到托尼回去時,他卻對布倫達說:“你知道嗎,我討厭比弗。”
“噢,比弗還可以嘛。”布倫達回應(yīng)道。
另一方面,比弗此刻的感覺,根本一點都不舒服。他在那張床上翻來覆去,耐心地尋找一小塊能夠順利入眠的位置。他在心里盤算著,反正自己已經(jīng)決定,以后絕對不會再來這座宅子,那就干脆一點小費都不給那管家,只給伺候他的貼身男仆五個先令就好。接下來,他終于適應(yīng)了這塊床鋪上所擁有的崎嶇不平的地形,開始打起了瞌睡。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就這樣折騰到了天亮。然而,新的一天開始時,再度變得十分沉悶,因為他從仆人那里得知,所有星期天的報紙,都已經(jīng)被拿到夫人房間里去了。
托尼總是會在星期天時穿上深色的西服套裝,里面再穿一件硬挺挺的白襯衫。他來到教堂,坐在了一張北美油松木制的大長凳上。這張長凳是曾祖父在重修房子的時候放進去的。教堂里放置了一些十分厚實的、深紅色的跪墊,并且專門維修了壁爐——用鑄鐵格柵把壁爐給整個圍了起來,旁邊還放了一根小巧的撥火棍。在過去,如果布道時有什么內(nèi)容引起了父親的異議,他就會馬上拿起撥火棍來敲打壁爐,發(fā)出鏗鏘作響的聲音,以示抗議。在他父親還在世的那段時間里,這個壁爐從來都沒有生過火。托尼決定,等到下個冬天,就要把火給生起來。每到圣誕節(jié)和感恩節(jié),托尼都會讀一讀黃銅鷹隼雕像后背上刻著的訓(xùn)誡。
禮拜儀式結(jié)束后,托尼會在門廊處站一會兒,跟牧師的姐姐以及村里來的人們十分親切地交談一番。聊完后,他會從田間的一個小道穿過去,經(jīng)過花園圍墻的側(cè)門回家。回家之后,他會先去觀摩一下溫室,摘一朵花別在西服領(lǐng)口的紐孔里,接下來再在園丁小屋前停下,和園丁聊幾句話(這時,星期日大餐的香味,已經(jīng)熱騰騰地穿過廊道,裊裊升起)。最后是在書房里,鄭重其事地喝上一杯雪莉酒——以上就是托尼禮拜天上午的整個安排,簡單、溫和,又頗為隆重的程序。這種程序,或多或少都是從父母在世時嚴(yán)格的儀式當(dāng)中自發(fā)演變而來的。他滿足于堅守目前這種做法。布倫達每次看到他擺出老舊紳士般的做派,那種正襟危坐、畏懼上帝的樣子時,都會嘲笑他。托尼也很清楚這其中的可笑之處,不過這半點也不會減少他每周例行公事時的愉悅之情,以及因為有客人來、臨時擱置了做禮拜所帶來的煩惱。
因此,上午十點四十五分,當(dāng)他從書房走進大廳,看到穿戴整齊的比弗已準(zhǔn)備好接受款待時,托尼心中猛然一沉。然而,這不過是一瞬間的煩惱,因為,他在向比弗道早安的時候,注意到這位客人手里正拿著一本火車時刻表,很顯然,他正在找一趟離開的火車。
“希望你昨晚睡得夠好?!?/p>
“嗯,我睡得挺好的?!北雀フf,盡管他的樣子看起來言不由衷。
“聽到你這樣說,我可真開心。要知道,我在這里總是睡得很好。噢,不得不說,我可不想看見火車時刻表——希望你現(xiàn)在不是正在考慮要離開我們這兒了?!?/p>
“唉,恐怕我今晚就必須回去了?!?/p>
“太遺憾了,我還沒怎么和你面對面聊呢。而且,星期天的火車坐起來都不怎么舒服。其中最好的一趟,五點四十五分開,大概九點鐘到:一路上老停,而且還沒有餐車?!?/p>
“那倒是沒有關(guān)系?!?/p>
“確定不留到明天嗎?”
