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秀丫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了。她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房間里的任何一個人,又像是怕挨爹的打罵,把熱水擱在床邊的木桌上后,無聲無息地低頭站在旁邊。
柳保把柳碧瑤推到秀丫的身邊,說:“把妹妹的臉洗洗!”同時又非常不好意思地笑著對女子和其娘姨說道,“孩子貪睡,早上起得晚,連臉都沒來得及洗,見諒見諒。”
秀丫擰了把濕漉的方巾,輕柔地替柳碧瑤擦著臉。兩姐妹的個子差不多,衣裳單薄的秀丫看上去更瘦小些,她替妹妹拭凈了臉,又恐懼地抬頭看了柳保一眼,等待著她爹的下個命令。秀丫下巴消瘦,那雙大眼睛越發(fā)水靈,或許是懼意,抬眼的瞬間眼波猶似含淚流轉,唇下的那點黑痣可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這丫頭??!”娘姨瞅著秀丫,滿心歡喜,“看模樣也安靜?!?/p>
女子也帶著笑容看著秀丫。
阿良看出了點兒苗頭,他用左肘捅了下柳保,趕緊接過話,“這是我的大侄女,對妹妹照顧得很。人乖巧又安靜,一天到晚沒幾句話,從沒惹過事,很聽話。”
“多大了?”
“大不了多少,就比小丫頭大了一歲半。”
“這倒勿要緊,太太就喜歡半大的丫頭,好養(yǎng)。關鍵是性子?!蹦镆踢@么說著,向秀丫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秀丫看到爹的眼色,乖乖地走過去。娘姨捏了捏秀丫的身板,嘖了聲,“就是這身子瘦了些……”
阿良依舊滿面笑容,“鄉(xiāng)下沒什么吃的東西,長得是比城里的孩子小了些?!?/p>
柳保識得這話的含義,也跟著說:“大丫頭長得是小了些,可從小到大沒得過什么病,身子結實得很?!?/p>
秀丫垂著腦袋,女子月白色的鞋子對照著她家土夯的地面,莫名惹目地吸引著她。旗袍是漂亮的,貂裘更美,如果女子過來牽起她的手,秀丫就會跟著她走。
柳碧瑤懵懂地聽著大人們之間半掩半探的對話,當女子點頭示意,姐姐跟著娘姨出了房間,再出了院門,爹和阿良回頭雙眼發(fā)亮地盯著壘在桌上的一摞銀元,她似乎懂了,姐姐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紙從此不認親的字據(jù),柳保畫了押。阿良拍著胸脯向那女子擔保,“我阿良作證,從現(xiàn)在起,秀丫就是太太的女兒了,跟柳家毫無關系!”這句話還讓他得到了一個鼓鼓的喜封。
柳碧瑤跑到院門口,看著貂裘女子搖曳生姿地上了停在田邊的一輛洋車。姐姐也在里面,她是不是真的不回來了?隔壁家的黃狗聽到生人動靜,前爪搭在籬笆上,卷翹著尾巴大聲地吠叫了幾下。柳碧瑤含著手指,眼巴巴地瞅著洋車吐出一股濃烈的黑煙,顛顛簸簸地消失在村口。
臘冬的河面沉靜得能聽到水波輕翻的聲音。河流穿過石板街道,幾座石橋連著兩岸的人家,縈繞的濕氣浸潤著臨水的石塊。長燈籠垂落粉墻黛瓦,觸在水面籠起的微茫煙波里,水跡重疊的紅光與鋪落水面的橙黃晚霞相互交融,盈盈醉人。
潘惠英失神地站在河邊,晚風吹散了她凌亂的鬢發(fā),呆滯的眼神衍生著某種程度的歇斯底里。粼粼水面似碎金鋪灑,亮晃晃令人心緒不寧。河岸鮮有人跡,她又像在等著什么,也許是等到日頭滾落到西邊的竹林,被竹葉剪碎的陽光點點消散后,她就一頭栽進通黑的河里,了卻這暗無天日的掙扎。
柳碧瑤爬過后院低矮的土墻,雙腿使勁一伸,就落到了院外。新衣裳已經被泥土弄得灰漬斑斑,不過她管不了這么多了,她要去找娘。娘剛才和爹吵了一架,驚得街坊四鄰都過來探頭探腦地看熱鬧。柳碧瑤從沒見過娘發(fā)這么大的火,這次倒是換了爹退縮著蹲在門口不說話。娘看上去很傷心,她有點兒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