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有理由以為,作者如此克制自己的感情,寫完本文之后,在篇后的“太史公曰”里面,總該發(fā)一點感慨和議論吧!——還是沒有。“太史公曰”只正面稱道李廣的為人,無一字涉及他的遭遇。最后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作結(jié)。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何嘗不正是太史公文章本身的寫照!
堪與《李將軍列傳》相表里的另一篇,是《孝武本紀》(即漢武帝劉徹)。(此文一說非司馬遷所作,但我認為還是能反映他的觀點的。)這是一篇很奇特的帝王傳記。漢武帝在位五十三年,也算是盛世之君,特別是以開拓邊疆著稱,但是他的傳記中絲毫沒有反映。文章開宗名義就說:“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從此,通篇都是求神、煉丹、封禪、怪異之事。給人的感覺,似乎一個漢武帝一生沒干過別的。而且他還常常為方士所騙,發(fā)現(xiàn)之后,就殺掉一個,接著又去上另一個的當。盡管司馬遷自己也崇尚黃老,盡管在那個時代這類事還不像科學(xué)發(fā)達的今天看來那么荒誕無稽,但無論如何,一個英明有為的皇帝總不能以求神煉丹為其一生的主要活動。所以,太史公筆下的漢武帝是相當不堪的。與《漢書》中所寫的“有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相比較,簡直判若兩人。好在《史記》不是編年史,那個時期的重要史實都記載于當時的文臣、武將,甚至匈奴、大宛、南越的列傳中。例如拓邊之事主要在《衛(wèi)將軍(衛(wèi)青)驃騎(霍去病)列傳》中,后人是不能責(zé)怪太史公不忠于歷史的。
如果說,在《李將軍列傳》中,司馬遷是通過正面的敘述,以弦外之音暗示他對李氏祖孫的同情和不平,那么,在《孝武本紀》中,他是以獨特的省略來表達他對漢武帝的怨懟。這省略,這沉默,遠勝過一篇洋洋灑灑的檄文,可以收“此時無聲勝有聲”之效。這,又是太史公文章“奇”之所在。
當然,為項羽立“本紀”,把當朝開國皇帝手下敗將寫成悲壯的英雄,這也是太史公一大奇筆,關(guān)于這點,論者已經(jīng)很多。可惜,后世修官史的再無此襟懷。
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人們可以同意或不同意司馬遷的觀點。但是,至少,他雖身遭刑戮,卻絲毫沒有“臣罪當誅兮,天皇圣明”那種精神狀態(tài)。他不加回避地寫了大量本朝歷史,始終堅持對劉家天下的獨立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