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飲食之詩
“我只是上帝的仆人?!泵咳涨宄坎シ拧陡窭锔呃ピ仭返呐迮濉ぐ土_內(Peppe Barone)淡然一笑。
他的辦公室只有區(qū)區(qū)數(shù)平方米,卻是整座酒店的情感母親,隱秘存在的神圣哺育場所:我不知道那究竟是5點還是6點,我正夢著俗世,葡萄酒浸釅的俗世,他已敞開辦公室的小門,啟動電腦,接通音響,按下播放鍵——拉丁文的人聲吟唱飄逸而出,仿佛超脫肅穆的一團薄云,涌入走廊,率性恣游,化作幾道無伴奏的微風,分別拐向他處,或是直行,或是迂進,或是升騰,或是潛涌,各自上樓又下樓,緊貼石壁,遁入門隙,打量且盤踞一間又一間與佩佩·巴羅內的演播室同樣局促的客房,撫弄更撩撥一只又一只輪廓虛張膚彩各異未及復蘇的耳朵:醒一醒吧,“上天”未空,尼采不在,伽利略今天不來了。
圣詠悠蕩,一如意大利母性的臂彎。撩撥雖是樸素節(jié)制,徐緩震動的耳鼓終究還是喝令眼皮睜開:看一看吧,緊抱馬頭的尼采究竟在還是不在。我跌出夢境,大吃一驚,眼前灰褐斑駁的壁畫殘片讓我不知身在何處,仿佛墜入戲中有戲的另一樁夢境。直至我將視線剝離墻頭,剝離壁畫下方久已封存的石窗,緩緩移向不遠處一線嶄新的玻璃窄窗,以及窗下那一塊因地制宜的短促擱板,我發(fā)現(xiàn)了一把鑰匙,它的尾部墜有一只咖啡杯造型的飾物,仿佛一件旅游紀念品——噢,謝天謝地,我依然躺在花哨而瑣屑的21世紀。
如果時光逆行400年,無論這間客房,還是佩佩·巴羅內的辦公室,40處狹窄的室內空間都是卡布奇尼修會所屬修道院的宿舍??ú计婺??這個名字如此耳熟。沒錯,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就是它。前一天夜里,當我穿過整座盤旋而上的山城,落宿于懸崖邊的此地,拉古薩古修院(Antico Convento di Ragusa),接過前臺遞來的這把鑰匙,已經(jīng)好奇地問起修會與咖啡之間的故事。我得到兩個版本的回答:其一,正是卡布奇尼修會創(chuàng)造出卡布奇諾咖啡,蒸汽泡沫牛奶與特濃咖啡混搭的意大利經(jīng)典飲品;其二,卡布奇諾咖啡并非由卡布奇尼修會創(chuàng)造,卻因其顏色搭配酷肖卡布奇尼修士的造型而得名——深褐色外衣加覆一條頭巾。
我被《格里高利圣詠》喚醒一小時后,結識了佩佩·巴羅內。他帶著我上上下下,進進出出,四處揀選尼采或伽利略的影響微乎其微的場景。我們從鑲嵌著1612年制造的厚重木門并鋪設黑白相間的大理石方磚的修士圖書館,拐入曾經(jīng)用來懸掛且風干修士尸骨的壁龕成排的地下室,而后回到彩色濕壁畫映襯水果、奶酪、火腿與蛋糕的餐廳,以及簇擁大大小小三座教堂的鮮艷欲滴、濃翠高舉的花園,乃至崖邊那一處頗為隱蔽的俯瞰山間谷地的草地庭院……當我問起,他是不是這里的所有者或管理者,佩佩·巴羅內謙卑地道出本篇開頭的言辭。這句飽含敬畏的話語,以及整個早上觸目所見的一切,都使得坐擁卡布奇尼修會的拉古薩(Ragusa)——意大利西西里島東南伊布拉(Ibla)地區(qū)的山間古城——仿佛依然停滯于17世紀的微風之中。
如果時光逆行400年,這個房間是意大利西西里卡布奇尼修會所屬修道院的僧侶宿舍。而今天,它轉身成為被稱作“拉古薩古修院”的一家酒店,依然由“上帝的仆人”謙卑地管理。
微風起于內心或是不遠處的地中海。后者不僅是環(huán)繞西西里的地理存在,更是西方古典文明之搖籃。亞非歐三塊大陸的影響在搖籃中交匯碰撞,迦太基人、希臘人和羅馬人都曾借由這座好似地中海心臟的第一大島,生發(fā)出令后世驚嘆的高度文明形態(tài);而中世紀的撒拉遜人和諾曼底人,乃至19世紀中期才從這里撤離的西班牙王朝,更使得西西里的語言、飲食、藝術、建筑與風俗呈現(xiàn)出一種社交網(wǎng)絡式先堆砌后融合的狀態(tài)。其結果,便是不同源流的文化樣式不舍晝夜地彼此競技,相與借鑒,一如出生于西西里沒落貴族家庭的著名作家朱塞佩·托馬西·迪·蘭佩杜薩(Giuseppe Tomasi di Lampedusa)所說:“我們承載優(yōu)良和復合的文明的重擔超過二十五個世紀?!比欢?,蘭佩杜薩的名篇《豹》卻是一曲挽歌,他認為1860年前后的意大利資產階級革命結束了高貴的歷史時代??墒?,當我信步于這座古城,西西里人對于壯觀華美體驗的狂烈激情依然歷歷在目,比如山腰間那些久經(jīng)日曬而褪變?yōu)橄馍陌资椅萆崞鸱兄碌耐粞螅热缤粞笸懈〕鲆蛔h比山峰還要專橫的巴洛克大教堂,比如大教堂左近露天餐桌上一支味道永遠變化多端永遠令人捉摸不透的白葡萄酒,比如酒后例行一杯視覺風格絲毫也不遜色于喬治·阿瑪尼時裝剪裁的卡布奇諾咖啡……
拉古薩是意大利西西里島東南伊布拉地區(qū)的山間古城,因完整保留17世紀的歷史風貌而著稱。埃特納火山的爆發(fā)曾經(jīng)在歷史上數(shù)度摧毀西西里東部地區(qū),比如1669年的噴發(fā)以及1693年的地震使得將近5%的人口喪生。今時所見的拉古薩,便是300年前劫后余生、鳳凰涅槃的產物。當?shù)鼐用癖华氀劬奕艘睙拸S的任性所震懾,只好將重建的屋舍安插于山巖之上,以為如此即可永葆平安,構筑出一座環(huán)繞山腰的云朵似的城市,所有人類的痕跡都像是云朵負載的雨滴——那些久經(jīng)日曬而褪變?yōu)橄馍陌资椅萆幔甑伍g古物眾多,遺珠遍地,其中不乏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定的世界文化遺產。
卡布奇諾與卡布奇尼的故事,無論哪一個版本,訴說的都是地中海乃至歐洲的生活方式與宗教之間的基本關系,亦即天地生養(yǎng)、人類塑造的飲食如何成為一場普遍存在的與主流意識之間的互動。尼采尚未去神圣化地喊出“上帝死了”之時,在基督教的世界里,主食小麥被嚴厲地闡釋為信仰的結果——“請賜予我們每日所需的面包”;葡萄則被視為由諾亞這位據(jù)說活了950歲,“在當時的世代是個完全人”的人類代表首次種植,葡萄酒更在日后啟發(fā)出圣杯制度……如果追溯得更早,直至基督教問世之前的古典世界,西西里出產的食物與希臘諸神的關系,簡直就是好萊塢B級片情節(jié)的翻版——當然,其實它才是原版,無論悲劇還是喜劇。依據(jù)希臘詩人的描繪,古典的神靈與人性相去未遠,大多并不完美,輕浮而放肆,集神圣、野蠻與恐怖為一體,他們彼此糾葛,相互憎恨,冤冤相報循環(huán)不休——前蘇格拉底哲學家之一克塞諾芬尼甚至因此而對詩人表示不滿:“荷馬和赫西俄德把人間一切羞恥和不光彩的行為都給了神祇:盜竊、通奸、欺詐。”(甘陽譯卡希爾著《人論》,上海譯文)但克塞諾芬尼無法更改詩人寫下的神譜,日后對詩人表達出更強烈的道德批判,甚至要將其逐出理想國的柏拉圖也做不到這一點。在古典神話的言說體系中,人類向大地索取的收獲,取決于神性的缺陷導致的下界命運的不確定性。荷馬與赫西俄德的晚輩,另一位詩人,英國人威廉·莎士比亞——他也是不插電的早期B級片的編劇——遠在拉古薩的巴洛克大教堂尚未豎起之時,借助《冬天的故事》中一位貴族角色之口,發(fā)送出推特文體的地中海風土與宗教狀況考察報告:“氣候宜人,空氣甜美,島上土地肥沃,神廟遠勝人們對它的贊美。”這句臺詞雖然并非描述西西里,而是意指德爾菲(Delphi),但同樣適用于皆為古典世界核心島嶼的西西里,只不過,西西里另有一份與眾不同的土地史前傳,那是莎士比亞的先輩筆下一個暗黑的故事。
對于壽限局促甚至朝生暮死的生靈來說,生存還是毀滅似乎非此即彼,但對于西西里來說,它卻擁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展示辯證與循環(huán)。
希臘神話將西西里的富饒歸功于大地女神得墨忒耳,島嶼中部的恩納(Enna)便是其祭祀之地,公元前480年,一座以她的名義而建的神廟拔地而起。不過,“島上土地肥沃”之前,得墨忒耳賜予西西里的,卻曾是全面的枯萎,因為她與宙斯的女兒珀耳塞福涅遭遇到冥王哈迪斯的誘拐,并被攜至地獄,而案發(fā)地點,就在恩納左近,枯萎便是她的報復與詛咒。其實,在古典神祇的世界里,誘拐幾乎是一個永恒的B級片主題,而且,珀耳塞福涅的父親、得墨忒耳的丈夫、“眾神之父”宙斯,更是此中高手,歐洲歷史的黎明時刻即源自于他隨心所欲的一次誘拐——當歐洲還是一塊無名荒地的時候,腓尼基公主歐羅巴在如今的黎巴嫩南部海岸漫步,遇見了化身為白色公牛的宙斯,老司機毫不客氣便將很傻很天真的公主越??爝f至希臘克里特島。那次性愛的成果堪稱偉大,除了造就出克里特的霸主米諾斯,亦將亞洲文明的古老成果傳播到愛琴海諸島,而且在埃及文明與希臘文明之間編織出一種神秘聯(lián)系,因為腓尼基屬于埃及法老的勢力范圍。人類歷史的格局因此而驟變,我們每個后來者都深受其塑造,羅馬詩人奧維德不吝筆墨,捻出慢速度特寫鏡頭的詩句,將力比多驅動的誘拐轉喻為命中注定的愛情故事:
漸漸地她丟掉了恐懼,而他
敞出胸膛任她作處女的愛撫,
他的角上為她纏繞著花環(huán),
直到這位公主敢于騎上他的脊背,
她撫摸著,不知道他是誰。
慢慢地,慢慢地走下寬闊干燥的海灘,
在這位偉大的神掀起的淺波中,
它那偽裝的蹄子走得更遠,
直到他帶著捕獲物深入開闊的大海。
她心里充滿恐懼,當她回頭注視
看著迅速遠遁的沙灘,她的右手抓著
一只牛角,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背上,
她飄動的外衣被微風吹起……
