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野草在歌唱 作者:(英)多麗絲·萊辛 著,一蕾 譯


神秘謀殺案

本報特約記者

恩澤西農(nóng)場主理查德·特納之妻瑪麗·特納,于昨日清晨被發(fā)現(xiàn)受害于住宅陽臺上。該宅男仆已被逮捕,對謀殺罪供認(rèn)不諱,唯謀殺動機尚未偵悉,疑涉謀財害命。

這則報道很簡略。全國各地的讀者肯定都看到了這篇標(biāo)題觸目驚心的報道,都難免感到有些氣憤。氣憤之余又夾雜著一種幾乎是得意的心情,好像某種想法得到了證實,某件事正如預(yù)期的那樣發(fā)生了。每逢土著黑人犯了盜竊、謀殺或是強奸罪,白人就會有這種感覺。

接著人們便把報紙翻過去看別的消息。

但是在“這個地區(qū)”里,凡是知道特納夫婦的人,不論是見過他們面的,或是這些年來一直聽到閑言碎語議論他們的,都不急于把這一版翻過去。有許多人必定還會把這則消息剪下來,和一些舊的信件放在一起,或是夾在書頁里,要將它作為一種警示或一種告誡保存起來,日后好帶著緘默和神秘莫測的表情瞧一瞧這片發(fā)黃的紙。人們并不討論這件謀殺案,這是事情最出奇的地方。當(dāng)時有三個人本可以把事實詳細(xì)敘述一番,結(jié)果卻一言未發(fā);盡管如此,人們好像都有一種第六感,認(rèn)為已經(jīng)把該弄明白的事情都弄明白了。謀殺案根本就沒有引起人們的議論。要是有人說:“這事很糟糕。”四周的人們都會顯出冷淡而謹(jǐn)慎的神色。然后有人回答:“太糟了!”——話題就此終止。似乎大家都一致默認(rèn),特納家的這個案件不該隨隨便便地談開。這是一個農(nóng)業(yè)地區(qū),在這里,一戶戶的白人家庭彼此相距很遠(yuǎn),他們待在各自的農(nóng)場上,接連幾個星期只能看到自己家里人和奴仆們的黑臉;他們難得有機會見面,總是渴望著和同種族的人來往,在見面時高談闊論一陣,爭執(zhí)一番,七嘴八舌地扯上一會兒,盡情地歡聚幾個小時,然后再回到各自的農(nóng)場上。在平時,這件謀殺案一定會討論上好幾個月;人們有了談資,一定會興致勃勃才對。

在一個局外人看來,人們這樣默不作聲,大概是那個精力旺盛的查理·斯萊特跑遍了地區(qū)所有的農(nóng)場,關(guān)照人們不要聲張的緣故;但是查理絕不會想到這樣做。他所采取的步驟(而且他一個錯誤也沒有犯)顯然是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并沒有刻意去籌劃安排。整件事中最耐人尋味的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默不作聲。這舉動就像一群似乎在用精神感應(yīng)的方式互相交流的鳥兒一樣。

遠(yuǎn)在這件謀殺案使特納夫婦聲名遠(yuǎn)揚以前,人們談到他們時,語氣總是那樣尖刻和隨便,好像是在談什么怪物、歹徒或自作孽的人一樣。鄰居當(dāng)中雖然很少有人碰到過特納夫婦,有些只是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他們,但是大家都討厭他們。這對夫婦究竟為何如此惹人討厭呢?就因為他們“落落寡合”,僅此而已。當(dāng)?shù)氐奈钑?、宴會或是運動會上從來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這對夫婦一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這就是人們的感覺。他們不應(yīng)當(dāng)那樣與世隔絕,因為那樣做就等于在每個人臉上打了一記耳光;他們有什么值得神氣活現(xiàn)的?哦,說真的,過著那樣的日子,有什么可神氣的呢!那小籠子一般的房子,臨時住住還說得過去,但決不能作為永久的住所。可不是嗎,有些土著黑人的房子也抵得上那種樣子(謝天謝地,這種土著黑人并不多);白人住得這樣簡陋,當(dāng)然會給人們留下很壞的印象。

那么這就是有些人所謂的“窮苦白人”。于是人言嘖嘖。那時候還沒有很大的貧富懸殊(那時也沒有煙草大王),不過種族的劃分當(dāng)然已經(jīng)存在。那一小群“南非白人”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英國人對他們很瞧不起。所謂“窮苦白人”原本指的是南非白人,而決不是英國人??墒前烟丶{夫婦說成是窮苦白人的那些人,一反傳統(tǒng)的說法,自有他們與眾不同的見解。其中究竟有何不同?怎樣才算窮苦白人?這主要由生活方式所決定,也就是生活水平的問題。特納夫婦只需要再有一群兒女,就會成為地道的窮苦白人。

雖然這種見解無可置辯,大多數(shù)人卻依舊不愿意把特納夫婦看成窮苦白人,否則未免有失體統(tǒng),因為特納夫婦畢竟還是英國人。

當(dāng)?shù)厝藢Υ丶{夫婦的態(tài)度,原是以南非社會中的首要準(zhǔn)則,即所謂“社團精神”為根據(jù)的,可是特納夫婦自己卻沒有理會這種精神。他們顯然沒有體會到“社團精神”的必要性;的確,他們之所以遭忌恨,原因正在此。

你越想就越覺得這樁案件離奇。離奇并不在于謀殺案本身,而在于人們對這樁案件的感受,在于人們同情迪克·特納,卻極其怨恨瑪麗,好像她是什么令人厭惡的骯臟東西,被人謀殺了正是活該。不過人們并沒有問什么問題。

但是他們心里一定在琢磨:那位“特約記者”究竟是誰?這消息一定是當(dāng)?shù)厥裁慈藢懙?,因為文筆不太像報章體。但究竟是誰呢?那個管理農(nóng)場的助手馬斯頓在謀殺案發(fā)生之后,立即就離開了本地。也許是那個警長德納姆以私人名義寫了投到報社,但又不像。還有查理·斯萊特,他對特納夫婦的情況比誰都熟悉,謀殺案發(fā)生的那一天他又在場。你可以說,實際上掌握案情的就是他。他甚至比警長知道得還要早。人們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合情合理。一個傻女人被一個土著黑人謀殺了,其中的原因可想而知,但人們卻死也不肯說出口來——這種事要是當(dāng)?shù)氐陌兹宿r(nóng)場主們不關(guān)心,還有誰會關(guān)心呢?這事關(guān)系重大,白人的生計、妻子兒女,以至生活方式都因此受到了威脅。

但是當(dāng)局外人看到竟然由斯萊特負(fù)責(zé)處置這件事,以便避開一些議論,都未免感到詫異。

這件事不可能是預(yù)先布置好,時間絕對來不及。譬如說,當(dāng)斯萊特聽到迪克·特納農(nóng)場上的雇工來報告這消息時,為什么他沒有打電話,而是給在警署的警長寫了張便條呢?

