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乞丐

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梁實秋的自在人生 作者:梁實秋


乞丐

在我住的這一個古老的城里,乞丐這一種光榮的職業(yè)似乎也式微了。從前街頭巷尾總點綴著一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縮頭縮腦地擠在人家房檐底下曬太陽,捉虱子,打瞌睡,啜冷粥,偶爾也有些個能挺起腰板,露出笑容,老遠地就打躬請安,滿嘴的吉祥話,追著洋車能跑上一里半里,喘得像只風(fēng)箱。還有些扯著啞嗓穿行街巷大聲地哀號,像是擔(dān)販的吆喝。這些人現(xiàn)在都到哪里去了?

據(jù)說,殘羹剩飯的來源現(xiàn)在不甚暢了,大概是剩下來的雞毛蒜皮和一些湯湯水水的東西都被留著自己度命了,家里的一個大坑還填不滿,怎能把余瀝去滋潤別人!一個人單靠喝西北風(fēng)是維持不了多久的。追車乞討么?車子都漸漸現(xiàn)代化,在瀝青路上風(fēng)馳電掣,飛毛腿也追不上。汽車停住,砰的一聲,只見一套新衣服走了出來,若是一個乞丐趕上前去,伸出胳臂,手心朝上,他能得到什么?給他一張大票,他找得開么?沿街托缽,呼天搶地也沒有用。人都窮了,心都硬了,耳都聾了。偌大的城市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這種近于奢侈的職業(yè)。不過,乞丐尚未絕種,在靠近城市的大垃圾山上,還有不少“同志”在那里發(fā)掘?qū)毑兀耦^苦干,手腳并用,一片喧豗。他們并不擾亂治安,也不侵犯產(chǎn)權(quán),但是,說老實話,這群乞丐,無益稅收,有礙市容,所以難免不像捕捉野犬那樣地被捉了去。餓死的餓死,老成凋謝,繼起無人,于是乞丐一業(yè)逐漸衰微。

在“乞丐的藝術(shù)”還很發(fā)達的時候,有一個乞討的婦人給我很深的印象。她的巡回的區(qū)域是在我們學(xué)校左邊。她很知道爭取青年,專以學(xué)生為對象。她看見一個學(xué)生遠遠地過來,她便在路旁立定,等到走近,便大喊一聲“敬禮”,舉手、注視、一切如儀。她不喊“爺爺”“奶奶”,她喊“校長”,她大概知道新的升官圖上的晉升的層次。隨后是她的申訴,其中主要的一點是她的一個老母,年紀是八十。她繼續(xù)乞討了五六年,老母還是八十。她很機警,她追隨幾步之后,若是覺得話不投機,她的申訴便戛然而止,不像某些文章那樣啰唆。她若是得到一個銅板,她的申訴也戛然而止,像是先生聽到下課鈴聲一般。這個人如果還活著,我相信她一定能編出更合時代潮流的一套新詞。

我說乞丐是一種光榮的職業(yè),并不含有鼓勵懶惰的意思。乞丐并不是不勞而獲的人,你看他曬得黧黑干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何曾安逸。而且他取不傷廉,勉強維持他的靈魂與肉體不至渙散而已。他的乞食的手段不外兩種:一種是引人憐,一是討人厭。他滿口“祖宗”“奶奶”地亂叫,聽者一旦發(fā)生錯覺,自己的孝子賢孫居然淪落到這地步,惻隱之心就會油然而起。他若是背有瞎眼的老媽在你背后亦步亦趨,或是把畸形的腿露出來給你看,或是帶著一窩的孩子環(huán)繞著你叫喚,或是在一塊硬磚上稽顙在額上撞出一個大包,或是用一根草棍支著那有眼無珠的眼皮,或是像一個“人彘”似的就地擦著,或者申說遭遇,比“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還要來得凄愴,那么你那磨得邦硬的心腸也許要露出一絲的憐憫。憐憫不能動人,他還有一套討厭的辦法。他滿臉的鼻涕眼淚,你越厭煩,他挨得越近,看著隨時都會貼上去的樣子,這時你便會情愿出錢打發(fā)他走開,像捐款做一樁衛(wèi)生事業(yè)一般。不管是引人憐或是討人厭,不過只是略施狡獪,無傷大雅。他不會傷人,他不會犯法;從沒有一個人想傷害一個乞丐,他的那一把骨頭,不足以當(dāng)尊臂,從沒有一種法律要懲治乞丐,乞丐不肯觸犯任何法律所以才成為乞丐。乞丐對社會無益,至少也是并無大害,頂多是有一點有礙觀瞻,如有外人參觀,稍稍避一下也就罷了。有人認為乞丐是社會的寄生蟲,話并不錯,不過在寄生蟲這一門里,白胖的多得是,一時怕數(shù)不到他罷?

從沒有聽說過什么人與乞丐為友,因而亦流于乞丐。乞丐永遠是被認為現(xiàn)世報的活標本。他的存在饒有教育意義。無論交友多么濫的人,交不到乞丐,乞丐自成為一個階級,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除了那只砂鍋),乞丐是人群外的一種人。他的生活之最優(yōu)越處是自由;鶉衣百結(jié),無拘無束,街頭流浪,無簽到請假之煩,只求免于凍餒,富貴于我如浮云。所以俗語說:“三年要飯,給知縣都不干。”乞丐也有他的窮樂。我曾想象一群乞丐享用一只“花子雞”的景況,我相信那必是一種極純潔的快樂。Charles Lamb對于乞丐有這樣的贊頌:

襤褸的衣衫,是貧窮的罪過,卻是乞丐的袍褂,他的職業(yè)的優(yōu)美的標識,他的財產(chǎn),他的禮服,他公然出現(xiàn)于公共場所的服裝。他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追在時髦后面。他無須穿著宮廷的喪服。他什么顏色都穿,什么也不怕。他的服裝比桂格教派的人經(jīng)過的變化還少。他是宇宙間唯一可以不拘外表的人。世間的變化與他無干。只有他屹然不動。股票與地產(chǎn)的價格不影響他。農(nóng)業(yè)的或商業(yè)的繁榮也與他無涉,最多不過是給他換一批施主。他不必擔(dān)心有人找他作保。沒有人肯過問他的宗教或政治傾向。他是世界上唯一的自由人。

話雖如此,誰不到山窮水盡誰也不肯做這樣的自由人。只有一向做神仙的,如李鐵拐和濟公之類,游戲人間的時候,才肯短期地化身為一個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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