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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容易,又見寒鴉繞枯枝。前些時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讀書人與道統(tǒng)的文章,承蒙諸好友關(guān)注。本想歇息一陣,躲進斗室,效古人“如今但欲關(guān)門睡,一任梅花做雪飛”。但是本性難移,仍免不了憂思不斷。所憂何來?年來腦中常浮起賈誼《治安策》開頭的一段話:
臣竊惟今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
我對“才調(diào)更無倫”的賈生并非特別崇拜,《治安策》所談到的具體內(nèi)容與今天也關(guān)系不大。但是這段話就其抽象意義而言,竟可以一字不改適用于今天。賈誼所處的是漢文帝時,正當“文景之治”“盛世”之初,可以說“形勢一片大好”。那么他憂的是什么呢?從皇朝的角度來說,西漢初期最大的問題是宗室諸王的坐大與爭權(quán),對大一統(tǒng)的帝國造成威脅。所以賈誼以及后來的晁錯之輩都是力主削藩的。這是賈誼為漢室中央集權(quán)著想,為之痛哭的最大的隱患。但是當時朝臣或看不到這一點,或不敢說,由于種種復雜的原因,文帝、景帝都不曾果斷地采取措施。賈誼提出這篇上疏是在文帝前元六年(前174),到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就發(fā)生有名的“吳楚七國之亂”,相隔僅二十年。景帝急忙把晁錯作為犧牲品,“衣朝衣,斬東市”,也未能起安撫作用,終于免不了一場流血殺戮,平定之后還是采用他們的意見而維持穩(wěn)定。而此時賈誼已經(jīng)英年早逝,事實證明他的擔憂有很大的預見性。
今天中國所面臨的問題與劉氏一姓的天下當然完全不同,只是表面形勢頗為相似。方今“盛世”之頌不絕于耳,在不少國家掙扎于經(jīng)濟低迷的陰影中時,似乎“風景這邊獨好”,連洋人都艷羨。倚仗“舉國體制”無節(jié)制地耗國庫,奧運之后是“六十大慶”,“大慶”之后是世博,世博之后是亞運。身處京、滬、穗這些大城市,只見一片流光溢彩,真?zhèn)€是“烈火烹油之勢,錦繡繁華之鄉(xiāng)”。然而在主流媒體一片頌歌之外,長太息之聲絕非出自我一人。官方宣傳與民間的感觸反差之大,似乎說的不是一個社會。那么,是宣稱“天下已治已安”者非愚則諛,還是我輩杞人憂天,危言聳聽?
賈誼年少氣盛,恃才傲物,我不敢像他那樣斥他人為“愚”或“諛”,特別是外國某些評論者未必都是低智商,更無理由討好我們。我只能說,認為“已治已安”者,看的是表面和當下,而憂心忡忡者看的是本質(zhì)和長遠。這長遠有多遠?賈誼所擔憂的亂局在他上書之后二十年發(fā)作。當前“盛世”之下的憂患能等二十年才發(fā)作嗎?
首先是改革形勢的倒退。改革開放三十年取得成績有目共睹。同時已經(jīng)到了社會轉(zhuǎn)型的拐點,進一步的制度改革已經(jīng)滯后,刻不容緩,也是普遍的認知。然而在經(jīng)濟上只見國進民退,國家壟斷日益加強,權(quán)錢勾結(jié)日益加劇。在體制上,前一陣朝野皆言“政改”,公眾翹首以待,不但沒有盼到,卻忽見權(quán)威喉舌重彈“姓資”“姓社”的老調(diào),甚至有現(xiàn)行制度是“核心利益”之說,實際上完全否定了政改的需要。當年因決策者明智地摒棄“姓資、姓社”之說而邁出了改革的步伐,如今從某些主流言論來看,似乎忽然倒退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直逼“文革”中的論調(diào)。言論不但沒有放寬,反而“敏感”話題越來越多,難道這是“盛世”的氣度?
然則,堅持不改是否可行?“中國模式”是否可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