凡是住在這地方的人,都知道分機電話的情形。當(dāng)你搖好電話號碼,拿起聽筒,就會聽到一陣咔噠咔噠的聲音,然后聽到整個地區(qū)里所有的聽筒都拿了起來,于是低微的人聲、悄悄的耳語聲、壓低了的咳嗽聲,一股腦兒都傳了來。

斯萊特住的地方離特納夫婦那兒有五英里路。雇工們一發(fā)現(xiàn)女尸,立刻跑來告訴了他。雖然這事緊急,可他并沒有打電話,而是寫了一張便條,派了一個土人聽差,騎著自行車到十二英里開外的警署,把紙條送給德納姆警長。警長馬上派出了六七個土著警察到特納夫婦的農(nóng)場去做現(xiàn)場勘察。至于他自己,卻先去找斯萊特,因為那張便條上的措辭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之所以遲遲才到謀殺案現(xiàn)場,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土著警察沒有偵察多久,就逮住了謀殺犯。特納家的住宅建在一個小山坡上。他們先在室內(nèi)巡視了一下,稍微檢查了一下尸體,然后分頭走下山坡,不一會兒就看見謀殺犯摩西從一個荊棘叢生的蟻冢中走了出來。他走到警察們面前說(至少他說話的大意是這樣):“我在這里。”警察們哐啷一聲給他戴上了手銬,把他帶回屋子里等候警車的到來。這時他們看到迪克·特納從屋子旁邊的矮樹林里走出來,身后跟著兩條悲嗥著的狗。迪克已經(jīng)精神失常,癡癡癲癲地自言自語,剛走出矮樹林,過不久又走進去,雙手抓滿了樹葉和泥土。警察們注視著他,只能聽任他自行其是。他雖然瘋了,畢竟是個白人,黑人是不能去碰白人的身體的,即使是當(dāng)警察的黑人也不行。

人們會不假思索地問:這個殺人犯為什么要自首?他雖然沒有逃脫的機會,但他總可以冒險試一下。他大可以跑到山里去躲藏一陣子,或者溜出國境,逃到葡萄牙人的地界上去。事后地區(qū)土著事務(wù)官在一次落日晚會上宣布說,這個人之所以不逃,原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們只要對這個國家的歷史稍微有點了解,或是看過一些從前那些傳教士或探險家的回憶錄和信件,就可以看到當(dāng)年羅本古拉統(tǒng)治下的那個社會的面貌。法律的條文規(guī)定得很嚴(yán)格,人人都必須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如果有人做了一件萬惡不赦的事,譬如與國王的女人有不正當(dāng)?shù)慕佑|,他就要遭到致命的懲罰,很可能會被釘在蟻冢上的一根木樁上處死,或是受到類似的極刑。他可能還要說:“我犯了過錯,我自己知道,讓我來受刑吧?!辈诲e,這是一種臨刑不懼的傳統(tǒng),確實有可稱道之處。這樣的評論出自土著事務(wù)官之口情有可原。他由于職責(zé)所在,研究過土著的語言、風(fēng)俗等等。盡管說土人的行為“可稱道”有些不得體,但是現(xiàn)在世風(fēng)變化,今日的土人已比不得當(dāng)年的忠厚,人心不古,那么推崇過去的傳統(tǒng)還是可以被接受的。

所以有關(guān)這個問題就不再提了,然而這并非絲毫不耐人尋味,因為摩西有可能根本不是馬塔貝萊蘭人。他住在馬紹納蘭;不過,土人當(dāng)然是在整個非洲東游西蕩的。他的來歷很難說得準(zhǔn),可能來自葡萄牙的領(lǐng)土,也可能來自尼亞薩蘭,或是來自南非聯(lián)邦。而且偉大的羅本古拉王朝距今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但是,土著事務(wù)官總愛拿過去的準(zhǔn)則來看待現(xiàn)在的問題。

查理·斯萊特派人把那張紙條送到警察局去以后,自己便開著那輛美國造的大汽車,沿著崎嶇的田園路,朝特納夫婦的家疾馳而去。

查理·斯萊特究竟是何許人?事實是,從這個悲劇的開始到結(jié)束,他就象征著特納夫婦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環(huán)境。這件事幾乎處處都牽涉到他;沒有了他,雖然特納夫婦遲早也會面臨悲慘的結(jié)局,可不見得就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斯萊特曾經(jīng)在倫敦一家雜貨鋪子里當(dāng)過伙計。他老愛跟自己的孩子們說,要不是他有干勁,有雄心,他們現(xiàn)在一定是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住在貧民窟里?,F(xiàn)在即使他已在非洲待了二十年,仍然不失為一個地道的倫敦人。他到非洲來的唯一目的是賺錢。錢果然給他賺到了手,而且他還發(fā)了大財。他是個粗魯蠻橫、心腸鐵硬的人,雖然還算不上太歹毒,可遇事獨斷專行,全憑著自己的一股沖勁,不顧一切地去賺錢。他把經(jīng)營農(nóng)場看作是操作機器:這邊操作,那邊出產(chǎn)金鎊。剛開始賺錢時他對妻子很苛刻,讓她受了許多不必要的折磨。他對兒女也很吝嗇,一直等到后來賺足了錢,孩子們才算過上稱心如意的日子。受他苛刻對待最厲害的是農(nóng)場上的勞工,這些勞工就像是下金蛋的鵝,然而生活的處境卻非常艱苦,除了為別人生產(chǎn)金子以外,根本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辦法生存下去?,F(xiàn)在他們心里明白一些了,或者說,正在開始明白起來。但是斯萊特是主張用犀牛皮皮鞭來經(jīng)營農(nóng)場的。皮鞭掛在他的大門口,好像是刻在墻上的一條格言:“如有必要,打死人亦在所不惜?!庇幸淮危蟀l(fā)雷霆,打死了一個土人,被罰款三十英鎊。從此他的脾氣收斂了一些。但是斯萊特之流畢竟是把犀牛皮皮鞭當(dāng)做法寶的;不像他那樣自信固執(zhí)的人,自然就不會那樣相信犀牛皮皮鞭。好久以前,遠(yuǎn)在迪克剛動手經(jīng)營農(nóng)場的時候,他就告訴迪克,應(yīng)該先買條犀牛皮皮鞭,再去買犁,買手推車。我們后來可以看到,犀牛皮皮鞭并沒有給特納夫婦帶來什么好處。

