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太陽已經(jīng)暖和,天鑒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是一片尷尬的笑?!拔疫@……能行嗎?”一股風(fēng)卻無根生起,收攏了枯葉旋轉(zhuǎn)遠(yuǎn)去,汩汩的流沙便埋沒了一雙深面起跟的皂靴。天鑒的笑越發(fā)硬了,又說一句:“我能行嗎?”
被風(fēng)吹得趔趄倒地的同伙,一個俊臉的小匪,正靠了系著毛驢的那株野桃。好勁的風(fēng)呀,桃樹騰然黑瘦,活活的流水里花瓣混合了已浸潤開來的血團,如霞云行天。小匪為從未見過的奇艷發(fā)呆,聽了天鑒的問話,呸呸嘴里的飛沙,突然跪下來,一臉嚴(yán)肅莊重了:“老爺,你行的!怎么不行呢?誰敢懷疑你不是知縣呢?!”
天鑒看著跪倒在腳下的同伙,那一聲“老爺”,陡然振作了人生的尊嚴(yán),頭一點動,像兩把鐵鏟似的帽翅忽閃起來,頓時感到整個身子都要往上升。哎呀,天鑒幾乎要長嘯起來了,這官服在身真的從此就是老爺了嗎?河的上游,那莽莽蒼蒼的山巒之中真的有一個竺陽城,百姓引頸翹望的新一任的知縣老爺就是我了嗎?天鑒抓起一把沙來,開始搓退著手上凝滯的血斑??粗》?,俊白的還帶著稚氣的臉面布滿了真誠,但頭頂?shù)奶栠€紅,河對岸的狼還在坐著,沉沉的河面上雖恢復(fù)了平靜,沒有了那主仆二人的尸體。惟有一截斷殘的蘆葦很高地跌了一下,倏忽消失,而咬噬過了那崖根的水波把吐出的泡沫一層一層涌到這邊沙灘來了,直到腳下。天鑒用腳去踩踏,泡沫遂即破滅,沒有啪啪的聲響,卻無聲無息地空寂。不知怎么,那一層無可名狀的疚痛又一次掠上心頭了。這樣的疚痛天鑒是從來沒有過的。落草為寇,呼嘯山林,殺過多少人,甚至砍滾腦袋了還撬開嘴巴要敲下一顆鑲了金的牙,天鑒吃飯睡覺依然心平氣和,而現(xiàn)在卻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這份冠履的主人。天鑒的目光漸漸地退了色彩,還是摘下來箍得頭皮發(fā)麻的硬殼帽子,把鬢發(fā)已挽得緊緊的那個角兒又解散了。
“大哥!”俊臉的小匪嘆著氣,“你真的不去了?”
天鑒搖著頭,脫下官服,纏了原本的素帶包巾,將散在地上的碎銀一把一把往懷里裝,說:“兄弟,你搬那一塊石板過來,蘸血寫上‘天鑒殺了竺陽令!’免得竺陽百姓苦等?!?/p>
小匪沒有動,天鑒就去搬那石板,后襟恰掛在一樁毛柳根茬上,他搬了石板要走,走不動?!靶值?,是屈死鬼要作祟了!呸呸,天鑒是不該殺你的,可你為何要是縣令呢?天鑒拿這些銀子是要給你刻個本身造座墳的,你還不饒嗎?兄弟,你也唾一口吧,朝天唾唾,這死鬼就不糾纏了!”一用勁,欻拉一聲,半個后襟留在毛柳根茬上,天鑒連人帶石板窩在淺水沙里。
“大哥……”小匪又一次嘆氣了。
天鑒回過頭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掛著破布的毛柳根茬,卻還是說:“真是死鬼作祟哩!你瞧瞧那狼還在臥著,這惡物一定鬼魂附體了,它什么都看見了,什么都知道的?!?/p>
這是一條向西倒流的河。當(dāng)他們得手的時候,一舉頭就發(fā)現(xiàn)了河的對岸有一只狼。狼毛純白,一動不動地朝這邊看著。天鑒擔(dān)心狼會泅水撲過來,提了板刀準(zhǔn)備著,但狼沒有過來。而他們大聲吶喊,甩石頭擲打過去,狼并未懼怕離去。隔著一條河,兩廂無礙,小匪已經(jīng)忘卻狼的存在了,聽了天鑒的提起,他也懶得去看,只想要給天鑒說話。
小匪說:“大哥,人罵咱是土匪強盜,你也覺得做那官人不配嗎?”
天鑒說:“不是。”
小匪說:“大哥,你是覺得咱野慣了的人不會治理嗎?”
天鑒說:“不是?!?/p>
小匪說:“大哥,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官服已經(jīng)穿上了,為什么就不去做呢?為匪為盜快活是快活,可哪里有人的光明正大?咱是殺了那一主一仆,殺了人為的是從此不再殺人,咱改邪歸正也不行嗎?!”
天鑒的后背明顯地痙攣了,要擰過頭來,卻沒有擰過來,還是盯著河對岸的那只狼。小匪終于垂下眼皮,目光落在了插在沙中的那柄板刀上,刀上的血并沒有凝固,有一注正沿了刃口黏膩膩如蚯蚓往下蠕移,他的眼中已有兩顆淚出來了。
小匪說:“我知道了,大哥!你是擔(dān)心這件事有一日會敗露嗎?!”
天鑒回過身來,盯住了小匪。
小匪說:“兄弟比你年幼,知人閱世不多,可兄弟知道在這個塵世上惟有當(dāng)官才能活出你想活的人來!大哥你有這個能耐,大哥就應(yīng)該去。今天這宗事,天地知道天地不言;鬼魂猙獰鬼魂說不了人語;說話的只有你我。你到了縣衙只要不醉酒,沒有可擔(dān)心的。兄弟這一條命十五歲起被你撿起,雖然有口,也會給你守口如瓶,保你成功的!”說畢,一把抓了板刀,就那么跪著,猛地把頸抹了。
天鑒急撲過來,一顆頭已骨碌碌滾在沙窩,那半截身子還在跪著。
一切都發(fā)生得突如其來,頭腦已經(jīng)昏然的天鑒剎那間被驚呆了,趴在沙灘上,如木如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今日的中午,當(dāng)他們躲在草叢里眼看著太陽已經(jīng)老高,還沒有一個行人經(jīng)過,兩人就煩得大罵起來,發(fā)狠今日要是得手,一定要到山下的鎮(zhèn)上啃他一個熟豬頭,喝個爛醉,睡一大覺起來了再往州城的局子中去。這個兄弟,甚至還提到去煙花樓,要補償這半日的難熬罪過。偏這時,獵物出現(xiàn)了,一看見毛驢后的人挑了沉甸甸的擔(dān)子,兄弟就跳將出去,橫刀斷路。誰能想到來的竟是竺陽縣令,且晃了官帽以勢震嚇,痛罵土匪強盜膽大妄為。
不晃那官帽還罷,晃了官帽兩人心里都陡地閃動了。兄弟笑道:“大哥,這縣令好威風(fēng),咱搶他干甚?竺陽縣是新設(shè)的邊遠(yuǎn)小縣,你何不充了他走馬上任?!”原本是不殺人的,得些財物便了。既然如此,就立逼著縣令通告名姓年齡、籍貫身世,一刀戳了。而到了現(xiàn)在,兄弟也死了,多么好的兄弟!十五歲與他天鑒同伙,逛野山、入荒林、風(fēng)高月黑打家劫舍、身手捷快的兄弟,就從此再沒有了嗎?入局中呼紅叫綠的賭擲兄弟呢?串巢窩、闖勾欄、插科打諢的兄弟呢?天鑒要做官,才一要做,就得死了那主仆二人,還要死一個兄弟嗎?
但天鑒到了這步田地,不得不堅定著自己,去做官了。
天鑒站起來,再一次穿上了官服,寬大而沉重的繡著團龍的長衣,使他只能聳了肩,竭力把身子挺直同時感覺到胳膊和腿僵硬麻木,腦子也疑疑惑惑:從此就是官人嗎?從此踏上仕途這又會是怎樣的一條路呢?天鑒突然膝蓋發(fā)軟,一下子坐在了沙灘上。坐下來,一切都安靜了,他輕輕地捧起了兄弟的頭顱,兄弟的眼睛還在睜著看他。天鑒用手淋水,輕輕地洗起頭顱上的血跡,一粒一粒掏凈著頭顱的口里鼻里耳里的沙子。當(dāng)他把干干凈凈的頭顱和那截身子放進河里的時候,他看見河的對岸,那只毛色純白的狼站起來,慢慢地走了。
“兄弟,兄弟……”
天鑒抓起板刀,重重地拋進河中去了。他在沙灘上磕下了三個響頭,一個響頭給他忠誠的兄弟,兩個給了那一主一仆。隨后,一步步走近野桃樹,解下了毛驢的韁繩,同時也折下了一根桃枝。桃枝可以驅(qū)趕邪氣,他揮舞著,也驅(qū)趕著心里的卑微和膽怯。
離開了白沙黑石的西流河灘,天鑒真正是新上任的竺陽令了。翌日午時到了城南十里,早有縣丞、觀察、吏目、巡檢及一幫地方豪紳在那里等候了三日。當(dāng)下官轎接了,前面是“肅靜”、“回避”兩面宣牌,兩邊是數(shù)十人齊搖鈴杵。日落云生,入了城門,進了衙內(nèi)。接連三天三夜宴席、揖拜和絡(luò)繹不絕地送禮恭賀。天鑒想,這套官服在身,果然沒人敢懷疑我的來路,一顆惶恐之心安妥,手也有地方放了,腳也有地方放了,便將塞得滿了一個小屋的老酒陳醋、絲綢布帛、古董字畫以及山貨土產(chǎn),一凈兒賞了衙內(nèi)大小公干,贏得上下叫好,一片歡呼。
一日,天鑒起得特早。天鑒是沒有貪睡的習(xí)慣的。知縣的臥床是棕絲編織,天鑒睡得腰疼,尤其那團花枕頭枕著太熱,第三日就撿了一頁磚來享用,眼里才退了紅絲。街上的巡更敲了第四遍木梆,他便醒了,醒來迷糊中以為還在山神廟的香案下,伸腳就蹬他的兄弟,蹬空了,方清白事體,無聲地笑了。環(huán)顧著偌大房間,明了那一塊泛著白光的方塊是紙糊的窗戶,卻又覺得那是臥著的白狼模樣,立即翻身坐起,點了燈檠,看著掛在胸前的桃木棒槌將心慢慢靜定。這樣的幻覺,天鑒已有幾次了,總感到那只白狼在看著他,他只有將那根桃枝削成小小的棒槌戴在衣內(nèi)的胸前,甚或在衙堂上也時不時按按胸衣。正是這種幻覺的產(chǎn)生,天鑒越發(fā)不敢貪睡,披衣起來要看公文典章。棄邪了歸正,有心立身立德,做一番政績,熟悉官場事務(wù),掌握仕途行情,成了他火急火燎之事。但天鑒字識得不多,看那些公文典章不到一個時辰就要分神,視滿紙上螞蟻爬動,罵一聲娘的,便獨自踅出后院,走到衙門口外去了。
竺陽城實在不能算城,沒有護城河溝,也沒有城門箭樓,一圈灌了米漿板筑而起的土墻圍了,便是城里城外之分。四面是山的一個甕底所在,僅一條橫著的瘦街。那日坐轎過來,街道恰恰通過轎子,歡迎的百姓全擠在了木板門面房的石條階上,或者門道窗口。最使天鑒不解的是城區(qū)竟在南山坡根,縣衙大門端戳而出,兩邊砌了低矮土墻,一溜斜坡直到西流河邊,使街道莫名其妙地拐一個“幾”字。天下衙門朝南開,竺陽衙門卻朝北開,怪不得第一任知縣不到期限患一身癩瘡走了,第二任竟是他天鑒輕而易舉得來。天鑒一面感嘆著奇異,一面卻也慶幸不已了。
天鑒站在衙門口,那門前的漫坡高出整個街面,就一眼遠(yuǎn)眺到街的東西盡頭了。此時街上的霧已經(jīng)彌漫,能看得見從東頭的那座石拱的小橋上灰白色的東西如潮頭一般卷過來,立時整個街房就下半截虛無縹緲,如天上仙閣。那霧還在溜,天鑒就在霧里了。他響響地打個噴嚏,看不見前邊三只兩只游動的走狗。這霧是哪兒來的呢?是西流河上生發(fā)的,還是城后鬼子谷生發(fā)了從小拱橋下的暗洞來的?反正天鑒上任了十天,十天里天天在黎明時起霧,霧要籠罩一個白天。天鑒問過那個跛腿的衙役,衙役說:“這霧好?。 痹趺磦€好法?衙役說:“老爺您一上任,竺陽人丁要旺哩!”說完倒有些臉紅。再問,才知道這一帶百姓有一種慣有的見識,每有濃霧整日不散,或是雨水連綿,便認(rèn)做是天地發(fā)生戀情交合了。這個時候,活人就效仿天地,性欲發(fā)作,房事頻繁,要借了天地選擇的吉日生孕,傳宗接代。
天鑒聽罷就笑了,笑過之后卻長長一聲浩嘆。在這大霧彌漫的天日里,竺陽縣的人都浸淫于情愛之中,而一個堂堂的知縣老爺,卻獨身一人在那偌大的房間冷清了。天鑒當(dāng)然不能說他沒有家小,他以鹽希運的名分到了竺陽,在江南的那個水鄉(xiāng)里,仍是有一個新婚不久的嬌妻的。天鑒也就在那一日中午書了一封告訴已到任的家信,并親手交給跛腿衙役讓他送郵差捎回故里。那跛腿衙役還說了一句:“老爺也想婦人了!”