“相當(dāng)確定?!?/p>
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穿透了整個花園。
“我正好要去教堂,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喜歡去教堂吧?!?/p>
比弗在外拜訪別人時,總是會去做那些別人希望他去做的事情,即使是現(xiàn)在,作為一個不怎么滿意的訪客,他依然要這樣應(yīng)對。
“噢,我是很喜歡去教堂的?!?/p>
“不,真的,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去了。你不會喜歡這種儀式的。我之所以要去,或多或少是因為我不得不去。你就待在家里吧,布倫達很快就會下來的。你想喝點什么的話,按鈴就行了。”
“哦,那好吧?!?/p>
“一會兒見?!蓖心釓拈T廳里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拐杖,然后就出去了?!皠偛?,我對這個年輕人,再一次表現(xiàn)得太過冷淡了?!彼谛睦锓词≈?/p>
車道上的教堂電鈴聲清晰又喧鬧。托尼心情愉悅地迎著鈴聲走去。很快,鈴聲便停了下來,變成了單一的音符聲,提醒全村的人,在管風(fēng)琴演奏第一首贊美詩之前,只剩下五分鐘了。
托尼攆上了保姆和約翰,他們也正朝著教堂走去。約翰的情緒表現(xiàn)出少有的自信。他將自己戴著手套的小手,搭在托尼的手上,開始向他沒頭沒腦地講起一個故事來,直到他們走到教堂門口,才把故事講完。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九一七年,雨刷鎮(zhèn)附近,一頭名叫“薄荷”的騾子喝光了全連的朗姆酒存貨,最后活活醉死了。約翰講得氣喘吁吁,因為他在講故事的同時,還要一路小跑著跟上自己的父親。聽完故事后,托尼評價道:“真悲傷啊。”
“本來我也覺得挺傷心的,不過,其實不是這樣。本對我說,這故事讓他笑得褲子都破了。”
鈴聲停了,因為風(fēng)琴手從簾子后面,看見托尼已經(jīng)來了。托尼沿著過道一直走,保姆和約翰跟在后面,然后在一排長椅當(dāng)中,選了個帶扶手的椅子坐下來,約翰和保姆則坐在他身后的長凳上。托尼身體前傾,額頭抵在手上,放了半分鐘。風(fēng)琴手看見他直起腰,身體向后靠好了之后,便開始演奏起贊美詩的第一個小節(jié)。
“啊,上帝,求你不要審問你的仆人們……”禮拜儀式按照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托尼呼吸著這令人愉悅而又微微有些發(fā)霉的空氣,以熟悉的方式起立、坐下和前傾,他的思緒游蕩在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上,關(guān)于過去一個星期里發(fā)生的各種事情,還有關(guān)于未來的計劃。禮拜儀式上念到的一些短語,間或又會把他給吸引回周遭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當(dāng)中。不過,在這上午的大部分時間里占據(jù)他腦海的,都是浴室和廁所的問題——怎么才能把這些設(shè)施安排到宅子里,又可以最大程度地不去影響到宅子目前的特點呢?