斯萊特是個矮矮胖胖、身強力壯的人。他肩膀闊厚,胳膊粗大,臉龐長得很寬,胡須根根豎起,看上去為人尖刻機靈,還帶點兒狡黠。他一頭金發(fā)剪得短短的,模樣挺像個犯人,好在他并不注重外表。他那雙藍(lán)眼睛小得簡直看不出是眼睛,因為多年來在南非刺目的陽光下,他總愛把眼睛那樣瞇縫著瞧東西。

他身子伏在駕駛盤上,幾乎是抱著駕駛盤,恨不得一口氣趕到特納夫婦家里去;這時在他那鐵板的臉上,兩只眼睛變成了兩條藍(lán)色的小縫。他感到詫異:他的助手馬斯頓畢竟是他的雇員,怎么竟不來把謀殺案的情況告訴他呢?至少也得寫個字條兒派人送來。他上哪兒去了?他住的那個小棚屋和迪克的住宅只隔著一兩百碼距離。難道他害怕,溜了嗎?這是個特殊類型的英國青年,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他自己根本看不起那種和顏悅色、細(xì)聲細(xì)氣的英國人,可又極端迷戀他們的風(fēng)度和教養(yǎng)。他自己幾個兒子都長大了,成了紳士。他花了好多錢才把他們培養(yǎng)成那種樣子,可又看不起他們那種樣子,同時又把他們引為驕傲。這種矛盾的心理可以從他對待馬斯頓的態(tài)度上看出來。一方面他對馬斯頓刻薄冷淡,另一方面卻有點微妙的尊敬。不過此刻他只感到滿心的氣惱。

半路上車子震動了一下,他罵了一聲,剎住了車。原來是一個車胎爆了,不,爆了兩個。路上紅色的泥濘地里有許多玻璃碎片。他不由把這種情形遷怒到特納身上,似乎覺得這些玻璃碎片是特納故意放在路上的!但是現(xiàn)在必須對特納寄予熱誠的愛護和憐憫,于是他的一股怒氣又轉(zhuǎn)到馬斯頓身上去了。他想,這個助手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防止這次謀殺才對。他拿了錢是干什么的?雇了他是干什么的?不過斯萊特在衡量同種族人的行為時,他的標(biāo)準(zhǔn)還算是公允的。他克制住怒氣,下了車,補好了一個破裂口,又換了一個車胎,在紅色的泥濘路上整整忙了三刻鐘才弄好了一切,接著把泥濘地里那些綠色的碎玻璃片拾起來,扔到矮樹叢中去,直弄得滿頭大汗。

最后他到了那所房子跟前,穿過矮樹叢走上前去,只見六輛閃閃發(fā)亮的自行車停放在墻邊。在屋前的樹蔭下面,站著六個土著警察,土人摩西就在這些警察中間,雙手上了手銬。陽光把手銬、自行車和密密叢叢、潮濕的樹葉照耀得一亮一閃。這是一個悶熱而潮濕的早晨。天空中亂紛紛地浮動著污濁的云,看上去好像是一大片泛著泡沫的污水。暗淡的地面上的那些水潭,映出一攤攤的天光。

查理走到警察們面前時,警察們一個個向他敬禮致意。他們都戴著土耳其帽,穿著奇形怪狀的制服。查理一向主張土人的服裝應(yīng)該根據(jù)身份穿戴得體,或者干脆一律圍上當(dāng)?shù)厝说睦p腰布,可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打扮。他看到半開化的土人就覺得受不了。這些警察都是挑選出來的大塊頭,看上去很有氣派,可是和摩西這個彪形大漢一比,就都相形見絀了。摩西身穿一套又濕又臟的汗衫短褲,全身烏黑,好像是一塊精光閃亮的漆布。查理站在這個殺人犯的面前,仔細(xì)盯著他的臉。殺人犯回瞪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神氣冷淡。查理自己的臉色則顯得有些令人費解:既流露出一種得意的心情,又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報復(fù)態(tài)度,還有些害怕。害怕什么?難道害怕摩西這個等于上了絞刑架的家伙嗎?可是他確實感到不安和煩惱。然后他好像抖擻了一下精神,控制住了自己,轉(zhuǎn)過身去,看到迪克·特納正站在那兒,和他只隔著幾步路,滿身都是污泥。

“特納!”他蠻橫地叫了他一聲,接著又停下腳步,細(xì)瞧著他的臉。迪克仿佛不認(rèn)識他了。查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自己的車子跟前。他不知道迪克此時已經(jīng)失常到無可救藥,否則他一定會更氣憤。把迪克安頓在汽車后座上以后,他便走進屋去。馬斯頓正站在前面房間里,兩手插在褲袋中,擺出一副滿不在乎、安然自若的樣子。但是他的面色既蒼白又緊張。

“你上哪兒去了?”查理立刻帶著責(zé)備的語氣問道。

“平??偸翘丶{先生來叫醒我的,”年輕人鎮(zhèn)定自若地說,“今兒早上我起得晚了些。我一走進屋子,就看見特納太太躺在陽臺上。接著就有警察來了。我正在等著你呢?!彼睦锲鋵嵑芎ε拢曇糁辛髀冻鰧λ劳龅目謶?,可是和查理行動上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恐懼又有所不同,因為他在這個國家里住得還不夠久,無從理解查理那種特有的恐懼。

查理只是哼了一聲。除非必要時,他是決不會開口說話的。他探究地望了馬斯頓很久,好像想弄明白:農(nóng)莊上這些土人們,明知有一個人睡在離他們只有幾碼遠(yuǎn)的地方,出了事情,為什么不去叫醒他,反而不假思索地來找他查理呢?但是他看著馬斯頓的眼光中并無厭惡或鄙視;只是顯露出把他看作一個雖未必十分可靠,但可能合作的伙伴。