天鑒看了一陣,霧濃得扯不開,不禁百無聊賴,要待回轉(zhuǎn),忽隱隱有人說話,那聲音就在近旁,是一個男人在叫:“王娘,你能走得快些嗎?”有女人就說:“走不快的,腳纏得這么小,你又不肯牽了驢子坐?!蹦械恼f:“我哪里有驢子?有驢子就能換個老婆的,也不會求著你了?!迸恼f:“那你背著我?!蹦械牟谎哉Z了,有幾步腳響,復(fù)又腳步響過去,說:“這使不得的?!迸木透窀裥Γ骸拔抑滥悴桓业?!”天鑒想,這是一對什么人,頭明搭早地在這里說浪話,莫非天霧之日,不三不四的男女淫情泛濫,在外野合了趁天未亮偷回不成?拿眼就往街上看,看不見人影在哪里,一低頭,恰三步之外,那東邊頹敗矮墻的殘缺處,探著了一張明艷的粉臉。天鑒冷丁一怔,身子不覺地?fù)u晃了。在天鑒的感覺里,這女人是從矮墻那邊行走,稍不經(jīng)意地在殘缺處一探頭,看見了他,也看見了他在看她,一臉羞赧,忙縮了頭去急跑的。但天鑒再一次看時,女人竟沒有縮頭,倒吟吟地沖他一個笑了。
天鑒生長這般大,沒有真正接近過一個女人。落草為寇的歲月里,他最企盼有一日在荒山野嶺遇見一個女人。但一次掀翻了一頂小轎,滿以為可以掠得金銀財寶,一提那一團絲綢,里邊竟?jié)L出一個粉黛來。那粉黛并沒有嚇得昏死,也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兩只杏眼光光地盯著天鑒,天鑒就無措了。他不知怎么受不了那眼光,抽身就跑,連到手的財物也全丟脫??∧樀男值苣菚r就戲謔過他:“大哥究竟是要招安的!”
現(xiàn)在的天鑒不是招安,而是主動入了官場,是赫赫的一縣之長了,見女人不免還是發(fā)窘。天鑒咳嗽了一下,穩(wěn)了心,第一回盯住了女人。
天鑒說:“你……”
天鑒沒說下去。該怎么說呢?說:那荒草地里的露水打濕了鞋嗎?也打濕了褲帶嗎?光油油的頭是在城外抹了唾沫重梳的吧?還插了一朵花兒,霧這么大還要給誰看呢?又是隨手扯了哪家籬笆上的薔薇呢?這些天鑒說不出口,但在天鑒的眼里,竺陽縣的風(fēng)俗當(dāng)然不能說不對,要禁止,而天霧天雨之日是夫婦做愛良日,難道也允許無序淫亂嗎?知縣的職責(zé)第一便是教化百姓,宣朝廷之德化以移風(fēng)易俗,孝子節(jié)婦當(dāng)以表彰,傷風(fēng)敗俗則要革面洗心??!可女人卻說:“你是知縣老爺嗎?”
一句話倒將天鑒噎住了,傻眼看著女人雙手攀了殘缺處要讓身子更高出些,上墻太糟,攀了幾攀沒攀上來。
女人說:“你就是知縣老爺!那日進城我看見過你的,有一個火繩扔到你身上,嚇了你一跳的,那就是我,我認(rèn)識你了!”
是有這么回事。天鑒的轎才進城,正好是山的窄道,沒有房舍,百姓一層一層擠坐在山坡的塄坎上看熱鬧。天鑒揭了轎簾往上一瞧,瞧著的全是腳,就覺得這城不像個城,而這里的百姓令他喜愛了。剛到了有門面房的街口,一個女的在人窩里擠,擠出來了,一手舉了大紅爆竹在半空,一手提了火繩往捻子上點,身子就后仰如弓,渾身顫顫地幾次點不著,好容易點燃了,四旁人喊:“往天上甩!”女的甩出去的竟是火繩,繩落在知縣老爺?shù)纳砩?,爆竹在女的手里爆響了。如果這女人真是放爆竹的女的,天鑒心里生了可憐。但是,一個婦道人家,既然知道面前的是知縣老爺,敢這么露臉兒直問,天鑒倒覺得深山野溝的竺陽女子不如山外女人有禮教的。
“你不認(rèn)得我了?”女人見天鑒沒有反應(yīng),似乎有些失望,“老爺怎么還能記得我呢?”又一陣腳步聲,那男人的聲音又在問了:“王娘,你在和誰說話?”女人仄頭招手道:“快來,快來,是知縣老爺!”殘缺口果然冒出一個光腦袋,一瞧見天鑒,撲通一下便沒有了。女人說:“隔著墻,你給老爺磕頭還是給墻根磕頭?!”就格格爆笑。
天鑒說:“放肆!”
笑聲禁了,男人和女人的頭都瓷在殘缺口。這是兩個美丑分明的頭臉,女人怎么就鐘情于這樣的男人呢?天鑒唬了臉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一男一女夜不歸宿干什么去了!”
“回稟老爺,”男人再跪下去,跪下去了看不見老爺復(fù)又站起,“我們不是強盜偷賊,霧這么大的,也不敢有茍且之事。小民叫疙瘩,這女子叫王娘,以前只是認(rèn)識并未往來。今日是老娘過世三年祭日,我對不起老娘,一直窮得沒能娶下老婆,為了讓老娘在天之靈安妥,也為了過三年祭日像個祭奠的樣子,我十個銅板請了王娘來裝扮我的老婆去家哭靈,沒想就遇著老爺了?!?/p>
天鑒問女人:“真有這事?”
女人說:“可不,我什么都干過,替人哭靈還是第一回的?!迸耸峙e起來,果然拿著一套孝衣孝帽,再說,“不是人家老婆卻去裝扮老婆,老爺要看我不是良家婦女了!”
天鑒在寒霧里幾乎要叫起來了,他震驚在這么個地方竟會有這么個孝子,而這樣的孝子卻苦于貧窮娶不下個老婆,作為一縣之長應(yīng)該面無顏色??伤扈b,倒想到的是茍且之事!天鑒檢點自己,明白了如此錯怪了這男女,全是霧天霧地的天日里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妒意的結(jié)果。于是臉上活泛開來,放柔了聲音對女人說:“你被請去哭靈,昨日晚上就應(yīng)該去哭一場的?!迸苏f:“我當(dāng)然哭過了,可我總不是他的老婆,哭罷了就睡在他的炕上嗎?”天鑒說:“今早要去,既是哭靈,就不要嘻嘻哈哈。搽脂抹粉的像個哭靈的嗎?”女人說:“知縣老爺還管這些?我哪里搽脂抹粉了?!”男人說:“回稟老爺,王娘天生的這好顏色。”天鑒叫道:活該的天生麗質(zhì)!但這叫聲沒出口,長長地噓氣了:“你能替人哭靈是好,可怎么就肯為人去做替身哭靈呢?”女人說:“不瞞老爺,我賣笑也賣哭,只要誰肯出錢呀!”天鑒問道:“你是誰家女子或誰家婦人?為何干這些營生?”女人說:“我誰家的也不是,不賣笑賣哭,竺陽城就不讓我進了!說出來老爺和這位疙瘩相公不要罵我,我在靈堂上哭得傷心,一是同情疙瘩相公,也要對得起十分銅板,二便是借了他家的靈堂哭我的恓惶,誰讓我就是下河人呢?!”天鑒不解了:“下河人?”男人說:“回稟老爺,老爺才來乍到自然不知曉個中原因,情況是這樣的?!蹦腥舜执种v了一遍,天鑒才知道下河人是指從湖南方向逃難來的客戶,這些客戶很多,與土著人鬧不到一處。竺陽劃為縣后,雙方矛盾尤為尖銳,鬧出許多械斗傷亡事故。首任知縣當(dāng)然維護土著人利益,也視下河人野蠻粗橫,非賊即盜,就說了:凡下河人不得在平川、城鎮(zhèn)落籍居住。男人就勸女人道:“王娘你不要嫉恨城里人,這是前老爺說過的。”天鑒聽罷,罵了一句:“胡說!”男人趕忙沒了身子又跪下去,在墻根那邊說:“小人是胡說!”女人拿眼看著天鑒,手在下邊拉男人:“老爺不是說你胡說?!碧扈b當(dāng)然不是罵這男人胡說,可在這男女面前能說是在罵前任知縣在胡說嗎?天鑒也意識到剛才自己是怎樣的一臉兇惡,萬不該在平民百姓面前粗聲叫罵,但他無法控制久已養(yǎng)成的隨意脾性,便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扭身要走了。
已經(jīng)走回了三步,女人卻又在說:“老爺,你姓鹽嗎?”天鑒姓韓,冒的是姓鹽的知縣,天鑒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鹽知縣了。女人又是一句:“你真是鹽老爺嗎?”天鑒心里咯噔了,莫非這女人瞧著他剛才的兇惡,看出破綻來了?立定腳跟回視看。女人說:“人人都在傳說省巡撫大人夜里做夢,夢見皇帝駕到時大廳的西南角塌下來,正在發(fā)急,忽有一摞鹽包抵住,醒來思想西南角正是竺陽方向,就四下尋找姓鹽的人去任縣令。老爺這可是真的?”天鑒第一次聽說這事,原來自己來歷不凡,既然民間如此傳說,可真是要好好干一番政績出來。但是,自己哪里就是姓鹽的呢?天鑒沒有回話是與不是,嘿嘿一個發(fā)笑,轉(zhuǎn)身進了衙門,聽見那女人還在說:“老爺,老爺……”男人說:“王娘尖舌厲嘴,你還要說什么呀?”女人說:“老爺了不得的,我以為老爺年紀(jì)多大的,今日看得清,老爺好年輕,還沒個長胡子……”話突然沒有,遂聽見男人說:“你咬我的手?!”
