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南文集書後

《樊南文集詳注》八卷，唐李商隱撰，清馮浩注；《樊南文集補編》十二卷，撰人同上，清錢振倫箋，錢振常注。馮本係據崑山徐氏藝初箋、章仲注之本，而徐本又出自吳江朱長孺之本，略加增補者。朱氏之本，則從《文苑英華》、《文粹》二書彙輯而成，當時固未見《全唐文》也?！端膸臁分h即據徐本。錢氏見《全唐文》七百七十一卷至七百八十二卷中，所收李商隱之文尚多，因輯出二百三篇，成《補集》十二卷。此二書之來源也。按李商隱以詩文名於唐，生平隨府主歷職各幕，又太半以文爲職業(yè)，其手自訂定、見之集中者，有《樊南甲集》、《乙集》二序，各二十卷。二集之外，《新唐書·藝文志》更有賦一卷，文一卷；《宋史·藝文志》又有文集八卷，別集二十卷，著作之富，蓋可知矣。又《舊唐書》商隱本傳云，商隱能爲古文，不喜偶對。是今所見四六之作，皆當時酬應之文。其他古文，當復不少，《唐志》云一卷，《宋志》云八卷，又《別集》二十卷，疑《別集》殆爲古文四六皆備之文，一卷、八卷之本，或盡屬於古文，未可知也。惜乎宋刻李集，竟無存者，今世所見，僅此三百五十餘篇而已。其中古文僅百分之一二，以意度之，甲、乙《集》中之作，恐未必盡在此中，況甲、乙《集》以外之文乎？李文散佚，正不可考。

自“典謨”“訓誥”以降，文字之用日繁，文士之名日顯，潤色屬之行人，文學獨標游、夏。呂相絶秦，李斯刻石，相如諭蜀，諸葛出師，代有其人，更難僕數。即以唐代而言，敬業(yè)馳檄，武后恨有司之失人；奉天頒書，父老讀詔文而下淚。此皆筆回造化，氣挾風雲，是以上自祕閣蘭臺，旁迄軍牙蓮幕，莫不爭先恐後，攬俊求賢，丐文字之靈，爲聲光之助。義山既得金針之度，又深獺祭之功，雖去醴太羹，不侔上古，而繁絃縟彩，亦異初唐。當中、晚之間，數才華之士，無牧之之放曠，異飛卿之柔靡，兼之述情曲盡，運典精詳，固非一時之豪，實乃千載之傑。況乎古文，雖存片羽，橫空排奡，實毗昌黎；冤憤呼天，追師司馬，已窺管中之豹，當識雲際之龍，此馮氏、錢氏所以窮年屹屹，而樂爲之箋注者？至若上追漢魏，下迄汴梁，駢儷之文，胎息各異，此則時代所關，非工拙有異，論文者但宜於高山流水之中，各求其適，未可在重規(guī)疊矩之內，必求其同也。

馮氏本雖照徐氏刊本，然表類中刪去《爲成魏州賀瑞雪慶雲日抱戴表》、《爲柳州鄭郎中謝上表》二通。馮氏曰：“賀表載《文苑英華》‘賀祥瑞’類中，其上篇商隱爲汝南公賀彗星不見表，此篇題下缺書人名，亦並不書前人，其下篇則李嶠《賀雪表》，蓋一類中又各以小類爲次也?！队⑷A》有崔融《爲魏州成使君賀白狼表》，筆法正同。崔融於武后聖曆中，自魏州參軍，入授著作佐郎，故其先有代魏州之作。而魏州地在河朔，中葉後藩鎮(zhèn)擅命，至文宗、武宗時，則何進滔父子所據，魏州既爲節(jié)度治所，刺史乃其自領，安得更有他使君哉？其承上篇而誤收無疑，故竟刪去。”今按此篇《全唐文》亦未收入李商隱文中，徐本確爲誤收，仍承馮本刪去?！读萼嵗芍兄x上表》，馮氏云：“此表見《文苑英華》‘藩鎮(zhèn)謝官表’類第二卷中，此表之上首《于邵爲福建李中丞謝上表》，此首題下缺人名，下則《李邕淄州刺史謝上表》等十六首也。李商隱《爲安平公謝除兗海觀察表》在上卷，《爲安平公兗州謝上表》在下卷，皆不相接，故他書引此表句同上首作于邵也。祇因本集有紀象江太守鄭璠事，此表云‘二紀蠻陬，三提郡印，惟真苦節(jié)，以奉休辰’，似與紀事有相近者，疑即一人先後守象、守柳，故《粵西文載》亦從徐刻本作義山。然柳州、象州，地既異矣，表雖自述清廉，而云‘渭水之陰，敝廬斯託’，與紀事云‘還長安，無家居’不合，且由象州還長安，非由柳州也。玩其句調，圓麗而短勁，乃中唐以前筆法，與樊南四六自異，則《英華》雖漏人名，未嘗錯簡，其十六首中有《于邵武州刺史謝上表》，則此表即于邵，亦疑非是，況可強屬之商隱哉？餘初因其誤，繼存其疑，今則斷其必非而亦削之矣?！苯癜福似度莆摹肥杖肜钌屉[文中，因用錢氏附載《修華獄廟記》之例，附於表末。《全唐文》失入失出之處至多，原不可據爲定案，第昔人既有此舉，則不妨疑以傳疑可耳。