他轉(zhuǎn)身走進臥室,看到瑪麗·特納僵硬的尸體上蓋著一條被弄臟的白被單。被單的一端露出一簇淡黃色的亂蓬蓬的頭發(fā),另一端是一只起皺的黃色的腳。查理的臉上隨即顯出一種令人費解的表情。照說他剛才望著那個殺人犯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露出憎惡和鄙視的神氣,可他卻在望著瑪麗的時候露出了這種神氣,而且皺眉蹙額,兩片嘴唇緊抿,滿臉顯出惡意的怪樣,足有幾秒鐘之久。他背朝馬斯頓站著。如果馬斯頓看到他這副表情,一定會吃驚不已。接著,查理猛然氣憤地轉(zhuǎn)過身,走出了房間,那個年輕人走在他前頭。

“她本來躺在陽臺上,是我把她拖到床上去的?!瘪R斯頓開口說道,想起剛才碰到那冷冰冰的尸體,他就打了一陣寒噤。“我覺得不應(yīng)該讓她一直躺在那兒?!彼樕系募∪庠诎櫩s發(fā)白,一面吞吞吐吐地接下去說:“那些狗一直在她身上舔?!?/p>

查理點點頭,用犀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好像并不關(guān)心這個女人躺在哪兒,他倒很佩服這位助手的克制能力,居然完成了這樣一件不愉快的差使。

“到處都是血。我把它擦干凈了……后來我才想到,應(yīng)該把血跡留著讓警察來看?!?/p>

“這沒有關(guān)系。”查理心不在焉地說。他坐在前面房間里一張粗陋的木椅上,一面繼續(xù)沉思,一面從門牙縫里輕輕地吹著口哨。

馬斯頓站在窗口,等待著警車的到來。查理不時機警地打量著這個房間,用舌頭輕輕地舔著嘴唇。然后他重新輕輕地吹起口哨,年輕人的神經(jīng)被他弄得非常不安。

最后,查理小心地——幾乎是帶著警告的意味說道:“關(guān)于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

馬斯頓聽到他把那個“你”字說得特別重,不由得懷疑斯萊特知道了些什么內(nèi)幕真情。雖然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心里卻緊張得像一根拉緊了的弦。他說:“我不知道,實在是一點也不知道。事情很難加以……”他遲疑了一下,用祈求的眼光望著查理。

一個男人居然會表現(xiàn)出這種近似軟弱求助的神氣,這使查理很氣惱,但也使他有點高興;高興的是,這個青年尊敬他。他很熟悉這種類型的人。他們大都是從英格蘭到這兒來務(wù)農(nóng)的,他們的教育程度通常高于中等學(xué)校,英國習(xí)性很重,可又極其易于變通。在查理看來,這些人幸虧能夠變通,才算有可取之處。說來也稀奇,這些人往往很快就能適應(yīng)當(dāng)?shù)丨h(huán)境。他們初來時雖然驕傲自大,與人格格不入,卻非常識時務(wù),又極其自覺,總是時時刻刻地留神學(xué)習(xí)種種新的觀念習(xí)俗。

在這里住久了的移民們會說:“你應(yīng)該了解這個國家?!彼麄冞@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應(yīng)該習(xí)慣我們對土人的看法?!边M一步說,這話的實際意義就是:“學(xué)會我們的看法,否則就請你滾出去,我們不需要你?!边@些年輕人從小就在自己的國家學(xué)會了一些模糊的平等觀念,因此在初來的一兩個星期中,看見土人受到那樣的對待,不免感到驚異。一天之中不知有多少次,聽到人們那樣隨隨便便地說起土人,就好像說起一大群畜生一樣,這實在令他們心生反感;甚至看見有人打土人一下,望土人一眼,他們也覺得反感。他們原本是把土人當(dāng)人看待的,但他們畢竟不能和他們所處的那個社會對抗。沒過多久,他們就變了。當(dāng)然,一個人變壞是很不好受的。但是不消多少時候,他們就不認(rèn)為那是“壞”了。何況一個人的理想又算得上什么呢?充其量只是一些關(guān)于做人要正派、心地要善良之類的抽象概念,一些籠統(tǒng)含糊的概念,僅此而已。真正說起來,這些人從來不曾和土人來往過,除非是以奴隸主的身份和奴隸打交道。他們從來不曾從土人自己的生活中去體驗他們也是人。過了短短的幾個月工夫,這些敏感而正派的年輕人就漸漸麻木起來,變得能夠適應(yīng)這個終年暴露在烈日下的艱苦而貧瘠的國家了。他們的四肢被太陽烤炙得結(jié)實起來,身軀也變得堅韌挺拔——而且,隨著這些生理上的變化,他們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有了新的改變。

查理心想,托尼·馬斯頓要是早幾個月到這個國家來,事情就好辦了。他之所以要蹙著眉頭、帶著探究的神情望著這個年輕人,對他只存著戒心而不斥責(zé)他,也就是這個道理。

他說:“你所謂的事情非常困難,是什么意思?”

托尼·馬斯頓顯得很不自在,似乎自己也弄不明白心中真實的想法。說起這一點,他確實想不通,在特納夫婦那個充滿悲劇氣氛的家里住了幾個月,卻并沒有幫助他弄清楚自己的想法。那兩個標(biāo)準(zhǔn)——個是他本來認(rèn)定的標(biāo)準(zhǔn),另一個是他在此地學(xué)會的標(biāo)準(zhǔn)——依然在矛盾著。查理說話的聲音里有一種粗魯?shù)囊馕?,一種警告的意味,弄得他摸不著頭腦。究竟要警告他什么呢?他是夠聰明的,知道自己受到了警告。在這一點上,他就不同于查理——查理只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聲調(diào)中含有威脅的意味。事情竟如此不合情理。警察在哪兒呢?查理不過是個鄰居,而他自己,實際上卻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分子,查理有什么權(quán)力跑到他面前來責(zé)問他?還要這樣不動聲色地操縱這件事?