村里的郵政局長拿著募捐用的袋子四處晃。托尼往袋子里放了半克朗,約翰和保姆也放進了幾便士。
牧師有些費力地爬上了講臺。這牧師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他的大半生時間,都是在印度度過的。托尼的父親按照自己所雇牙醫(yī)的標(biāo)準(zhǔn),給他提供生活費用。他的聲音莊重而洪亮,是方圓數(shù)英里內(nèi)最好的牧師。
布道詞是他在衛(wèi)戍部隊教堂布道時組織編寫的,那是他比較活躍的歲月。不過,他也沒有因為神職位置的變動而去改編它們。并且,這些布道詞多數(shù)都是以遠離家庭和親人來結(jié)尾。村民們對此并不感到大驚小怪,在教堂里說的這些話,似乎跟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知道的是,當(dāng)牧師開始提及遠離家鄉(xiāng)之類的話語時,就該撣撣膝蓋上的灰塵,拿好雨傘,準(zhǔn)備離開了。
“……當(dāng)我們在一周中的這個莊嚴(yán)時刻,脫去帽子,站在這教堂里的時候,”牧師念道,那蒼老而有力的嗓音,為了結(jié)束這場布道而特意放大了,“讓我們銘記仁慈的女王陛下,此時此刻,我們在這里,祈禱她使我們長期免除不用去履行這人世間最極端部分的責(zé)任。讓我們銘記那些以陛下之名遠離家鄉(xiāng)的親人。讓我們銘記,即使廣闊荒蕪的大陸和寬廣無邊的大洋把我們重重隔開,我們也從未像這個星期天上午一樣,與他們?nèi)绱擞H近。因為,我們對女王的忠誠,和她給予我們的福蔭,使我們能夠穿越沙丘,翻過高山,與他們緊密相連。我們和他們,都是陛下權(quán)杖和皇冠下的子民?!?/p>
(有一次,園丁的妻子曾經(jīng)對托尼說:“這位滕德里牧師對女王的評價很高嘛?!保?/p>
之后,伴隨著唱詩班的最后一首贊美詩徐徐結(jié)束,教民們也安靜地躬身了幾秒鐘,然后便向著大門走去,直到他們走到教堂外的墓地,才有人開始互相打起招呼,互相交換著熱切、友善而又嘮叨的問候。
托尼跟獸醫(yī)的妻子,還有在商店里工作的帕特里奇先生一塊兒聊著天,說著說著,牧師也加入了進來。
“我想,布倫達夫人應(yīng)該沒有生病吧?”
“沒有,沒什么要緊的,”當(dāng)托尼沒有和布倫達一起來教堂的時候,這已經(jīng)成了例行公事的回答了,“這是一次最為有趣的布道,牧師先生。”
“親愛的孩子,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布道詞之一了。不過,你之前沒有聽過嗎?”
“沒有,向你保證。”
“最近在這里都沒有用過這段。每當(dāng)我被邀請去別處布道的時候,總是會選擇這一篇?,F(xiàn)在,讓我瞧瞧看,每次使用這篇后,我都會記錄上一筆?!崩夏翈煷蜷_隨身帶著的筆記本,本子有著柔軟的黑色封面,內(nèi)頁已經(jīng)年久泛黃。“啊,對了,在這兒呢。第一次用它,是在那時候——科爾德斯特里姆警衛(wèi)隊在賈拉勒阿巴德
駐防時;然后,我在第四次休假回家的時候,在紅海用過,之后是錫德茅斯
……芒通尼
……溫切斯特……一九一二年,在女童子軍夏季集會時也曾經(jīng)用過……在萊斯特的教會戲劇協(xié)會用過……一九二六年冬天,在伯恩茅斯,那時候,可憐的亞當(dāng)病得如此之重,結(jié)果一連用了兩次……沒錯,自從一九一一年用過一次之后,還沒有在這里用過。那時候,你還太年幼,還沒辦法欣賞它……”
牧師的姐姐和約翰說著話。約翰正給她講關(guān)于“薄荷”的故事?!啊菊f,如果它把朗姆酒都嘔出來的話,那就沒什么事了。不過,騾子可不會嘔吐,馬也不會……”
保姆緊緊抓住約翰的手,催他快些回家:“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無論本·哈克特跟你說些什么,都不要到處去講。滕德里小姐不會想聽‘薄荷’的故事的,以后也別再用‘嘔’這種粗俗的字眼了?!?/p>
“它的意思就是吐出來?!?/p>
“滕德里小姐可不會對吐出來這種事情感興趣……”
聚集在門廊和停柩門之間的人群逐漸散去,托尼動身走向花園。這是一個到溫室給紐孔選擇花朵的好時機。他為自己和比弗選了幾朵檸檬色的、花瓣上帶有褶皺的康乃馨,為妻子采摘了一朵山茶花。
十一月的陽光,透過尖頂窗和凸肚窗,一縷一縷傾瀉下來,交織出綠色與金色、楊梅色和蔚藍色的光澤,又被打碎成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彩色光點和光斑,仿佛給房間穿上了一件外套作為裝飾。布倫達從寬大的樓梯上一步步走下來,穿過彼此交錯的幽暗和彩虹般的光線。布倫達的兩只手里被各種東西給占滿了,她將一個包,一頂小禮帽,一張來不及做完的鑲了小亮片的刺繡,還有一大捆亂七八糟的星期日報紙環(huán)抱在胸前,只露出眼睛和額頭,猶如蒙上了一層面紗。比弗自樓梯的陰影處現(xiàn)身,站在臺階下,仰望著布倫達。
“我不能幫你拿點嗎?”
