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愛蘇東坡性情,一生坎坷而放達不羈。明人曹臣《舌華錄》記有東坡許多趣事。一日東坡退朝,飯后拍著肚皮問侍兒:“你們說這里頭裝著什么?”有婢女說:“都是文章。”有婢女說:“滿腹都是機械?!睎|坡都不以為然。愛妾朝云卻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睎|坡這才捧腹大笑。知東坡者,朝云也。蘇東坡少年得志,但其后半生顛沛流離,都因“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性不能忍,遇不平不快之事,“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蘇東坡同王安石政見不和,卻始終不肯屈迎。有日東坡問王安石“坡”是什么意思,王安石說:“坡者土之皮。”東坡反問道:“然則滑者水之骨乎?”王安石無言以對。雖似笑談,暗藏機鋒。一日東坡會客時行酒令,一人說:“孟嘗門下三千客,大有同人。”一人說:“光祖兵渡滹沱河,既濟未濟?!币蝗苏f:“劉寬婢羹污朝衣,家人小過?!睎|坡卻說:“牛僧孺父子犯事,大畜小畜?!迸I鏋樘瞥紫啵份d是個清官。王安石正是當時宰相,東坡借牛姓罵王氏父子。這則故事,倒讓東坡失了厚道。不過文人戲言,大可一笑了之。東坡在朝廷叫權貴們容不下,自請外放而任杭州通判。他到了地方上,官紳仰其才望,朝夕聚首。東坡不勝杯酌,疲于應付,直把杭州看作酒肉地獄??梢姽賵鰬曜怨湃绱恕H蛔龉偈苋藧鄞魇强?,受人冷遇更是苦。東坡之后有個袁姓官員也來做通判,卻沒有人請吃請喝,他便在親信面前自嘲:“都說杭州是酒肉地獄,現在這地獄里沒人了?!比缃癖阌袘蜓?,官場中人日日飯局自是煩惱,但隔上三日沒有飯局便會發(fā)慌。倒也不是嘴饞而慌,慌的是位將不保,或人已失勢。
陳眉公應該是最早開工作室的中國文人,據傳他雇請許多文墨匠人寫清言短章,都以陳氏之名刻行于世。陳氏釣得大名,且沽得厚利。讀他的書,便覺這個古時的上海人太過精明,通達世故卻流于油滑。他曾說過:“士人當使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寧使王公訝其不來,毋使王公厭其不去?!笨此聘嬲]讀書人恪守氣節(jié),不求聞達于諸候;但他骨子里看重的仍是王公如何見待,此番言論太存機心而似偽。用今天的話說,只是為了作秀。有人就諷刺他“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标惷脊恐碌哪切┬造`清言,頗似今天有些人的小散文或大散文,看似錦繡格言,實則矯揉造作。比方他《小窗幽記》有段話說:“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彝鼎令人古。”這段文字大有湊合堆砌之病,卻最適合風雅之輩請人寫了掛在墻上。陳眉公雖頗為后世詬病,但說他全無是處也不公允,他于人情世故還是很練達的。比如他說:“有人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焙笠痪湮幢卦诶?,前兩句說卻把世道人心說透了??磥恚瑢幮艕憾恍派?,老祖宗那里就害起的病,遠遠還斷不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