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形的女人(十九)

隱形的女人 作者:孫頻


聽課的時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甚至看不清他的臉,我像隔著一條寬闊的河水,在岸邊看著他落在水中的影子,他的一切是模糊的,只有聲音是無比清晰而具體的,穿過偌大的教室直直落在我面前。那時候我就覺得在這間教室里,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在真正聽他講課。

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說,我見過你的畫。畫的還不錯,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的?為了報復(fù)他那點傲慢,我說,很小,在我們那個村子里,我的叔爺就是個民間藝人,會畫畫。他的母親就是我的曾祖母在那個村子里就是以心靈手巧出名的。他從小跟著他母親畫畫,而我從小就跟著他畫畫。他給別人家畫門窗畫家具,冬天的時候扎燈籠。因為窮,他最后娶了個傻子,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也都是傻子。他常年給人在油漆上畫畫,掙點錢給母女三人蓋起了兩間瓦房。壘起了圍墻,用木柵做了院門。院子不大,中間有一條碎石子鋪成的甬道,其余的地方種著果樹和花。秋天的時候他種了一院的菊花,有早開的已經(jīng)凋落了,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地飛滿了整個院子,鋪滿了花叢中的那條石子甬道。更多的菊花在一夜之間悄悄開放,花香在陽光里發(fā)酵,聞起來有些陌生。

我說,我很多年都記得那條石子甬道,因為我親眼見過那條甬道是怎么鋪成的。他一個人在河邊天天撈河卵石,一網(wǎng)兜一網(wǎng)兜地背回去,在院子里曬干,然后母女三個就坐在院門口的大石板上,用鐵錘把那些卵石一塊塊敲碎,你知道嗎?是一塊塊敲碎的,每個黃昏我都能看到他的兩個傻女兒舉著笨重的鐵錘敲那些卵石,她們敲地很認(rèn)真。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曉诿總€黃昏里都響徹整個村莊。后來他就用這些碎石子一點一點地鋪了那條甬道。在兩邊種上了菊花。這是他用盡全力為母女三人準(zhǔn)備的遮風(fēng)避雨的房子。他愛她們。因為他常年在油漆上給人畫畫,常年和油漆打交道,四十多歲的時候他就得淋巴癌死了。他的兩個傻女兒都很快嫁了人,出嫁的時候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七歲。

我說,我們家的幾代人里都有人會畫畫。

我突然停住,再不想往下說了,我意識到我在做什么,我其實是在虛弱地告訴他,我的整個家族里都具備著這種藝術(shù)基因,這一切到了我身上只不過是遺傳。很多年里我確實是這樣去想的,我愛我那些貧窮卑微的親人們,我親眼見過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可是當(dāng)我把這一切當(dāng)成故事講給別人聽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這些變成了一種狹隘的賣弄。原來我最早就在擔(dān)心被他看不起。我怕了,這么多年里我早就怕了。我其實知道別人在想什么,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連謀生都解決不了的孩子想學(xué)藝術(shù)?我想,也只有一個從小村莊里出來的女孩子才會這樣吧,把自己身上那僅有的一點點優(yōu)勢無限夸大,無限珍惜。想讓這一點點可以與整個世界抗衡??墒?,這一切又怎么可能。

此后的每個下午在上完兩節(jié)課之后,我就從西門出去,畫兩個小時的手繪畫。有時候在中式的衣服上,有時候在長裙上,在手提包上,甚至在圍巾、手帕上。圖案都是些固定的圖案,有的是彩色的,有的干脆就是在白色絲綢上用毛筆畫幾枝墨竹。我趴在桌上畫,桌子上方掛著一盞燈,罩著蛋青色的竹燈罩。燈光落在雪白的絲綢上便像落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有時候有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亟Y(jié)伴進(jìn)來都要圍過來看一會,看的時候,男男女女都是屏息靜氣的,連走路都是輕輕的,像生怕打擾了我。我不抬頭看那些圍觀的學(xué)生,卻分明感到了他們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臉上,手上。目光里帶著些好奇和友善的暖意,我便有些細(xì)細(xì)的喜悅,在身體里一個不知名的角落里流動著。我喜歡這一切,好像我多年來想要的東西都在這里找到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