“不用了,謝謝,我把這些都拿得很穩(wěn)呢。你睡得怎么樣?”
“很好?!?/p>
“我打賭你睡得并不好?!?/p>
“無論如何,我本來睡眠情況就不是很好?!?/p>
“下次你來的話,一定給你換個房間。不過我敢說,你以后不會再來了——人們很少會再來這兒拜訪。這種話說出口,還挺讓人沮喪的。有朋友來,我們總是感到很開心,但卻完全沒辦法讓他們在這里好好生活。”
“托尼去教堂了?!?/p>
“是的,他喜歡做禮拜,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們到外面待上一兩分鐘吧,天氣看起來不錯?!?/p>
當(dāng)托尼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書房里坐著。比弗在用撲克牌給布倫達算命:“……就是現(xiàn)在,再切張牌給我,”他說,“我看看能不能看得更清楚些……噢,是了……有個人會突然猝死,這將給你帶來巨大的快樂和利益。事實上,你可能要殺掉某個人。我很難說是男人還是女人……沒錯,是個女人……在那之后,你將會有個穿越大海的長途旅程,嫁給六個皮膚黝黑的外族人,還會生十一個孩子,臉上長出胡子來,然后去世。”
“討厭,剛開始算的時候,我就覺得情況會很嚴(yán)重。嗨,托尼,教堂之旅開心嗎?”
“妙極了,來點雪莉酒嗎?”
午餐前,當(dāng)托尼和布倫達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對布倫達說道:“親愛的,你在比弗面前表現(xiàn)得可真厲害?!?/p>
“我還挺喜歡這種應(yīng)酬的——事實上,我是在挖苦他呢?!?/p>
“我看也是。這樣吧,今天下午就由我來負(fù)責(zé)接待他,到了晚上他就走了。”
“這樣嗎?那我會覺得很遺憾的。你看,我們倆的處事方式可真是大不一樣:當(dāng)某個人很招人厭時,你會跑走然后躲起來,而我,實際上卻還挺喜歡應(yīng)付這類人的——先討好討好他們,再表現(xiàn)一下自己能把事情做得如此之好。況且,比弗也沒那么糟糕。在某種程度上講,他還挺像我們的?!?/p>
“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托尼反駁道。
用完午餐后,托尼對比弗說:“如果我的提議確確實實能夠令你感到開心的話——我建議,我們其實可以一起在這宅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很清楚,這里已經(jīng)不像現(xiàn)在流行的一些建筑形式那樣時髦了,我姑媽弗朗西斯曾說,這兒是貨真價實的佩克斯列夫式建筑。不過,我認(rèn)為在這類建筑當(dāng)中,它還算是相當(dāng)不錯的?!?/p>
參觀大宅一共花去了他們兩個小時的時間。在被人帶領(lǐng)著參觀房屋這一方面,比弗表現(xiàn)得頗為老練。事實上,自從他開始陪同自己母親四處看房子后,這方面的能力就被培養(yǎng)起來了。母親的愛好一直都是看房子,一段時間后,隨著家里經(jīng)濟狀況的改變,這就變成她的職業(yè)了。比弗做了些恰當(dāng)而又頗具贊賞性的評論,這極大地增強了托尼展示自己這座珍寶屋的樂趣。
宅邸本身是座規(guī)模很大的建筑,始建于哥特復(fù)興時代晚期。在那一時期,哥特復(fù)興運動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幻想性,開始追求起邏輯性,以及枯燥的形式結(jié)構(gòu)來。托尼帶著比弗參觀了宅子能夠參觀的全部地方:如同學(xué)校演講大廳一般裝上了百葉窗的客廳,幽閉的過道,昏暗的內(nèi)天井,直到托尼繼承前家人每天都會聚在一起念家庭禱告的小教堂,瓷盤陳列室,莊園管理處,臥房和閣樓,還有隱藏在城垛里的水箱。