可惜的是,得墨忒耳無法理解奧維德筆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她只是一位任性而無助的母親,她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設想可怕的畫面。鑒于冥王畏罪潛逃,深挖洞廣積糧,得墨忒耳決定將刻舟求劍作為戰(zhàn)略指導方針,鎖定案發(fā)現(xiàn)場西西里,發(fā)動地毯式襲擊,不惜使用大規(guī)模殺傷性化學武器。這位瘋狂的母親向西西里播撒了枯萎病,并借助一切溝通天地人神且不設圍墻的社交軟件反復喊話:除非女兒重新回到她的身旁,否則那里將永遠荒蕪。她的舉動,似乎是在啟發(fā)亞里士多德寫作《詩學》,尤其是論述悲劇功能一節(jié):由對一定長度的人物動作的模仿所引起的憐憫與恐懼來達到的情感的陶冶。最終,冥王得到陶冶,某日翻身下床,喜新厭舊,覺今是而昨非,遂允許珀耳塞福涅重回故土,雖然僅僅是一年中從春天到秋天的幾個月。得墨忒耳收起化學武器,卻將一種瘋狂換作另一種:允諾西西里成為地球上最肥沃的地方。
埃特納火山在歷史上多次爆發(fā),雖然摧毀砌筑,抹去生靈,可是毀滅萬物的巖漿造就的火山泥,終究又會風化為種植蔬菜和水果的理想土壤,兌現(xiàn)大地女神的允諾。
母性的情緒是波動的,波動的,劇烈波動的。盡管如此,大地女神自然不會食言,但她并不負責執(zhí)行工作,而是將諾言的兌現(xiàn)交付阿佛洛狄忒的老公赫菲斯托斯,一瘸一拐且只有一只眼的赫菲斯托斯又將工程分包給自己私營的冶煉廠埃特納(Etna)——他是火神,擁有特許執(zhí)照。如此一來,得墨忒耳的允諾便成了一柄雙刃劍。
幾天之前,我從佛羅倫薩飛往西西里,抵達東海岸中部的卡塔尼亞(Catania)的時候,歐洲最高的活火山埃特納正在不遠處躁動不安,哈姆雷特一般向著天空吐送出陣陣猶疑于“生存還是毀滅”的濃煙。這座使維蘇威——歐洲大陸唯一的活火山——相形見絀之物,正是執(zhí)行“愛我西西里,肥沃西西里”工程的那座冶煉廠。我擔心它隨時爆發(fā),西西里人則安之若素,能夠站在奧維德重塑宙斯誘拐歐羅巴事件的理論高度,坦然面對并擊掌相慶埃特納的間歇性狂躁癥。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然而所有二元論的問題都包含辯證與循環(huán)。對于壽限局促甚至朝生暮死的生靈來說,生存還是毀滅似乎非此即彼,但對于西西里來說,它卻擁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展示辯證與循環(huán)。埃特納火山在歷史上多次爆發(fā),雖然摧毀砌筑,抹去生靈,可是毀滅萬物的巖漿造就的火山泥,終究又會風化為種植蔬菜和水果的理想土壤,兌現(xiàn)大地女神的允諾。早在公元前8世紀,遠道而來的希臘殖民者就為火山泥的肥沃而瘋狂。時迄今日,除了四處遍布的葡萄園和菜地,西西里的土地上還生長著無花果樹、蘋果樹、李樹、杏樹、石榴樹、甘蔗、甜瓜和黑莓,百里香、薰衣草、巖薔薇、水仙、玫瑰、毛茛和金盞花則俯拾皆是?!抖斓墓适隆分匈F族所言“空氣甜美”絕非比喻,而是多種地中海植物混合散發(fā)的真實氣味,太陽一曬,氣味便被放大,成為西西里鄉(xiāng)間空氣的主調,“甜美”之于“空氣”,一如諸神的喜怒無常之于史詩。在與拉古薩同屬東南地區(qū),依傍于伊布拉山脈的古菲酒莊(Gulfi),主人馬竇·卡塔尼亞(Matteo Catania)引我走上露臺,一面俯瞰采用拉丁式種植法的葡萄園與伊布拉圓橄欖林,一面建議我深深呼吸,細細品味何為侍酒師時常提及的“地中海芬芳”——值得一提的是,“古菲”這一命名恰恰來自兩千多年前翻越山嶺抵達此地的希臘殖民者。太陽底下,白色反光閃耀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的石灰石土壤靜靜催生著枝頭的充分果香,那是古典世界彌漫至今的氣息,讓人聯(lián)想起阿里斯托芬在劇本《云》中鏡頭感十足的描述:“你可以陪著一些純潔的青年友伴到學園下的橄欖林間去競走,你們頭上戴著白蘆的花冠,時間金銀花、‘逍遙花’和白檸檬的芳香;正當闊葉樹和榆樹私語時,你們好賞玩那春光?!鳖愃频挠鋹傮w驗,從抵達西西里的第一夜即已開始,在卡塔尼亞左近的卡魯巴(Carruba),依據(jù)百年前的一處寬大舊宅改建而成的設計酒店“查墟”(Zash),便仿佛是為印證《冬天的故事》而設的氣味博物館——新舊兩座院落中,果園里的柑橘和檸檬成為了“甜美”的放大鏡,仿佛月光也沾滿果香,而創(chuàng)造生存與毀滅的辯證與循環(huán)關系的赫菲斯托斯的冶煉廠,則在我的客房窗外徹夜扮演疑似雙子座的丹麥王子。
尚在佛羅倫薩之時,我聽一位法國姑娘說起,某一回,她在西西里一座古希臘露天劇場觀看演出,身為遠景的埃特納突然開始噴發(fā)濃煙,蔽日的濕云帶火奔流——哈姆雷特不甘寂寞,一心要搶走舞臺上下所有戲份,將天造地設的戲劇體驗推向極致。我忘記了那究竟是一出什么戲,也許正是首演于公元前423年的《云》,阿里斯托芬嘲弄蘇格拉底之作,后者在劇中聲稱“土地會用力吸去我們思想的精液”,“如果我不把我的心思懸在空中,不把我的輕巧思想混進這同樣輕巧的空氣里,我便不能正確地窺探這天空的物體”。也許埃特納火山正想扮演修辭學教師蘇格拉底本尊,或者至少也要扮演他那被空氣轉動的“輕巧思想”。這位不甘心充任布景的戲癡,它的一次又一次情緒失控與過火表演所導致的劇烈噴發(fā)及其引致的地震,曾在歷史上數(shù)度摧毀西西里東部地區(qū),比如1669年的噴發(fā)以及1693年的地震,使得將近5%的人口喪生。今時所見的拉古薩,便是300年前劫后余生、鳳凰涅槃的產物,搶戲的演員使其遍體鱗傷,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當?shù)鼐用裆钍塥氀劬奕艘睙拸S的任性震懾,只好將重建的屋舍安插于山巖之上,以為如此即可永葆平安,構筑出一座環(huán)繞山腰的云朵似的城市,所有人類的痕跡都像是云朵負載的雨滴,雨滴間古物眾多,遺珠遍地,隨隨便便溜達一圈就能碰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定的世界文化遺產。一天夜里,西西里的兩位美食作家,吉拉丁·佩德羅蒂(Geraldine Pedrotti)和方濟各·班索維奇奧(Francesco Pensovecchio),率我鉆入一處雨滴中的巖洞,那是17世紀的馬廄,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拴馬的鐵環(huán)歷歷在目,但如今,它卻搖身一變而成為唐·塞拉菲諾酒店(Locanda Don Serafino)的容身之地。米其林評價體系為這座上下3層,足以容納60人,擁有意大利各大產區(qū)經(jīng)典收藏的酒窖以及10間客房的餐飲設施,獻上了兩顆星。而在我身邊的美食家眼里,它則是當仁不讓的21世紀西西里最好的5家餐廳之一,拉古薩更被奉為西西里美食首府。我們在躲避地震的天然容器里喝了一杯迷人的起泡酒,時間開始起泡,但并未倒流,似乎亦不前行,西西里的所有過往年代,喜歡活生生地并置于今人身邊的柱頭、門楣與濕壁畫上,它們仿佛早已洞悉愛因斯坦相對論的秘密,扮演著永生無死的不緊不慢陪你聊天的親戚——或許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西西里方言從未誕生將來時態(tài)。
如果不是因為敘拉古(另譯錫拉庫薩,Siracusa)正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忙著與迦太基人爭奪海上貿易霸權,也許柏拉圖的事就成了——建起一個“理想國”,而且就在我們車窗外的這座城市。
6月初的一個上午,面朝伊奧尼亞海(Ionian Sea,地中海的一部分,位于意大利半島、西西里島與希臘之間)的西西里世界文化遺產城市敘拉古,一如既往地被高強度的光線刷洗如新,“那是一種可以使人以異乎尋常的精確、深刻的目光來看待事物的光線”——依照《歐洲史》作者諾曼·戴維斯的觀點,荷馬、柏拉圖和阿基米德都是自身天賦與光合作用的共同產物。
生逢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柏拉圖,將雅典戰(zhàn)敗歸因于民主制,轉而對集權主義的斯巴達產生興趣,假設出一個基于“正義”的理想國。柏拉圖曾西渡伊奧尼亞海,三赴敘拉古,希望以哲學和“正義”馴化君主。20世紀的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推測:“柏拉圖的理想國并不是我們今天認為的是一個幻想,當時柏拉圖也許真的想要去實現(xiàn)它。他的許多規(guī)章制度是經(jīng)過斯巴達驗證過的,當時哲學家從政是完全可行的,畢達哥拉斯就是一個證明。當時殖民地非常自由,柏拉圖及其追隨者要是想去西班牙沿海地區(qū)建立起一個理想國是完全可行的?!?/p>
不過,柏拉圖并未前往地中海西部的伊比利亞半島,而是選擇了古典文明搖籃中心地帶的敘拉古——這座位處西西里島東岸,埃特納火山積雪的斜坡和帕其努姆角(Cape Pachynum)最南端之間的殖民商業(yè)城邦,由科林斯人始建于公元前734年,僅比羅馬城年輕20歲。當我在2 300多年后驅車直入外島,途經(jīng)一面當街剝取海膽,一面展示古銅色肌肉的少年占據(jù)的港灣,直抵面向大海的灰白而耀眼的漫長城市入口,一瞬間便理解了柏拉圖的選擇。