天鑒回坐在衙里,自然又是接受了幾戶富裕人家送來的米酒、麝香、蜂蜜,天鑒就吩咐門禁,任何人再來恭賀一律不得入內(nèi),到任十?dāng)?shù)天了,哪有沒完沒了地恭賀?“他真有錢,落下名來,我……”天鑒對著跛腳衙役說了一半,揮揮手不說了。天鑒想,當(dāng)年需要錢財?shù)臅r候誰肯給我送過?今日這般輪番送禮,這么有錢的,哪一夜里我天鑒去顯顯手段,看你還來送不送?!天鑒想到得意處,身子一躍,雙腳飄然落在高高的臺階之上,只驚得跛腿衙役直吐舌頭。于是,一般公干小人都以為老爺進士出身,又是巡撫大人薦舉擢用,堂堂正正的官人,哪里像前任老爺捐納保官,來竺陽做官生意賺錢的。每每見天鑒與縣丞、巡檢、觀察在衙內(nèi)后花園的石桌上吃茶,便都垂手遠(yuǎn)遠(yuǎn)立著。第一遍茶有土味,通常就地潑了,沖飲第二遍的,天鑒就招呼衙役來喝,衙役沒有不受寵若驚飛快跑來??h丞、巡檢、觀察就訓(xùn)斥衙役:接老爺賞茶為什么走沒走相?衣衫不整又成何體統(tǒng)?天鑒卻說他見不得斯斯文文人,還要問問他們所知的竺陽各村社的事情,末了便對同僚說:“你們聽聽!”
衙役不知道大人物在議論何事,喝了茶,回了話,就回避到一旁,天鑒又和縣丞他們論說起來。天鑒已經(jīng)好幾次在提說關(guān)于下河人不得入川進城落戶安居之事,便有意要加以廢除??h丞、巡檢都搖頭了,認(rèn)為土著人和下河人矛盾由來已久,竺陽縣雖是新設(shè)小縣,但與別的縣情形不同,地方要沖,事務(wù)繁重,民情疲頑。若分縣為簡缺、中缺、要缺、最要缺四等,竺陽縣則是最要缺,要不老爺養(yǎng)廉銀為一千六百兩,比別的縣多了五百兩?竺陽縣內(nèi)的下河人多是逃犯和赤貧難民,又極結(jié)伙抱團,生性強悍,壞了許多世風(fēng)。既然前任知縣有了禁令,要更改不太好吧。天鑒似覺為難起來,腦子里卻總閃現(xiàn)王娘的影子。下河人民性刁野,或許是這樣,王娘不就比一般女子大膽嗎?但之所以如此,也是環(huán)境所致。一個如花似玉的明艷女子,應(yīng)該是足不出屋的富貴雌兒,金屋要藏的嬌,而落到賣笑賣哭,天鑒豈能不同情?天鑒也是匪盜出身,是他天鑒天生就要殺人越貨嗎?他申述他的道理:如果竺陽縣的深山老林里沒有這些下河人也就罷了,既然有,硬是不讓他們到川道城鎮(zhèn),與土著人的矛盾就消除了嗎?深山老林環(huán)境險惡,他們要活下去,必然攔路搶劫或干別的事體,與土著人矛盾只能加深,社會就越發(fā)不得安寧。況且竺陽之境,土著人如此稀少,又都近親結(jié)婚,隨處可見癡傻侏儒,禁止與下河人通婚,久而久之,土著人就別想開荒墾田了。竺陽縣現(xiàn)在不是禁令所能治好的,而是要大量移民。這些下河人被趕到深山老林,他們能生活在那里,沒有勤勞是難以活命的,可見并不都是游手好閑的痞子,譬如那個替人哭喪的……天鑒說到這里,瞧見縣丞、巡檢、觀察的臉上都驚訝起來,就不說了。
巡檢說:“大人見到那王娘了?”
天鑒說:“那日在衙門口聽見哭聲,感嘆這般傷情的,問時,衙役說那不是真老婆,是雇來哭靈的。”
巡檢說:“我還以為老爺才到?jīng)]幾天,那沒皮沒臉的娘兒倒來尋老爺了!”
話說得難聽,縣丞便扯巡檢的衣襟。天鑒看見了,不做理會,依然笑著說:“她怎個沒皮沒臉了?”
巡檢說:“不是人家的老婆倒以老婆的名分去哭靈,這合婦道嗎?竺陽如果是州城,這娘兒不得是煙花樓上的!”
天鑒說:“那家男子人窮娶不下老婆,雇人哭靈這是孝舉,王娘能顧及孝子有什么錯呢?”
縣丞說:“沒錯沒錯。那娘兒長得體面這么干只讓人可惜的。”
天鑒說:“那還不是禁令害的?!”
巡檢只低了頭玩口袋掏出的那枚銅錢,聽了天鑒的話,又不能發(fā)作,擰脖子看天?!斑B個鳥兒都沒有?”花園左邊的丁香樹上一只野鴿子落下了,叫:“咕咕!”巡檢一揚手?jǐn)S錢過去,沒有打中,野鴿子也沒驚著。
縣丞遂看天鑒的臉色,天鑒站起來了,天鑒又坐下,開始笑。
縣丞說:“今日天氣真熱……要下雨了,咕咕鳥也飛來了?!?/p>
天鑒說:“是嗎?咕咕鳥叫得實在心煩?!币煌妒?,茶盅飛向丁香樹,野鴿子悄無聲息就掉下來,然后啪的一聲,茶盅在樹后的圍墻上碎了。
巡檢驚得張大了嘴,隨之面紅如炭,鼻梁上已有汗珠沁出了??h丞說:“今日天是熱,巡檢大人,咱都把袍子解開,知縣大人不會怪咱們不懂規(guī)矩。”天鑒說:“哪里話!”自個先將袍子脫了,露出胸前掛著的桃木小棒槌。
縣丞說:“大人還胸戴這個,是夫人做的嗎?”
天鑒說:“是師父送的。我早年跟師父學(xué)武藝,未學(xué)成,師父說你去讀書吧!又怕我讀書不上進,送了這桃木小棒槌,要讓我記住習(xí)武不成的教訓(xùn)?!?/p>
縣丞說:“大人這般好手段還說習(xí)武不成?活該竺陽縣興旺,逢著文武雙全的知縣了!大人提到的要廢禁令一事,目光看得遠(yuǎn)大,我是擁護的,巡檢大人如何呢?”巡檢說:“那就廢吧?!碧扈b便說:“你們都有這個意思,那我就頒布告了?!彼焱ㄖ氯藗湟蛔里埐?,招待一干人物在衙中吃喝,特別叮囑燉一碗野鴿子肉來下酒。這頓酒,縣丞、巡檢沒有喝醉,天鑒竟先玉山傾倒,被跛腳的衙役背回臥房,爛醉如泥了。
這一醉,天鑒第二日才醒來。醒來見跛腿衙役正在床前打掃吐出的污穢,一把拉了衙役手,問酒醉之后他說了些什么?衙役回稟老爺是哭了幾聲,哭過了又是笑,并沒有話說出來。天鑒一顆心放下來,才覺忘了兄弟的忠告,不該醉酒,就把恭賀送來的一件系著玉墜兒的竹扇賞了衙役,說:“以后老爺再要喝酒只是三杯,第四杯了,你就在旁用眼睛瞪我。”衙役說:“小人不敢。”天鑒說:“讓你瞪你就瞪,老爺是來治理竺陽的,不是來醉酒的?!毖靡壅f:“那何必呢,前任老爺也常是醉的?!碧扈b嘆了一口氣,說:“我怎么能和別人比呢?我雖是老爺,可你比我年長,信得過你才對你說這話,你卻不肯?!毖靡郛?dāng)下跪了,感動得流下淚來,自此忠心不渝。
天鑒果然以后絕少飲酒,廢止禁令之后,便騎了那頭驢子,帶三五衙役走村過寨,查勘縣情。竺陽縣六山一水三分田,但田地大半為旱,天鑒就思謀修建一條貫通平川道的大水渠。有此意向,征詢各村寨地方,無不歡欣雀躍,擔(dān)心的卻是平川道地多人少,且一家一戶分散,無法在一兩年內(nèi)修通,且縣衙能撥出大批銀款嗎?天鑒回到衙內(nèi),著人盤點縣衙庫存,根本拿不出多少錢來,而沒有錢哪里招募一批苦工?天鑒夜里心煩又拿酒喝,喝到第四杯,伺候在旁的跛腿衙役拿眼瞪他,他便不喝了。衙役說:“老爺實在想喝,為何不喝喝茶呢?老爺若能喝王娘店的茶,老爺就不會再饞酒了!”天鑒說:“王娘,是那個替人哭靈的王娘嗎?”衙役說:“可不就是那個下河人王娘!廢了禁令,她買了東石橋左邊的一間兩層樓的門面開了茶店。我去招呼一聲,讓她拿了香茶來給老爺沏一壺嘗嘗。”天鑒腦子里便浮現(xiàn)了那一日霧晨的一幕,想王娘果真能干,才多時地就開了茶店營生,且茶的聲名也揚出來了??粗送妊靡劬鸵鲩T,突然叫道:“有了,有了!”衙役說:“我還沒有去呢,老爺哪里就有香茶了?”天鑒說:“王娘是下河人,可下河人不一定都像王娘那樣就有營生干的。平川道地多人少,為何不按地畝多少抽丁,無勞力者可以割地做修渠資金,那就讓下河人去修嘛!下河人有的是勞力,凡修渠的可得割出的地,有地便可安居,豈不一舉兩得?!”衙役說:“老爺?shù)降资抢蠣?!我這就去喚了王娘,老爺好好喝一場?!碧扈b說:“老爺沒了愁悶,還喝什么呀?!”一時得意起來,對衙役講幾年之內(nèi),竺陽百姓就各有其田,田又旱澇保收,便可男耕女織,太平盛世了。
“你說說,”天鑒說,“進士出身的老爺行嗎?”
衙役說:“老爺能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業(yè)!”
天鑒說:“老爺要不是進士出身呢?”
衙役說:“這……”
“這不行?”天鑒說,“不!能成大事業(yè)難道就只有科舉出身的進士嗎?落草為寇而棄邪歸正了的人一樣會建功立業(yè)!”
