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懷疑并敵視那些放棄實踐責任政治的知識分子。激勵他們的是種種彌賽亞救世的夢想,或意識形態(tài)的狂熱,或一個據稱是失落了的世界,或一種純粹的道德義憤。我對他們持有批判態(tài)度,這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是自由民主派,而是因為他們從未嚴肅與清醒地考慮過自由主義民主必須提供什么,也從未考慮過他們所宣揚的替代方案的所有危險。在這個意義上,專橫暴虐的是他們的思想,而不只是他們的政治。
劉擎:在西方學界,《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一書贏得了許多贊賞,也遭到一些質疑。你將思想家的“思想”與他們個人的“政治選擇”關聯起來,而這種關聯處理是否得當就成為一個爭議的焦點。2003年耶魯大學著名政治理論家塞拉·本哈比教授在《波士頓評論》上撰文,批評你“沒有認真對待”所論述人物的“思想”。Seyla Benhabib, “Taking Ideas Seriously: Can we distinguish political choices from philosophical truths?” , Boston Review, vol. 27, no. 6 (December 2002/January 2003).本哈比認為,你對本雅明和科耶夫的處理是精致細微的,但對??潞偷吕镞_的刻畫是膚淺粗糙的。我對此也有點同感,覺得你對??潞偷吕镞_的論述并沒有深入思想的內在肌理,相比其他章節(jié)也較為薄弱。你對這種批評有何回應?
里拉:的確,我對福柯的早期作品以及德里達的所有作品都不如對著作中其他人物(海德格爾、施米特、本雅明和科耶夫)的作品更為敬重。我認為,這可能也與代際差異有關:對于本哈比他們經歷20世紀60年代的那一輩人來說,福柯與德里達的意義不只在于他們的作品本身,而是代表了一種新的(如果也是含混的話)批判“權力”的思想可能。我覺得??碌耐砥谧髌犯袃r值,但這畢竟出現在他的政治徘徊之后。至于德里達,很遺憾,他不是一個嚴肅的人,至少就其政治論述而言。我是作為他的讀者,也作為1988—1989年間他在巴黎講授的研討班的學員,得出這一看法的。
劉擎:但本哈比對你最為關鍵的批評在于指出,“哲學品質與政治品質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有時是矛盾的。但里拉對這種復雜性不感興趣……哲學上的激進姿態(tài)可能蘊含了對暴政的希望,但也可能打開通往改革與革命的道路?!盉enhabib, “Taking Ideas Seriously: Can we distinguish political choices from philosophical truths?”
里拉:本哈比的這類論述背后潛在的假設是,政治哲學應當服從于任何類型的“激進姿態(tài)”,而這恰恰是本哈比和我的區(qū)別所在。我的哲學觀是,哲學應當致力于理解世界,而不是去干預世界。改變世界需要另一種思考,一種實踐—政治的責任介入。我對像本哈比這樣的思想家的感覺是,他們在兩方面都失敗了:他們既沒有全身而退地進入哲學論證——無論這會導向何處,也沒有投身于那種理解當下并明智地介入其中的艱巨工作。
劉擎:類似的批評與反駁透露出當代西方學者之間在知識承傳與政治立場等方面的分野,這使他們對哲學與政治之間的關系問題有各自不同的把握與應對方式。對學術界而言,這類爭論的意義并不在于尋求某種確定的解決,而在于開啟不同的思路來面對時代的重要問題。你的論述在汲取了古典學研究論題的同時介入了現代性的內部緊張。在這個意義上,你大概是施特勞斯與伯林這兩種不同思想遺產的繼承者,為我們提供了獨具一格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