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簡體字，小說家阿城曾信手指出像“藝”這樣簡化的字站不穩(wěn)。的確，當年革命疾如星火催促歷史時間的簡化作業(yè)，最顧不得的便是美學考慮，但我不免會想，簡體字急就章到事實上并未重新造字，甚至沒重新創(chuàng)造出任何新的線條和造型，字的“組件”都是原有的、取用的，大致不出三種方式，其一、直接用行書體替代楷體，其二、在形聲字的聲符這較難寫的半邊改用筆劃較少的字，其三、以聲音相系的假借字也找更簡易的同音或聲音相似的字云云。因此，簡體字的站不穩(wěn)，關鍵極可能并不全然在于字本身，而在于它還沒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平衡自己的方式，更麻煩的是它極可能永遠也無法站穩(wěn)自己，因為在此同時毛筆也已從我們生活現(xiàn)場離開了，不再陪著簡體字走它的未來演化之旅。

根本來說，漢字從不是四平八穩(wěn)風雨不動的文字，它平衡的秘密是毛筆，像走鋼索的賣藝人手中的棒子，不僅用來站穩(wěn)正楷字，連跑起來飛起來的行書草書也靠它不掉下去。純粹就文字造型而言，我們可以說漢字極不穩(wěn)定不均勻，字的筆劃或太多太擠或太少太稀，字的長相或太長太瘦或太寬太扁，有的則是上下的頭腳輕重麻煩，更多是左右兩邊的大小疏密差異，以及更精細的，撇捺鉤點的斜向和橫豎的直向相互糾纏無序云云。這樣嚴重的不均衡無法只從線條結(jié)構(gòu)布置一次的、統(tǒng)一的解決它，這得靠毛筆（或你可以倒過來說，這樣字的不均衡是毛筆所促生的，或至少因為使用毛筆的特殊均衡方式才得以存在，造反取經(jīng)元一人）。毛筆不是只處理幾何性的線條布置而已，它同時處理筆劃本身的厚薄疾徐短長以及各種轉(zhuǎn)折接榫處的微妙意向變化（不是只呆板的、固定的、好計算的45°、60°、90°云云）；甚至它可以根本不在單獨一字找尋均衡，可放棄統(tǒng)一每個字的大小短長，而用另一個字或下面更多的字來扶起、來扯住、來延長、乃至于寬廣的放松它安撫它如把奔馳的牛羊野放于大地成為安定無垠的大風景云云，這是我們在行書草書慣看的已成常識，但其實更有趣的是你在每一幅看似工整、一字一字斷開獨立書寫的美麗楷書都可以精巧的察覺出來。如此多樣的、復數(shù)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的均衡方式，復因為同時進行于字與字之間，遂隨著每一次書寫的文字不同聚合聯(lián)系而再變化，成為隨機的，而且不完成的。寫字的人就我所知總有一種煩惱，你永遠無法齊頭的把每一個字寫得一樣好看，蕓蕓字海中總會有那么幾個字釘子戶一般頑強的杵在那里，你好像怎么寫它都不對。至于哪些字難看難寫多少因人而異，像我的老師小說家朱西寧，他平生最痛恨的字之一就是他比誰都得常寫的“寧”字，理由和阿城說的幾乎一模一樣，單腳站不穩(wěn)（可是單腳如稻草人的字不是還有很多嗎？要不要試試“弋”字？），于是，他的方式是躲開它一輩子避不見面，以“心”“用”構(gòu)成的兩腳“寧”字來替換。麻煩是，眼中釘還會更換會輪替，有時你下定決心花三個月半年拔去這個，奇怪另一個原來馴服的、自認為可寫得好看的字忽然又不對勁了，開始翻臉折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