衙役莫名其妙地木呆了。
天鑒說:“老爺我是進士吧,更應(yīng)建功立業(yè)心才安然的?!?/p>
但是,天鑒沒有想到,他在為下河人廢除了禁令,下河人卻給他制造了種種麻煩。從深山老林到西流河兩岸的平川道里,下來早的積極開墾河灘石窩地和掛坡田,下來遲的無田可耕,就于城鎮(zhèn)設(shè)攤擺點,販毛竹、生漆、藥材、壽板,更有大量人流浪縣城,每日皆發(fā)生蒙騙拐賣以及偷盜搶劫事件。這些事件原本巡檢負(fù)責(zé),但巡檢卻每日只將所發(fā)生的案件呈報天鑒,天鑒知其故意推諉,給他廢除禁令以難堪,氣得在堂上罵道:“這樣的事做巡檢的不管,竺陽縣就用不著設(shè)巡檢署!當(dāng)年在……”天鑒要說的當(dāng)然是當(dāng)年在山林闖蕩,合伙的人誰敢不齊心,一個巴掌便扇走了,但天鑒頭暈?zāi)X漲,眼前又出現(xiàn)了白毛狼的團光,天鑒說不出來,只咻咻出氣。縣丞不知下文,忙喝退了左右下人,悄聲說:“大人可不敢這般說,你雖是知縣,誰都可以提升免降,而巡檢是不能得罪的?!碧扈b說:“我奈何不了,我可以上報州府罷黜他!”縣丞說:“大人不知,前任知事為甚任期不滿就走了,明里是他有病,但與巡檢合不來也是原因,巡檢是知府夫人的表弟?!碧扈b無言以對,縣丞又說:“大人正直實在不易,可大人為官多年你也是知道的,官場就是這樣?!碧扈b看著縣丞,直使那一雙小而漆黑的眼睛不敢與他對視了。天鑒突然冷笑起來:“這就是官場?”一扭頭,將一口濃痰呸地吐出,直穿過桌子上空,飛濺到大堂的紅漆木柱上??h丞愣了一愣,忙過去脫了鞋,用鞋底擦了,說:“大人,我知道你為了縣事生氣,你不拘小節(jié)在別的地方?jīng)]事,在這小縣,衙里一班公干都是勢利囂浮之徒,讓他們看見了就在外胡言亂語,不服帖起來的?!碧扈b說聲“毬”,但臉卻紅了,不自覺伸在椅子上的一只光腳就放下去塞進鞋殼里了。
自此,天鑒就注意起自己的衣著行頭,每日洗臉漱口,衣帽穿戴得整整齊齊。夫人沒在,又無雙親,飯食即便是糙米撈飯加一碗白菜豆腐湯,也要坐在那四方桌上用膳,盡量細(xì)嚼慢咽,不弄出些響聲來。衙里衙外一班公干見知縣莊重嚴(yán)肅,也不敢隨便懈怠,天鑒便信服縣丞老家伙是個油子,大凡一般出門應(yīng)酬一事都要請教一番。但是,縣丞幾次暗示他去看看托病在家的巡檢,天鑒不去,推不過了,騎驢子去走動一回。巡檢家是縣城的大戶,后背街的一條巷子全是他家字號,看望完畢出來,天鑒只覺得自己瘦,毛驢也瘦。想,一頓飯,端菜上果的就十個丫環(huán),席間那老太太過目一份收租清單,說西王寨某家怎么少交兩擔(dān)谷子,發(fā)話讓去清查,廳外伺立的家丁竟應(yīng)聲如雷,少則也是七個八個的。巡檢家這等威風(fēng),倒勝過縣衙了!哼,我要是不當(dāng)這個官,你巡檢家的金條今晚就沒了!巡檢在招待天鑒的時候,用的是客廳里的一方嵌包了玉石的八仙大桌,那玉石并不甚大,但挪動時兩個粗笨的丫環(huán)竟未能抬起。天鑒立即知道這桌子里的機關(guān)了:玉石下邊必鑿了槽子,藏匿了金條的。走在街上,當(dāng)然有人就認(rèn)出知縣老爺,膽小的趕忙要跑進門面里去,跑進去了又隔了門道和窗縫往出瞧看。膽壯的便立定,給老爺笑,笑很長時間,直候到他的驢子噗嗒噗嗒擦身而過?;蚴菙r道跪倒在驢頭前,呼聲:“給老爺請安了!”天鑒只是拂拂手往前踅行。便見一人箭一般從橫巷躥出,后邊緊追的只是一女人。逃跑的人蓬頭垢面,因被追得急了,一只鞋已經(jīng)沒有,雙手卻捂著一個饅頭吞咬,險些撞到驢頭,就站住了,轉(zhuǎn)身面對追來的人,一口唾沫吐在饅頭上。追趕的女人也就止步,罵道:“你這強盜不得好死!上山砍柴你滾個血頭羊,下河挑水你溺長江,挨砍刀的,得傳癥的,生娃娃沒個屁眼!”天鑒在驢背上喝道:“哪里潑婦,罵得這么難聽?!”那男女這才發(fā)現(xiàn)驢背上坐的什么人。女人就跪下了,說:“稟告老爺,他是強盜,我才買了一個饅頭,還未吃上一口,就被他搶去了。這些下河人滿城都是,東關(guān)化覺寺門口舍飯棚擁了幾百號的,個個不是賊就是盜!”天鑒說:“這些我知道了。好了,這個饅頭老爺斷定讓他吃吧,一個銅子夠價嗎?”從懷里摸出一枚銅子丟過去,對那男的說:“這饅頭是你的了,吃吧?!蹦械睦峭袒⒀?,直吃得梗脖兒,吃完了,睜著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看天鑒。天鑒說:“飽了嗎?”男的說:“沒飽?!碧扈b說:“跟我來吧?!彬T了驢子就走,拿眼看街兩旁的鋪子,就于一家店門口下得驢來,先看了看門板上紅亮亮一副對聯(lián)沒有寫字,卻只用碗按在紙上畫得了十四個圓圈,笑笑,喊道:“掌柜的,有饅頭拿出五個來吃!”
這是一間門面并不大的店鋪,四張桌上有五個人正在用飯,見知縣進來,慌忙抹了嘴就出去了,街上的人卻圍在臺階下往里看稀罕。正廳間有個偏門到后院,后院有一等人橫七豎八地在草鋪上悶睡,瞧見街上人往店里探頭,也好奇從偏門往廳間看。天鑒不理會這些,見掌柜還沒蹤影,又叫了一聲:“掌柜的,怎不快些拿出饅頭來!”柜臺里的簾子閃動,便有女人一邊在頭上挽頭發(fā)出來,一邊不耐煩地說:“誰呀誰呀,緊天火爆的,饅頭總得蒸得熟呀!要吃五個,什么樣的大肚漢?”一舉頭,卻呀地尖叫了,手一松,挽成團餅狀的烏發(fā)瀑布一般瀉在后背:“天呀,河水往西流,太陽也從西邊出,知縣老爺要吃我的飯了!”
天鑒看時,女人竟是霧晨里見過的王娘,渾身有些不自在了,起身要走,又覺不妥。正在尷尬處,女人已側(cè)身揖手問安了。咫尺之間,尤物一腿微屈,一腿提起,弓弓窄窄的一只小腳恰恰點地,將印花圍裙系著的一件桃紅旗袍裹弄得了美美妙妙地彎曲。王娘說:“老爺能到小店來,王娘的臉有盆子大了!”
天鑒聽跛腿的衙役說,王娘開的是香茶店,現(xiàn)在卻賣起飯菜來了?就說:“王娘在這店里打工了?”
王娘說:“王娘現(xiàn)在還打什么工?!虧得老爺廢了禁令,我買了這一間兩層的門面,先是賣茶,茶又不賺錢的,便兼著又賣飯又洗漿衣服了?;盥范嗍嵌?,店是收拾不過來,地方骯臟辱沒老爺哩!”
天鑒倒高興起來,遂問這門面房買價多少,下河人能這樣辦飯店客棧的有多少。王娘一一作答,從街東頭到西頭,說了店的字號也說了店家名姓,連誰家有一只狗三只雞,雞公雞母,都清清楚楚。突然叫道:“只圖說話,饅頭也忘取了,老爺在衙里吃人參燕窩,倒要嘗嘗百姓家的饅頭,換個口味嗎?”
天鑒說:“不是我吃,給他吃?!?/p>
待吃者給王娘哧哧啦啦笑。
王娘疑惑了:“這二流子給下河人好丟了臉面!前幾日在這里白吃了一天,我讓他沒事干了,進山砍柴來賣,他砍是砍了,賣也是賣了,幾個錢在身上就要喝酒,喝得半死不活趴在門外臺階上醉臥一晚一早,還是我用搟杖打醒來的。”說著就扯那人褲子,一扯露出一個透肉的破洞,“瞧瞧,有那一串錢置一條褲子也夠了,可他只是灌黃湯,灌不死!這饅頭還給他吃?”
天鑒說:“讓他吃吧,吃死了拉倒,吃不死我讓他去砍柴,一天一趟,攢了錢買田置房安頓個家業(yè),若我再在城里碰著喝酒搶人,我就把他下到牢里去死!”
待吃者渾身哆嗦起來,王娘按了他的頭說:“還不謝老爺!”頭在地上響了三下,王娘將五個饅頭全塞給他了。王娘說:“老爺既然不吃飯,喝口淡茶吧。”便拿手巾拂桌面,反身進內(nèi)雙手捧一碗釅茶過來,天鑒接過茶碗,卻看見窗外一只小小的飛蟲落在了女人發(fā)髻的梳子上。女人剛才是烏云撲散,什么時候卻又盤在頭頂,插著了一把綠色的木梳呢?
天鑒品一口茶,味道自好。看女人時,那梳子上的飛蟲翅已閉合,是小小的瓢蟲,一個紅色的上有七粒黑點的半圓硬殼。天鑒覺得這飛蟲落的是地方,發(fā)上不落,衣上不落,偏在木梳上,裝扮的是綠葉上的一朵妖妖的花了。
這么思想,一時心旌搖蕩,似覺迷迷糊糊如在夢境。天鑒的經(jīng)驗里,倒是見過些女人,有丑的也有美的,但這般明艷女人還是第一回。王娘是什么原因而有了這明艷的感覺呢?偏這時,瓢蟲又起飛了,小翅閃得極快,在空中盤旋了三個圈子如一個幻影,竟最后站在天鑒的鼻尖上了。一時間天鑒通身酥麻,他想伸出舌頭舔了它來,但沒有動,王娘卻格格格地甜笑了。
這一笑,天鑒的感覺里,后偏門的人和前門口的人卻無聲地微笑了,猛然冷靜,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掩飾窘態(tài)地咳嗽一聲。那瓢蟲竟抖掉進了茶碗,忙用手去救,瓢蟲已燙死了。
天鑒暗暗嘆息了。王娘重?fù)Q了茶碗,天鑒沒有喝下去,看著已吃下三個饅頭的那漢子,問這是哪里茶?
