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哥哥(5)

世間的名字 作者:唐諾


在葛飾病院的病歷卡上(寅次郎開過盲腸手術,過勞和營養(yǎng)不良昏倒過,還患有不怎么光采的便秘和不怎么有氣魄的懼高癥),職業(yè)欄填寫的是“自營業(yè)”,居住欄填寫的是“不定”,緊急聯(lián)絡處是“東京都葛飾區(qū)柴又七丁目帝釋天參道寅屋”,介紹人(也就是帶去看病的人)是“諏訪櫻”,亦即結了婚冠夫姓的車櫻——今天,我們很難現(xiàn)代分類的講寅次郎是什么樣的人,他當然不是旅行人,不是浪子(他是自己失戀,不是讓人失戀),也不是日后在日本大量冒出來住藍帳篷、在城市收紙箱瓦楞紙的流浪漢homeless。他喜歡自稱是“風天之寅”,一陣風而來,事了拂衣又一陣風而去,形態(tài)上大致是他說的這樣沒錯,但內(nèi)容狼狽多了也沉重多了。所謂的自營業(yè)是綁起頭巾擺攤叫賣各地名物土產(chǎn),他單口相聲的口條可溜了,漫天吹牛一直是他生命中的最強項,總是逗得媽媽婆婆們開心不已,惟通常仍不足以應付他一人的生活所需和旅費,還好旅店老板老板娘很容易跟他處成喝酒調情的老友,可以先欠著。那樣一個年代,信用貨幣不發(fā)達,信用這兩個字仍獨立存在的被辨識被依靠,人們不疑不懼。

寅次郎只對自己的家人是災難,對整個世界減去他自己和家人,是歡快無盡。

說回頭,寅次郎總讓人想到更早的卓別林,某種我們說的“高貴的流浪漢”,我完全相信這是他的來歷之一,山田洋次創(chuàng)造他時心里必然有著極清晰的卓別林身影——但寅次郎和卓別林打開始就有個關鍵性的不同,卓別林沒家人沒親友孑然一身,而寅次郎有柴又的寅屋、有妹妹車櫻、有最終可以安然著陸休息的地方。這使得卓別林斷了線般直接走向城市走入現(xiàn)代走進虛無,他毋寧是一抹并不真實的幽靈;他慘白的小丑假面,點著拐杖的扭動走路方式,以及夸張快轉的華麗動作(他大概是人類歷史上最會踢人家屁股的人),把整個世界抽空掉、概念化掉,成為一個鬼影幢幢的單一舞臺,連同所有人都只是角色都成為原子。但寅次郎不管走到哪里則都是有地名的,我們一三五七舉例來說第一部的《男人真命苦》是京都和奈良兩大古都(大的先來),第三部的《風天阿寅》是三重縣湯の山溫泉和九州島最南端的鹿兒島,第五部的《望鄉(xiāng)篇》則往北去了流汗拓殖的札幌、小樽和浦安,第七部的《奮斗篇》是越后廣瀨、沼津和青森云云。然而山田洋次不是替寅次郎報名參加那種七天六夜美食+泡湯觀光團,山田洋次其實是把他拋擲到,這里用巴赫金的話來說最準確,是所謂的民間世界、第二世界,不折不扣的生命現(xiàn)場,禮法無力下達、人無法太修飾自己真相畢露的地方,因此,每一個地方既是在地的、異質的、特色清晰的,但又同時是普世性的,我們?nèi)嗽谂_灣回頭想自己記憶自己,不必真的一一去過也熟門熟路看得懂融得進去。巴赫金說,這第二世界本來就是滑稽的、火雜雜的,如今再丟入一個爆竹般的寅次郎,兩個歡快加在一起,大約就是歡快的災難了。

第二十七部的《浪花之戀的寅次郎》,是他旅途中又愛上大阪辛酸醉酒藝妓松坂慶子那一集。朱天心尤其喜歡一幕,是寅次郎在小旅館午睡醒來,臨窗聽著四天王寺的暮色杳遠鐘聲,日后我們有機會循著寅次郎的可能腳跡在那一帶走了又走,那個地方真的是破落的掙扎的,有點像臺北萬華的商家,也是最多流浪漢眾居之地,規(guī)模之大遠勝東京的上野恩賜公園,應該就是日本第一。

正因為是概念的、戲劇的,沒有現(xiàn)實的拉扯,卓別林的表演可能讓我們笑得更大聲更跟他一樣肆無忌憚,但也跟他一樣,我們會感覺心里頭涼颼颼的,難掩某種沮喪、悲傷甚或憤怒:我們看寅次郎時笑聲分貝數(shù)可能稍有節(jié)制,惟心頭是有溫度的,比正常時候暖一點,也敢僥幸的想這樣的歡快是有可能真的存在某處,你有機會找到它而且同樣擁有。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