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對女性肉體露骨的描寫,也集中在尤三姐一人身上:
這尤三姐松松挽著頭發(fā),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diǎn)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dú)將他二姊壓倒,據(jù)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fēng)流者。
“綠褲紅鞋”、“一痕雪脯”、“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檀口點(diǎn)丹砂”,這是《紅樓夢》里最像《金瓶梅》的一段了。作者究竟在寫“淫”還是寫“情”?顯然《紅樓夢》作者極力書寫尤三姐這一人物,她的“淫”與“情”,在傳統(tǒng)女性書寫里,獨(dú)具一格。
戲劇改編的尤三姐,常常看到她“淫”的潑辣,卻不容易看到她“情”的深沉。尤三姐似乎是被逼受辱到極點(diǎn),用百姓的“無恥老辣”反擊了。她戳破士紳貴族虛偽假道學(xué)的面具,她處處表現(xiàn)“餳澀淫浪”、“淫情浪態(tài)”,顛覆權(quán)貴男性玩弄女子的把戲。
作者說得好:“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尤三姐是《紅樓夢》作者極力刻畫的人物,她像是警幻仙姑在人間的替身,是小說里少數(shù)能夠徹底勘破“淫”與“情”的先知性人物,是能夠走出“淫”、“情”迷障的領(lǐng)悟者吧。
尤三姐玩了所有“淫”的把戲,卻堅守著內(nèi)在心靈世界“情”的潔凈清明,她用鴛鴦劍自刎而死,魂魄回來,最后對柳湘蓮說的是:“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p>
這像是《紅樓夢》作者借尤三姐之口說出的“偈語”吧!尤三姐死亡于自己剛烈的執(zhí)著,寧為玉碎,落入寧國府那樣骯臟的泥沼,也只有以死亡完成自己的清潔干凈。
她對一生等待、最愛的人說:“與君兩無干涉?!?/p>
我們有一天可以對最愛或最恨的人說“與君兩無干涉”嗎?
我還是在想佛經(jīng)上的一句話:“于一切有情無憎愛?!?/p>
無“憎”無“愛”,憎恨和眷愛,海獺、魚蟹、兀鷹、水塘、紅蓮,或者眼前這一片像小說的風(fēng)景,能夠無憎恨、無眷愛嗎?
《紅樓夢》最終想說的“情”的領(lǐng)悟,沒有黏膩、附著,沒有瓜葛、牽連,只是“與君兩無干涉”吧!
尤三姐與柳湘蓮的結(jié)局,或許是作者讓家族眾多人物從“淫”、“情”糾結(jié)轉(zhuǎn)向結(jié)尾的一個重要預(yù)告。
尤三姐走了,柳湘蓮恍恍惚惚,來到一所破廟,廟旁一個瘸腿道士捕虱。柳湘蓮問道士:這是哪里?你是何人?
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
也許,微塵眾生,也都是“暫來歇足”吧。旅途漫長,每一處停留,也都是暫時來歇歇腳,或許并無關(guān)天地的因果。
作者說“情既相逢”,作者也說“與君兩無干涉”……
二○一四年七月卅一日大暑立秋之際于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