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問過奶奶啥是地氣,奶奶說,你張嘴。我張開嘴。奶奶說,你喘氣。我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再吸一口氣再吐出來。奶奶說,人會喘氣,地也會喘氣。人喘氣活著,地也喘氣活著,都不喘氣了,那就死了。人活著種地,地活著養(yǎng)人。
我就往地里看,看地喘氣。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個高谷堆,會冒出青青的煙,我以為那就是地氣。有一天我拉著狗孬跑了好遠(yuǎn)才跑到跟前,到跟前一看是一孔窯。我就又問奶奶,地氣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奶奶說,地跟人不一樣,地氣是從肚臍眼里冒的。
我不知道地的臉在哪里,身子有多大,我感覺,怕是跟天一樣大的,天罩著地,地?fù)沃?,就像鍋和籠。
村里的大夫說的和奶奶不一樣。大夫跟奶奶聊天,說地中之氣,春秋最為明顯,孟春之月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秋季平定收斂,天高風(fēng)急,地氣清肅。我聽不大懂,我還是喜歡奶奶說的。
那是一個早上,一股青煙從地上升起,是一大團(tuán),離開地面或沒有離開的樣子,冉冉地動,忽濃忽淡,擺來擺去,像在水里的紗,我感覺能摸到,就跑著去摸,卻總也摸不到,逗我似的總在前面飄。我追到原頭就沒法追了,原頭上是一處四下里都齊嶄嶄的斷層,下得很深,對面還是原,還是通向好遠(yuǎn)。
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深溝,溝里長滿了草棵子,這時我看到,斷層下面的溝里冒上來一涌一涌的清氣,真的如奶奶說的,是從地的肚臍眼里冒出來的嗎?
后來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地氣。
夏天的夜里,一群人卷著席子、抱著被子去場上睡,躺在曬了一天的地上,暖暖的,覺得比家里的炕還沉實(shí)。躺著望著天上的星星,從東往西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數(shù)不過來了,流星像偷劃火柴一樣,一會兒“嚓——”劃一下,一會兒“嚓——”劃一下。夜晚的大地真靜呀,靜得連蚯蚓的叫聲都能聽得見。
第二天你會發(fā)現(xiàn),蚯蚓在你的周圍犁了很多地。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你會聞到一咕嘟一咕嘟的清氣,那個舒坦,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爬起來就看見了地氣。后來我就覺得,地氣有時能看見,看見的就是那坨坨的氣團(tuán),有時是看不見的,但是能聞見。
咱這個地方人好把味兒說成氣兒,地里時常飄來的那個味兒,就是地氣。油菜的味兒、豆角的味兒、黃瓜的味兒、柳樹槐樹桃樹桑樹的味兒,還有羊糞牛糞的味兒,有人把糞一車一車地往地里送,一小堆一小堆地卸到那里,然后再一小堆一小堆地?fù)P開,地里就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混合味道。夏天和秋天的味道是沉厚的,那是麥浪稻浪的味兒、玉蜀黍的味兒、大豆和桃黍的味兒。
另外,不管是春夏還是秋天,你還能聞到各種野草和野花的味兒,那種混合在一起的味兒順著地壟一波一波地涌,淘洗著你的肺腑,你感到地氣好極了,有時候你會把地氣認(rèn)成風(fēng),一絲絲的小風(fēng)帶著悠悠的氣兒飛,呼呼的大風(fēng)挾著濃濃的氣兒涌。
在地里干到半晌休息的時候,脫下鞋子枕著,就地一躺,臉上或是遮個草帽或是什么也不遮,四周的土香就彌漫過來了,太陽照得身上暖暖的,眼皮子里的眼睛感覺是一片艷艷的紅,薄薄的一層血脈在游動。一會兒的時光,就會睡得呼呼的。
地下的人也是這么睡著。四奶躺的地方離我并不遠(yuǎn),她下葬的時候,一口厚厚的棺木漆得油亮油亮。四奶躺好以后,村里的木匠張說一聲“把好了”,就叮叮哐哐讓木楔子安安妥妥地將棺蓋揳得嚴(yán)絲合縫。四奶的棺木下土的時候,那土是一點(diǎn)點(diǎn)地蓋到棺木上的,直到蓋成了一個土堆,四奶的周圍全是黃黃實(shí)實(shí)的土,沒有別的東西。四奶聞了一輩子土味兒,她知道什么最舒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