“希臘人熱愛大海?!倍鴶⒗欧路鹗堑刂泻Y浻柙缙谙ED殖民者的一份得天獨厚的禮物:它既是大海的起點,又是大海的終點。敘拉古擁有被小半島奧提尼亞分開的兩處天然良港,西南為大港,東北為小港。它不僅充任著地中海東西部貿易的集散地,亦是意大利半島與非洲之間最經(jīng)常的物資補給站,那些進出往來的船只仿佛另一種化身的白色公牛,不經(jīng)意間走私著彼此的文化成果與審美意識。希臘諷刺悲劇,比如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泛蜌W里庇得斯的《美狄亞》,都將城邦喻作海船,而敘拉古無疑是一艘龍骨昂揚的舟楫。從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它是尚未被征服的希臘文明的杰出代表,而且?guī)缀跏亲詈蟮拇怼_奔尼撒戰(zhàn)爭之后,雅典和斯巴達兩敗俱傷,敘拉古趁機戰(zhàn)勝雅典,逐漸取得西西里與亞平寧半島南部的領導權,成了整個希臘世界最強大的城邦。在渴望成為舵手的柏拉圖到來之前,敘拉古的希臘人麥瑟庫斯已于公元前5世紀編寫出西方世界第一本食譜:《丟失的烹飪藝術》。由此可見這座城邦之赫拉克勒斯化。它就像宙斯與阿爾克墨涅的兒子那樣熱衷于胡吃海塞,卻有本事將這一嗜好上升至感官審美之高度。盡管麥瑟庫斯所推崇的饕餮生活方式與柏拉圖的治國理念相悖——哲學家僅允許“理想國”居民食用不加佐料的烤肉,因為他需要打造一個戰(zhàn)斗的民族,需要推廣一種適合“戰(zhàn)爭生活中英雄們”的飲食習慣,而這份簡陋的菜單由蘇格拉底摘錄自荷馬史詩,適合風餐露宿,適合減輕輜重,而且操作簡易,“只要找到火就行了”,“不必隨身帶許多壇壇罐罐”。與其相比,燉肉太麻煩,吃魚又嫌刺多,總之不能婆婆媽媽,不能拖拖拉拉,不能沉溺于裝逼成性而自以為性冷淡的“生活美學”——然而,敘拉古的文明程度卻深深吸引了柏拉圖,也許他篤信“理想國”不能在落后的城邦建成,所以才不去伊比利亞半島的沿海地帶,而是選擇了熱衷于“壇壇罐罐”的敘拉古一再死磕??墒?,敘拉古的主人,大小狄奧尼西奧斯兩任國王先后都拒絕了“建設一個新世界”的提案,拒絕被一心成為帝王師以濟巨川的哲學家所虜獲——為什么呢,請您告訴我,為什么要砸爛那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舊世界?大小狄奧尼西奧斯的拒絕不難理解,即便柏拉圖可以將那些關于政治、軍事與公民教育的治國計劃綱要說得天花亂墜,但只要一扯到讓敘拉古全民皆兵成為只吃烤肉還不許蘸醬汁的民族,恐怕就足以讓兩位君主暴跳如雷,尤其是作為藍圖的《理想國》居然借助蘇格拉底之口公開指責“敘拉古的宴會和西西里的菜肴”,說什么“混雜的飲食很像多音調多節(jié)奏的詩歌作品”,“復雜的音樂產生放縱;復雜的食品產生疾病”,這對于醉生夢死——“幸福被看作一天吃兩頓飯,晚上從不一個人睡覺”——的僭主制城邦來說,簡直算是一場公開的詛咒,柏拉圖的勸諫結果可想而知。
這座城市雖然不再是希臘人的所有西方殖民地中最大、最繁榮和最美麗的城邦——“最美麗”的評價,出自羅馬執(zhí)政官西塞羅之口——但敘拉古依然保持了蒸汽機發(fā)明之前的美麗骨骼,它始終是依據(jù)古典詩人而非“理想國”的意愿溝通人間與神界的地中海文明守衛(wèi)者。也許應該感謝寧要燉肉不要烤肉的大小狄奧尼西奧斯,他們?yōu)楹笫赖臄⒗帕舸嫦乱痪哐庳S盈的欲望之軀。此地的民居與街巷,依然是一座活生生的地中海文明博物館。
試圖游說君主“托豪杰為舟楫”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失敗之后,柏拉圖批評大小狄奧尼西奧斯:“不想生活在陽光下,只是想曬曬太陽?!倍慌u者對于批評者的回應,則是干脆在陽光下將其貶為奴隸,險些致其喪命。柏拉圖與虎謀皮的遭遇,成為后世的自由主義者諷喻烏托邦主義者的經(jīng)典話柄——當20世紀的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背負著納粹時期的負面印記重返教席之際,便不得不面對“君從敘拉古來?”之責問。
也許應該感謝寧要燉肉不要烤肉的大小狄奧尼西奧斯,他們?yōu)楹笫赖臄⒗帕舸嫦乱痪哐庳S盈的欲望之軀。此地的民居與街巷,依然是一座活生生的地中海古代文明博物館。古典時期的城市入口便是它的港灣,舊日的屋舍沿著港灣的曲線徐緩展開,仿佛一軸供人移步換景的漫長畫卷。我自港口迂行片刻,眼中已纏滿曲線:來自海浪,來自步道,來自屋檐下的涂飾,來自身著比基尼的小麥色維納斯,敘拉古的維納斯,一尊又一尊……當我隨便揀一條巷弄鉆入,途經(jīng)無數(shù)精湛嚴謹?shù)拈T楣、立柱、浮雕與塑像,以及無數(shù)散漫自在的陽臺、遮板、窗簾與內衣,不多時,即已踱至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家喬爾喬·德·契里柯畫境一般的宏偉廣場。希臘時期建造的阿波羅神廟與雅典娜神廟至今仍有跡可循,只不過巨大的石質構件融入了日后興建的基督教堂。廣場中心地帶,由建筑師安德烈·帕爾馬設計,1728年開始修建的白色山峰一般的巴洛克式大教堂,便吞咽了一座建于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神廟,四五層樓高的神廟立柱仿佛教堂消化不良的一部分,雖已列入側壁,卻在外墻清晰可辨,好似卡于貪吃蟒蛇頸部的一只牡鹿。
希臘時期建造的阿波羅神廟與雅典娜神廟至今仍有跡可循,只不過巨大的石質構件融入了日后興建的基督教堂。
柏拉圖或許見過那只尚未遇見蟒蛇的牡鹿,他或許曾在此駐足凝視,但他一定不大同意敘拉古對待古典神靈的方式。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認為“決不該讓年輕人聽到諸神之間明爭暗斗的事情”,因為他認為那些壞事不是真的。這也就是說,蘇格拉底是一位修正主義者,他徹底否認了希臘神祇成為好萊塢B級片角色原型的可能性,而且,他還斷定,“神既然是善者,它也就不會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只能是好的事物的原因,所以“神在言行方面都是單一的、真實的”,“盡善盡美,只能永遠停留在自己單一的既定形式之中”,“最不可能有許多形相”,根本就沒有“諸神喬裝來異鄉(xiāng),變形幻影訪城邦”這樣的戲法,神靈不是魔術師——蘇格拉底手起刀落,切斷了宙斯化作白色公牛誘拐歐羅巴的邏輯線索,敘拉古城中那一處時常被西方古典作家提及的阿瑞托薩噴泉,似乎也一下子成了宣揚怪力亂神的大毒草。
敘拉古的主人,大小狄奧尼西奧斯兩任國王先后都拒絕了“建設一個新世界”的提案——為什么呢,請您告訴我,為什么要砸爛那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舊世界?
阿瑞托薩是希臘神話中的泉水女神,月神阿爾忒彌斯的隨從,她年輕貌美,堪稱人神共妒的超級明星,浮于水面即會引得魚群環(huán)繞,翩翩起舞。有一次,河神見她沐浴,便化作人形追逐,阿爾忒彌斯立刻將她變?yōu)榍迦腿氲叵拢质顾龔臄⒗艊娚涠?。毫無疑問,河神變換外貌的橋段完全有悖于蘇格拉底“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主張,然而,可惜的是,整個地中海世界并不買賬,似乎沒有一個城邦愿意領取理想國的護照,自此口口相傳潔版的古典神話。阿瑞托薩噴泉奔涌至今,目睹著敘拉古形相的變遷。這座城市雖然不再是希臘人的所有西方殖民地中最大、最繁榮和最美麗的城邦——“最美麗”的評價,出自羅馬執(zhí)政官西塞羅之口——但敘拉古依然保持了蒸汽機發(fā)明之前的美麗骨骼,它始終是依據(jù)古典詩人而非“理想國”的意愿溝通人間與神界的地中海文明守衛(wèi)者。
當我回到海邊,在遺存的舊城墻上眺望那些“只是想曬曬太陽”的周身涂滿防曬油的維納斯或阿瑞托薩,我所借用的視角,其實正是阿基米德當年眺望羅馬敵軍的視角。敘拉古希臘時期的城墻大多建于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但在公元前3世紀發(fā)揮出最大功效,因為馬克盧斯率領的羅馬軍團來了,這座城市遭遇一次漫長的圍攻,那次圍攻甚至成為西方古典文明的轉折點。著有142卷羅馬史的提圖斯·李維寫道,馬克盧斯料想到了一切,除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聲稱“給我一個支點,我將撬起地球”的數(shù)學家及發(fā)明家阿基米德,他是敘拉古之子。
阿基米德借助物理學原理而非蘇格拉底或柏拉圖的“正義”哲學,設計出了暫時擊退羅馬人進攻的“支點”:石弩和鐵爪。前者類似于現(xiàn)代的大炮,但后者更令敵人不安,那幾乎是神的武器,一種足以將進攻者捉出水面的起吊裝置——“巨大的橫梁突然從城墻上方伸出,就在船只的頭頂,接著,它通過釋放重物沉入海水。一些船只被鐵爪和鐵鉤抓住,被吊至半空,又被狠狠摔入水中。另一些船則被這些器械弄得暈頭轉向,撞在陡峭的崖壁上……船上的戰(zhàn)斗者損失慘重……常常是,一條船被提升到空中,四處亂轉……直到其船員向各個方向被拋出去……”馬克盧斯認識到對手的強大?!白屛覀兺V古c這位幾何巨人的戰(zhàn)斗,”他大喊道,“它在用我們的船從海里舀水?!绷_馬帝國時代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則評論道:“羅馬人似乎在與眾神作戰(zhàn)?!?/p>
然而,石弩和鐵爪終究無法抵御羅馬人志在必得的征服決心。兩年后,敘拉古城破,阿基米德被殺。敘拉古的陷落,于希臘人事哀,卻成為兩種文明融合的信號,一如宙斯擄掠歐羅巴,當中國開始修建抵御游牧民族進犯的萬里長城的時候,地中海則孕育出一種共享的希臘-羅馬文化:被征服的希臘把她那粗魯?shù)恼鞣咦冏鞅徽鞣?,而羅馬人成為第一個用從另一個文化核心繼承來的遺產構建自身文明的民族。這種文化的合體最終統(tǒng)治了整個古典世界,并成為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柱石之一,與基督教傳統(tǒng)比肩而立。無論是一次又一次基于種種藍圖的“我來了,我看見,我說出”,還是藍圖扯毀之后亙古不變的“吃著,喝著,生殖著”,柱石依然如故。