王娘說:“下河人在蘆子溝垴植的茶,并沒什么名聲的。”
天鑒說:“喝起來好?!?/p>
王娘說:“老爺不嫌棄,就常來喝喝?!?/p>
天鑒笑笑,說五個饅頭的賬你記在水牌子上吧,隨后來衙里討錢是了,起身要走。王娘說:“五個饅頭錢值得向老爺討?說老爺常來,那是一句話,小店哪有福分老能承接老爺呢?你今日來了,只企望老爺能補補我門口的對聯(lián)吧,王娘咬不了字,畫碗圈替字了。”
天鑒雖識得一些字,提筆書寫卻是不行,說:“畫碗圈好呀,開飯店就是用碗的地方,只要來竺陽的下河人都有一碗飯吃,我這知縣就不枉當(dāng)了!”
王娘就朝偏門口喊道:“五升、高運、三柱子,聽見老爺?shù)脑捔藛幔坷蠣敃屇銈冇酗埑缘?,還不出來見見老爺!”偏門口探頭探腦的人一聽招呼,頭卻一下子縮了回去。但立即更多人擠在那里,有三四人前腳已踏出門欄,后邊的一推,腳又收回去。
天鑒問:“這是住店的嗎?”
王娘說:“我哪里有了客房?都是些沒事干的下河人,沒處去,騰了這后院讓他們夜里存?zhèn)€身,白天就出去混口。這幾個是要飯都要不來的,躲在這里發(fā)迷瞪哩!進來呀,進來,老爺是官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們?餓肚子不尋父母官,我可沒多余一口飯再養(yǎng)你們了!”
還是沒人敢出來,天鑒便走到偏門口,站在后檐根下的人就全跪下來磕頭。天鑒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到柜臺前卸下水牌,用筆寫了:“知縣,四十個饅頭?!闭f:“王娘,七個人三十五個饅頭!夠嗎?四十個饅頭錢你一定到衙里來取!這樣的人別處還有嗎?”王娘說:“多哩?!碧扈b說:“你要了解,你尋個人把這樣的人名字、年齡列個單兒來縣衙給我,總得要想法都活下去?!?/p>
王娘銳聲說:“行得行得,人都說老爺是支廳的鹽包老爺,果然鹽青天!”就送天鑒到街上,天鑒并不回頭也不回應(yīng),一臉正經(jīng)騎了驢子就走。
走了,還聽見王娘在和人說話。
“這就是知縣老爺?老爺?shù)侥愕昀锪???/p>
“你是說這老爺是假的?”
“王娘你刀子嘴!老爺?shù)侥愕昀锪?,你怎不讓我見見??/p>
“你要給老爺磕頭嗎?老爺剛才在這條椅子上坐的,你先給椅子磕個頭吧!”
“我向老爺告狀呀,我家的三只雞都被偷了,還不是你們那些下河人干的!”
“別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下河人屙的!哪面坡上沒有彎彎樹?昨日逢集,我從十字街口人窩里過,人擠人地邁不開腳,我覺得有只手在我心口處揣。我以為哪個騷小伙在拾我便宜,想,小伙家沒見過,揣就揣去吧,寡婦家又不是黃花閨女!可擠出人窩去買熏肉的香料,一掏懷里錢袋,沒有了,狗日的人家不是在揣心口,賊,是偷了我的錢袋哩!”
天鑒統(tǒng)計了大約六百余名的流浪下河人,就正式發(fā)了修建平川道水渠的布告。不出所料,平川道的許多人家缺乏勞力愿意割地雇人,天鑒便親自走村過寨,強令得到割地的下河人就地落籍,然后統(tǒng)一組織分段修渠。各段由各村社推舉渠長,全渠總負(fù)責(zé)人為渠督,擇了吉日,天鑒在衙門口擺了酒桌,親自為渠督敬酒。渠督原是衙里的一名糧長,當(dāng)下激奮,立了軍令狀:三個月渠修不通以腦袋抵押。天鑒說:要修通了,我賞銀三百兩,為你豎一塊碑子。這糧長到了工地,人雖善良賣力,但乏于威嚴(yán)。刁野浪蕩慣了的下河人因糧食不足,偷工減料,三個月后,渠里修通,而一通水則一半渠堤塌陷。天鑒得到消息,傳令糧長來見,糧長是來了,卻是一顆血淋淋的腦袋裝在口袋里著人提來。天鑒見不得血腦袋,想起西流河畔的兄弟,于是放聲大哭。巡檢抱怨用人不當(dāng),下河人刁野,能震住的只能是巡檢署的人。便讓縣西峰鎮(zhèn)的一名心腹頭目出任渠督。又是三個月,北渠還是沒有修通,且修渠民工三分之一的人拉痢疾。一調(diào)查,各村莊籌集起來的銀款被渠督貪污十分之三,且將所撥的麥子全倒換了玉米,還有一部分已經(jīng)霉變。天鑒勃然大怒,斷了渠督死罪,仍不解恨,著令將皮剝了,蒙鼓掛在城門口示眾。人鼓掛在那里,刮了七天七夜風(fēng),起風(fēng)鼓就響,滿城公干和百姓都害怕了,說知縣平日文文斯斯,下手竟如此狠毒。渠還是要修的,誰來勸說,天鑒就罵,但沒人敢再出任渠督,張榜招賢,也是無人來揭。
天鑒也就浮躁了,夜里睡在床上,似睡非睡,眼前總是出現(xiàn)白的光團,又看見白毛狼的眼睛了。燃燈坐起,四堵黑墻惟一一扇窗口,用被單蒙了窗口又睡,還是在夢中見到靜臥的白狼。天鑒想,是我做得太狠了,還是這渠本不該修?不修渠竺陽怎么富?下河人如何生活?知縣的政績還有什么?天鑒做得是狠了些,天鑒要不做縣令,巡檢也一刀砍了,薦舉的什么貨色,這不是成心壞我的事嗎?天鑒如此想著,就每日夜半起來,可一穿上官服,渾身就發(fā)癢,這癢越來越厲害;脫了官服看時,褶縫里果然竟有許多虱子。天鑒就奇怪了,當(dāng)年在山林吃的什么,睡的什么,一件不得換洗的藍(lán)衫也不見生虱子。如今經(jīng)常在甕里沐浴熱湯,穿了華美的官服倒生虱子?!天鑒就著人常洗官服,但只要一穿在身上就奇癢起來了。這一日又喊跛腿的衙役拿了官服去洗,跛腿衙役說:“這才怪了,老爺?shù)谋惴显醪簧??莫非虱子也要沾老爺?shù)墓贇??”天鑒笑了說:“它是要吸老爺?shù)难?!”衙役說:“老爺,王娘店里也承接洗衣的,她是用苦楝木籽湯泡過,又用米湯漿的,那法子或許就滅了虱子,怎不把官服交她洗一洗試試?”天鑒說:“那好,我讓她來衙里取四十個饅頭的錢款,她倒一直沒來,你捎了錢去,把這官服也讓她洗了?!毖靡廴ズ螅诙账蛠砉俜?,洗漿得十分整潔,天鑒十天里不覺發(fā)癢。但十天后虱子又生了出來,衙役就讓王娘定期來自取官服。
又是一日,天已轉(zhuǎn)冷,天鑒在堂上斷了一樁訟案,又與縣丞議了一陣無人揭榜的事,就悶悶不樂回到后院臥房,才點了燈,生了一盆旺炭來烤,跛腿衙役進來說王娘來送官服了。天鑒說人呢?衙役說在門外邊。天鑒低頭瞧見門簾下露了一點紅的鞋尖,立即正襟危坐,對衙役說:“讓她進來?!蓖跄镞M來了,拿了一臉平靜,給老爺請安。天鑒讓座。落坐椅上,腿合交一起,眼就瞥了四壁,耳里逮住了一聲嚶嚶清音,知道蛐蛐就在椅后墻角,沒有跺腳,也口里不弄聲響來。衙役說:“王娘還會拘束呀?”王娘說:“老伯去化覺寺燒香敢指手畫腳嗎?”衙役就笑笑,退出去了。衙役一走,天鑒和王娘都更不自在,王娘又聽見嚶嚶清音,說:“衙里還有蛐蛐?”天鑒說:“衙里有蛐蛐?!闭f罷覺得好笑,就笑了。王娘很窘的,起身到燈檠前拔了頭釵把燈捻撥亮來,說:“天晚了來,老爺不怪罪王娘吧?白日吃飯喝茶的人多,王娘抽不脫手腳,尋思明日送來,又擔(dān)心明日老爺或許坐堂。”天鑒說:“勞動王娘了!”便將王娘進來時提著的竹籠蓋揭了,取了折疊整齊、漿得硬平的官衣,又看見了竹籠底放有一包茶葉。天鑒說:“還帶茶了嗎?”王娘說:“隨便捎一包的。”天鑒說:“那好,送了我就是我的,我也沏一壺茶待客王娘了!”天鑒取了壺喊衙役灌水,王娘說她去,天鑒不,還是跑來的衙役接了壺,王娘就叮嚀一定去井里取活水。取水在火盆上煮,王娘要招呼水壺,就移椅坐近火盆了。兩人又沒了話。王娘偶爾一舉頭,瞧見天鑒看她,臉上現(xiàn)一個無聲的笑。天鑒以前見過王娘大笑,格格嘿嘿地?fù)u蕩人,但還沒見過王娘這般無聲地笑。她顴骨不高而大,臉豐滿如盤,無聲笑時,嘴角便有微微細(xì)痕顯出顴部,略小點的眼睛搭配著,是一副佛樣的慈眉善眼。天鑒說:“王娘是用苦楝木籽湯漿的官服嗎?穿著十天不癢的?!闭f過了,臉紅起來,想王娘洗滌時一定發(fā)現(xiàn)官服里的褶縫有虱子了。王娘說:“是用苦楝木籽湯,虱子一聞到那味就死了?!碧扈b臉更燒,用手去揭壺蓋看水開了沒,水還在響,響水不開。王娘忙去調(diào)火,不想壺竟灼了,水傾在火炭上,噗地騰一片水汽和灰。天鑒說沒事沒事,身子一揚,一只腳退了鞋屈踏在床沿上,臉上很硬地笑笑,說:“官服上倒生虱子,王娘覺得知縣不像個知縣了吧?”王娘說:“怎么不是個知縣了呢?”天鑒嘲諷地說:“坐在衙堂上的才是知縣,而官服里卻有虱子,現(xiàn)在不穿官服了,這個樣子坐在床沿,王娘眼里見著的就不是知縣了。”王娘說:“那知縣眼里看見王娘不叩頭下跪,又弄倒了水,迷了老爺一臉灰,也就不是百姓了吧?!碧扈b就笑起,王娘看見天鑒笑,自己也笑起了。
這一笑,天鑒覺得自己到任后第一次這么自在了。他奇怪半年來克己復(fù)禮的那一套架勢怎么今日一到王娘面前就放下了?天鑒突然萌生了一種什么緣分的怪念頭,是和這女人有緣分嗎?為什么幾次與她很奇妙地相見?幾十年地喝茶穿衣,偏偏真覺得她的茶對口味而華美的官服就要生虱子?但是,一個堂堂的知縣與一個開小店的下河人寡婦的緣分?!天鑒定眼看一看有白狼的影子沒有,沒有,仍懷疑自己早年山林的習(xí)性又犯了。做了冒名頂替的官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要建立自己的功業(yè),舊日的習(xí)性萬不得流露出一絲半毫。天鑒在西流河畔第一次穿上官服起就沒有思想準(zhǔn)備,半年來,做官是多么不習(xí)慣啊。他不知曉別人當(dāng)官是怎么個當(dāng)法,而他卻也說不清見了王娘自己怎么就不一樣起來。天鑒在剎那間提醒自己不能在每一個下民面前暴露了非官人的形象而壞大事,卻無法抗拒他對面前這女人的好感。
天鑒終于抬起頭來,大膽地盯著面前的女人,女人竟在他的目光里遲疑之后一臉的羞澀。這里天鑒吃不透了這個女人,在稠人廣眾之中口齒尖銳的王娘卻是這么安穩(wěn)柔順,臉色緋紅,一雙耳朵也赤彤透亮了。如果王娘還如前幾次一樣尖舌厲嘴,天鑒倒習(xí)慣了這性格,或許什么也沒有了,而王娘這一副狀態(tài),倒是天鑒才自在了起來又不自在了。
水壺的水開了,王娘沏茶,熱茶下肚,兩人都熱起來。王娘起身去推開了床邊的那頁窗扇,才坐下來,又去關(guān)閉了那頁窗扇,不讓涼風(fēng)直吹到天鑒身上,而將朝著她的那頁窗扇推開了。
這一細(xì)小的動作,天鑒又一次感受到了這女人的細(xì)心與體貼,默默享受了關(guān)切的幸福,默默感謝著她,而同時一股無名的憂愁襲上心頭,長長地嘆息了。
“老爺心情不好嗎?”王娘說。
“還好?!碧扈b說。
“老爺氣色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蓖跄镎f,“竺陽縣大小的官人都是當(dāng)?shù)厝?,有家有眷的,惟老爺家在南方,怎不搬了家眷也來竺陽?是夫人看不中這邊城小縣,還是老爺在南方有個金屋特意藏嬌?”
