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八十年代是連空氣中也滿溢憧憬,何況少年期本屬憧憬的年歲。國家的劫難與惡夢,過去了,當年這群中學生其實不很記得,更不了解在他們幼年,父母與家國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不知道他(她)們得以歸復正常學業(yè)后,被社會賦予怎樣的期許。而他們還是宛然發(fā)呆了:在課間,在走道與操場,嬴弱而輕盈,一身一臉是青春的無辜。任曙林的凝視一次次距焦于同學之間的關系,在門邊墻角,在散學前末一堂課的間隙,女孩與女孩,男孩與男孩,當然,還有男孩與女孩,群相傾談,個別私語,或只顧無所事事地站一站,于是友誼的初始,未來的茫然,曖昧的性,未覺而將醒。作者的鏡頭甚至不必對準孩子的臉,只是背影,只是腳與鞋,只是走廊盡頭的空墻,年少之人的懵然與欣悅,已在言說,一如他(她)們八十年代的衣裝盡是歲月的細節(jié),為照片所洗,隨之成為黑白。
任曙林是文革后“四月影會”三屆展覽的早期參與者,師從狄源滄先生,是文革中接受西方現(xiàn)代攝影啟蒙的第一代青年。日后,與他同代的攝影家開始了日趨多樣的影像實踐,而任曙林選擇了校園的孩子。始于七十年代最末一年,他以長達八年的追蹤,為我們留下這批珍貴的影像。當馬拉美說:“世界歸存于書本”,時在十九世紀,而攝影經(jīng)已誕生,此后,我們可以說,歲月乃歸存于照片——人與歲月,還有比青春年少的那一段更其短暫惚恍而滋味無窮么?問及任曙林何以選擇了一群中學生,他說,其實人生的一切,在那時,在校園,已然萌發(fā),并且決定了。
是這樣么?我們已不能詢問照片中的孩子們,無妨細細自問。二三十多年過去了,這群孩子如今已較當年的任曙林更為年長,到了回望別家的少年的歲數(shù)了,甚或他(她)們的孩子已是初中生。
這二十多年間,還有哪位攝影家亦如任曙林,屬意于校園,窺探少年人的身影與內心嗎?我很希望這批照片能使今日輾轉于考試之苦的中學生們看一眼,而在我輩眼中,永逝的八十年代,可能唯余這批照片能使我們驀然遭遇從前的自己。
2010年4月20日寫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