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世界,如何中國
世界大小六十余國,撇開法理與表面的名義不談,專就實際而論,可以分為三類,就是強國、自保之國,與殖民地。強國為“力”的中心,其力的自然趨勢為向外發(fā)展。殖民地為強國之“力”的發(fā)展對象,在法理上已成殖民地的區(qū)域不必說,連許多名義上仍有獨立主權(quán)的國家實際也屬于此類。自保之國介乎二者之間,其力勉強足以自保,不致成為他人的殖民地,同時也不能向外發(fā)展,不能自有殖民地。以上是就事理而言。具體的逐國推敲,任何一國都不是注定的要永久屬于三類中的一類。強國可因內(nèi)在的銷蝕或外來的打擊而成為自保之國,甚至降為殖民地。自保之國如果努力不輟而又善于利用機會,也可成為強國;相反的,當然也有墮為殖民地的可能。殖民地要改變自己的地位,比較困難,但如一方面奮斗不懈,一方面緊抓機會,有時也可躍為自保之國。各國間此種地位的蛻變與升降,就是國際政治的主題。由此立場去觀察,是我們明了世界與認識中國的最簡便的方法。
為更透徹地了解戰(zhàn)后的今日世界,我們必須對于戰(zhàn)前的世界先認識清楚。戰(zhàn)前的強國或可稱強國的有七個,就是所謂侵略主義的德意日三國與所謂愛好和平的英美蘇法四國。其中法國的強國地位頗為勉強,法國實際上已成為介乎強國與自保國之間的一個灰色國家。德意兩國合稱軸心,有如連環(huán),可以合觀。德國在當時把握全部的中歐,西向威脅法國,東向威脅蘇聯(lián)。意大利于德國的支持之下,在歐洲向近東發(fā)展,占有阿爾巴尼亞,威脅希臘;在地中海與英法爭斗,經(jīng)地中海而達非洲,攫奪或威脅英法的殖民地或勢力范圍。中東也在軸心的侵略計劃中,但直到歐戰(zhàn)爆發(fā)的一九三九年,德意的力量尚未能有效地進入中東。
日本有大陸與海洋兩方的侵略政策。在大陸上日本一面威脅蘇聯(lián)而未能得手,一面伸入中國,強占東北,分化內(nèi)蒙,壓迫華北。在海洋上日本一面向南洋擴充,一面在太平洋與美國抗衡。蘇聯(lián)此時大體僅能自保,東西兩面受日德的威脅,時刻自危;但對中國則始終不肯放松,外蒙完全席卷以去,新疆也在掌握之中,只有多年垂涎的所謂北滿不得不忍痛讓與日本。
在西方,名為強國的法蘭西岌岌堪危,東境受德國的包圍,南境有意大利窺伺,海外雖有帝國,北非各地意大利時思染指,越南已被日本認為當然的侵略對象。英國仍是真正的強國,在大西洋上與美國維持平衡;地中海的大部屬于英國,近東巴爾干為英國的防線;經(jīng)地中海,出印度洋,控制中東遙領(lǐng)印度。在過去,英國的勢力經(jīng)印度洋而達中國,但到第二次大戰(zhàn)之前英國在中國勢力已大減色。
新大陸的美國,除穩(wěn)制拉丁美洲外,在大西洋上保有西半的一部勢力,在太平洋上與日本對立,東太平洋可以控制,西太平洋的優(yōu)勢屬于日本。至于對中國,美國雖自四十年前就已積極注意,但任何可能的發(fā)展都因日本的攔阻而歸于停頓。
戰(zhàn)前的中國,在過去百年已是列強的公同殖民地,列強也始終不容中國徹底改變殖民地的地位。但自一九二六年北伐之后,中國極力的想要發(fā)展為自保之國,英國在中國的原有勢力一部退出,美國最少在表面上勢力仍不甚大,只有蘇日兩國對中國不肯表示死心。蘇聯(lián)為大局所限,當時的活動限于外蒙與新疆,日本則傾全力以對付整個的中國。列強對中國都無善意,但最忌中國脫離殖民地地位的則為日本,它自認為與中國勢不兩立,對于任何可致中國于完全獨立自主的運動它必千方百計地阻撓破壞。國民革命軍的北伐正是這樣的一個運動,所以日本不惜于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間兩度出兵山東,不使革命軍順利北上。迨阻撓證明為無效,三年后而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又過六年而中國被迫發(fā)動全面抗戰(zhàn)。中日間的大戰(zhàn)可說是不可避免的,日本堅要中國永為殖民地,中國決心要進為自保的國家,最后只有用戰(zhàn)爭來決定中國命運的路線。