同樣位于西西里東岸,位處墨西拿與卡塔尼亞之間的陶爾米納,比敘拉古的歷史還要早上一年。那里存有一處著名的“古代劇場”,足以與雅典衛(wèi)城的阿迪庫斯劇場相提并論?!肮糯鷦觥庇上ED人始建于公元前3世紀,羅馬人占據(jù)西西里之后,又將其重筑并繼續(xù)使用,后人遂以“古代劇場”名之,而非希臘劇場或羅馬劇場。希臘戲劇起源于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公共慶典。狄俄尼索斯是大地女神德墨忒爾的補充,他賜予了人類糧食作物之外的水果,尤其是葡萄,他不僅種植葡萄,還傳播美酒,試圖為人類帶來無憂無慮的生活。狄俄尼索斯每到一處即建立城邦,宣揚溫和的道德,喚醒藝術的熱情,他因此而被尊為繆斯的朋友與先驅,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人類文明的“栽培”者。希臘擁有眾多以狄俄尼索斯為主題的節(jié)日,其中尤為重要的是在3月舉辦的大狄俄尼索斯節(jié)或城邦狄俄尼索斯節(jié),活動的尾聲便是大型戲劇演出,新近創(chuàng)作的悲劇和喜劇都會被搬上舞臺。羅馬人沿襲這一傳統(tǒng),只不過酒神的名字成了巴克斯。
同樣位于西西里東岸,但基址偏北,位處墨西拿(Messina)與卡塔尼亞之間的陶爾米納(另譯塔奧明那,Taormina),比敘拉古的歷史還要早上一年。修昔底德所著《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第六卷第一章《雅典人在西西里的野心。西西里概況》如此記載:“最早到西西里來的希臘人是優(yōu)卑亞的卡爾西斯人,其始創(chuàng)者是修克利斯,他們建立了那克索斯(公元前735年,其地址在塔奧明那,也即陶爾米納),并建立了一個保護神阿波羅的神壇,這個神壇位于城外,凡是往希臘去參加賽會的人,從西西里啟程的時候,首先在這個神壇前致祭?!?/p>
今日造訪西西里的旅行者,如果讀過18世紀的普魯士人約翰·喬基姆·溫克爾曼撰寫的考古學著作,比如《希臘雕像繪畫沉思錄》、《古代藝術史》或《未經(jīng)發(fā)表的古物》等,對于“柔和與明潔”的天空下,所有指向“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的遺跡或場景格外懷有興致,通常會首先向山城陶爾米納“致祭”,因為那里存有一處著名的“古代劇場”(Teatro Antico),在許多研究者眼中,它甚至足以與雅典衛(wèi)城的阿迪庫斯劇場(Teatro Atticus)相提并論。
“古代劇場”由希臘人始建于公元前3世紀,羅馬人占據(jù)西西里之后,又將其重筑并繼續(xù)使用,后人遂以“古代劇場”名之,而非希臘劇場或羅馬劇場。陶爾米納的“古代劇場”選址絕佳,它高踞崖端,光燦而陡峭,位處大地與天空接壤的邊界。今日的觀瞻者需在山腰下車,步行向上,途徑棕櫚、九重葛、馬纓丹與金盞花掩映的古城方可抵達。主干道翁貝托一世街被希臘神話與本地傳說的融合之物所覆蓋,那是鋪天蓋地挨挨擠擠色彩斑斕的陶瓷裝飾品,以三腳女神或“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愛情故事為題材。與壇壇罐罐花花朵朵比肩而立的,是眾多餐廳、酒店、咖啡館、冰淇淋店、時尚買手店與設計師品牌小店,它們傾向于將每一天都變成葡萄藤纏繞的慶典,所有游行皆由熱情的消費踐行。然而,一旦抵達山頂,市聲褪去,氣氛立即“單純和靜穆”。“古代劇場”脫胎于山巖的半圓型露天空間,背倚坡勢,遠眺奧德修斯曾經(jīng)揚帆而來的伊奧尼亞海以及海岸內側時不時煙塵滾滾的赫菲斯托斯的冶煉廠。山海之間,仿佛整個自然都在參與表演,無論是作為古典時期泛神的自然,基督教時期絕對唯一創(chuàng)造的自然,還是尼采之后祛魅的自然,它們始終都在那里,都是悲劇或喜劇的布景,遠比變遷不息的人類心智更為恒久,鑲嵌于來來去去的觀瞻者視野之間。
三腳女神的形象在陶爾米納隨處可見,成為民居墻壁的尋常裝飾。就像人首獸身的陶爾米納女神一樣,她是一位本地化的女神,介入當下而毫無違和之感。
古典時期,劇場之內亦有人工砌筑的實景,多是城邦環(huán)境的展示,寓意公共的善舉與國家秩序之間的關系?!肮糯鷦觥钡拈L方形舞臺后方,便有殘存的磚壁與柱廊。多數(shù)柱頭早已跌落,被后人陳設于低處。我湊近檢索,發(fā)現(xiàn)了清晰可辨的科林斯式整株忍冬草形象??屏炙怪鹪从谙ED,盛行于羅馬,可謂共享型希臘-羅馬文明的典型標志之一。它被生活在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人維特魯威,歸納為“第三種柱式”——前兩種為凝重莊嚴的多立克柱式與秀逸纖巧的愛奧尼亞柱式——并記載于總結希臘、伊特魯里亞和羅馬早期營造經(jīng)驗的《建筑十書》之中??屏炙怪虿_奔尼撒半島東北的城邦科林斯而得名,柏拉圖鐘情的敘拉古即由來自科林斯的殖民者所創(chuàng)建。作為科林斯柱標識之物的忍冬草柱頭雕刻,據(jù)說與這樣一個故事有關:一位科林斯少女臨近婚期卻抱病去世,她被埋葬之后,乳母將其生前最愛之物放入一只籃子,壓覆瓦片,置于墓碑之上。第二年春天來臨,被籃子壓住的忍冬草根催吐出新的葉片,但無力頂翻瓦片,被迫生成渦卷的造型?!督ㄖ畷返谒臅谝还?jié)有言:一位杰出的雕刻家“偶然路過這座墓碑,發(fā)現(xiàn)了這只籃子和它邊上茂密的葉子,對這新鮮的樣式十分喜愛,就以它為原型在科林斯造了一些柱子,規(guī)定了它們的比例”,“從此開始,建筑中就多了一種科林斯式”。科林斯柱式在希臘時代并未完全定型,它的檐部和基座仍沿用愛奧尼亞柱式的細節(jié),需要等到“偉大的建設者”羅馬人統(tǒng)治地中海之后,才會最終將其完善,甚或將其與多種柱式組合使用,疊入大型公共建筑的頂層,乃至化身為羅馬大斗獸場第四層的沒有重量感的方壁柱,深雕淺刻,充滿肉欲,被威廉·莎士比亞假正經(jīng)的同胞亨利·沃頓爵士隔空痛斥:“裝飾得像一個淫蕩的婊子?!?/p>
深受溫克爾曼影響的德國作家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他曾經(jīng)稱“溫克爾曼就像哥倫布,不僅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而且以預告未來鼓舞他人。人們讀了他的書,并沒有學到什么,但從此成為新的人”——曾在1789年寫下的《意大利之旅》中,將陶爾米納“古代劇場”的舞臺背景稱作“最偉大的藝術與自然的作品”。對溫克爾曼或歌德而言,希臘古典風格不是一種形式慣例,而是一種值得珍視的品質達到巔峰的觀念。希臘人對于劇場的設計,體現(xiàn)的正是溫克爾曼所謂“通向普遍的美和對它加以理想塑造的道路”。“古代劇場”鑿取于自然,沐浴于地中海溫潤的和風以及使人“以一種超乎尋常的精確、深刻的目光來看待事物”的光線之中,它是城邦這艘船上的公民民主政治的產物,而半環(huán)形階梯式觀眾席的設計即是最好的明證——沒有正廳,沒有樓廳,沒有包廂,沒有邊座,折扇式次第升高的席位半環(huán)繞且簇擁著舞臺。活躍于20世紀初期的美國舞蹈家伊莎朵拉·鄧肯,曾在1915年感嘆:“古希臘劇場不是為觀眾建造的,而是為藝術家建造的。”“建筑師對劇作家說:‘你希望在怎樣的劇場里演出你的劇本?’劇作家回答說:‘要這樣的劇場:大量的觀眾能在里面同時看、聽和感受,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產生的情緒也是相同的?!薄敖ㄖ煂ξ璧讣艺f:‘你需要怎樣的劇場?’舞蹈家展開雙臂抱成一個大圓圈,回答說:‘要這樣一種劇場:能使我把觀眾統(tǒng)統(tǒng)環(huán)抱在懷里,所有坐在里面的人都可以機會均等地看清楚表演,都能領悟每一個動作的含義?!薄敖ㄖ熡謫栄輪T:‘你需要怎樣的劇場?’演員回答說:‘要這樣的劇場:在里面我發(fā)出的每一個聲音都能以它的聲波自然地傳播開去,數(shù)不清的觀眾在我面前誰也不覺得比誰優(yōu)先,都能聽清楚我的聲音而且為之而感動;在這樣的劇場里,我的激情可以從一個人身上傳遞到另一個人身上,感情的波濤可以到處翻滾,到處激蕩,它從我心中涌向觀眾,又從觀眾心中流回我心中?!庇谑?,將自然與創(chuàng)造充沛結合,盡力催生出一種理想化的“完善的美”的希臘劇場誕生了。它是“完全民主的”,“因為藝術家就像宗教的祭司,凡拜倒在偉大藝術面前的人,都是一律平等的”。
(左)陶爾米納城中還藏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小型希臘劇場,卻像是民居之間的一處天井。
(中)“古代劇場”的長方形舞臺后方,有殘存的磚壁與柱廊。
(右)這座風格混雜的建筑身后就是小型希臘劇場。
我登臨“古代劇場”之時,紅色罌粟花正像火苗一樣鉆出觀眾座椅下方的石縫,這是珀耳塞福涅重返故土的第二個季節(jié),紅色地火正蔓延于西西里各地。她們就像是歐里庇得斯的悲劇《酒神女祭司》中由合唱隊扮演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點燃了人類集體記憶深處的濃烈情緒。
