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小品文字
郁達夫
周作人先生,以為近代清新的文體,肇始于明公安、竟陵的兩派,誠為卓見??上宄^閣諸公,門戶之見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詩體,不遺余力,卒至連這兩派的奇文,都隨詩而淹沒了。
近來翻閱筆記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于卷四第七節(jié)中見有這么的一段,先把它抄在下面: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花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fēng)》、《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shù)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麝犢共偃息于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shù)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jié)數(shù)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
看了這一段小品,覺得氣味也同袁中郎,張?zhí)这值鹊臇|西差不多。大約描寫田園野景,和閑適的自然生活,以及純粹的情感之類,當(dāng)以這一種文體為最美而最合。遠如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近如冒辟疆的《憶語》,沈復(fù)的《浮生六記》,以及史悟?qū)摹段髑嗌⒂洝分?,都是如此。日本明治末年有一派所謂寫生文體,也是近于這一種的體裁,其源出于俳人的散文記事,而以俳圣芭蕉的記行文《奧之細(xì)道》一篇,為其正宗的典則?,F(xiàn)在這些人大半都已經(jīng)過去了。只有齋藤茂吉、柳田國男、阿部次郎等,時時還在發(fā)表些這種清新微妙的記行記事的文章。
英國的Essay氣味原也和這些近似得很,但究因東西洋民族的氣質(zhì)人種不同,雖然是一樣的小品文字,內(nèi)容可終不免有點兒歧異。我總覺得西洋的Essay里,往往還脫不了講理的Philosophising的傾向,不失之太膩,就失之太幽默,沒有東方人的小品那么的清麗。說到了英國,我尤其不得不提一提那位薄命詩人Alexander Smith(1830—1867),他們的一派所謂Spasmodic School的詩體,與司密斯的一卷名Dreamthorp(亦名《村落里寫就的文章》)的小品散文,簡直和公安、竟陵的格調(diào)是異曲同工的作品,不過公安、竟陵派的人才多了一點,在中國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跡。而英國的Spasmodic School 卻只如煙火似的放耀了一次罷了。
原來小品文字的所以可愛的地方,就在它的細(xì)、清、真的三點。細(xì)密的描寫,若不慎加選擇,巨細(xì)兼收,則清字就談不上了。修辭學(xué)上所說的Trivialism 的缺點,就系指此。既細(xì)且清,則又須看這描寫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國舊詩詞里所說的以景述情,緣情敘景等訣竅,也就在這些地方。譬如“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完全是敘景,但是景中卻富有著不斷之情;“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主意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蕭條得可想。情景兼到,既細(xì)且清,而又真切靈活的小品文字,看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寫起來,卻往往不能夠如我們所意想那么的簡潔周至。例如《西青散記》卷三里的一節(jié)記事:
“弄月仙郎意不自得,獨行山梁,采花嚼之,作《蝶戀花詞》云……(詞略)。童子刈芻,翕然投鐮而笑曰,吾家薔薇開矣,盍往觀乎?隨之至其家,老婦方據(jù)盆浴雞卵,嬰兒裸背伏地觀之。庭無雜花,止薔薇一架。風(fēng)吹花片墮階上,雞雛數(shù)枚爭啄之,啾啾然。”
只僅僅幾十個字,看看真覺得平淡無奇,但它的細(xì)致,生動的地方,卻很不容易學(xué)得。曾記年幼的時候,學(xué)作古文,一位老塾師教我們說:“少用虛字,勿用浮詞,文章便不古而自古了。”我覺得寫小品文字,欲寫得清新動人,也可以應(yīng)用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