天鑒該怎么說呢?天鑒笑笑,卻問:“你是以為我太殘忍了嗎?”
王娘說:“哪里,老爺不帶家眷自有老爺?shù)南敕ǎ趺茨苁菤埲棠???/p>
天鑒說:“是殘忍,好多人都說我殘忍?!?/p>
王娘說:“那是說你殺了渠督,還剝皮蒙鼓……”
天鑒說:“是嗎?所以現(xiàn)在張榜招賢好多天沒人出頭了。”
王娘說:“我說老爺心情不好,果然老爺愁著竺陽縣的事了!可話說回來,也犯不著愁,什么事都可能讓人尷尬,就像這么好的官服生了虱子一樣的。老爺不嫌,容我多說了,外邊說老爺不該剝皮蒙鼓,殺人越貨的匪盜也不這么干的,老爺怎么能與匪盜并提呢?這都是巡檢大人的家人四處散布的。這等惡人甭說剝皮,讓全縣人熬得喝了人肉湯也是罪有應(yīng)得的?,F(xiàn)在不是沒人出頭督工,督工都是有身份的,這些有身份的害怕了,而不害怕的也有能力的卻人物卑微,哪里又敢出頭呢?”
天鑒說:“怎么不能出頭!什么官人還都不是平頭百姓干出來的?!”
王娘說:“老爺這么說,我倒薦舉一個人來?!?/p>
天鑒說:“誰?”
王娘說:“要說這人老爺也是認(rèn)得的?!?/p>
天鑒說:“我還認(rèn)得?”
王娘說:“還記得那早晨我去哭靈嗎?就是那個討不起老婆的嚴(yán)疙瘩。自那以后他常來謝我,我知道他的根根底底,為人正直,又極能干,前日來店里送我一斤金針菜。說起這事,他說老爺就是不用他,老爺用的渠督第一個忠心卻無能,第二個兇狠卻不懂農(nóng)事。他去渠上看了,之所以一通水渠就毀了,是那十五里處渠修的不是地方,如果是別的地方,那紅土層可以鑿窯打墻,土的立身好,而竺陽縣的紅土層立身軟,水一泡就糊了。要是他做渠督,渠道往北改半里,那里盡是白土層,土質(zhì)硬得很哩?!?/p>
天鑒聽罷,喜形于色,一抱拳說道:“本縣這得謝你了,你能明日一早去找那個嚴(yán)疙瘩來找我嗎?”
王娘見天鑒為她抱拳行禮,慌忙就跪下了。
天鑒說:“王娘,你這陣兒是個百姓了!”
王娘說:“老爺,你這陣兒也是個老爺了!”
起用了嚴(yán)疙瘩為渠督,幾乎有一半的渠址重新勘定,實行十人一班的互相監(jiān)督,工程進展頗為順利。天鑒察看過三次,嚴(yán)疙瘩身體力行,除了跑動督工外,自己也跪在亂石窩里搬動石頭,以致膝蓋上結(jié)了厚厚的繭。最厲害是一次指揮用禾草燒崖、冷水激炸之法開采石料時摔過一跤,右腿傷轉(zhuǎn)為連瘡?fù)?,還叫人用滑竿抬著在工地督陣。天鑒極是感動,著人送一小壇深藏百年的老酒獎賞嚴(yán)疙瘩,嚴(yán)疙瘩不敢獨喝,召集了全渠的下河人和土著人,將壇酒全部倒在一個清水小泉,每人用盅子舀喝一口,酒真正成了水酒,淡而無味,但人人感動得流下熱淚。
終于選準(zhǔn)了一個嚴(yán)渠督,雖然眾多頭面人物表示懷疑,要看最后的笑話。天鑒心卻是松下來了,一面派衙役去渠地上收集抬斷了的木杠,穿爛了的草鞋,一日一堆展覽在衙門口讓城里人都知道修渠的辛苦,一面捐收糧食、肉類、菜蔬和衣物給修渠供養(yǎng)。天鑒忙里偷閑也要往王娘的小店去。天鑒進店從不吃飯,只是品茶,品得已上了癮,平日帶一班衙役去四鄉(xiāng)察看農(nóng)桑,也還要拿王娘店里的一包茶葉去夜里熬喝。
此一日住在山寨的木樓上,打開茶包,先捏了一瓣嚼在口里,卻發(fā)現(xiàn)茶上有一根淡黃的頭發(fā)。王娘的頭發(fā)不是黑如漆色,愈長愈泛了淡黃。那頭發(fā)如果長在黑臉的女人頭上,樣子并不甚好,但王娘皮膚白皙,這一頭密而蓬的淡黃淡黃,顯得有了另一番標(biāo)致。天鑒猜想她之所以明艷,是在這胖而不肥的白凈皮膚,飄逸的淡黃長發(fā),星子般的眼和開口便笑露出的潔而齊的碎牙嗎?這根頭發(fā)很長,是盤繞了一團在茶葉上的,分明不是無意的掉落,天鑒就把頭發(fā)放在手心看得如癡如醉,后又裝入貼身處的口袋里,品了一夜的茶味。衙役在隔壁房間打鼾,樓下的主人一家三口燈熄了嘰嘰咕咕說了一陣話,后來小兒喃喃,女人在尿桶里空洞地撒尿。天鑒就想起了他這一生所知所遇,王娘是對他最好的了??h衙的事務(wù)繁多,王娘卻使他魂纏夢繞,一靜下來無時不在思念,感激上蒼讓他得手成功。若說是做了一回官人,不如說更使他結(jié)識了王娘。一生從未經(jīng)驗對待女人的天鑒,明白了世上的女人要么是菩薩要么是魔鬼,而王娘卻是菩薩和魔鬼合作的杰作,她烈起來是一堆火,烤手炙肉,連縣丞也說她“天生的歌舞妓坯子,可惜她不懂歌舞,要不她到京華地面也要名垂一時的”。但縣丞哪里知道她柔起來又是水一樣的清純可憐呢?
天鑒一時思緒飛動,渾身燥熱,習(xí)慣了屏息閉目在眼前的圖像中尋找王娘形象,相信他在思想著王娘的時候,王娘也會同時思念他的。記得上一次去小店,他假裝無意地說出夜里做了一夢,他正在西流河的北岸,忽發(fā)現(xiàn)河面橋上走著王娘,王娘衣裙飄動,那印著淺白花紋的軟褲風(fēng)鼓得圓圓,褲管用白絲帶子束了,下是一雙小而精巧的鞋腳,樣子美妙可人。他納悶王娘一人怎么在這里,連喊三聲,王娘卻不理也不回頭,醒來后竟迷惑是在做夢還是現(xiàn)實。就問王娘是不是去過西流河岸。王娘笑著說:“這才怪了,我怎么也做夢是在西流河的橋面上,明明看見你領(lǐng)了一班人在岸上走,喊你你不應(yīng),還以為老爺在外是知縣老爺,要保持官家威嚴(yán),哪里肯與一個賤民女子搭話呢?”兩人說罷,就都不言語了。而在今晚的山寨木樓上,天鑒終究沒有在屏息閉目中看到王娘的形象,但卻聽到了樓柱上爬行的一溜螞蟻的步伐聲,聽到了樓窗臺那盆月季開花時的歌唱聲……終于在三更或者四更,并未脫衣褪靴而偎坐在那里睡著了。
一陣吵鬧驚醒了他,有囂雜人語和咚咚腳步,一個聲音就在樓下輕喚:“老爺!老爺!”天鑒揉眼走到樓欄處,站在樓下的是自己的衙役,滿頭大汗,一臉喜悅,說:“老爺,有稀罕景哩!”天鑒問:“深山老林有什么稀罕景,又是見了雙頭蛇還是一棵九種不同葉子的老樹?”衙役說:“是豹子把牛牴死了,不,是牛把豹子牴死了!”
