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想留下的第一個遠方是北京。
研究生畢業(yè),為感情、為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因為從眾和虛榮——應屆生們都把在北京工作當作最好的出路之一,我沒有理由不試。
但我的條件不好,冷門專業(yè)、外地、女。投出去很多份簡歷,大多杳無音訊,有時,我懷疑,讀了那么多年書,能否養(yǎng)得活自己。
一日,一所學校通知我面試,面試點離我住的地方很遠。
我從西直門出發(fā),早高峰,被人潮裹上車,臉貼著車窗,身體像一張照片;在德勝門換一輛9字開頭的長途車,窗外越來越荒涼,三個小時后,到達目的地。
眼前一片混亂,摩托車“嘟嘟嘟”一輛接一輛,問我,去哪里。
這和我住的地方、我接觸過的人,簡直是兩個世界、兩個北京、兩種生活。我的白襯衫、一字裙、高跟鞋都和破敗的腳下不和。
走啊走,走了很遠,我在一塊大牌子上看見面試學校的校名,等挨近了,發(fā)現(xiàn)正門上還搭著腳手架。
我從腳手架鉆進去,直起身,灰頭土臉。我抖了抖衣服,從包里翻出面巾紙,打算擦下鞋,一抬頭,雙膝都軟了。我正對著的是操場,防護網(wǎng)很高,門神般站著,鐵絲隔成的菱形格如一雙雙眼,俯視我,凌厲如廟里的天王。
等到我穿越整個操場,沒有任何防曬措施,被太陽照著,終于站在面試的二層樓前,我竟想哭,但還要給自己打氣:要謀生存,謀不喜歡也未必能得到的一份工作,以后,還都要全靠自己。
面試時,主考官告訴我,這是一家掛靠知名高校的培訓機構,包吃住,收入不錯,但一個月放假兩天,平時不許進城。你能接受嗎?我說,我考慮考慮。我考慮的是,這也許是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底。
回去的路,我靠在9字頭長途車的高高靠背上,看見附近有個駕校。人們歪歪扭扭地練車,一如我歪歪扭扭地涉世、在這城市爬行。我想:這就是我要來的北京嗎?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家人,一意孤行要奔的“京津滬”嗎?
輾轉(zhuǎn)反側的夜,還好,很快被一封郵件拯救。
第二天,我就去給我發(fā)郵件的另一家國企面試,古色古香的街道,中式建筑,對口的文字工作,我真想當場簽下賣身契。
一切異乎尋常的順利,過五關斬六將,歷經(jīng)好幾輪,但最后,我接到通知,“不要女生”。
二○○五年五月的一個清晨,我站在北京和平門外一棟瓦灰色的樓前。我告訴傳達室老伯,我要找某某,具體什么事,見了面才能說。某某是該單位最大的領導。我面色從容,態(tài)度堅定,老伯竟然放行,我把這話又原樣復述給某某的秘書。事情比想象的、甚至設計的還順利,我敲開某某的門,繞過人力資源部,自薦成功。“你的勇氣,我喜歡。”某某上上下下看我一會兒,噴出一口煙。
我不想去另一個北京,不想去駕校邊的荒地,不想被防護網(wǎng)俯視,我只能這么放手一搏。接著是簽約,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提醒我:“你看仔細了?!蔽颐Σ坏c頭,卻還是無心翻閱十幾頁的合同,毫不猶豫刷刷簽上大名。
春風十里,雖然春天已盡。
這時,我才來得及把這條古色古香的街看仔細。明清民國現(xiàn)當代,多少名人走過這里,我最喜歡的作家三毛在四寶堂買過文具,啟功寫就的匾額整條街掛得到處都是。
我經(jīng)過一間畫廊,標著“大4”,日后,我再路過那里認真看,才發(fā)現(xiàn)是“大千”,張大千的大千。
風吹亂頭發(fā),吹得我手中的合同呼啦啦地響(我舍不得放它在包里)。我翻來覆去地看,真好,是正經(jīng)工作,最重要的是解決戶口。忽然覺得,這是我的北京、我想要的北京、我征服的北京。
我在電話里向男朋友報告好消息,掛了電話,沖進街對面一家房屋中介,告訴經(jīng)紀,我在此地的第一個家要怎樣,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