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黃遠庸(2)

誰從我的世界路過? 作者:梁漱溟


及至民國四年,袁世凱謀行帝制的活動日益露骨,為制造輿論計,乃收買、賄賂知名人士為之鼓吹,且包括所謂“中國通”的外國人。記得日本法學博士有賀長雄、美國教授古德諾都曾發(fā)表文章,詭稱行帝制最宜于中國國情。于國內人士,袁必欲加以利用者,首推對當時輿論大有影響的梁啟超,企圖以二十萬元換得梁任公贊成帝制的一篇文章,得到的卻是一篇宏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明確表示反對改變國體。梁啟超國內外聞名,袁世凱固莫可奈何。不久,我見報端刊出黃遠生的文章,就國體問題兩面立論,語意模糊,態(tài)度似模棱兩可,即不言反對帝制亦未見擁護,讀后且有顧左右而言他之感。為此我投書章士釗所主編《甲寅》雜志(當時最重要的政治論壇,在日本出版),表示迷惑不解。信中主要談了兩個意思,即:或許是黃遠生于國體問題另有主張,盛傳袁世凱在上海擬出版《亞細亞報》,黃已受聘主持其事,而我終覺其操行可信,當不致如此。

待黃遠生讀到《甲寅》雜志上我的投書時,他已脫離袁世凱控制下的北京,只身潛抵上海。他兩次投書《甲寅》雜志,一為致士釗先生信,一為就我所投書的復信。在這兩封信中他始得直言不諱地申明自己的政治見解,痛陳衷曲,公布袁氏見逼之情狀。兩信皆表示渴望得到海內人士的諒解,承認那篇論國體問題的文章是一篇“不通之文字”,雖有一些東拉西扯的話,但“劈頭便言此事(國體問題)在法律上不得討論”,即雖有違心之處,仍堅持了不得改變國體的大原則,可說“主旨尚未過于沒卻良心”。至于我誤認他已同意為袁世凱主辦《亞細亞報》,他表示“決不敢謂足下所疑之過情,且深感足下即見疑矣,乃不以為不可教,且譽其操行可信,遠誠不知何修而得此于足下”?!白阆略囋兣c遠雅近者,即知遠之對于茲事始末用心之可哀?!边@時我才知道,黃在北京已處于袁世凱黨羽包圍之下,身家性命有不保之虞,讀此兩次投書,不僅解除了我的疑惑,且使我理解到他處境極為艱險,袁及其黨羽不容黃不屈服,及脅迫之亟。黃事后以“圖窮匕見”形容當時的情況。

說到黃的離京出走,須提到編纂《遠生遺著》的林志鈞(宰平)先生。林志鈞福建閩侯人,久居北京,是民初極有清望的知識分子。林黃同是留日習法律的,林歸國后曾在司法部任職,他們的相識并成為知交,大約與此有關。我認識林先生并成畢生摯友是在黃遠生遇害之次年。宰平先生親口對我講,黃習于晚睡晏起,一日清晨突然來訪,以袁氏見逼的情況相告。林先生促他即刻離京,“這是你的生死關頭,決不可再事遷延。就從我這里直接去火車站,連家都不要回?!秉S遠生抵上海后立即在《申報》刊登廣告,聲明絕對反對帝制,與袁氏出資強要他主持的《亞細亞報》自始至終沒有半點關系。言詞憤慨凄苦,足見當時見逼之甚。在其致宰平先生信中有“去都以還,心襟開拓,自由之樂,不可言也”的話,表達了獲得政治自由,可直抒己見的愉快心情。

黃遠生抵上海不久即籌劃赴美。其動機不是遠離是非之地尋求個人安全,而是經過一番沉思為自己立下新的生活目標。在致《甲寅》公開信中,他表示“此后將努力求學,專求自立為人之道”,“期于恢復人類之價值于一二”。在給我的信中談到在北京時,“日思湔拔”,“無日不在痛苦之中”。這和我與他接觸中所得印象是相符的。黃遠生所與交游者雖頗混雜,然我彼時即有一種感覺:他沒有把自己的真面目拿出來,他是有良知的人,常在痛恨自己,是在內心矛盾中生活的人。這種感覺在他給我的最后一信中得到證實,自言“其或有一二疑似之跡、一二俳優(yōu)應答之作,皆東坡所謂此故我非真我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