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干嗎走來走去?這兩人明明被殺了,怎能又爬起來?”
于是范三郎捺著性子講解戲劇的要領,教導他關注情節(jié)發(fā)展而非雞零狗碎的譬喻手段。弄明白戲臺上的“死亡”僅僅是一種象征手法后,伊本·泰伯禮極其振奮,不由瞪圓了他波斯人的杏仁眼。
“以璀璨恒星裝點蒼玄的真主啊,”他大聲驚呼,“這玩意兒能夠摧城拔寨!”
范三郎沒有馬上理解對方的話,以為波斯商人在用異國遠鄉(xiāng)的禮貌方式表示恭維。然而,瞋眸攘臂的伊本·泰伯禮強調他毫無夸張之意?!皼]錯,”他斬釘截鐵總結道,“戲劇可以征服大地!”
剎那間,范鵠輕信的天性幾乎又沖破他磨礪多年的層層鎧甲。他迅速平復如常,勸伊本·泰伯禮別把假戲當真,并反駁道:
“你錯啦,征服大地的將是火藥?!?/p>
波斯人聽罷狂笑不止,反問他準備如何發(fā)揮火藥的威力:“難道你把焰火射上天,敵人就會乖乖繳械投降嗎?”
伊本·泰伯禮收斂笑容,鄭重邀請范鵠一同回國,以便給求賢若渴的哈里發(fā)闡明歌舞戲的諸般妙處,幫助阿拔斯王朝訓練伶人,再把古老的《 赫左爾·艾夫薩乃 》改編成戲曲。
“我干這個可不行,”范鵠態(tài)度誠懇,并無半點花巧,“而且我也不會你們的語言嘛?!?/p>
“波斯語和阿拉伯語我來教你,”伊本·泰伯禮慨然許諾,“包你一學就會!”
波斯富商認為歌舞戲才是一座真正的金礦。他相信,在家鄉(xiāng)組建劇團遠比一趟趟出海更賺錢,因此想延致懂行的中國人點撥指導。但伊本·泰伯禮沒料到,全廣州的教戲先生皆不愿為他指引迷津。好心人告訴伊本·泰伯禮,除非正式拜師學藝,否則別想窺得門徑。與波斯商人歸國返鄉(xiāng)的心情相反,范三郎憧憬著升帆出海的生涯,“香料之路”的魔力在他神思間急劇擴展。傍晚時分,兩艘阿拉伯船悄默無聲地駛離港灣,卻引起廣陵商人的注意。它們裝載的貨品既不是絲綢,也不是瓷器,而是各種各樣的果實草莖。懂行的阿拉伯藥商輸入番紅花、番木龜、無漏子、阿月渾和犀角,運走赤芍、連翹、厚樸,還有緩解哮喘的麻黃、消積食的酸楂、抑制癘風的大楓子油、使人麻醉的曼陀羅花、做紫藥水的龍膽草、治痢疾的苦參子、治痛經的當歸,以及滑腸利瀉的錦紋大黃,它優(yōu)于別的通便劑,服食后不會引起腹痛。
“怎么今天就發(fā)船?”范鵠自然曉得,季風時節(jié)還沒到。
“不應是回亞俱羅,”波斯人說,“估計要么去交州,要么去泉州。”
晚上,在七撈八攘的凌亂夢境中,范三郎首度見到伊本·泰伯禮向他描述的亞歷山大港。這座城市花了三百年時間才建造完畢,是大秦貴族及其六十萬猶太奴隸的家園。城內居民除非拿黑麻布蒙眼,否則晝間不會出門,因為雪白的城墻和坐落于海中一只玻璃螃蟹上的奇詭燈塔太過炫目。身處黑甜鄉(xiāng)的范鵠登上塔頂,借助一面危懸的銅鏡隔海遙望君士坦丁堡的萬千住戶,興奮得手舞足蹈,不料被一陣銅墻鐵壁似的疼痛弄醒了。頃刻間,潔白如雪的城墻、湛藍的天空以及巨型燈塔統(tǒng)統(tǒng)摔個粉碎。原來,他半夜離魂癥發(fā)作,居然爬出窗臺,撲通一聲跌落在闃靜無人的廣州街頭。養(yǎng)傷期間,范三郎幾度給他葉茂根深而冷酷無情的大家族寫信,殷殷勸說眾叔伯兄弟合股經營商船買賣。他逐一列舉西方諸國的特產,又添油加醋大吹牛皮,將誰也沒把握的冒險說成是唾手可取的金缽銀罐。范鵠一邊等消息,一邊向波斯人伊本·泰伯禮學習阿拉伯語。當時男人純凈的語言天賦受到激發(fā),燒得他腦子火辣辣的。盡管揚州遲遲不見回音,范三郎仍預先邀請伊本·泰伯禮一同起航,他向波斯人鄭重保證自己的真誠友誼,并答應今后為其推薦更多更好的大買家。四個月后,從江都寄來好幾封信,還附帶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飛錢。書信內容使范鵠大為詫愕,因為其中竟有一首揚州舞伎寫的《 菩薩蠻 》:
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秤錘浮,黃河徹底枯。白日星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范三郎看到,裴月奴句意決絕,卻字態(tài)端媚。他沒有把它扔掉: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揚州遠在千里之外,范鵠一度感到慶幸,本以為無可逆轉的淡漠終會降臨,甚至早已悄然降臨。但是,待他讀罷同族叔伯的信函,搞懂其真實意圖,胸中的憤懣越積越多,煩躁日甚一日,便又情不自禁開始想念他美艷癡心的裴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