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瞳(2)

無尾狗 作者:阿丁


識幾個大字的姥爺開始尋找其他辦法。有一天他從鎮(zhèn)上回來,手里拿著一個小紅布包,鉆進屋里半天沒出來。我在院子里耍著一根木棍,小人書上的孫悟空是我的棍術師父。耍了一會兒,我去堂屋的水缸邊舀水喝,瞥見姥爺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那個包了牛皮紙的封皮我認識,我爸的書,那是他經(jīng)??吹囊槐尽@褷斂磿墒莻€新鮮事兒,我只看到過他蹲在菜地里瞅著蔬菜生長的樣子,有時他蹲在房檐下拿著一把鐮刀打量刀刃是否鋒利,有時他笑瞇瞇地盯著我姥姥的臉瞅,還怪模怪樣地摸摸姥姥的頭??磿墒穷^一回,更何況是我爸爸的書。

“姥爺你也會看書啊?”

“會呀,姥爺上過私塾,認識幾個字?!?/p>

“姥爺,私塾是什么?”

“私塾就是過去的學校?!?/p>

“姥爺你看書干嗎呀?”

“姥爺找找給你治病的方兒?!?/p>

“那你怎么看我爸的書啊?”

“你爸是大夫啊,大夫的書里就有治病的法子?!?/p>

“姥爺你不是不喜歡我爸嗎,怎么還看他的書?”

“誰說的?”

“我爸說的,我爸說你不喜歡他。”

“……小冬,去找找你姥姥,叫她回來給你做飯。”

“姥姥,姥姥——快回來呀,我餓啦——”

姥姥充當姥爺?shù)膸蛢?,她見姥爺把黑色的藥湯灑了我一臉,就過來捏住我鼻子。我張開嘴,摻了紅糖的藥湯就灌進我的口腔直至食道,最后躲在我的胃里不肯出來了,弄得我肚子熱乎乎的。至于藥湯后來又去了哪兒我不知道,反正它們治好了我的病,大約灌了一個月左右,我尿炕的頻率大為降低,夢見我那死爸爸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

有一天,姥爺特別正經(jīng)地對我說:

“小冬,你爸爸是個有本事的人,回頭你上了學得好好念書,別跟姥爺學,種一輩子地,沒出息?!?/p>

可我不想學我爸,他死的時候臭烘烘的。我想學姥爺,姥爺特別厲害,他割麥子特別快,全公社的人都不如他。他還會把鐵鍬插進我家院子里的干糞堆里,然后右手扶著,左手的四個手指在木頭把兒上不停地“彈琴”,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糞堆里就爬出無數(shù)只油亮肥胖的蝲蛄和屎殼郎,姥姥養(yǎng)的雞就一路小跑過來美餐一頓。我舅舅就不會,他也學著把鐵鍬插進糞堆,彈得手指頭腫了,也只是有三五個蝲蛄探頭探腦地巡視一番,又鉆入糞堆里不肯出來。

姥爺“彈琴”的時候像個將軍,他指揮的屎殼郎和蝲蛄就是千軍萬馬。我至今還記得姥爺那時候臉上的表情,你要說他會呼風喚雨我都信,至今還信。我爸可不會,他就會給人打針,哪個小孩見了他都哭,我爸只會指揮小孩們撅屁股。我干嗎要學他?

這之后我很少在晚上哭起來,但是我對黑夜的恐懼因為某個黑夜我親眼目睹的情景而長久保留。一天傍黑,我坐在大門洞的草垛上,看著姥姥小腳蹣跚地從舅舅家走來,她低著頭,越走越快。當她走到門洞口時,我從草垛上跳下,學著評書里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說:“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姥姥抬起頭,我看到她滿臉淚痕。我不要買路財了,我摟著她腿,問:“姥姥你怎么了?”

她沒有告訴我為什么哭。她和姥爺關上門在屋里說話,我爬上窗臺,抱著雙膝靠在窗欞上,這時一鉤殘月懸在藍幽幽的天上,一些大驚小怪的狗叫了起來。

“你去大軍家了?”

“嗯?!?/p>

“他怎么說?”

“他說大隊里有規(guī)定,宅基地不給批,地也不能分給他們娘仨。”

“為啥?”

“大軍說,小冬他爸成分不好?!?/p>

“大軍還說,他是大隊干部,得以身作則,不能開這個頭兒?!?/p>

“大軍還說,小冬他爸活著的時候作風不好,有這么個妹夫,丟人。”

“讓他們娘仨都搬過來吧,明天就搬,缺不了他們的吃喝。”

“你記住,以后別去求他,一輩子別去?!?/p>

“要不咱們求求馮家?我去找一趟愛蘭?”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把這句話嚼爛了咽到肚子里吧?!?/p>

我坐在窗臺上睡著了,姥爺把我抱進屋。

半夜,姥爺打著呼嚕,我憋醒了,我是個膽小鬼,不敢自己下炕,得讓姥姥抱著我尿。我坐起來的時候,看到一對綠熒熒的眼睛。這雙眼睛好像就長在整個黑夜里,夜就是它沒有輪廓的面孔。它不是兩盞綠色的小燈或者能發(fā)光的寶石一樣的東西,它有清晰的瞳孔、虹膜甚至睫毛,統(tǒng)統(tǒng)閃著綠色的光,連眼神也是綠色的,我感覺到自己臉上被它映照出綠幽幽的光芒。它就那么靜止不動地看著我,我看不出這雙眼睛里有什么惡意或者善意,我的感覺只有一種:怕。

它還在看著我,冷冷地看著我,又好像沒有看我,我拿不準它是不是在盯著別處。我的手腳這時都僵硬如木,嘴也張不開,我拼命想閉上眼睛,可是不能,眼皮也不聽我使喚,我只能看著它,只能被它看著。

大約兩分鐘后,我聽見自己喊了一聲“姥姥”,姥姥答應了一聲,這雙綠色的眼睛立即消失了,它消失的位置正好與姥姥的雙目重疊。仿佛我姥姥那時并不是睜開眼,而是垂下眼簾——那雙綠色的眼睛就是姥姥的目光。

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認為,那就是姥姥的眼睛,否則我無法用其他原因來解釋我在六歲那年某個深夜的所見。我的解釋是:姥姥做夢的時候睜開了眼,暗夜中的綠光是怨恨的顏色。

另一個夜晚,我把多年前我看到的那雙綠色眼睛講給雷春曉聽,她松開了握住我塵根的手,語氣莊重地說: “據(jù)說孩子的眼是最純凈的,所以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你看到的,也許是凝結不散的怨氣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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