他那一套正義的理念被攪亂了,心里很慌亂;但是對于這件謀殺案,他是有自己看法的,不過很難用簡單的是或非直接說清楚。他細(xì)想這件謀殺案,就覺得它很合乎邏輯;早在前幾天他就看出必然要發(fā)生類似的事件,他幾乎要脫口說出這早就是他意料中的事,這戶人家遲早要發(fā)生兇災(zāi)或是丑聞。在這個土地遼闊而制度苛刻的國家里,動怒、行兇、死亡這一類的事,似乎是極其自然的……那天早上,他信步走進這所房子,正納悶為何大家都起晚了時,卻看見瑪麗被殺死在陽臺上,警察們都在室外看守著那個男用人,迪克·特納正跌跌撞撞地走過一個個水潭,嘴里嘰哩咕嚕著,顯然是瘋了,可是看來還沒有瘋到要行兇殺人的地步。從那以后,他對此思索了很久。他以前弄不明白的事情,現(xiàn)在都弄明白了,他打算說出來。但是他一點兒也摸不透查理的態(tài)度。其中有些奧妙,他是無從知曉的。

“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我初到這里時,不大了解這個國家?!?/p>

查理以一種愉快而又粗暴的聲調(diào)挖苦他說:“多謝你告訴我這個?!苯又謫柕溃骸澳阌袥]有想過這個黑人為何要謀殺特納太太?”

“唔,我有自己的一些看法?!?/p>

“我們最好還是等警長來了,讓他自己去處理。”

這等于給了他一悶棍,讓他閉嘴。托尼有口難開,感到很氣憤,可又很惶惑。

警長來了后先去看了一下兇手,又隔著斯萊特的汽車窗玻璃,望了一眼迪克,然后走進屋去。

“我到你那兒去過,斯萊特?!本L說,一面對托尼點點頭,犀利地瞥了他一眼。接著他走進臥室。他的心情和查理一樣:仇恨兇手,憐憫迪克;至于對瑪麗,卻是極端地鄙視和忿恨。警長德納姆在這個國家可是待了有些年頭了,這會兒他臉上的表情讓托尼感到吃驚。那兩個男人彎下身來瞪眼看著女尸時的樣子,他看了很不安,甚至害怕。他自己心里也覺得有些厭惡,可并不厲害;使他心緒不寧的主要是憐憫,因為他知道了他看見的那一切。他看到任何畸形的社會現(xiàn)象,都會有厭惡感,但那只不過是由于幻想落空而引起的一種厭煩情緒??墒茄矍斑@種深深的本能的憎惡和恐懼,卻使他極為震驚。

他們?nèi)齻€人靜悄悄地走進起居室。

查理·斯萊特和警長德納姆并排站著,儼若兩個審判官,那樣子就像是故意擺出來的。托尼站在他們對面。他堅持著自己的立場,但又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犯罪感,就因為他們不同尋常,而且還帶著一種叫他捉摸不透的、微妙而含蓄的表情望著他。

“這事糟透了。”警長德納姆簡短地說。

沒人回應(yīng)他。他啪的打開一本筆記簿,用橡皮筋扣住了一頁,手里拿著一支鉛筆。

“對不起,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他說。托尼點點頭。

“你到這兒多久了?”

“大概三個星期。”

“住在這屋子里嗎?”

“不,住在小路上那個小棚屋里?!?/p>

“他們夫婦外出旅行時,由你來經(jīng)營這個農(nóng)場嗎?”

“是的,要經(jīng)營六個月?!?/p>

“以后呢?”

“以后我想去經(jīng)營一個煙草農(nóng)場。”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他們沒有叫我。我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了特納太太?!?/p>

從托尼說話的聲音里,聽得出他已有所戒備。出事以后沒有人叫他,這固然使他傷心,使他覺得受了侮辱,但最使他覺得屈辱的是,這兩個人竟以為這樣忽視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似乎他對這個國家不熟悉,就不配負(fù)任何責(zé)任似的。他痛恨他們那樣詰問他,他們沒有權(quán)力那樣做。雖說他明知他們那種隱約顯露的倨傲也不完全是有意的,而且他也明白自己該設(shè)法去了解這件事的真正含義,而不應(yīng)一味只顧自己的面子,可他仍然禁不住滿腔憤怒。

“你每天跟特納夫婦一塊兒吃飯嗎?”

“是的?!?/p>

“除了這個,你在這兒有社交活動嗎?”

“沒有,幾乎沒有。我一直忙著學(xué)習(xí)業(yè)務(wù)?!?/p>

“和特納相處得好嗎?”

“我想還算不錯。我的意思是說,他這個人不容易讓人了解。他全副精神都放在工作上。他顯然不愿意離開這地方?!?/p>

“是的,這可憐的家伙,他是吃過一番苦的。”警長的聲音突然柔和起來,幾乎變得很傷感,而且還帶著憐憫的意味。他脫口說出這幾句話以后,就緊閉著嘴唇,似乎決心鼓起勇氣來面對事實真相。托尼依舊心神不寧,這兩個人出乎意料的種種反應(yīng),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他一點兒也體察不到他們的心思,他在這個悲劇中畢竟是一個外人,而警長和查理·斯萊特都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自己是和這件事有關(guān)聯(lián)的,你只消瞧瞧他們那副樣子,就看出他們無意中已經(jīng)流露出懶得顧面子的神氣,都為了可憐的迪克的不幸而難受得抬不起頭來。

然而把迪克趕出他自己農(nóng)場的正是查理;前幾次他們見面時,托尼也在場,查理可并沒有流露出一點兒感傷和憐憫的意思。

大家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沒說話。警長合上了筆記簿。但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小心地望著托尼,心里琢磨著怎樣繼續(xù)提問。至少在托尼看來是這樣,因為他看得出整個事情的關(guān)鍵都系于目前這一剎那。只要看看查理面露警惕,既有些狡猾,又有些害怕,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你在這兒的時候,有沒有見過什么不正常的事情?”警長裝得很隨便的樣子問道。

“是的,我看見過?!蓖心岬幕卮鹈摽诙觥K蝗幌露Q心不讓他們嚇倒——他知道他們正在威脅他——雖然他在閱歷和自信方面與他們還有著天壤之別。他們兩人皺著眉頭抬起臉來望著他,接著又很快地彼此望了一眼,便把眼睛避開,好像是害怕泄漏出彼此心里共同的陰謀似的。