我登臨“古代劇場”之時,紅色罌粟花正像火苗一樣鉆出觀眾座椅下方的石縫,這是珀耳塞福涅重返故土的第二個季節(jié),紅色地火正蔓延于西西里各地。她們就像是歐里庇得斯的悲劇《酒神女祭司》中由合唱隊扮演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點燃了人類集體記憶深處的濃烈情緒,“完善的美”并非現(xiàn)實的美,而是出于一種理想的比例。
除了“古代劇場”,陶爾米納城中還藏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小型希臘劇場。一位當?shù)厝巳绱烁嬷遥毅@入街巷。當我從一處毫不起眼的窄小入口,下行至一個天井似的所在,明白了她指的“不為人知”只是不為游客所知,因為這座劇場早已成為當?shù)厝粘I畹囊徊糠郑粌H被坡上的民居包圍,石頭臺階的角落間還積蓄著垃圾與尿騷的氣息??梢韵胍姡坏┮鼓唤蹬R,這里將會是年輕人的戀愛動作片上演的重要場所,當年阿里斯托芬的《馬蜂》嗡鳴的舞臺左近,如今只剩下活生生的荷爾蒙肥皂劇。
小劇場斜對面,佇立一座博物館式小型基督教堂,內部陳列大木偶等本地民俗文物,外部立面則保留阿拉伯人的痕跡——好似皺著眉頭的弧形窗戶線條。而在陶爾米納大教堂,正門上方是典型的文藝復興風格玫瑰花窗,天花板的雕刻卻又是哥特風格混合阿拉伯元素。我在一片時間的混亂中等待陶爾米納市長的到來。他上午托人帶話,聽說來了幾個中國人,很想見上一面。我們將地點約在全景主廣場——4月9日廣場旁邊的市政廳。然而,市長好像在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時差中迷了路,甚至墜入了眾神起伏的古典時間,墜入了《馬蜂》的情節(jié),化身為被斐狄庇得斯囚禁的斯瑞西阿得斯,直到兩小時之后,他才鉆出舞臺下方的水溝,衣著隨便地出現(xiàn)在議會大廳之中。我們站在人首獸身的陶爾米納女神像下拍攝合影,市長的笑容真摯而燦爛,此情此景,即便插入電影《教父》亦毫無違和之感,而后者的外景地正是薩沃卡(Savoca),不遠處的一座古鎮(zhèn)。
另一日,我們決定與狄俄尼索斯的恩賜走得更近。汽車繞著葡萄園,盤旋至埃特納火山的腰際。如果說狄俄尼索斯種下的葡萄天然承載著快樂之美的痕跡,人類的勞作——釀酒,則是借由心智的創(chuàng)造,順從自然的節(jié)奏,放大并強調那些文明之美的痕跡。
人首獸身的陶爾米納女神浮雕像,位于全景主廣場——4月9日廣場旁邊的市政廳入口處。類似的形象也出現(xiàn)在議會大廳之中的壁畫、掛毯與旗幟上。
西西里既是歐洲最古老的葡萄酒產區(qū),亦可謂最新興的產區(qū),古典世界的希臘人為這里帶來了栽培葡萄以及釀酒的傳統(tǒng)(他們甚至憑借以埃特納火山之雪冷卻酒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早期的冰淇淋),但這片存有歐洲最古老葡萄品種的土地(因為海拔較高,火山上的純種葡萄躲過了19世紀末期摧毀歐洲大部分葡萄園的根瘤芽之劫),真正成為國際公認的不亞于法國勃艮第的頂級產區(qū),卻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西西里葡萄酒產量巨大,幾乎與整個澳大利亞相等,其持續(xù)三個半月的漫長采摘期收尾于埃特納火山,這里的葡萄因晚熟而在酒體中表現(xiàn)出特別的優(yōu)雅度。
“你知道嗎,奧德修斯造訪過這里,”圣靈農莊(Palmento Santo Spirito)的女主人瓦萊里婭·阿葛斯塔(Valeria Agosta)對我說,“以荷馬史詩為證?!痹谝獯罄?,尤其是西西里,談論飲食即談論文化,而且多是古典世界的文化。我很后悔沒有隨身攜帶作為落日的史詩。邂逅這位堅持拉丁式種植法的遲暮美人之前,我只知道西西里東北部,與亞平寧半島隔海相望的墨西拿峽灣(Stretto di Messina),曾經(jīng)惹怒過那位身不由己的旅行者,而他留在家鄉(xiāng)的妻子珀涅羅珀終日被虛情假意的求婚者糾纏。關于埃特納火山,我也只知道它是恩培多克勒的人生終點,那位西西里島上的希臘殖民地阿克拉加斯的公民,前蘇格拉底哲學家之一,為了檢驗靈魂的再生能力,途經(jīng)尚未種滿葡萄的此地時,一躍而入赫菲斯托斯的冶煉廠。恩培多克勒的實驗并不算成功,火山口只吐送回一只涼鞋,那并不是靈魂再生的形狀。不過,不管怎么說,這都不是一個笑話,如果借用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的洞穴神話比擬,這位解開鎖鏈的囚徒無非是在展開一場“陡峭而崎嶇的攀登”,他試圖穿過火光與洞口之間的隧道,走向陽光下可見可知的外部世界。正是那位恩培多克勒,他的若干觀點深深地影響了亞里士多德,比如“地球由火、土、空氣和水四種元素組成,這些元素經(jīng)常在愛欲沖突的矛盾張力下融合與分裂”的觀點,比如“心臟是血管系統(tǒng)的中心,所以也是生命的中樞”的觀點……那些觀點經(jīng)由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的整理與轉譯,也深深地影響了兩千年后圍坐在同一張餐桌旁的我們——當我們就著狄俄尼索斯所賜的美酒,無數(shù)次提及“愛”與“心”,間或涉及“雄心”、“心碎”或“無心作為”的時候,我們知道,精于游歷的希臘人不僅種下了葡萄,也種下了見證世界的言語方式。
瓦萊里婭·阿葛斯塔青睞的拉丁式種植法,由希臘人引入,羅馬人繼承,是手工作業(yè)時代的產物。它與今日流行于新舊世界的適合機械化維護的法國式聯(lián)排種植法不同,拉丁式種植法雖然可以使葡萄植株從四面享受光照、通風與精心維護,但人力成本極高,而產量卻不高。不過,在西西里,許多酒莊堅持這種栽培方式,盡管每株葡萄藤每年的最終出產,常常不會超過釀制一瓶葡萄酒所需的果實,遠遠低于法國乃至新世界的平均產量。古菲酒莊的農學家告訴我,他們之所以堅持這么做,一方面是為了讓每一株葡萄得到更好的優(yōu)生優(yōu)育,從而提高葡萄酒的品質,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過分榨取土地,從而使土地與種植保持一種越來越好的關系。這里的土地世代相傳,土地的主人考慮的不是必須迅速盈利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也不是租約僅為二三十年的速生經(jīng)濟,他們關心的,是如何使土地在百年之后仍無愧于大地女神的允諾之物,仍可以保持極佳的作物出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什么樣的土地制度,就有什么樣的食物。在這一點上,說著沒有將來時態(tài)的方言的西西里人,卻是食物的將來時態(tài)的稱職守護者。本地的年輕土地持有者,并不像法國的一些酒莊繼承人那樣,急于將手里的葡萄園出售以換取大都會的生活,他們依然像牡蠣依戀礁石一樣依戀自己的土地。而且,這種狀況并不局限于西西里,托斯卡納愛唯儂堡酒莊(Avignonesi)的男主人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o de Zarobe)就曾告訴我,血管里流淌著“土地欲望”的意大利年輕人,從大城市賺到錢之后,更愿意回到鄉(xiāng)村購買一塊土地,因為那才意味著真正的生活。
當我向圣靈農莊的農學家請教:如何防范埃特納山區(qū)常見的冰雹襲擊?那位穿著時髦,發(fā)型奔涌,配戴設計師品牌眼鏡的專業(yè)人士,驟然停下“如何通過高密度種植形成生物競爭關系,從而降低產量,將代表地方特質的風味集中保持在少量葡萄中”的夸夸其談,冷靜地告訴我:祈禱,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山海之間,仿佛整個自然都在參與表演,無論是作為古典時期泛神的自然,基督教時期絕對唯一創(chuàng)造的自然,還是尼采之后祛魅的自然,都是悲劇或喜劇的布景,遠比變遷不息的人類心智更為恒久。
他的回答讓我想起佩佩·巴羅內那句輕描淡寫的“我只是上帝的仆人”。但農學家的祈禱顯然并非完全出于宗教的虔誠,而是更多源自于對天地這座劇場的敬畏——人是有限的,人的表演更是有限的。古菲酒莊的主人馬竇·卡塔尼亞說過,如果隨心所欲使用灌溉系統(tǒng)和化學肥料,幾乎任何土地都能種植葡萄,但那不屬于可持續(xù)性的農業(yè),因為土地很快就會遭到毀壞——大自然早已做出了選擇,哪塊土地適合種植葡萄,哪塊不適合,希臘人是最早的試錯者,他們到處種植葡萄,然后接受大地女神的選擇。
“羅馬人鐘情土地。”早在地中海文明初期,肥沃的拉丁平原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羅馬人定居的習慣和技能,塑造出一個以地為本的社會。今日的托斯卡納,許多農場依然主要種植小麥——這種起源于中東新月沃土的谷物,自羅馬時期就開始馴化亞平寧半島。
800年前,熱衷于農耕的米蘭人遇到了一件棘手事:倫巴第的土地由于被過度開墾——當人類安然度過第一個千禧年,關于世界末日的預言并未兌現(xiàn),似乎已經(jīng)走出“黑暗時代”之中最黑暗時刻的歐洲人對于現(xiàn)世的興趣重新被激活——或將面臨缺水的窘境,大自然并未因基督教“強調人類超越其他造物,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且作為上帝人間代理的教皇身處同一半島,便為那里眾多的農場設計出充分的天然灌溉系統(tǒng)。