他們從螺旋型的樓梯爬上去,進入到大鐘內(nèi)部、指針工作的地方,等待它走向三點半。之后,又在鐘聲環(huán)繞的巨響中,走下來參觀收藏品:琺瑯器、象牙制品、各式印章、鼻煙壺、陶瓷器、鍍金器皿、景泰藍……在橡樹畫廊陳列的每幅畫前,他們都會停下來,討論針對這些畫作展開的各種聯(lián)想。兩人在書房里時,還取出了一些非同尋常的對開本古卷,仔細(xì)研究起宅子最初的建筑藍圖、舊修道院的原始賬本,以及托尼祖先的旅行日志來。比弗時不時會說,什么什么人在某地也找到了類似的東西,然后托尼就會接話道:“是的,我見過那個,不過,我認(rèn)為這里留存的還要更早一些?!?/p>
最終,他們回到了吸煙室,托尼把比弗交給布倫達來接待了。此刻,她正彎著身子坐在扶手椅上,縫合那些鑲有小亮片的刺繡。
“嗨,”她打了聲招呼,但是并沒有從手上正做著的針線活里抬起頭來,“你認(rèn)為這宅子怎么樣?”
“壯觀?!?/p>
“你不一定非要對我這樣說,你知道的?!?/p>
“唔,這里的很多東西都很精致?!?/p>
“是的,我也認(rèn)為,那些東西都挺不錯的。”
“你不喜歡這宅子嗎?”
“我嗎?我厭惡這座宅子……就算不是厭惡,我剛剛也不是真想說那些東西都挺不錯。有時候,我當(dāng)真希望這里的所有一切,任何一處具體而微的地方,都不要再顯得如此丑陋,令人心生恐懼——這可是千真萬確。不過,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跟托尼提起這些想法的。當(dāng)然,除了這里之外,我們也沒有任何其他地方可以住了。托尼對這地方實在是太過癡迷了——這可真是件很好笑的事情。要知道,我哥哥雷吉賣我們家房子的時候,大家可都沒有太介意,你知道嗎,我們家那房子,可是范布勒建造的呢……無論如何,我在想,能把這里完全維持下來,就已經(jīng)夠幸運的了。你知道只是住在這里就要花多少錢嗎?如果不是因為這座宅子,我們會很富有的。照現(xiàn)在的情況看,我們光是在這宅子里面,就需要養(yǎng)十五個仆人,這還不包括園丁、木匠、夜里的守門人,以及所有農(nóng)場里的人。還有那些臨時工,他們不斷涌進來,給鐘上發(fā)條、篡改賬本、清理陰溝。反觀我和托尼,我們連去趟倫敦是開車還是買張游覽票更便宜這種事,都要爭論一下……如果是座更有活力的房子,比如我家以前那樣的房子,我可能都不會感覺這么糟糕……但是,畢竟托尼是在這里長大的,因此,看待這些的態(tài)度,也就不太一樣了……”
到了喝茶的時候,托尼也過來加入了他們的談話:“我不想表現(xiàn)得不太好客,不過,如果你一定要去趕那趟火車的話,真應(yīng)該去準(zhǔn)備一下了?!?/p>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說服他待到明天了。”
“如果你確定你不……”
“棒極了,我確實很高興。這個時候回去,到底還是很不舒服,特別是要坐那趟火車。”
約翰進來的時候,對他們說:“我以為比弗先生要走了呢?!?/p>
“他明天才走?!?/p>
“哦。”
晚餐之后,托尼坐在那里讀報紙。布倫達和比弗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玩游戲。他們先玩了會兒縱橫字謎,然后,比弗對布倫達說:“我正在想一件事。”于是,接下來的游戲就是,布倫達陸續(xù)問他一些問題,希望能夠通過比弗的回答,弄清楚比弗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事。
比弗心里想的,其實是那頭喝光了朗姆酒后醉死的騾子“薄荷”的故事——之前跟約翰一起喝茶的時候,約翰把這個故事講給比弗聽了。布倫達很快就猜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