日本與德意的無限擴展政策,引起了中國八年,歐洲六年,太平洋四年的第二次大戰(zhàn)。這次全球戰(zhàn)爭是國際局勢的一大革命,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德意日三大強國等于消滅,或可說都已成為殖民地。三國都很少有再起的機會,德國今日的東西分裂可能成為永久的局面;意大利的實力消耗過重,除地勢的沖要外,意大利已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國家。日本今日名為由盟國合同占領(lǐng),實際乃由美國單獨占領(lǐng),此種一國獨占之局即或非為永久,也必為長期無疑。日本將來可以作為工具,再主動的興起為強國的可能甚難想象,連成為自保之國的機會也微乎其微。
戰(zhàn)前的重要國家,在今日仍值得注意的,為美,蘇,英,法,與中國,恰巧就是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中的五個常任理事國。法國的地位已經(jīng)明朗化,戰(zhàn)前尚可保持強國的空名,今日法國只能說是一個自保之國,并且連自保的地位也有隨時喪失的可能。共黨一旦得勢,法國或成為國際戰(zhàn)場,或成為國際性的內(nèi)戰(zhàn)場所。反之,如果戴高樂一類的人上臺,法國就必積極企圖恢復強國的地位,最少要擺出十足的強國架子,結(jié)果東西兩大對法國都不表示歡迎,如果處理不善,可能會有內(nèi)亂發(fā)生,以致連今日的地位也不能保。
戰(zhàn)后的英國,與法國所差無幾。它優(yōu)于法國的有兩點:一,它沒有嚴重的共產(chǎn)黨問題,因而無論局面如何發(fā)展,它內(nèi)部的統(tǒng)一性不致發(fā)生動搖;二,它有永遠可靠的美國援助,美國最少要支持英國的自保地位,如可能時,它也希望大英帝國不要全部清算,而是在美唱英隨之下維持一個籠罩全世的盎格羅薩克遜帝國。英美之間可以時常發(fā)生誤會,但在根本政策上兩國總是互視為兄弟之邦,這是今日與今后國際政治中的一個基本事實。也就是因為這個基本事實,英國好像仍是一個“力的中心”的強國。然而英國因元氣消耗太甚,縱有美國的支持,也無力再維持太陽不落的大帝國,多數(shù)重要的地帶英國或撤退,如印度半島,或請美國全部或一部接防,如地中海與中東。大西洋更不必說,在歐戰(zhàn)初期的一九四一年英國就已全部的轉(zhuǎn)讓給美國了。
蘇聯(lián)與美國為第二次大戰(zhàn)中的孿生驕子,所謂盟國勝利云云,僅是一句空話,勝利的只有美蘇兩國。其他參戰(zhàn)各國的流血流汗,勞民傷財,為誰辛苦為誰忙?就結(jié)果言,顯然的都是為美國與蘇聯(lián)。各國都只有損失而無收獲,或收獲微不足道。美蘇兩國雖然也有損失,但收獲之大不知要超過損失多少倍。戰(zhàn)后的美國,除照舊控制整個的拉丁美洲外,接收了不列顛帝國的大部,接收了日本帝國的大部,包括日本本部在內(nèi),接收了納粹帝國的一部,此外并無形間承襲了法國與荷蘭的南洋帝國。整個的大西洋,整個的地中海,整個的近東與中東,都是美國的天下,太平洋與南洋也是清一色的美國世界。戰(zhàn)后的蘇聯(lián),接收了納粹帝國的大部,就是東歐與中歐,只把西歐留給美國;又接收了日本帝國的一部,就是中國的東北與太平洋邊緣的南庫頁島與千島群島。