“羅馬人鐘情土地。”早在地中海文明初期,肥沃的拉丁平原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羅馬人定居的習慣和技能,塑造出一個以地為本的社會。根深蒂固的“土地欲望”不僅催生出亞歐大陸西部第一種人工居住形式——鄉(xiāng)村,更是奠定了“農耕”(cultus)與“文化”(culture)之間的親緣關系:今日英文之culture、德文之kultur,皆來源于拉丁文cultura,意謂耕作、培養(yǎng)、教育、發(fā)展、尊重,而cultura則由cultus演化而來,包含了“為敬神而耕作”以及“為生計而耕作”雙重涵義。
倫巴第的農場主要種植小麥。這種起源于中東新月沃土的谷物,自羅馬時期開始馴化亞平寧半島——雖然從耕種者的角度來看,似乎應該是人類馴化小麥,但真相可能恰恰相反。唯有依附者被馴化,羅馬人及其身后的歐洲人深深依附于小麥,倫巴第的農場缺水,便是這種依附關系的明證。亞平寧半島居民渴求越來越多的小麥,以維持像面團一樣持續(xù)發(fā)酵的欲望,從這一角度來看,正是小麥馴化、塑造甚至奴役著宙斯誘拐歐羅巴所開辟的疆土。被奴役者不得不絞盡腦汁尋覓突圍窘境的方式——人類歷史上諸多文化躍升,即來自于突圍的智識。
雖然“每日所需的面包”被絕對唯一的代理機構闡釋為虔誠信仰的結果,但是米蘭人覺得,除了低下頭去,動手畫畫十字,還應該做點別的什么,以便能夠繼續(xù)享用羅馬人澤被后世的遺產——古代異教神祇德墨忒爾賜予他們的花樣繁多的面包、蛋糕和水果撻。于是,米蘭人動手開鑿出一條整理水源的運河,就像同一時代的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調和亞里士多德哲學與基督教精神那樣,試圖在人類理性與自然造物之間調和出一種新的現(xiàn)實。運河連接提挈諾河,穿越農場,繞過群山,直至米蘭城內,為麥芒搖曳的田地注入一片人工的生機。這條運河于1269年得以拓寬,以利通航,遂有“大運河”之稱,與米蘭護城河相與溝通,后者亦被加寬加深,成為“內河”?!按筮\河”不僅解決了倫巴第農場土地的饑渴問題,更是安然送來構筑米蘭大教堂的石材,以及莎士比亞戲劇《維羅納二紳士》中四處游蕩的貴族子弟,它就像大地女神允諾西西里那樣,允諾這處曾經(jīng)被倫巴第人——遷入意大利的蠻族中最后一個部落集團——夷為平地,幾乎沒有保留任何古代印跡的內陸城市,借由溝通地中海的運河走廊,躋身于新興的海運城市;允諾水面上物質與觀念的川流不息逐步推動米蘭轉型,乃至終成一座瘋狂向古代致敬的希臘-羅馬化文藝復興城市。
除了“大運河”與“內河”,米蘭人又掘通一條“馬提薩那運河”,溝通阿達河與波河,運河中一處能令水面暫時拓寬以容納大型船只的水門,被稱作“王冠門”,由“意大利文藝復興三杰”之一,“完整的人”列奧納多·達·芬奇設計,至今仍被使用。“水發(fā)現(xiàn)自己在驕傲的海里——它正得其所的地方——時,產生了上升到空氣之上的愿望;它靠著火這個元素化作稀薄的水汽上升之后,仿佛是與空氣一樣稀薄了;它從天空降下來,于是被干渴的大地吸光,很長時期內就被囚禁在那里,為自己的罪惡苦修?!边@一原罪視角的洞見出自達·芬奇的筆記,他為自我膨脹的水添出另一“苦修之地”。米蘭城中,文藝復興時期的女修道院圣瑪利亞感恩教堂餐廳里的壁畫《最后的晚餐》,同樣由達·芬奇繪制于1495至1497年,畫面捕捉到耶穌知會他的門徒自己即將被出賣的那一瞬間,長條餐桌上零零散散擺放著小麥的饋贈。那幅壁畫并未最終定稿,因為達·芬奇斷定自己并不具備完成刻畫耶穌形象的資格,藝術家承認自己的有限性,但他卻又試圖跳脫出有限性——從受造物似乎完全可控的技術層面——他放棄了在濕石膏上繪制的傳統(tǒng)方式,轉而獨辟蹊徑,將畫面刻于干墻之上。結果實驗失敗,顏料剝落嚴重,日后的修復工作亦極為困難,西方文明最重要的視覺圖像之一被囚禁在自己的“苦修之地”。
2015年,當我坐在米蘭世博會園區(qū)內的一家餐廳中,享用來自不同產區(qū)的性情迥異的葡萄酒,以及文藝復興式追慕高遠的黃昏之時,米蘭運河系統(tǒng)中的一條河道活生生地鋪陳于眼前,成為反射天光與歷史的鏡面。“農耕”推動了“文明”的多米諾骨牌,但工業(yè)革命之后的“文明”,似乎因為對于受造物有限性的不斷突破,已與農耕傳統(tǒng)充滿“矛盾”,而這,也正是米蘭世博會渴望探討的話題。
“給養(yǎng)地球:生命的能源。”“土地欲望”塑造的世博會策劃者對于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口號不感興趣,面對數(shù)千年來“文明”發(fā)展的結果,他們更愿意回到人類社會必須面對的基本問題。于是,第一次以食物為主題的世博會出現(xiàn)在歐洲食物的地中海故鄉(xiāng)——羅馬人的烹飪法由希臘人的明智傳統(tǒng)演變而來,但賦予其狂歡式的饕餮屬性,并啟發(fā)了日后的法國大餐。米蘭世博會的反思在于,強調人類超越其他造物的邏輯,無論基督教的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雖然在歷史上支持了倫巴第運河系統(tǒng)式的突圍,但啟蒙運動之后卻伴隨著人類所熱衷的“開發(fā)利用”,伴隨著蒸汽機的鳴響,一步一步走向生存?zhèn)惱淼姆疵妗鸪跏谴直Υ稍偕膭又参镔Y源,繼而毫無節(jié)制地消耗不可再生資源,尤其是煤炭和石油;而人類對于煤炭和石油的過度依賴,已經(jīng)使其反過來奴役整個人類社會,這幾乎是一種古典神話式的報復法則。工業(yè)革命提高了人類制造大規(guī)模生態(tài)創(chuàng)傷的能力,而激增的人口以及若干烏托邦制度的現(xiàn)代實踐,則激發(fā)出土地使用者的諸多短視行為,不僅損傷了食物的源頭,也使得人類與土地的關系走向惡性循環(huán)的境地,甚至會引發(fā)一場無法避免的生態(tài)危機——德墨忒爾或將播撒一場以繁榮為假象的枯萎病。
米蘭世博會設置若干主題性展示群落,比如“小麥”、“稻米”、“咖啡”、“巧克力”等。雖然食物品種的地理分布,在歷史上是自然選擇的結果,但現(xiàn)代社會的選擇機制更依賴于全球化分工,依賴于國家與區(qū)域性國際組織的合作。在這樣的背景下,大型跨國企業(yè)無疑在組織食物的生產與消費領域擁有更大的話語權,既掌握價格優(yōu)勢,亦控制推廣渠道,進而刺激食物的大規(guī)模生產。我平日所食之物多是如此,拋開營養(yǎng)與轉基因之類的問題不談,單單味覺設定即愈來愈趨向于標準化,久而久之味同嚼蠟,食肉而三月不知肉味。意大利飲食產品的主流生產方式卻與此不同,這是一個依托于家族農場及其附屬企業(yè)的國家,多數(shù)生產者的作坊或工廠規(guī)模不大,在產量與質量的天平上,他們更愿意不惜成本為后者增加砝碼。也許不厭其煩精工細作的傳統(tǒng),源于羅馬人保存食物的習慣——在冰箱發(fā)明之前的炎熱天氣里,為了掩蓋不那么新鮮的味道,并沖淡腌制食品的咸味,他們在魚、肉和野味中加入蜂蜜、甜葡萄酒、干果和醋,更以大量麝香、琥珀、胡椒、芫荽和蕓香調味。但在廚房早已接通電源的今天,搜羅身邊一切可能的辦法以放大或強化食物之中美的痕跡,則屬不折不扣的藝術創(chuàng)造。藝術創(chuàng)造尊重個性,視標準化如敝履,藝術作品與創(chuàng)造者的性格、情感、經(jīng)歷、文化偏好等因素息息相關,與地方風土息息相關,與狄俄尼索斯精神息息相關。對于意大利人而言,“意大利飲食”這一標簽并無意義,他們會說,根本沒有什么“意大利飲食”,只有西西里飲食、撒丁飲食、倫巴第飲食、熱那亞飲食、皮埃蒙特飲食、羅馬涅飲食、托斯卡納飲食、翁布里亞飲食、那不勒斯飲食……您所指的究竟是哪一種?
皮埃蒙特山區(qū)的傳統(tǒng)農具。“土地欲望”塑造的意大利鄉(xiāng)村對于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口號不感興趣,2015年米蘭世博會則以“給養(yǎng)地球:生命的能源”為主題,探討工業(yè)革命之后兩種文明之間的矛盾。
意大利飲食的多樣性,實際上是羅馬帝國崩潰之后,亞平寧半島長期分裂的結果——朱塞佩·托馬西·迪·蘭佩杜薩并不看好的那一場革命,遲至1861年才重新建立起統(tǒng)一整個意大利的王國。然而政治的重整旗鼓并未促成飲食方式的統(tǒng)一,各大區(qū)域依舊各行其是,各自留存特立獨行的烹飪傳統(tǒng),諸多優(yōu)質食材與產品依舊囿于一地。一心打造意大利整體性飲食平臺的Eataly集團,在米蘭世博會園區(qū)設置20家餐廳,每一餐廳展示一個大區(qū)的地方食材與烹飪藝術,而且還開出一座臨時博物館,供人在品味美食之余亦可品味來自20個大區(qū)的私人藝術收藏。Eataly的策劃者希望借助此舉,既表現(xiàn)出對于文化多樣性的敬重,又可為羅馬帝國后遺癥——彼此割裂的地方主義——提供一份初步的解決方案。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帝國的道路系統(tǒng)能夠使軍隊迅速抵達疆域內部的任何區(qū)域,卻從不過分干涉被征服地區(qū)的文化與習慣,正是這樣的系統(tǒng),構建出羅馬帝國本身。Eataly集團的工作有類于此,Taste Italy!也在從事差不多的計劃——將意大利最好的地方性飲食品牌連綴為體系,以一種結構清晰的面貌,推薦給大西洋及太平洋兩岸的市場。也許不久之后,20世紀初《倫敦美食指南》的作者紐納姆·戴維斯中校描述的那種情境將很難再現(xiàn)——“意大利紳士在國外旅行時從來不吃色拉,因為他那習慣了最上等的油的味覺,忍受不了那種只配用來潤滑機器的液體。”
對于意大利人而言,“意大利飲食”這一標簽并無意義,他們會說,根本沒有什么“意大利飲食”,只有西西里飲食、撒丁飲食、倫巴第飲食、熱那亞飲食、皮埃蒙特飲食、羅馬涅飲食、托斯卡納飲食、翁布里亞飲食、那不勒斯飲食……您所指的究竟是哪一種?
