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涅阿斯紀》中這種貫徹始終的情緒正是詩人對他生活的歷史時代的感受的反映。共和國末期連年不斷的戰(zhàn)爭,對外擴張,一個青年自由農(nóng)民一當兵就十年二十年,長期駐扎海外,田園荒蕪,說不定還要葬身異域;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勾心斗角,流血的殘酷斗爭;社會上的種種殘暴、腐敗和罪惡,這一切都歷歷在目。屋大維固然帶來了和平,雅努斯的廟門也關閉了,作為一個思考的詩人,維吉爾不禁要問這種和平能持久么?屋大維這樣的統(tǒng)治者,冷酷殘忍,他也是看在眼里的,能信得過么?
這種憂慮與懷疑情緒在當時哲學上也是有所反映的,但是被壓制下去了。維吉爾敢于在他的史詩里反映出來,這是他難能可貴和特異的地方。我們不必一定要為他這種情緒找哲學根據(jù),他的經(jīng)濟地位和深刻成熟的思考就是問題的答案。
但是懷疑和擔心是一種消極態(tài)度,怎樣解決安身立命的問題呢?他鼓吹仁愛,但是仁愛是不存在的,史詩里已多處證明了。維吉爾就只有相信命運。命運的觀念貫穿整部史詩,一切積極的東西和消極的東西,都只能用命運來解釋。人生的痛苦往往來自一些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有時明知這力量是什么,但自己也無法改變現(xiàn)狀。維吉爾把它歸為命運,這也是古代人共有的信仰。在史詩卷二(399—401)敘述特洛亞陷落時,希臘人有時表現(xiàn)得很怯懦:“有的往船上奔跑,想逃到安全的海灘;有的出于可恥的膽怯,爬回到馬腹里去,躲藏到他們熟悉的窠里?!北M管如此,“伊利烏姆和特洛亞人的光榮偉大已成過去;無情的尤比特已把咱們的一切移交給希臘人了”(325—327)。命運是無情的。普利阿姆斯被皮魯斯殺死后,詩人寫道:“就這樣,普利阿姆斯的命運結束了;他看著特洛亞在熊熊烈火中燃燒,看著物阜民豐、在亞洲稱雄一時的特洛亞遭到滅亡,在命運的安排下,結束了一生。他的巨大的身軀躺在了海灘上,身首異處,成了一具無名的尸體?!保?54)一個好端端的特洛亞,一個子孫滿堂的老人,就這樣覆滅了,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值得憐憫同情,甚至產(chǎn)生絕望:“被征服的人只有一條活路,那就是不要希望有活路?!保?.354)即使在寫田園生活的詩里,命運也時隱時顯?!掇r(nóng)事詩》卷四寫?zhàn)B蜂,開頭就說養(yǎng)蜂的事雖微不足道,但很光榮,“如果神靈不作對,阿婆羅傾聽祈求的話?!碧芈鍋喿搴屠∽宓幕旌弦彩敲\注定的。屋大維的外甥和繼承人瑪爾凱魯斯早死,也是由于“命運的不公正”(6.869)。歷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在得不到解釋時就被說成是命運,把這種認識變?yōu)樾叛?,變?yōu)橛^察世界的工具。不僅人要聽從命運,連神也受它支配。命運獨立于神,超出神之上。卷十開始時,在天上辯論特洛亞人和意大利人之間的爭執(zhí)時,尤比特采取不介入的態(tài)度,一切讓命運決定。(但尤比特既是主神,他的所作所為,他的意志和命運的決定常是一致的。)
相信神,相信命運,對維吉爾來說,就是希望未來的命運好一些;作為一個個人,他只能努力向上、向善,其余都聽諸命運,上天會結束災難的,正如埃涅阿斯安慰和他一起流亡的人時所說的:“我們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痛苦的,我們忍受過比這更大的痛苦,神會結束這些痛苦的?!保?.199)。
維吉爾的作品,除了《牧歌》、《農(nóng)事詩》和《埃涅阿斯紀》外,還有八首詩,據(jù)傳是他所作,但學者們都一致否認。有些是別的詩人受他啟發(fā)而寫的,有的可能是奧維德寫的,都被后世編纂者附會而錯編進維吉爾詩集。不管怎樣,有些詩卻也反映了當時流行的情緒,或當時人認為是維吉爾的情緒和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這些詩都作為附錄收在維吉爾全集里,一般不為人所知或重視,但情趣與維吉爾相近,可資參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