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情如湯(8)

翡冷翠 作者:鄭喬尹


她坐著,瓦楞間的雨水還沒有滴盡,沉沉的聲音響在耳邊。天邊的那彎月越來越明晰,等再暗一點兒,這座城就會掌上千盞明燈,柔情迤邐地邀請世人看盡這一夜花火。

亂云低薄暮,一顆星升起在窗格間。冷雨不再敲窗,晚霞緩慢流金,哪里的黃昏都是一樣的慵懶旖旎。霞光返照,照得玻璃如金黃琉璃。柳碧瑤記得,在很多年前,柳家村的傍晚也是這樣子的。

在村頭玩泥巴,弄得滿頭滿身的泥,娘不打不罵,拉著她進屋換了套干凈的衣服。娘剛為她換好了一只襪子,有人在門外喊潘惠英,娘出去了,另一只就讓她自己套上。無論柳碧瑤怎么穿,自己套上的那只襪子就是沒有溫熱的觸感。那是娘手上的余溫。記憶里只剩下這絲敏感的觸覺,時時翻起那早已模糊的影像。

姐姐秀丫從外面進來,挪了條凳子坐下,低著頭一聲不吭地扒拉起了海碗里的白飯。她的辮子長長的,垂到腰下。

似乎自己剛剛出生,姐姐就和她開始了漫長的疏遠歷程。再長大點兒,有了回憶時,柳碧瑤就只記得姐姐那抹瘦得令人擔憂的身影,還有她那雙時時刻刻透著驚懼的眼睛。

傍晚的炊煙裊裊,娘在喊:“秀丫——”

林靜影歇斯底里地說:“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我恨他們!”

近十年了,如果娘還活著,或許早見面了。她怎么沒想到呢?本來就模糊的視線被新至的情緒撥弄得更加恍惚迷離,柳碧瑤的心思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細膩過。痛快地哭過后,全身每個毛孔都舒張著承載情感負荷的熱度,人安靜下來,只有冷嗝微微刺痛胸腔。

傍晚昏蒙的情調渲染了明白無誤的滄桑和傷感。秀丫,人家現在叫林靜影,林秋生老爺的寶貝女兒。

阿瞞轟天雷似的敲門聲停了,叭叭叭的腳步聲走向樓梯。他實沉的腦袋永遠轉不過彎來,柳碧瑤根本沒上門閂。一陣靜默后,篤篤篤的三聲叩門聲,門把旋開,清風撲入房內,進來的是段睿。

閣樓里有些悶熱,段睿微微皺了一下眉。柳碧瑤靜靜地坐在窗前,留給他一個緘默的逆光背影。段睿能猜得出此時柳碧瑤的表情,定是雷雨過后的溝壑縱橫,落花殘葉沉浮不定。他顧及她的面子,沒有轉到柳碧瑤面前去仔細觀看她那張傷心的臉,只是在床邊坐下,心想該說些什么。

段睿坐下,能看到她的側臉,忽然柳碧瑤就轉過頭去,拿后腦勺對著他。段睿笑笑,伸出手指,勾起床上的小包袱,故作隨意地問:“就打算這么走了嗎?”

聽聲音才知道進來的是誰。柳碧瑤擦去眼淚,動作快速而輕柔,她不能揉眼睛,怕第二天起床的時候雙眼腫得像桃子。

半晌也沒等到回答,段睿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到這閣樓里來,是出于可憐她,還是出于她是自己女友林靜影的親妹妹?想到林靜影,段睿有些落寞,他枕臂躺下,旋著小包裹玩兒。

房里漸漸地暗下來,疏朗的光華逐漸凝聚在懸在空際的那輪孤月上。江輪的鳴笛聲長長地拉響,段家門口的煤油街燈亮了。

段睿想著林靜影,心一點兒一點兒地沉下去,他把小包裹放好,油腔滑調地說著,嘲弄的口氣,更像是對自己郁悶心情的宣泄,“你想走,沒那么容易。你是尤嫂花了錢從薦頭店買回來的……”

這句不合時宜的話像把帶了尖鉤的刀子,重新剜開了柳碧瑤剛剛愈合的傷痛。柳碧瑤突然哇的一聲哭了,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得渾身亂顫,聲嘶力竭,毫無顧慮地讓淚水宣示她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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