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
1943年夏,我到重慶進入南開中學高中一年級,這就是說,我沒有讀初中三年級而跳了一班。這樣,我也就沒有拿到初中畢業(yè)證書。由于跳了級,我學得很吃力,終于因數(shù)學不及格而留級,因此我在南開中學一年半,上的都是高中一年級。在這一年半里,我除了上正課之外,大量閱讀了俄國小說,如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其中托爾斯泰對我的影響最大,他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對信仰的堅貞,使我深深感動。這時我也開始自己練習寫作,就和幾位同學辦了一份壁報,名叫《文拓》,我寫了一些散文和雜文之類,可惜一篇也沒留下,現(xiàn)在連題目也記不起來了。由于我們國文課的內(nèi)容選有《孟子》的某些章節(jié),這樣使我也開始閱讀《論語》、《孟子》以及《老子》、《莊子》等書,當然也只是做些字面的理解,不過總算開始接觸了中國古典哲學著作了。
由于在南開中學留級,同班同學都比我小一兩歲,感到很不光彩,于是我在1945年初又回到了昆明?;氐嚼ッ骱螅瑳]有學??缮?,我就到西南聯(lián)大先修班旁聽英文和數(shù)學等課程,同時又由錢學熙先生單獨教我英文。在錢先生的影響下,我開始對西方文學和文學理論有了興趣。在1945年前后,艾略特(T.S.Eliot)的文學理論正走紅,錢先生向我介紹了他的理論,并且讓我讀他的詩。正好我家有兩本英詩選:一本是《牛津詩選》(The Ox ford Book of English Verse),另一本是《牛津現(xiàn)代詩選》(The Ox ford Book of Modern Verse),我就利用字典來讀這兩本詩選,當然很多讀不懂,其中我最喜歡的是雪萊的詩,特別是《致月亮》(To the Moon)和《致云雀》(To a Skylark)兩首。這一時期,我不僅很喜歡俄國小說,而且對法國小說也特別感興趣,紀德(André Gide)的小說和散文的中譯本我都讀過,我最喜歡的是《窄門》(La Porte Etroite),其中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宗教道德氣味對我頗有感染力。羅曼·羅蘭的小說如《約翰·克利斯朵夫》、《搏斗》等我也很喜歡,但我更喜歡他的《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和《米開朗基羅傳》。傅雷譯的《貝多芬傳》中有幾句,我至今仍能背出:“人生是苦難的。在不甘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場無日無夜的斗爭,往往是悲慘的,沒有光華,沒有幸福,在孤獨與靜寂中展開的斗爭?!彼坪鮽ゴ蟮淖骷摇⒁魳芳液彤嫾业榷汲38械焦录?,這可能是由于他們對人類有著無限的同情和關懷所致,但很難得到人們的理解,故頗有“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后來,在1947年我讀到卞之琳翻譯克里斯托弗·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的《紫羅蘭姑娘》(Prater Violet)中的一段頗有共鳴:“夜里這種時分,人的自我差不多總睡了。一切感覺,對于身份、對于所有、對于名字和地址及號碼,都變得朦朧了,這種時分人往往打著寒噤,翻起衣領,想:‘我是一個旅客,我沒有家?!粋€旅客,一個流浪人。我覺察到柏格曼,我的同行者,走在我旁邊;一個分立的、秘密的意識,鎖在它自己里面,像獵戶臂一般的遙遠……”這些思想讓我這本來有些內(nèi)向的心靈更加孤寂了。
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常常對自己和周圍的事物都抱著一種懷疑或與自己無關的態(tài)度,因此在那時對政治沒有什么熱情,聞立鶴曾把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給我看,這本書似乎也沒有引起我特別注意;1945年12月1日發(fā)生的慘案,我當然是同情學生的,但我也沒有參加游行。對時事很悲觀,常常是取一旁觀者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