此外蘇聯(lián)想要進入地中海,插足近東與中東,但都為美國所阻。在最后還有一個全新的地帶成為美蘇的爭奪對象,就是北極圈內(nèi)外的冰天雪地世界。因為飛機要走近路,因為世界的陸地、資源與人口集中北半球,因為恰巧蘇聯(lián)與美國(包括加拿大)在北極邊上對立,所以北半球中心的北極地帶就成了地中海與近東中東以外兩強所最注意的爭奪焦點。美國除自己領(lǐng)土的阿拉斯加外,在戰(zhàn)時已捷足先登,進入哥林蘭島與冰島。蘇聯(lián)方面,只有自己少數(shù)的島嶼可用,但重要性都遠在美國所控各地之下。所以無論是在近東中東,或是北極圈上,蘇聯(lián)都是居于劣勢的;只有在歐洲大陸,蘇聯(lián)稍稍占優(yōu)勢。
在英法僅能自保,美蘇到處對立的今日世界,中國居于何種地位?中國與朝鮮,一向不可分,今日仍然如此;就世界性軍略政略言,我們可視朝鮮為中國的一部。自日本投降以來,蘇聯(lián)除在外蒙與新疆勢力仍舊且加強其控制力外,并代日本而進入東北與朝鮮北部。法理如何,表面如何,名義如何,全不相干;今日東北的大部與北緯三十八度以北的朝鮮全在蘇聯(lián)的控制之下。至于美國方面,既已握有太平洋,既已占有日本,又安能不進一步而邁上東亞大陸?朝鮮南部的有形進占不必說,今日整個中國的美國關(guān)系,也只能說是無所逃避的執(zhí)拗事實。過去因有日本,美國無從具體地觸及中國,所以只能與中國發(fā)生抽象的道義之交。因為這種道義之交曾有四五十年的歷史,也就是說,因為今日每一個中國人或美國人都是在此種道義之交的空氣中生長成人,所以在心理上多視此種空氣為當然。然而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個人的希望,尤其弱者的希望,安能影響實際的國際政治?今日誠然已經(jīng)沒有像日本那樣彰明較著的非制中國死命不可的侵略國,但同時也絕無人會善意地贊助推進中國自強自保的運動。我們最多只能希望,在我們自求上進時,沒有再像日本那樣的外力出來蠻橫干涉。求人不如求己,在個人已經(jīng)如此,在國家尤其如此。被日本中途打斷的建國運動,我們?nèi)粢^續(xù)完成,只有依靠自力?!白粤Ω辈⒎强盏目谔?,而是我們求生的唯一途徑。
有人或者要問,我們?nèi)粽J真圖強,安知沒有第二個日本暗中干涉,安知沒有第二個日本已在干涉?此事誠然無人敢武斷地作答。但在以北極為中心的航空時代,中國占有一便宜,就是中國過度偏南,也就是說,中國的地位偏僻。今日強國所虎視眈眈的地帶都在北緯四十度以北;只有中東,雖大部分在四十度以南,但因與近東及地中海密不可分,仍為大國所不肯放松。至于中國,除東北外,可說都在北緯四十度之南,所以別人對我們本可漠視;而別人不肯漠視,就是因為中國太大,唯恐中國真正統(tǒng)一強盛后不易對付。但我們只要真肯努力,同時又多抓外來的機會,別人對我們或者可以勉強放過,對于我們的圖強運動不再暗中破壞,使我們能夠成為一個足以自保的國家。世界如果不幸再有大戰(zhàn),中國唯一聰明的態(tài)度就是絕不參戰(zhàn),地位偏僻的中國本也無需參戰(zhàn),但這要假定中國的全部或大部已經(jīng)統(tǒng)一安定;否則我們必將聽人宰割,隨人作戰(zhàn),最后無論孰勝孰敗,中國都將消耗殆盡,瀕于死亡。國際局面一張一弛,隨時可以完全破裂,我們中國謀求自保的機會恐怕甚為短暫,只有全國人士痛下決心,緊抓機會,發(fā)展自力,方能應付未來的大難,中國才有永遠自保的希望。
(原載《周論》創(chuàng)刊號,1948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