衙役帶了天鑒往山寨口去,那里擁了一堆人,有哭的有笑的,有主張殺肉剝皮,有提議鑿穴掩埋。有一聲說:“老爺來了,讓老爺瞧瞧,竺陽縣的牛都是為老爺忠心耿耿!”人們就讓開道,天鑒近前一看,在一石堰前,滿地的豹毛和牛毛,血跡斑斑,如零落紅梅,一只白毛黃斑的金錢土豹靠著堰,后腿立起,前爪伸空,齜牙咧嘴僵死在那里。而直對著土豹腹部是一頭黃牛低著頭顱,牛四蹄斜蹬,背拱若弓,雙目圓睜,也在那里死了。不用分說,這是昨晚里,土豹竄到山寨,而寨里的牛與之搏斗,夜深人靜無人知曉,兩個巨物不知斗了多少回合,勢均力敵,最后牛終于將豹牴到了堰根,直到把它牴死。但是,牴死了豹,牛卻并不知道豹死,它不敢松一口勁,所以在整整的一個夜里一直那么不動姿勢地用力而累死了。天鑒大受感動,沒想到牛這么勇敢和忠誠!人們上去抬下了死牛,它還保持著搏斗的姿態(tài)。人們齊聲叫嚷這牛不在前日夜里牴死土豹,也不在明日夜里牴死土豹,偏在知縣大人夜宿山寨時獻身而死,這是知縣英明治縣的精神感天撼地的結(jié)果,而知縣能在牛死后親眼看到,也是牛死得其所了。當(dāng)下,人們抬了牛,在牛主人的長哭短泣中掘坑掩埋了,便動手宰殺了土豹要給天鑒享用,又堅持送豹皮給老爺。天鑒并不推辭,一一接收了,天鑒對于豹肉并無多大興趣,熬煮一鍋讓衙役放開了肚皮,那豹皮他卻第一個想到一個人。
熟好的豹皮鋪在了王娘的四六土炕上,天鑒像干了一件最得意的大事一樣心情舒暢。天鑒先是擔(dān)心王娘不肯接納,因為他每每喝茶和洗滌官服后付銀款時,王娘怎么也不肯收,說老爺把王娘看扁了,王娘雖窮,又是生意人,王娘并不喜歡錢,她只干她樂意干的事。要不,能有幾個錢就肯去當(dāng)假老婆,當(dāng)眾一把鼻涕一把淚叫人家娘長爹短呢?就肯讓那么多下河人住在自己窄小的后院?天鑒更怕送了豹皮,王娘要以為天鑒是王娘待他好而他才回送的,或是送些東西才要誘惑著與她再好,把一場感情全變成物價了。但是,王娘接住豹皮,沒一句推辭,當(dāng)下抱在懷里,連聲說有這豹皮做褥夜里就不感到寒冷了。她并當(dāng)著他的面數(shù)起豹皮上的黃金斑點,說:“金錢豹,金錢豹,王娘夜夜要做金錢夢了!”自此后的每個夜晚,天鑒辦理完了公事獨自安眠,一躺下就想起這張金錢豹皮了,幻想一個怎樣的脫得一絲不掛的女人在豹皮上?;蛘哒f,是這明艷的裸體的女人騎在了兇猛的金錢豹身上,那是一幅多么奇麗絕倫的圖畫呢?菩薩與魔鬼精心合作的女人,才能制服這兇猛之獸吧!于是,在萬籟俱靜并無他人的床上,天鑒放誕了自己舊日習(xí)性,一時竟覺得自己就是那一頭金錢土豹了。
做了如此幻想的知縣天鑒,他為他得到豹皮又順利交納于王娘的喜悅而增加在事業(yè)上的自信力,更膨脹了要干一番大事的雄心。也可以說,在他初見王娘就有了這種感覺,但那時并沒有想到日后能與這個女人這般熟識。這件事后,他精神煥發(fā),沒有了來路不正和不懂官務(wù)的自卑和膽怯,好久好久也就未看見過白狼的光團了。毫無疑問,天鑒不止一次地對自己,也對著衙里人說,嚴(yán)疙瘩督渠一定不會如前兩次一樣沒有結(jié)局,就通知手下,找最好的石匠開始鑿碑,以等渠道通水便立碑修亭于縣城最中心的十字路口??h丞勸他:“老爺敢肯定渠就能修好嗎?”他說:“肯定的,我有預(yù)感!”
果然三個月后,水渠通水,大功告成。但豎有碑子的八角大亭還沒有造好。天鑒親自為嚴(yán)疙瘩披紅戴花。他騎一頭毛驢,嚴(yán)疙瘩也騎一頭毛驢,一前一后走遍縣城的長街短巷。而且放出了話,要在八角大亭修好之前,他要擢升嚴(yán)疙瘩。消息傳開,滿城風(fēng)雨,人人都在議論著知縣老爺要擢升嚴(yán)疙瘩個什么官份兒。
已經(jīng)是一個深夜,縣丞來找天鑒,悄聲說:“大人,有人私下議論你要免了巡檢讓嚴(yán)疙瘩補缺兒。咱衙里的下人都是長舌男,盡會無風(fēng)就是雨,知道巡檢大人與你不洽,就撥弄是非。這怎么可能呢?這不是更讓巡檢和大人致氣嗎?我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說誰再胡說八道,就抽誰的舌頭!”
天鑒沒有言語,卻把舌頭長長吐出來,說:“你把我舌頭先抽了吧!”
縣丞說:“大人,你……”
天鑒說:“這話是我說的,我正要聽聽你的意思呢?!?/p>
縣丞說:“嚴(yán)疙瘩是有功當(dāng)然擢升,他什么職兒都可以任,免巡檢怎么行呢?聽說巡檢已經(jīng)逮了風(fēng)聲,在家大罵大人,又上書給州里了?!?/p>
天鑒說:“他不是有病嗎?我去看過他幾次,都病重得躺床呻吟。既然病成那樣,巡檢的職位總不能空缺著沒人理呀!”
縣丞說:“巡檢與大人有隙就故意稱病不干,實在是太放肆了??裳矙z家大業(yè)大,水深著呢,何必得罪他呢?”
天鑒說:“他水深怎不就當(dāng)了知縣?我既是一縣之長,褒良除奸也是我的職責(zé)。你今日來是從巡檢那兒才過來嗎?”
縣丞從座椅上站起來,滿臉出了汗,說:“一縣之政,大人當(dāng)然無所不管,管無不算的,我也是為了大人著想,才這么說的?!?/p>
天鑒笑了:“好吧,你的話我知道了?!?/p>
縣丞的話并沒有引起天鑒重視。天鑒知道縣丞熟于官場,卻為人性軟,或許是巡檢逮住風(fēng)聲托他來說情的,或許他只是這也怕那也怕來探他口氣,心中有底了,以免不罷黜巡檢而得罪了巡檢,又以免真罷黜了巡檢又得罪了他。但是,天鑒萬萬沒有想到竟在三四天之內(nèi),吏目來為巡檢說情,督學(xué)來為巡檢說情,那些富戶豪紳以及化覺寺的住持也來說情。雖沒有縣丞那樣直言明說,而拐彎抹角先贊譽知縣明鏡高懸,愛民如子,所辦幾件大事功德無量,要青史長存。接著就說巡檢大人多么熟悉公務(wù),又耿直廉潔,雖然性情高傲一些,但要巡境治安也必須有一個威嚴(yán)之人才能鎮(zhèn)住。他待一般人有些不恭,那也情有可原,因為整日從事的與盜賊打交道也就養(yǎng)成了那一副冷臉兒。緊接著,一面是各邊鎮(zhèn)的巡庭小頭目接二連三捎來一些山貨特產(chǎn)、狐貂皮革、瓷器、補藥之類,說是他們在下邊收集或獵取的,原自個享用,巡檢大人去見了大發(fā)雷霆:竺陽是小縣,這么些好東西知縣大人都沒有你們倒享受了?!他們想想,也是,就不敢私用,貢獻于父母官了。一方面,州里師爺、州巡檢,以及鄰縣的同僚,紛紛來函向他致安,末了總附上一句:竺陽巡檢是我舊知,轉(zhuǎn)致問候。
天鑒為難了。事情還沒有個頭緒,擢升嚴(yán)疙瘩僅僅只是透了個口風(fēng),竟惹得滿州滿縣不安生了。想,愈是這樣我天鑒愈是要干。知縣是干什么的?知縣就是掌管教化百姓、聽訟斷獄、勸民農(nóng)耕、征稅納糧、戶口編籍、修橋鋪路、教育祭祀的。上任以來,干哪一宗事巡檢配合了知縣而盡職盡責(zé)?!天鑒咬緊了牙,通知衙役門卒,凡是再有人來說情一律堵絕,任何人所送東西一概不收,且落下來人來物的清單,追查深究。通知下去了,天鑒卻癱在大堂椅上立不起身,他覺得衙堂的柱子旋轉(zhuǎn)起來,衙堂門口的石階也立了起來,就有一團白光出現(xiàn),又是那白毛狼的形象了。天鑒用手去抓桃木小棒槌,漸漸消了浮躁,想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巡檢呢?難道上任以來,巡檢與自己不合,自己真有了成見而埋沒了他的功績?如果真是巡檢有關(guān)系在州里,那自己的仕途能順當(dāng)嗎?以殺了兩個無辜而換得的這個身份,未完成自己的夙愿就夭折了嗎?那西流河岸上為了大事大業(yè)自殺身亡的小兄弟就那么白白死了嗎?天鑒又著人收回通知。收回了通知,天鑒心又不甘,如此放過了巡檢,讓這樣的人繼續(xù)在任上,往后又怎么與他一心一意治理竺陽?。?!冒名頂替的心底并不實在的知縣天鑒,他不敢出了竺陽到處走動,他沒有州里和鄰縣甚至竺陽縣的根根葛葛的網(wǎng)絡(luò),可憐他只是獨坐犯愁,將一腦袋的頭發(fā)搓得一落一層。
天鑒終于病倒了。
第一個得知天鑒病倒的是衙中廚子。中午做好的飯菜端上來又原封不動地端下去。老爺躺在床上,雙目失神,面如土色,只說想喝蓮籽湯。蓮籽湯煎好了,勉強喝下。廚子說:“老爺要不要看郎中?”老爺搖搖頭。廚子又說:“老爺還想吃些什么?”老爺再搖搖頭。廚子又說:“那老爺好好睡一覺。”就替老爺拉展了被子,把枕頭塞在脖下時,老爺示意把床下紙包的東西拿上來。紙包挺沉,廚子以為是裝金銀的匣子,不敢多嘴,看著老爺枕上了就退出門。天鑒也想,我實在是精疲力竭了,好好睡一覺吧。才覺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叩門,問誰,進來的是縣丞。縣丞說:“大人病了?”天鑒說:“有些不舒服?!笨h丞說:“沒看郎中嗎?”天鑒說:“不用的,喝了一碗蓮籽湯睡一覺就好了?!笨h丞說:“你是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覺。若想吃什么喝什么,你說一聲,我給你辦就是了?!碧扈b說:“多謝你了?!笨h丞走后,吏目就來了,說:“聽說大人病了?”天鑒說:“渾身沒一絲力氣?!崩裟空f:“那我請了郎中來!”天鑒說:“用不著看郎中的?!崩裟空f:“那你想吃些什么嗎?”天鑒說:“不想的,只想睡的。”吏目說:“好好休息才是。”無限同情地長嘆一聲退出去了。天鑒閉上眼睛,全身開始放松,一時就覺得雙腿消失了,接著雙手也消失了。正似睡非睡,又聽見門口有窸窣之聲,遂聽著有輕聲問:“老爺!老爺!”天鑒睜開眼來,看見是跛腿的衙役,衙役說:“老爺你真的病了?”眼睛就紅紅的。天鑒說:“吃五谷得六病,也沒大問題?!毖靡壅f:“你想吃什么嗎?我那老婆能做胡辣湯的,我回家去做一碗吧!”天鑒說:“啥也沒胃口的,我只困得厲害?!毖靡壅f:“你睡吧,睡吧,百病多歇著就會好的,那我走啦?!本妥吡恕Q靡垡蛔?,接連不斷地來的是衙里上上下下官人公干。直到傍晚,來的人更多,是觀察,是都頭,是學(xué)督,是富戶張廉、韓濤、李其明,是十幾里外的村長,也有巡檢署的各等人物。來了都不一起來,一起來留給知縣的印象不深,每次單個來以示關(guān)心,照常是病得怎樣?還想吃什么?天鑒照常是說沒什么,不想吃什么。來人就說你要好好休息,有病不敢累的,就走了。直折騰到了多半夜,天鑒想睡睡不成,病越發(fā)重了。待到聽說老爺病了,急急趕來探視的嚴(yán)疙瘩剛一進門,天鑒從床上坐起來破口大罵:“這都是來索我的命嗎?誰來了都說讓我好好歇著,可一個接一個地來,我怎么歇著?出去!出去!”嚴(yán)疙瘩也嚇慌了,低了頭就往外走。天鑒說:“你是誰?”他一定睛覺得似乎是嚴(yán)疙瘩,嚴(yán)疙瘩轉(zhuǎn)身給老爺下跪,天鑒不言語了,用手撐了身子說:“你來了,怎么就走?”嚴(yán)疙瘩說:“我只聽說老爺病了,但我實在不知道老爺沒能休息。天很晚了,你睡吧,老爺沒什么大事我也放心了。”天鑒說:“我算什么老爺,我這老爺當(dāng)?shù)酶C囊哩。那日披紅戴花后,你怎么不來見我?”嚴(yán)疙瘩說:“我時時刻刻都在感念著老爺?shù)亩鞯?,可聽到一些風(fēng)聲,說老爺要擢升我,我就不敢來了。嚴(yán)疙瘩是什么人,能得到老爺重用督渠,也是我的造化,哪里還敢有妄想呢?外面議論紛紛,有人深更半夜在我家門上倒了一筐癩蛤蟆,意思罵我想吃天鵝肉。還有人將我娘的墳掘了一個窟窿,是要放我家墳地的脈氣。今日晚上我出門,門口樹干上有個紙人,紙人渾身都插了針,這也是咒我的。這些我都認(rèn)了,可聽說有人上告老爺,我真怕老爺為了我有個閃失,心中就不安。得知老爺病了,想八成為了我的事,雖是夜深了,我卻不能不來看看呀,老爺!”嚴(yán)疙瘩說不下去,趴在床沿淚流滿面。天鑒就扶他坐在床沿,好久好久一言未發(fā),末了說:“好了,你回去吧。誰再威嚇侮辱你,你就來告知我,老爺畢竟還是老爺!”