盡管許多新興市場依然對于地方主義濃烈的意大利飲食品牌缺乏足夠的了解,但在消費者審美品味相對成熟的市場中,意大利的出產早已展現(xiàn)出其品質及性價比的雙重優(yōu)勢。比如在美國葡萄酒市場,擁有593種釀酒葡萄的意大利早已超過僅僅擁有十余種釀酒葡萄的法國,拔得全球銷售頭籌,這不僅是“小而美”的勝利,更是美的多樣性的勝利。
葡萄酒可謂飲食之詩,詩的任務不是填飽肚子,而是展現(xiàn)想象力與可能性。葡萄酒雖然曾被基督教體制化,但早在耶穌走上十字架之前,古典世界已向其致敬。意大利人至今仍在使用葡萄酒的拉丁名稱vino,源自梵文vena——維納斯的名字同樣典出于此——意謂“珍愛”。從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到羅馬酒神巴克斯,再到與歌德一樣深受溫克爾曼影響的尼采對于酒神精神的呼喚,不難看出這一飲食之詩對于西方文明的結構性力量,那是與理性精神同等重要的非理性精神的力量,繆斯的力量,深受技術主義奴役的現(xiàn)代社會之重塑亦有賴于此。
我走進米蘭世博會的意大利葡萄酒展館,一如跨入名為“珍愛”的史詩。若干古典世界的濕繪壁畫被復制,并與現(xiàn)代影像藝術相融合。有些格言也以仿制濕繪壁畫的形式呈現(xiàn),比如達·芬奇的“幸福不過生來就有好酒相伴”,費里尼的“一瓶好酒就如一部好電影”,以及波維奧的“水將人分隔開,而葡萄酒將人聚攏”……鑒于葡萄酒的詩性并非言語所能道盡,展館二層便是品鑒體驗專區(qū),參觀者購票之后即可領取一只酒杯,憑票面條紋碼任意刷取三杯佳釀品鑒——來自各大產區(qū)的“詩句”嵌入白色墻壁中的玻璃酒柜,一如指向舌尖上的羅馬的條條液態(tài)通衢,人們徘徊于自助式機器面前,艱難地抉擇著,生怕錯過任何更適合自己的狂熱、激情的輝光。
現(xiàn)代意大利開國之君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以及他最愛的情婦的畫像。如今名為冷泉的酒莊便是他們曾經(jīng)的愛情信物?!按蠖鄶?shù)時候,他們坐著睡覺?!币驗槠ぐC商氐拿朗匙寚跖c情婦無法停止饕餮,幾乎每個晚上都難以消化,為了稍微舒服一點,只好如此入眠。
“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坐著睡覺。”
我站在現(xiàn)代意大利開國之君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的臥室里,望著兩張單人床發(fā)呆,一張屬于國王,一張屬于國王最愛的情婦——單人床并不奢華,甚至略嫌窄小,然而,單人床所屬的臥室,臥室所屬的宅邸,以及宅邸所屬的莊園,都曾經(jīng)作為愛情的信物而存在。當你親眼見過國王情婦的畫像之后,即會明白這份信物的奢華何在,更會同意愛情不過就是柏拉圖洞穴理論中那些囚徒所見的伴隨火燭搖曳的投影。
這里就是曾經(jīng)屬于現(xiàn)代意大利開國之君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的酒莊,位于國土北部皮埃蒙特地區(qū)的塞拉倫佳阿爾巴。當?shù)爻霎a意大利最好的紅葡萄酒之一巴羅洛,據(jù)說每十瓶巴羅洛便有一瓶來自這里。
不過,我之所以發(fā)呆,困惑卻不在于此。我身邊一位意大利姑娘讀懂了我的困惑,或許這是外國參觀者的臉上普遍浮現(xiàn)的困惑——人們的視線很容易聚焦于床頭的靠枕,它們擠占了太多平躺所需的空間?!捌ぐC商氐拿朗匙寚跖c情婦無法停止饕餮,幾乎每個晚上都難以消化,為了稍微舒服一點,只好如此入眠?!饼R亞拉·德斯特法妮斯(Chiara Destefanis)解釋道。這位姑娘就職于此,曾經(jīng)的愛情信物如今名為冷泉酒莊(Fontanafredda),出產意大利最好的紅葡萄酒之一巴羅洛(Barolo),據(jù)說每十瓶巴羅洛便有一瓶來自這塊丘陵起伏的土地——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地區(qū)的塞拉倫佳阿爾巴(Serralunga d'Alba)。
我對于齊亞拉的說法將信將疑,難以想象堂堂一國之君總像是窩在經(jīng)濟艙里那樣睡覺。仿佛為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齊亞拉又帶我遁入宅邸之下的巨大迷宮,她就像是克里特島的阿里阿德涅,一路引我觀瞻歐洲最長的地下酒窖。我遇見了一些城堡似的國王級酒桶,它們的尺寸頓時令米蘭世博會那幾只引以為傲的橡木大桶相形見絀。如果敘拉古的大小狄奧尼西奧斯能夠活到19世紀,想必也會羨慕這位1861年之前的撒丁島的皮埃蒙特國王、1861年之后的意大利國王的美酒儲備。不過,讓我不解的是,盡管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的食量、酒窖與歷史功績均如此顯赫——當他于1870年實現(xiàn)意大利再度統(tǒng)一的時候,這個靴子形狀的半島及其附屬島嶼已經(jīng)在羅馬帝國崩潰之后分裂了一千多年——可是在情欲方面,卻似乎碌碌無為,不僅遠遠遜色于他那位享譽18世紀歐洲的同胞賈科莫·卡薩諾瓦,而且即便有所企圖,亦會選擇鉆入地下,偷偷摸摸地行事。齊亞拉指著一線狹窄而潮濕的臺階——它緊貼石壁繼續(xù)下行,使我聯(lián)想起德意志第三帝國時期修筑的若干隱蔽通道——她眨一眨眼睛,對我說,這就是國王為了幽會其他情人而秘密挖掘的欲望之路。
我難以設想那是怎樣的一種樂趣,也許洞悉所有人都是病人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會有得體的解釋。不過,當天晚上,在酒莊附設的米其林餐廳“貴多”(Guido),我卻相信了齊亞拉的臥室理論。當我舉起刀叉,開始品嘗一道又一道現(xiàn)場烹制的當?shù)夭穗龋瑤缀躞w驗到了一種唇舌之間的司湯達綜合征,那些食材仿佛密集陳設的藝術品,我的味蕾一如游客,野心勃勃地闖蕩其間,恨不能遍掃人間珍饈,猛烈的美的撞擊接踵而至,幾乎令我激動的心靈不堪重負,但我又無法停止饕餮。1817年的一天,剛剛走出佛羅倫薩圣十字教堂大門的法國作家司湯達,感到頭腦紛亂,心臟顫動。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圣方濟各教堂不僅是米開朗琪羅、伽利略、馬基雅維利等276位意大利偉人的長眠之地,而且藏有包括多納泰羅的金色浮雕《圣母領報》、喬托的濕繪壁畫《圣方濟各的一生》在內的諸多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珍品,其回廊與巴齊禮拜堂均由布魯內萊斯基設計,而阿諾爾夫·迪坎比奧創(chuàng)造的精準建筑結構則成為日后歐洲天主教堂的藍本,“這生動的一切如此吸引著我的靈魂,把活力從我的身體中吸走,我一邊走著一邊擔心會倒下去”。司湯達綜合征由此而來,成為頻繁發(fā)作于意大利藝術游客之間的精神急癥。而皮埃蒙特的餐桌,似乎也是一座陳設過度之美的教堂。我的身上雖然并未出現(xiàn)因強悍的感官沖擊而導致的系列癥狀:從惡心、眩暈、暫時恐慌到間歇性發(fā)作的瘋癲。但在宴飲結束之后,我還是去月光下的葡萄園里走了許久,以便將動蕩不已的心情平撫下來,當然,我也不想坐著睡覺。據(jù)說在16世紀,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哈布斯堡王朝爭霸時代的主角——用西班牙語和上帝交談,用法語和男人交談,用德語和馬交談,輪到女人,則改用意大利語,似乎惟其如此方可表達纖悉精微之情感。我覺得,如果談論美食,尤其是密集陳設美感的地方美食,恐怕意大利語仍是最佳的選擇,也許方言更好。
米蘭世博會中,設有意大利飲食精神象征之物一般的“慢食運動”(Slow Food)展館,這項運動正是起源于皮埃蒙特,其1986年發(fā)布的宣言聲稱:“讓我們重新探索當?shù)仫嬍筹L味,遠離快餐。”“慢食運動”以極多主義的生活方式為根基,而意大利的極多主義是羅馬帝國崩潰之后,漫長而復雜的歷史進程的結果:從歐洲逐漸成形,到歷經(jīng)中世紀、文藝復興、啟蒙時代……意大利分裂為無數(shù)個重視地方特質的政治主體,每一主體深以地方主義為傲,所謂意大利飲食精神,實際上正是徹底的多元論,根深蒂固的地方主義一如前蘇格拉底時代的哲學家們那樣為了闡釋世界而各執(zhí)一詞。
為了深入體驗這個分裂世界的美妙,離開米蘭世博會后,我由北向南,先后前往皮埃蒙特、托斯卡納與西西里三個大區(qū),試圖理解“一切高貴的事物,其難得正如它們的稀少一樣”背后的風土涵義。皮埃蒙特的這個夜晚,已經(jīng)讓我理解了“慢食運動”何以會源起于此:惟有“慢食”,方有充分時間呈現(xiàn)極多主義的美味,甚至稀釋唇舌之間的司湯達綜合征的癥狀。在皮埃蒙特,一些簡單的美食,同樣飽含極多主義的味覺體驗。羅蓋塔·達納羅(Rocchetta Tanaro)公路邊的博洛尼亞餐廳(I Bologna)中,一位被稱作“面條媽媽”的本地廚師制作的意大利面條,幾乎可以排入我此生面條體驗(包括任何一種面條,從亞洲到歐洲)的前三名(其實差不多就是第一名);而在卡斯迪略·堤內拉(Castiglione Tinella)的阿爾貝·卡斯迪略酒店(Albergo Castiglione),一份普普通通的早餐炒蛋,也頓時讓我覺得平日所食皆為塑料合成制品——那些本應屬于雞蛋的精妙美感都去了哪兒呢?
阿爾貝·卡斯迪略酒店的主人保羅·薩拉哥(Paolo Saracco)性情嚴肅,卻擁有一座讓人難以嚴肅的同名酒莊“薩拉哥”(Saracco),因為那些由皮埃蒙特最為古老的葡萄品種莫斯卡多釀制的白葡萄酒與甜起泡酒,簡直就是伊壁鳩魯?shù)恼軐W本身。普通葡萄藤的壽命,通常不過三四十年,而薩拉哥卻可以將其養(yǎng)育至花甲之年,依然根深藤健,風骨遒勁,雖然葡萄的產量在降低,但其含糖量與含香量則在增長,這就是脫胎于此的甜起泡酒可以將被理解為“幸福感”的味覺體驗推向巔峰的緣由所在——但這份“幸福感”不是亞里士多德式的,而是伊壁鳩魯式的,幸福盡可被刪減為快樂,快樂被消極定義,亦即免于痛苦,薩拉哥甜起泡酒使人纖悉精微地眩暈,免于痛苦的粗暴追問。