“你看見了什么?我想,你總能夠認(rèn)識到這件案子——傷腦筋的地方吧?”這最后一句話簡直是一種懇求,好不容易才說出口來。

“任何謀殺案肯定都是傷腦筋的?!蓖心崂涞卣f。

“等你在這個國家里待久了,你就會明白,我們是不喜歡黑人謀殺白人婦女的?!?/p>

“等你在這個國家待久了”這句話托尼聽了很不自在。這句話他聽得太多了,已經(jīng)使他感到厭惡,同時也使他感到氣憤。他還是個不諳世故的小伙子,恨不得能痛痛快快地把事實真相都說出來,使這些人沒有置辯的余地;但事實真相并非如此,絕不是如此。他所知道的或是猜想的有關(guān)瑪麗的事實,也即這兩個人存心要忽略過去的事實,是很容易加以說明的。在他看來,最重要的一點,也即真正關(guān)鍵所系的一點,是要了解這件事的背景,了解迪克和瑪麗的處境以及他們的性格,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但這是很不容易辦到的。他已經(jīng)轉(zhuǎn)彎抹角地講到事實真相,真的,要說出來必須轉(zhuǎn)彎抹角才行。現(xiàn)在他在感情上對瑪麗、迪克和那個土人懷著一種不帶個人感情色彩的憐憫,這種憐憫其實是對環(huán)境的憤恨,他簡直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唔,”他說,“我把所知道的情形從頭講給你們聽,只是要費些時間,我怕……”

“你的意思是說,你知道特納太太為什么被殺,是嗎?”這句話是一種機智和狡猾的遁詞。

“不,并不是這樣。我只是從理論上推測而已?!边@樣的措詞真是糟糕透了。

“我們不要理論。我們要的是事實。無論如何,你別忘了迪克·特納。這種事情對于他是極不愉快的。你千萬別忘了他,這個可憐的人?!?/p>

又是這一套,完全是不合邏輯的話——當(dāng)然對他們兩個來說,并不顯得不合邏輯。整個事情荒謬到了極點!托尼開始動怒了。

“你們到底要不要聽我說?”他氣憤地問道。

“你就說吧。只是請你記住,我不要聽你的那些假想。我要聽事實。你有沒有看到什么有根據(jù)的事情,足以說明這件謀殺案的真相?譬如說,你有沒有看到這個黑小子想要去偷竊她的手飾,或是其他的什么?凡是有根據(jù)的事都說出來。不要捕風(fēng)捉影。”

托尼笑起來了。那兩個人目光犀利地望著他。

“你們和我一樣明白,這樁案子并不像你們所說的那樣,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你們自己也明白這一點。這件事不可能直截了當(dāng),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是非黑白說清楚?!?/p>

這一來完全陷入了僵局,誰也不說一句話。德納姆警長就像沒聽見這最后幾句話似的,緊皺著眉頭說道:“譬如說,特納太太對待這個黑小子怎么樣?她是不是待她的雇工很好?”

托尼氣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緒變得異常激動,懷著一種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赤誠之心,抓住這一點開始講起來。

“不,她待他很壞,我想。雖然在另外一方面……”

“她嘮嘮叨叨地罵他嗎,呃?在這個國家里,女人在這方面通常都是很差勁的??刹皇菃?,斯萊特?”警長說話的聲音安詳親切,還很隨便?!拔夷莻€黃臉婆簡直把我逼瘋了——這地方就是這個情形。她們完全不懂得怎樣對付黑人?!?/p>

“這些黑鬼需要男人來對付才好?!辈槔碚f,“女人對他們發(fā)號施令,他們是不買賬的。他們一個個都能夠把自己的女人弄得服服帖帖的?!彼α?。警長也笑了。他們轉(zhuǎn)過臉來對望了一眼,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甚至連托尼也不例外。緊張的空氣緩和了,危險過去了,托尼又一次被看成無足輕重的人,這一次的面談好像就到此為止,他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

“但是請注意?!彼麆傉f了一句就停住了。兩個人都轉(zhuǎn)過臉來望著他,臉上都顯出沉著、嚴(yán)肅并且氣惱的神氣。他們的的確確是在警告他!一個愛多話、自討沒趣的小子,自會受到這種警告。托尼明白了這一點后,感到再也無法承受。他讓步了;他不準(zhǔn)備再過問這件事。他十分驚愕地望著這兩個人,他們的心思和感情完全一致,雙方彼此了解。盡管他們自己并未意識到彼此之間的了解,也不承認(rèn)有什么默契。他們對這件事的處理,之所以會步調(diào)一致,完全出自本能。他們根本沒有覺察到這件事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甚至沒有覺察到有什么非法的地方。究竟有沒有非法的地方呢?從表面看,這是一場很隨便的談話,并沒有什么嚴(yán)肅認(rèn)真的內(nèi)容,筆記本也合上了——事實上從他們談到緊要關(guān)頭時起,筆記本就合上了。

查理轉(zhuǎn)過身對警長說:“最好把她的尸體弄走。天氣太熱了,不能再擱下去了。”

“是的?!本L說著,立即走去下命令。

托尼后來才意識到,他們只有這一次提到可憐的瑪麗·特納,而提到她的就是這么一句就事論事、冷冰冰的話。但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提到她呢?除非他們?nèi)齻€人是在進行一場友好的談話。一個是住在她鄰近的農(nóng)場主,一個是順道過訪的警察,一個是在這里待了好幾個星期的助手。這一次不能算是正式解決問題,托尼始終這樣想。還得好好地開一次庭呢。

“當(dāng)然,上法庭不過是手續(xù)而已?!本L不覺把這種想法說出了聲,還望了托尼一眼。他站在警車旁邊,看著那些土人警察把裹著被單的瑪麗的尸體搬到車子里的后座上。尸體僵硬,一條硬邦邦的、張開的胳膊在狹窄的車門口可怕地撞了一下;最后總算費了點工夫把尸體搬了上去,車門砰的關(guān)上了??山又殖霈F(xiàn)了新問題:不能把殺人犯摩西和她放在同一輛車子上。一個黑種男人決不可以和一個白種女人待在一起,盡管這女人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給這個男人殺死的。剩下的只有查理那輛車子,神經(jīng)失常的迪克·特納正坐在車子后座上瞪著兩眼。盡管大家都認(rèn)為,摩西既然犯了謀殺罪,就該用車子把他帶走,無奈事實上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決定讓他步行;警察們則手推自行車,押著他到警察署去。

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出發(fā)之前又稍停了片刻。

臨走前大家站在汽車旁邊,定睛望了一眼那所紅磚砌成的房子,只見曬得熱烘烘的屋頂一亮一閃,又看了看遍地密布的灌木叢,以及在樹蔭下準(zhǔn)備趕長路的那幾個黑人。摩西舉止漠然,一副完全聽任擺布的模樣。他呆滯的表情又好像在瞪著眼睛看太陽。

難道他正在想,他能看見太陽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嗎?這確實很難說。難道他后悔了嗎?表面上一點兒跡象也看不出。他害怕嗎?看上去也不像。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望著這個殺人犯,都顯出眉宇緊蹙、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各人在想各人自己的心事,并沒把他放在眼里。是的,他是無足輕重的。他是個黑人,一有機會就要偷竊、強奸或是謀殺,一輩子也改不了這種本性。即使在托尼眼里,這個土人現(xiàn)在也無足輕重了;而他對于土人的心理了解得太少,根本無從去推測。

查理用大拇指指著迪克·特納問道:“他怎么辦呢?”他的意思是說,開起庭來,他能夠派什么用處呢?

