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寫信給他: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歡我的了。這句中,分明有傷心委屈,不是為他,是為自己,為這一顆七竅玲瓏心里放的不是燭照四方的寶石,是破棉敗絮,她自己,弄錯了。
可惜胡蘭成連她這一絲傷情都辜負了。他連嬌媚可人的小周都顧不上,哪還顧得上他的九天玄女?她不讓寫信,正好不寫,只給炎櫻寫了封辭藻花哨得可疑的信,“敷衍一下,不欲自異與眾而已”。
張愛玲算是一顆流星,從胡蘭成的情感天空上劃過去了。都說這樣比較好,愛如煙花,只開一瞬,頃刻寂然之前,還拖了華麗的尾巴,倒是張愛玲為文為人的風范。哪曾想胡蘭成行事卻和小商人仿佛,就是隕石,他也要測驗一下它的含金量。她的電影上映,他比誰都喧嘩,知道是決不能說的,會暴露自己的身份,話說上一半,想要人們從他的表情看出破綻,圓滿了他的虛榮心。然后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日本、到臺灣,隨著張愛玲重新聲名鵲起,那段往事,又成他的感情資本。她偶爾跟他要一本書做資料,他就認為是她舊情復(fù)熾,還惦記著他這糟老頭子,寫信去撩撥,自以為很有一番手段,那情形,酷似《多少恨》里家茵她爸,一進屋,只嫌空間太小,他多少手段揮灑不開。張愛玲一封回絕信寫得斬釘截鐵,從此再不睬他,他也不羞愧,還在家跟老婆算計著,若張愛玲肯回頭,他老婆就騰出空來,見張愛玲回絕,他那專愛嫁漢奸的老婆出主意,讓他裝作沒收到這封信,再寫信去,連胡蘭成都覺得無賴,沒有答應(yīng),可又覺得他老婆這主意真好。
張愛玲的好,主要是一個明白。她洞察幽微,洞若觀火,一應(yīng)委瑣可笑可憐之處總逃不出她的眼睛,再體面光鮮的愛情也能讓她看到尷尬之處。她體貼女人,更了解男人,最典型的是那佟振保。她看男人原是看到骨子里,最是不該愛錯人的一個,偏偏就愛錯了。我們這一生,都會愛錯人,可能會悔恨,更有可能,待時間距離打上柔光,再不堪的人與事也成了明信片的平面風景,看上去還挺美。而張愛玲不能,她碰到的是這樣一個人,自戀,愛賣弄,又會寫文章,恨不得把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向全世界直播,因為覺得自己哪怕吐痰如廁都姿勢優(yōu)美,是誰說,他是對了一輛自行車都會聲淚俱下的人。躲不開,自然忘不掉,一場錯愛,別后經(jīng)年還要承擔代價,碰上這樣的一個主,我得說,那真是不走運。
蕭紅:只因她貪戀泥淖里的溫暖
最早看到的蕭紅的文章,是《小城三月》,講述東北一個端莊的小城里,一個女孩子溫柔而隱秘的愛。蕭紅的筆調(diào)清清淡淡,不刻意渲染,卻傳遞出了無盡的傷感。
又看了一些,與張愛玲的浮金煥彩的華麗氣象不同,蕭紅筆下是一派近乎稚氣的天然,像一個孩子無心的講述——那個孩子就坐在姥姥家的門檻上,沒心沒肺地饒著舌,可是沉重與悲哀終于從言語間帶了出來,那個孩子的臉,也被陰影遮住了一半。
喜歡這樣的文字,難免會關(guān)注到作家的生平。這方面的內(nèi)容不多,零零星星地積攢下來,漸漸有了個整體印象,而這整體印象,正如那孩子臉上的陰影,一種無辜的慘傷。
蕭紅不長的一生里,大致跟過三個男人,每一個男人對她都不好。第一個男人曾與她訂婚,但蕭紅莫名其妙地跟另外一個男人出走了,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頭找這位未婚夫,被對方家人逐出門外。這未婚夫也似是個有情有意的,把蕭紅安置到一個地方,兩人同居數(shù)月,等到蕭紅的肚子漸漸大起來時,未婚夫突然無影無蹤了,結(jié)合整個事件來看,簡直像個有預(yù)謀的報復(fù)。但是,就算是一個報復(fù),仍比蕭紅后來遇到的男人對她還要好一些,起碼這個男人給她留下的是一個謎團,而不是確鑿的侮辱與冷漠。
第二個男人是蕭軍,很多文章喜歡把他的形象描寫得很正面,與反面的端木蕻良做對比,可是,據(jù)說,有一次,蕭紅的臉上有一塊青腫,朋友問她怎么了,她說是跌傷的,蕭軍冷笑道,別不要臉了,什么跌傷的,還不是我昨天喝醉了打的。要不是轉(zhuǎn)述這話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我簡直要懷疑是無中生有的傳聞,一個文明的男人,怎么可能說出這樣的話,粗暴地撕下那女子最后一點遮掩,冷酷的語言比拳腳傷害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