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受過西方現(xiàn)代派的影響,有些作品很“空靈”,甚至很不好懂。這些作品都已散失。有人說翻翻舊報刊,是可以找到的,勸我搜集起來出一本書。我不想干這種事。實在太幼稚,而且和人民的疾苦距離太遠。我近年的作品漸趨平實。在北京市作協(xié)討論我的作品的座談會上,我作了一個簡短的發(fā)言,題為“回到民族傳統(tǒng),回到現(xiàn)實主義”,這大體上可以說是我現(xiàn)在的文學主張。我并不排斥現(xiàn)代主義。每逢有人詆毀青年作家?guī)в鞋F(xiàn)代主義傾向的作品時,我常會為他們辯護。我現(xiàn)在有時也偶爾還寫一點很難說是純正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比如《曇花、鶴和鬼火》,就是在通體看來是客觀敘述的小說中有時還夾帶一點意識流片段,不過評論家不易察覺。我的看似平常的作品其實并不那么老實。我希望能做到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tǒng),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我是較早意識到要把現(xiàn)代創(chuàng)作和傳統(tǒng)文化結合起來的。和傳統(tǒng)文化脫節(jié),我以為是開國以后,50年代文學的一個缺陷?!腥苏f這是中國文化的“斷裂”,這說得嚴重了一點。有評論家說我的作品受了兩千多年前的老莊思想的影響,可能有一點。我在昆明教中學時案頭常放的一本書是《莊子集解》。但是我對莊子感極大的興趣的,主要是其文章,至于他的思想,我到現(xiàn)在還不甚了了。我自己想想,我受影響較深的,還是儒家。我覺得孔夫子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并且是個詩人。他可以發(fā)脾氣,賭咒發(fā)誓。我很喜歡《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他讓在座的四位學生談談自己的志愿,最后問到曾皙(點):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p>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p>
這寫得實在非常美。曾點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