馮氏注時有繁而寡要之處，今舉一例：《代安平公華州賀聖躬痊復表》中云“日至明焉，有時而氣如虹貫”，此明明以日喻君，以虹貫喻有疾。注欲明其出處，祇引《戰(zhàn)國策》“白虹貫日”語足矣，而馮注乃首引《禮記》“君子比德於玉，氣如白虹天也”十四字，讀之使人反使文義所在且與“貫日”無關。又時有牽強曲解處，更舉一例：《代安平公遺表》中云“忽自今月十日夜暴染霍亂，並兩脅氣注”，注云：“《英華》作‘’。按，《廣韻》：‘古隘切，病也?！队衿罚骸骞缜校V皃?！苑谴肆x。徐刊本作‘注’，亦非。竊疑爲‘疾’字無訛。嗽上氣疾，見《周禮》注曰：‘上氣，逆喘也?！c此頗相合。《太平御覽》醫(yī)針類王渾表曰：‘臣有氣疾，善夜發(fā)。’《梁書》：‘徐擒因感氣痰而卒?！吨軙罚骸痰v遂得氣疾?！畾饧病坛ＵZ，且與‘霍亂’相合?！苯癜?，此文明言霍亂暴發(fā)，因之兩脅氣注，“氣注”醫(yī)書習見，乃氣不順行，流注成患，此實霍亂之時并發(fā)此癥，非凡爲霍亂癥者必有此癥也。今注中繁引“氣疾”諸典作證，不知氣疾即喘癥，與兩脅氣注，更迥不相同，故原文用“并”字明之，假若爲氣疾，更與霍亂風馬牛之不相及矣?！扒遗c霍亂相合”一語，尤爲曲解武斷。馮注尚有可商者，例如《爲濮陽公陳情表》文云“佩鞬插羽”，注云：“羽，箭也?！蔽匆鹬疇懠鲮逗螘?。而上文《爲安平公兗州謝上表》文云“佩鞬戴鶡”，注云：《後漢書·志》，“武冠環(huán)纓無蕤，以青絲爲緄，加雙鶡尾竪左右，爲鶡冠云。五官、左右虎賁、羽林將監(jiān)、武騎皆鶡冠。”今此處“羽”字，若引射之飲羽之類作證，固不妨解之爲箭，但“插”字又如何安排耶？正恐即爲鶡尾竪於冠上者耳，何必另作一解乎！此可商者也。以上略舉數例，讀者可以按例以求，不必泥於注文。至其關於年代、地理、官職、氏族，下至當時風俗、人情、物産，繁徵博引，實爲義山功臣，較徐本精確多矣。其用力之勤，真後學所當取法者也。

馮氏補注，有附於各篇之後者，有彙列各卷之末者，有既附於各篇之後，而又重見於卷末者。其性質，有補原注之不足者，有糾原注之不合者。其附列卷末各條，有案之原文，前後倒置者，殆暮年續(xù)有所得，隨時標録而成之，故不免於龐雜。今悉移置各句之下，以便閲者，至於原注字句，除刪去重複之外，悉仍其舊，以免失真。

錢氏家傳訓詁音韻之學，楞僊、竾僊二先生，均以樸學名世。楞僊先生無後，竾僊先生之子恂字念劬，季子中季又名玄同，後號疑古，亦皆世守其學。以此補編所注，較馮氏爲謹嚴，不徒能糾馮氏之失而已。古籍出版社欲印李文，爲綴數語，用當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