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青樓,她們也希望自己靈魂清潔,品質(zhì)高尚,希望獲得尊重與愛慕,但作為在編的“賤民”,這些,她們每每收獲得只是異性的輕狎和同性的鄙視。
一顆向上的心,如輕易折斷的羽翼,可是仍有向上飛翔的愿望。讓我們想像,當陳貞慧吳次尾們結(jié)束了一天的奔忙,在她們的住處談起那些崇高的東西:氣節(jié)、情操、國家、天下……一個又一個偉大的詞匯奔涌而出,取代了歡場風月、迎來送往,讓她們暫時忘掉了自己的卑微恥辱,一股涼氣頂?shù)筋^頂,她們與那莊嚴肅穆的氣氛融為一體。這樣美妙的感受,讓她們?nèi)绾危粚δ切┏绺叩脑~匯心存向往,并激烈地捍衛(wèi)?
在李香君的感化與支持下,侯方域毅然投身到打擊阮大鋮的活動中去。某日,他跟陳貞慧還有那個冒辟疆在雞鳴棣喝酒作樂,有酒無歌,豈不太悶,三個人一合計,決定去喊阮大鋮家的戲班子。這可不是示好之意,類似于魯迅當年在家鄉(xiāng)辦報紙,有軍閥送來大洋若干,他們眼睛不眨就收下了,軍閥以為收買成功,可以高枕無憂,沒想到那報紙照樣把他罵個沒完,原來,魯迅他們的意思是,錢只管收,人還要罵,兩個不搭界嘛。
阮大鋮也像那軍閥一樣,會錯了意,以為是個轉(zhuǎn)機,巴巴地趕緊把他的戲班子給送去,還叫家人混在里面偷聽。
他的戲確實不錯,三人邊看邊贊。家人反饋到阮大鋮那兒,他大喜過望,說,嗯,看來復社的君子們準備跟我交好了。又叫家人再去看,卻見那幫輕浮的家伙箕踞而嬉,聽其曲,亦稱其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閹黨的干兒子,還想通過當藝術(shù)家來自贖?然后,引滿浮白,拊掌狂笑,達旦不休。
看來,崇高偉大什么的,也不見得非要跟沉重掛上鉤,人家的斗爭方式多好,酒也喝了,戲也看了,粗話也罵了,心情也敞亮了,還完成了一次道德消費。
過去他們也常聚會,吃飯啦,寫詩啦,花頭不多,頂多拉個把名妓喝個花酒,雖說一時偎紅倚翠,風流自許,過后想想,不過是醉生夢死,空虛得緊,要知道人家也不是沒有抱負的人,不想十年一覺之后,只留得青樓薄幸名存。而現(xiàn)在,他們可是在正義真理的名義下尋歡作樂,自己都要對自己生出敬意,不再有那種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雖然在《公揭》里,他們也聲稱,“既讀圣人之書,自知討賊之義,但知為國鋤奸,不惜以身賈禍。如果阮大鋮有力障天,能逃刑戳,復能殺士,領(lǐng)銜者愿一身當,存此一段公論,寒天下亂臣賊子之心”。但只怕是以此提升語氣,看阮大鋮后來東山再起之難,人家根本不敢接他的單,就知道在世人眼中,他是死灰不可復燃,盡管尿他好了。
若不是世事難料,阮大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然活了過來,那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應(yīng)該成為那些年輕人垂暮之時樂于回顧的青春印象,他們聚會、奔走、發(fā)言、游說,少不了還要吃吃喝喝,拉動內(nèi)需,促進消費,真是相當?shù)挠袏蕵沸?,那么,日后被阮大鋮瘋狂報復,陳、侯二人下獄,冒四處躲避,是不是可以叫做娛樂至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