博洛尼亞餐廳的主人拉斐拉·博洛尼亞(Raffaella Bologna),同樣擁有一座酒莊——位于羅蓋塔·達納羅的“布萊達”(Braida),以出產口感濃厚的巴羅洛飲譽世界。女莊主熱愛藝術,她正在酒窖里為四位當?shù)厮囆g家舉辦展覽,她也懂得如何將栽培與釀制化作審慎而美麗的藝術:葡萄園中的玫瑰植株實為預警病蟲害的傳統(tǒng)方法,也許源自羅馬人的經(jīng)驗;而定制于都靈技術學院實驗室的最新設備則是另一種魔術,可以彌補“不好的年份”帶來的遺憾。“比如2002年,天氣很差,影響到收成的品質,但我能夠利用現(xiàn)代技術進行溫柔的調整,就像哄小孩一樣?!边@位皮埃蒙特母親說道。她試圖將酒香剪裁得體,以近乎經(jīng)院的方式表達生命和愉悅的激烈情感。也許是為了將這種情感表演至極致,她頂著烈日,帶我走上一座山頂?!斑@就是意大利生活方式!”她早已命人備好酒桌,就在一株大樹的濃蔭之下。我們一邊品嘗,一邊欣賞廢墟——18世紀的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一度深深迷戀羅馬廢墟,乃至故意興建廢墟,專以容納溫克爾曼式追慕古典之情感——我們眼前的廢墟卻貨真價實,那曾經(jīng)是一幢別墅,據(jù)說主人忽就發(fā)瘋,一把火將自己及磚石燒個焦赤。拉斐拉·博洛尼亞打算喝令廢墟重生,借由原址,修整出一家共享經(jīng)濟青睞的客舍,上有臥房,下有酒窖,掛去旅行網(wǎng)站上出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意大利母親需要全世界的孩子為意大利生活方式點贊,需要他們感到意外甚至震驚,然后找到戀愛般的感覺——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掙扎于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離奇場景。
這座鐘樓俯瞰著薩拉哥酒莊的葡萄園。普通葡萄藤的壽命,通常不過三四十年,而薩拉哥卻可以將其養(yǎng)育至花甲之年,依然根深藤健,風骨遒勁,雖然葡萄的產量在降低,但其含糖量與含香量則在增長,這就是脫胎于此的甜起泡酒可以將被理解為“幸福感”的味覺體驗推向巔峰的緣由所在——這份“幸福感”不是亞里士多德式的,而是伊壁鳩魯式的,幸福盡可被刪減為快樂,快樂被消極定義,亦即免于痛苦,薩拉哥甜起泡酒使人纖悉精微地眩暈,免于痛苦的粗暴追問。
10年前,當我第一次前往托斯卡納的時候,遇見了一位窮盡半生為意大利生活方式點贊的美國女士。那是《托斯卡納艷陽下》的典型模式:由隨心所欲的旅行,而處心積慮地定居。我們坐在由喬托的弟子特達·高迪設計的佛羅倫薩韋基奧舊橋(Pnote Vecchio)附近的一間公寓里,俯瞰阿爾諾河兩岸舊世界的尊貴部分——文藝復興以來的透視法則支配的世界。她侃侃而談自己的故事,仿佛一位走出柏拉圖洞穴的幸運兒,她愿意永遠留在陽光之下,托斯卡納的或是柏拉圖的,她愿意永遠留在被稱作“美麗嬌艷,善變無常,永遠的迷魂女”的文藝復興發(fā)源之地,她愿意永遠留在西方文明本源的恢宏背景之中;而那份恢宏,額頭緊貼她的窗口,有時呈現(xiàn)為布魯內萊斯基設計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橘色穹頂上空的晚霞,有時呈現(xiàn)為空氣中的煙塵,淡綠或粉紅,仿佛遺珠遍地的模仿古典的那個世界的大理石的反光。她不想再經(jīng)歷司湯達綜合征,她希望自己像意大利人那樣擁有免疫力,她希望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的天才氣息,成為每日懸浮于空氣中的微粒,甚至在廚房里。
實際上,除了這座但丁邂逅貝雅特麗齊的城市,丘地起伏性感如脊,麥浪、葡萄與橄欖點綴如錦的托斯卡納鄉(xiāng)間,亦對諸多外國移民(當然,主要是更樂于自由移動的美國人)構成致命的吸引力,吸引他們匆匆前往,尋找一塊合適的土地,托付渴望歸附率真的人生下半場——那種潮流,甚至在《托斯卡納艷陽下》暢銷之前已然泛起。前往定居的具體理由很多:氣候、物產乃至當?shù)厝说男愿窈蜕缃坏臒岫取斎唬€有生活成本——愛唯儂堡酒莊的馬克西米利安告訴我,托斯卡納得天獨厚,天氣好,地里出產最好的食物,即便是沒有很多錢的普通人,生活也可以過得很好。馬克西米利安就是外國人,他來自西班牙巴斯克,他的妻子則來自比利時,他們并不缺錢,但擁有巨大財富的妻子一度缺乏健康,所以他們買下這里的土地,為踐行“世界上最健康的生活方式”而來。
不過,我卻覺得,類似的“健康生活方式”,或許在美國加州也找得到,但二者之間的重要區(qū)別是:你不可能在加州與文藝復興時期生活在一起,你的鄰居只能是一些殖民風格的乏味住宅,而在托斯卡納卻可以,你可以擁有一種名叫喬托的微塵。游蕩在蒙塔爾奇諾(Montalcino)或蒙特普爾恰諾(Montepulciano)這樣的山間故城,你的肉身仿佛正在與達·芬奇經(jīng)歷同樣的時間。我在蒙塔爾奇諾過了一夜,這座被出產布魯內羅葡萄酒的田地簇擁的山巔古鎮(zhèn),由13世紀至15世紀之間興建的教堂、修道院、古堡及民居湊成。我預訂的酒店沒了多余的房間,便被安排至山坡上一處數(shù)百年前的舊宅中過夜。我躺在四柱床上,聽見有人踢踢踏踏路過窗下,心想也許那就是彼得拉克,至少也是他的靈魂。蒙特普爾恰諾地勢更高,不僅擁有可以讓人一覽翁布里亞及托斯卡納南部風光的險峻城墻,而且深藏錫耶納學派最杰出的畫作——塔代奧·巴爾托洛為文藝復興時期建造的大教堂繪制的《圣母升天》,那是1401年。然而,與貴族酒生產者——酒莊宮都奇(Contucci)的歷史相比,這都不算什么。宮都奇已年逾千載,而且擁有確切文字的記載,這就是說,它問世于第一個千禧年結束之后,歐洲人開始重新品嘗現(xiàn)世樂趣之際。酒莊的城堡式建筑位居古城中央,與蒙特普爾恰諾最為重要的幾處國家機器各自分享方形廣場的一邊,而其內部,卻是一座活生生的宮殿式文藝復興博物館,它的壁畫與雕塑復原了那個維納斯重新誕生的時代。
托斯卡納亦為意大利起源之地——具有高度教養(yǎng)和藝術性的民族伊特魯里亞人最早生活在這里。英國作家戴維·赫伯特·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作者,那本書有一部分完成于西西里島——曾經(jīng)調侃地借由《伊特魯里亞人的街道廣場》寫道:“在伊特魯里亞人的事物里面尋找提高是沒用的。假如你想要提高,可以找古希臘人和哥特人。假如你想要數(shù)量,可以找古羅馬人。但假如你愛的是根本無法加以標準化的古怪的自發(fā)形式,那就找伊特魯里亞人。”馬克西米利安認為,近年間頻繁造訪托斯卡納的中國人更像伊特魯里亞人,驚異于他們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這絕非譬喻,某一天,一架直升飛機忽然降臨于愛唯儂堡的葡萄園與米其林餐廳之間,幾位中國電影界和企業(yè)界的人士走出機艙,毫不在意價格地饕餮一番,而后攜去價值幾萬歐元的拉丁式種植、生物動力法釀制的美酒,再度神秘地消失于天空之中,仿佛鳥兒飛過,虛空未留痕跡。當然,將中國人與伊特魯里亞人劃上等號只是不著邊際的玩笑,中國人熱愛標準化的生活,反倒是愛唯儂堡的釀酒師才更像伊特魯里亞人——他們創(chuàng)作的“圣酒”,需要10年時間陳放,連釀酒師自己都不知道最終結果會是怎樣,釀造過程完全演變?yōu)槌錆M游戲精神的偶然性藝術實驗,觸及到飲食之詩的本質:游于藝。
意大利生活的最重要形式便是如此,就像你能在費里尼的眾多電影中看到的那樣:嬉戲,嬉戲,還是嬉戲。位于科爾托納(Cortona)的法爾科涅酒莊(Falconiere)的主人,每天早上在他的度假村里把玩一只猛禽——那是出沒于本地的隼,酒莊的名字即來源于此。他的兒子本篤·巴拉奇(Benedetto Baracchi)在與我們見面之前就已經(jīng)與桃紅和黃色起泡酒嬉戲了一番,一路狂笑著介紹地里的香草、果木如何與家禽、野獸嬉戲,他的雞吃著百里香長大,野豬有時會毀掉一片葡萄園,不過,“那有助于改善肉質”,他端起獵槍,想辦法把那些已經(jīng)被自家的果實改善的肉類回收到度假村的餐桌上。博西堡酒莊(Castello di Bossi)則在與大海嬉戲,葡萄園里擺放著尚未完成的巨型大理石雕塑,它們一旦定稿,便將被沉入附近的海域。莊主和藝術家既希望能夠借此阻止近海撒網(wǎng)捕魚,保護海洋環(huán)境,也希望那些畢加索式的玩意能夠成為一處水下觀光景點,為生活帶來一些超越性的體驗。
類似的“健康生活方式”,或許在美國加州也找得到,但二者之間的重要區(qū)別是:你不可能在加州與文藝復興時期生活在一起,你的鄰居只能是一些殖民風格的乏味住宅,而在托斯卡納卻可以,你可以擁有一種名叫喬托的微塵。
予我印象至深的一次嬉戲于酒的體驗,是在佛羅倫薩,這座曾經(jīng)讓我真切體會到司湯達綜合征的城市——雖然那是10年之前,雖然當時的我和剛剛愛上的姑娘錯過了佛羅倫薩學院中的大衛(wèi)像,只瀏覽到若干印制在男式內褲上的局部大衛(wèi)——司湯達綜合征又名大衛(wèi)綜合征,因為許多女性游客的司湯達綜合征引發(fā)于此:米開朗琪羅融合卡瓦羅山巨型男性雕像的裸體和佛羅倫薩的多納泰羅傳統(tǒng),試圖將完善的人體從大理石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并同時賦予勝利與悲劇的情境。而這一回,某個夜半,意大利葡萄酒專家葉文帶著我和朋友們拐入圣母百花大教堂左近的一條胡同,奧蓋巷街(Via delle Oche)。墻角的圣母像注視著我們,但丁曾誕生于不遠之處,并在同樣的月亮下閑逛。我們鉆進珂貴娜琉酒吧(Coquinarius),點上從白到紅3支葡萄酒,它們截然不同于我們此前品嘗的那些頂級酒莊風味,然而同樣帶來驚喜,并且是意料之外的駭人驚喜。其中最后一支,紅葡萄酒馬澤米諾(Marzemino),莫扎特的《唐璜》將她歌頌。酒吧的合伙人是一位嚴謹而不乏激情的年輕侍酒師,他從意大利各處搜集小眾品牌的出產,他的任務似乎是永遠為顧客拆除葡萄酒的界碑——飲食之詩的多樣性之美,永遠沒有止境——使珂貴娜琉成為另一類圣十字教堂,專為執(zhí)迷于杯中詩句的司湯達而備。
圖中的雕塑藏于佛羅倫薩,其余三件陶瓷作品展示于蒙塔爾奇諾。這些作品都是第一個千禧年結束之后,歐洲人開始重新品嘗現(xiàn)世樂趣的結果。其中描繪布魯內羅葡萄酒的作品再度證明了飲食之詩的重要:詩的任務不是填飽肚子,而是展現(xiàn)想象力與可能性。
我似乎被一種無邊無際的幸福感所籠罩,它來源于一種母性的力量:母性對于任性的容忍。費里尼在筆記中寫道:“羅馬是一位母親,一位完美的母親,因為她漠不關心。是一位有太多孩子的母親,所以沒有時間理你……你走的時候任你自去,像卡夫卡的法庭?!蔽易谄咸丫频目ǚ蚩ǖ姆ㄍダ?,將整個意大利想象成這樣一位母親。雖然這個國家由一群老年人掌握,但他們在骨子里都是孩子。我又想起落宿于蒙塔爾奇諾古城的那天晚上,當我在吉利奧酒店的餐廳(Albergo il giglio),與各自擁有葡萄園的3位好基友莊主——圣菲利普(S.Filippo)、席羅·巴茜蒂(Siro Pacenti)和卡薩諾瓦·迪奈里(Casanova di Neri)——共進晚餐的時候,餐廳老板,一位個頭不高的本地老頭,仿佛費里尼電影里的一位角色,大談起他如何不讓一位來自美國的著名酒評家吃霸王餐的故事。那幾乎是阿基米德與馬克盧斯故事的翻版,但在這個故事里,紐約口音的馬克盧斯并未征服阿基米德。托斯卡納山區(qū)的那個彈丸之地,似乎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將所謂“新羅馬帝國”放在眼里,因為這里才是真正的羅馬,阿基米德的支點就是這塊土地。
皮埃蒙特卡斯迪略·堤內拉街角的圣母像。在意大利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土地欲望被升華為一種母性的力量。這種力量因對于任性的容忍,而賜人以無邊無際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