“我看他派不了多大的用處?!本L說。對于人命、犯罪以及發(fā)瘋這一類的案件,他畢竟見識得多了。

不,對他們來說,重要的倒是瑪麗·特納,她把事情弄糟了;但是她既然已經(jīng)死了,也就不成其為問題了。只是有一件事仍須加以注意,那就是要顧全面子。德納姆警長懂得這一點,這是他份內(nèi)的事;雖然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是這個國家的精神中體現(xiàn)了這一點,而他遍體通身都浸透了這種精神。查理·斯萊特對這一點也領(lǐng)會得很透徹。臨行前一刻,他們兩人依舊并排站在一起,好像有某種沖動、某種遺憾、某種恐懼的心情同時觸動了他們兩人似的,他們對托尼做了最后一次無聲的警告,臉色鐵板地望著他。

托尼現(xiàn)在開始明白了。至少他現(xiàn)在弄清了這一點:剛才他們在房間里爭論的那些事情,本質(zhì)上與謀殺案毫不相干。謀殺案本身是算不了什么。無論是剛才爭辯所得出的寥寥數(shù)語的結(jié)論,或是每談一陣就沉默一陣的那種相持不下的場面,實際上與這樁案子的表面現(xiàn)象都無關(guān)。再過幾個月,等他“在這個國家里混熟了”,他就會明了得多。那時候他要盡量忘掉這次經(jīng)歷,因為在一個種族歧視微妙復(fù)雜的社會里想要生活下去,有許多事情他就只好不看不想。但是在這段時期里,他不可避免地會看清一些事實真相,知道這是“白種文化”在進行自衛(wèi),這可以從查理·斯萊特和警長的態(tài)度中看出來,這種“白種文化”決不允許一個白種人——尤其是一個白種女人和一個黑人發(fā)生什么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不管這種關(guān)系是好是壞?!鞍追N文化”一旦允許建立這種關(guān)系,它本身就要崩潰了,無法挽救。它最經(jīng)不起失敗,就像在特納夫婦身上的這種失敗。

以托尼剛才思維難得清醒的時刻和目前認(rèn)識混亂的狀態(tài)來看,可以推測他是那天責(zé)任最重大的一個人。斯萊特和警長兩人都沒覺得自己有什么錯,正如他們在處理一切有關(guān)白人和黑人之間的關(guān)系時那樣,始終奉行著一種近似殉道者的責(zé)任感。托尼也希望能夠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里立足,所以他必須適應(yīng)環(huán)境,如果他不肯俯首就范,就會遭受排斥,這個問題他看得很清楚?!皯?yīng)該習(xí)慣我們的想法”這句話他已經(jīng)聽得夠多了,因此不可能在這個問題上再抱有任何幻想。如果他根據(jù)是非的觀念來采取行動(雖然這種觀念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模糊),根據(jù)自己的感覺(他認(rèn)為這件事處理得極其荒謬)來行動,那么,對于那個唯一置身于這場悲劇中既未死也未瘋的人,結(jié)果又有什么不同呢?摩西反正是要被絞死的,他犯了殺人罪,這個事實無法抹煞。托尼竟想為了堅持自己的原則,繼續(xù)秘密地斗爭下去嗎?如果是這樣,又是為了什么樣的原則呢?如果警長德納姆最后上車的時候,他挺身而出——他幾乎真的就這樣做了——說道:“瞧,我并不打算閉口不談這件事。”那又會有什么收獲呢?警長一定不會理他的,一定會緊皺眉頭,面孔發(fā)青,把腳從汽車離合器的踏板上拿開,責(zé)問他說:“閉口不談什么?誰叫你閉口不談了?”那時候,如果托尼期期艾艾地談出有關(guān)責(zé)任所在的問題,他一定會意味深長地看看查理,聳聳肩。托尼也許會不理睬他的聳肩,也不理睬他聳肩的意思是責(zé)備他不識時務(wù),而依舊這樣說下去:“如果你要責(zé)備什么人,那就應(yīng)該責(zé)備特納太太。白人應(yīng)該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任,反之就是自我放任,二者必居其一。像這種謀殺案,無疑雙方都有責(zé)任。不過,我們也不能真正地責(zé)備她。她那樣的行為也是出于不得已。告訴你們,我在這兒住了一陣子,你們兩個卻沒有在這兒待過。整個事件非常復(fù)雜,究竟應(yīng)該責(zé)備誰,確實很難說?!庇谑蔷L很可能會這樣說:“你可以把你認(rèn)為正確的意見到法庭上去陳述一遍?!边@正是他不到十分鐘前想要說的話,意指這樁案子還沒有得出結(jié)論,雖然誰都沒公開說這樁案子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警長可能還會說:“這不是責(zé)備誰的問題。誰說到責(zé)備了呢?但有一個事實你不能否認(rèn):謀殺她的是這個黑鬼,不是嗎?”

