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學生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政治參與意識,與古老的“太學”傳統(tǒng),確實不無聯(lián)系。所謂“京師大學堂”,在晚清,往往省略“京師”二字,徑呼“大學堂”(有“大學堂”牌匾為證)。近年出版的《北京大學史料》,將京師大學堂直譯為Capital College,遠不及以前的Peking Imperial University準確傳神?!盎始掖髮W”,這才是當年創(chuàng)辦者的真正意圖。將一所大學建在皇宮旁邊,不會是偶然的巧合?!秶⒈本┐髮W廿周年紀念冊》上有一張北大全景照片,顯然是在景山上俯拍的。當年的攝影師,只要稍微調整一下鏡頭,紫禁城便進入視野。只不過大學堂開辦不久,帝制便已覆滅,民國子民不再仰慕皇宮。
與近年各種真真假假的皇家服飾、皇家菜系、皇家建筑大行其時截然相反,二三十年代的讀書人,更愿意強調其平民意識。諸多關于北大周圍環(huán)境的描述,偏偏不提近在咫尺的皇宮。張孟休的《北京大學素描》,已經(jīng)講到了景山公園的“高崗眺望”,皇宮依然不入高人眼。劉半農(nóng)欣賞三院前面的無名小河,理由是“帶有民間色彩”和“江南風趣”遠非“圍繞皇城的那條河”可比。 四十年代中期,朱海濤撰寫《北大與北大人》系列文章,其中《沙灘》一則,終于從漢花園、大紅樓、松公府、四公主府轉到了遠眺“玲瓏剔透的紫禁城角樓”:
向西望去,護城河的荷花順著紫禁城根直開入望不清的金黃紅碧叢中,那是神武門的石橋,牌坊,那是景山前的朝房,宮殿。我尤愛在煙雨迷蒙中在這里徘徊,我親眼看到了古人所描寫的“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煙樹萬人家”。
文章對日本侵略軍將北大人引以為榮的紅樓作為兵營大發(fā)感慨,可想而知,談論紫禁城,也是個相當沉重的話題。不管是故國相思,還是觀光游覽,紫禁城的帝王之氣,并不為浮塵所完全掩蓋。因而,朱文的最后一句,“北大人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陶冶出來的”,值得仔細琢磨。
在望得見皇城的地方念書,形成何種心理期待,似乎不言而喻。即便帝制已經(jīng)取消,高高聳立的皇宮,依然是某種文化符號。每天閱讀此符號,不可能完全熟視無睹。或者欣賞,或者厭惡,但有一點,皇宮所包含的“政治”、“權力”、“中心”等意味,很容易感染閱讀者。北大師生之故意不提紫禁城,不等于毫無這種心理積淀。每回學生示威游行,都要在天安門前演講,當然不只是因那里地方寬敞。進入民國以后,“天安門”作為政治符號,取代了“紫禁城”的地位;更因其具有某種開放性,兼有“公共空間”與“權力象征”的雙重意義,成為政府與民間共同注目的焦點。從北大民主廣場到天安門城樓,這距離未免太近了。當初清政府籌建京師大學堂時,若把校址設在山清水秀、遠離權力中心的郊區(qū),學生們的政治意識是否會有所減弱,這是個很有趣的話題。
北大學生自認繼承太學傳統(tǒng),以天下興亡為己任,這種信念之確立,早在五四運動以前。一九○三年的拒俄運動中,北大學生集會抗議,慷慨激昂,表示“要學古代太學生一樣,‘伏闕上書’”。在這“北大學生爭取自由的第一幕”中(俞同奎《四十六年前我考進母校的經(jīng)驗》),雖有“伏闕上書”的動議,但其讀禁書,喜演講,發(fā)通電,以及事后有人走向社會,組織武裝等,均非漢宋太學生所能想象。而五四以后的學生運動,往往有政黨的直接領導,成為改朝換代的重要工具。也就是說,所謂太學傳統(tǒng),主要取其政治意識;至于實際運作,早已斗轉星移。
將學校作為黨爭的基地,其間利弊得失,黃宗羲、章太炎的意見截然相反,值得三思。這里不想詳細討論學潮的功過,而是借政府對待學潮的態(tài)度,窺探現(xiàn)代中國政治的演進。借用謝興堯的話來說,便是“紅樓一角,實有關中國之政治與文化”(《紅樓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