當(dāng)然,托尼一言未發(fā),警車早已穿過樹林開走了。查理·斯萊特和迪克·特納坐著另一輛車跟在后面??諘绲牧值厣现皇O峦心嵋粋€人和那座空無一人的房子。

他腳步遲緩地走進屋去。自從早上許多事情發(fā)生以來,他腦子里始終閃現(xiàn)著一幅清晰的景象:警長和斯萊特望著尸體的時候,竟是那樣一副臉色,好像在歇斯底里中還含著恐懼和憎恨。這對他倒像是一個關(guān)鍵啟示,可以藉此把整個事件想明白。

他坐了下來,頭痛得厲害。他用手捧著頭,然后又站起來,從廚房里一個布滿灰塵的架子上拿下一只藥瓶,瓶上標(biāo)著“白蘭地”的字樣。他一飲而盡,覺得膝蓋和大腿都開始發(fā)起抖來,同時他還感到軟弱無力——這丑惡的小屋,在它的四壁之內(nèi),甚至在磚頭和泥灰里面,都含有謀殺的恐懼和恐怖,真使他厭惡透了。他突然覺得再也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哪怕是一小會兒也待不下去了。

他抬起頭來望望那哐哐作響的光禿禿的鐵皮屋頂,它已經(jīng)被太陽曬彎了;又望望褪了色的、花哨而不實用的家具以及鋪著破爛獸皮的骯臟的磚地,不禁覺得詫異:特納夫婦怎么能在這個地方年復(fù)一年地住下去,住了這么久?他自己在后面住的那個小棚屋也要比這屋子好一些。為什么他們一直住下去,甚至連天花板也不裝呢?這地方真熱得使人要發(fā)瘋。

接著,他覺得有些頭昏(因為天氣熱,白蘭地喝下去很快就起了作用),弄不懂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這悲劇是從哪兒起源的。不管斯萊特和警長怎樣說,他始終認(rèn)為,這樁謀殺案一定要追根溯源到底,才能查明原因,而以下這些原因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瑪麗·特納在沒有來到這個農(nóng)場以前,在沒有被炎熱、寂寞和貧困一步步折磨得精神失常以前,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至于迪克·特納本人,他原先又是怎樣一個人?還有那個土人——想到這里,由于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便覺得再也想不下去了。他甚至無法想象一個土人的腦子是怎樣的。

他的手在前額上慢慢撫過,做了最后一次苦苦的思索,希望能把這樁謀殺案有關(guān)的許多疑團和錯綜復(fù)雜的情景理出頭緒,也許還可以從中找出象征性的或是前車之鑒的意義。但是他仍然想不出個究竟來。天氣太熱了。剛才那兩個人的態(tài)度依舊使他憤怒。他頭昏腦漲,不由氣惱地想道,這房間里一定有一百度以上。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可兩條腿站也站不穩(wěn)。他充其量只喝了兩匙白蘭地呀!他氣得身子一陣搖晃,心里想:這個該死的國家!我剛剛來到這兒,怎么就碰上這種糾纏不清的事情?而且,我不能當(dāng)審判官、陪審員,更不能扮演仁慈的上帝!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陽臺上,昨夜的謀殺案就是在這里發(fā)生的。磚頭上有一層紅色,雨后的一潭積水也被染得通紅。那幾條骯臟的大狗正在水邊舐血吃,托尼喝了一聲,它們就逃開了。他斜倚在墻邊,舉目朝前望去,他的目光越過草原上被水浸潤透的綠色和棕色植物,一直望到那些小山;大雨過后,山丘變得輪廓鮮明,呈現(xiàn)出一片青灰色。他聽到一陣響亮的聲音,過后才辨別出是四周的蟬鳴。他心思沉重,無心細(xì)聽。每一簇矮樹叢里,每一棵樹上,蟬都在叫個不停,叫得刺耳。他被這片聲音弄得神經(jīng)躁動不安?!拔乙x開這個地方,”他突然說道,“我堅決要離開這兒。我要到這個國家的那一頭去。我不愿過問這件事了。讓斯萊特和德納姆之流去恣意妄為吧,與我有什么相干?”

那天上午,他收拾了行李,到查理·斯萊特家里去,告訴查理說,他不愿再待在這里了。查理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甚至覺得去掉了一個累贅,因為他正在盤算:現(xiàn)在迪克再也不會回到農(nóng)場上來了,因此也用不著再雇一個助理了。

從今以后,特納夫婦的農(nóng)場上可以讓查理任意放牛牧羊,滿目望去都將是他的牛羊在吃草,一直可以吃到住宅所在的那座小山跟前。住宅沒有人住了,馬上就要倒塌了。

托尼回到城里,花了些時間逛遍了各個酒吧間和旅館,打聽有沒有合適的工作可以做。他原先那種無憂無慮、隨遇而安的性格消失了。他也成了一個難討好的人。他找了幾個農(nóng)場,但每一次都是看一看就走了,經(jīng)營農(nóng)場對他已沒有什么吸引力。正如德納姆警長所說,開庭只不過是個手續(xù)而已,他在法庭上只說了些人家指望他說的話。大家都認(rèn)為土人之所以謀殺瑪麗·特納,是因為喝醉了酒,妄圖搶劫她的金銀珠寶。審判完了,托尼漫無目標(biāo)地東飄西蕩,到最后錢都花光了。他經(jīng)歷的這樁謀殺案,以及和特納夫婦相處的那幾個星期,都對他的個性產(chǎn)生了很深的影響,影響的程度究竟有多大,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必須得找份差使干,掙點錢活下去。他遇到一個北羅德西亞的人,那人把開掘銅礦的事告訴了他,又說,干這份差使薪金特別豐厚。托尼聽得很著迷,立即乘了火車趕到產(chǎn)銅的地區(qū),打算在那兒賺點兒錢后自己創(chuàng)業(yè)。但是到了那兒,薪金就不像在外面聽到的那么高了,因為當(dāng)?shù)氐纳顦?biāo)準(zhǔn)很高,每個人又都好酒貪杯……不久他就放棄了開掘工作,干上了經(jīng)理之類的差事。他終于坐在辦公室里工作了,而他當(dāng)初之所以到非洲來,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工作。其實這種工作并沒差到哪里去。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隨機應(yīng)變,因為生活并不像你所期望的那樣——每當(dāng)他灰心失意的時候,每當(dāng)他把往年的壯志和如今的處境相比對照時,他就對自己說這一類的話。

“這個地區(qū)”的人們,根據(jù)道聽途說的傳聞,都認(rèn)為這個來自英格蘭的青年,連經(jīng)營幾個星期的農(nóng)場也沒能耐。大家都說他沒有能耐。他本該堅持下去的。

  1. 非洲人在落日時所舉行的一種晚會。
  2. 羅本古拉(約1836—1894),南非馬塔貝萊蘭的國王。
  3. 津巴布韋北部地區(qū)。
  4. 非洲東南部國家馬拉維的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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