嚴(yán)疙瘩一走,雞已經(jīng)叫過三遍了,天鑒越想越是氣惱,心里罵知縣不是人當(dāng)?shù)?,事情雜亂得讓你害了病,事情雜亂得也讓你連病也害不成!“老爺畢竟是老爺!”他天鑒說過這樣的話,難道一縣的父母官說了話,就像天雨下到河里嗎?該獎的不能獎,該罰的不能罰,那以后話還有什么威力?這么好的一個嚴(yán)疙瘩,就因為地位低賤,縱有天大的本事,我知縣也不能保護他了嗎?這么想來思去,腦袋又漲得生疼,說,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又一時睡不著,腦子里就冒出個王娘來。今日半天和這半夜,來了這么多人,王娘怎么不來看我呢?王娘是不知道,還是王娘又因一個下賤的店主,一個年輕的寡婦不好來呢?竺陽城里,天鑒雖是一縣之長,可天鑒有話能對誰去說呢?這么一病,又有幾個真心來照應(yīng)呢?這么多人來探視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既是真心的,也全是出自下人對知縣的敬重和同情,而哪里又是發(fā)自另一番的知己知心的情感呢?
雞啼四更,天鑒終于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死沉。不知是什么時候,他聽見了嚶嚶的哭聲,睜開眼來,床前的墩椅上正坐著王娘,頭上雖是抹了油,梳得一絲不亂,而一臉憔悴,眼紅腫得如爛桃兒?!巴跄?!”天鑒以為在夢中,身子不自覺往起爬,額上掉下一個熱濕毛巾,王娘驚喜地叫:“老爺醒了!”天鑒才明白不是夢,臉紅了許多。王娘重新讓他睡好,重新拿兩把水壺在水盆添水,添了熱水,用手試試,燙;再添涼水,再試,又涼;復(fù)又添熱水,濕了毛巾再次敷在他的額上。天鑒的病是煩悶所致,睡了一大覺,原本也好多了,見是王娘來看他,精神登時清爽了許多,便取了毛巾,硬是坐起來說:“你怎么來的?什么時候來的?什么人都來看過了,偏你就不來看我?”王娘聽了,臉也緋紅,卻又掉了一顆淚來,說:“你真的好些了嗎?你是老爺,關(guān)心你的人多,哪里用得著我來看呢?今早嚴(yán)疙瘩來店里說你病了,嚇得我腳慌手慌,趕走了顧客,門一掛鎖就跑來了。天又嘩嘩地瓢潑大雨,衙門也關(guān)了,我敲門,正好是跛腿大叔,我說給老爺送些茶的,就放我進來了?!碧扈b說:“別人不得進來,王娘還不能進來嗎?天下雨了,沒有淋濕吧?”王娘說:“衣服都干了,你一直睡得不醒,我又不敢喚你,不知病得怎樣?這個時候需要著夫人了,可夫人不在,我忍不住就哭了?!碧扈b說:“這點小病還值得你哭的,瞧我起來給你看看,現(xiàn)在什么病也沒有了?!本鸵坏疟蛔酉铝舜玻路€是昨日躺下并沒脫,只是頭發(fā)零亂。王娘讓快戴了帽子,一時又找不見便帽,便將柱頭上的官帽戴在天鑒頭上。天鑒說不用,在內(nèi)室里戴這硬殼帽子不舒服的。王娘說:“男人家憑的是帽,這又是官帽的。”天鑒說:“什么官帽不官帽,今日你在這里,我把官帽撂了,咱說咱們的話!”
天鑒興奮地坐在那里,也為自己精神突然這般好而吃驚,就極力要冷靜。看見王娘抿嘴兒笑笑,一時間里眼里又紅紅的,說王娘你怎么又哭了?王娘說:“我哭的是老爺這么待承我……我不哭,不哭的?!毖劬s更紅起來,骨骨碌碌滾下幾顆淚子。天鑒心又熱起來,說:“王娘哭起來也好看哩。人人都說王娘潑辣厲害,但你脾性全變了,變得這般好哭!”王娘深深地看了他一下,嘴噘起來,臉倒赤紅:“還不是老爺你把野王娘給改變了!”
這當(dāng)兒,門外有稟老爺之聲,進來的是跛腿的衙役,說:“王娘還在呀?”王娘說:“老爺剛剛起身?!毖靡壅f:“老爺睡一覺氣色好多了,現(xiàn)在要吃點什么嗎?”天鑒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衙役說:“快午時了。”天鑒說:“給廚房說,送兩碗清湯面來。王娘也該吃飯了,淋了雨,多放些姜末和胡椒?!蓖跄镎f:“我可不敢吃。”衙役說:“老爺讓你吃,你還不吃嗎?現(xiàn)在雨下得越發(fā)大了,你怎么回去?”衙役退出去,王娘說:“我還是不在這里吃吧!”天鑒說:“你說你什么都不怕,就怕吃一頓飯嗎?”王娘說:“你要不怕,我也不怕的。王娘整日為人端飯,今日就吃一回別人端的吧!”天鑒說:“這又是另一個王娘了。我出門在外要帶了你,你敢不敢?”王娘說:“我敢!”同時紅從腮起,眼睛瞇著閃動了一下,害羞至極,垂眼只盯著腳尖了。天鑒心里怦怦地一陣跳動,涌動的話頭很多,多得又不知說什么,眼睛也盯在王娘的腳上。女人的腳裹纏得精巧美妙,如一對糯米的粽子,巧巧地塞在一雙黑面繡著紅花的深幫鞋殼里,鞋底是沾了泥水的,已經(jīng)用棍兒刮了泥點。天鑒實在忍不住要動一下,但他不能,說:“鞋底濕透了嗎?”王娘說:“不打緊的?!卑涯_蹺起來還看了一下。天鑒迷迷瞪瞪起來了,說:“你腳纏得真好!”王娘說:“不好,小時候我娘給我纏腳,說我腳蹼高,難纏的?!碧扈b說:“你娘說差了,女人講究腳蹼高哩,凡是美婦人那地方都高的?!笔稚煜蚰莻€部位,王娘的手也到了那個部位,但天鑒的手沒有觸到皮膚,在距二寸距離的時候指了一下,王娘的腳動了一下就抽回了。天鑒抬了頭,看見窗外檐頭雨已掛簾,兀自說:“腳蹼真的高了好哩!”王娘再一次伸出腳來,用手摸那個部位。天鑒目光落過去,看見她摸了一下,腳尖畫了一個圓,又摸摸。跛腳的衙役就把湯面條端進來了。
衙役在一旁守著兩人用罷飯,撤了碗碟,又提了開水沖泡了王娘帶來的茶葉,就出去了。兩人喝了一壺茶,王娘說:“你讓我走吧。”天鑒說:“雨天沒人去店里吃飯,急什么呢?”王娘說:“你是病人,累著不好,改日再來,我還要給你洗滌官服呢?!碧扈b說:“硬要走,我送送你?!蓖跄镄α耍骸澳挠锌h官送一個民婦的!”天鑒說:“我送到門口。”出了臥室,外邊是一個客廳,客廳的門口懸掛竹簾,隔簾看見縣衙后院中的這個小院里,那一片細(xì)竹濕淋淋的。雨還在下個不歇,從廳門口去小院外的一道石子花徑,沖洗得十分清凈,兩邊土地面上汪了水,無數(shù)水泡明滅。天鑒說:“瞧多大的雨!”王娘也說:“天地都灰蒙蒙一片了?!碧扈b說:“那你還走嗎?”王娘說:“還是走吧?!碧扈b就去取了一塊油布來,王娘要自己披,天鑒卻要給她披,面對面地一展手將油布揚起來,像一片云飛過兩人頭頂,又落在王娘的頭上背上。王娘的口鼻香氣幽幽,一團暖熱噴在天鑒的臉上,那一綹劉海在系油布的結(jié)繩時掉下來,搭在了天鑒鼻梁上,天鑒最近地看清了那白嫩嫩的前額和扯得一根一根連接得舒展異常的細(xì)眉。他把油布緊緊裹在王娘身上,也剎那間裹住了有油布的王娘。一切用不著乞求和強迫,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兩只口燙炙一般地貼住,你揉搓我,我揉搓你,系好的油布就掉下去。兩個人的口分開了,大聲喘氣,分別在對方的眼瞳里瞧見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王娘,王娘,”天鑒摟著王娘說:“我太喜歡你了,我太愛你了,你讓我親親,讓我抱抱。”
王娘掙扎著身子,掙扎如軟蟲,越掙扎越緊:“我也是,老爺,我也是哩?!@大天白日的,衙里盡是人?!?/p>
天鑒說:“那你怎不表示呢?我有心又怕你沒那個意思而傷了你。你不用怕,每日這時我要午睡,沒人來的。我太愛你,可我總不知你的想法。要太莽撞,你就該罵這知縣以勢欺負(fù)你了,剛才實在想摸摸你的小腳的。”
王娘說:“我看得出來的,我也想你來摸摸,可你太謹(jǐn)慎了?!?/p>
天鑒說:“你也有那個意思,為什么又把腳收回去呢?”
王娘說:“我不敢。”
天鑒又一下噙住了王娘的口,他感到了一個肉肉的東西出來,就狠勁地吸吮,恨不得連舌根從女人的腔子里吸吮進他的肚里。從未經(jīng)受過女人身子的天鑒,這一刻里是這么激動,他感到天大的幸福,使出了當(dāng)年殺人越貨的兇勁,一時全身都鼓足了勁,感覺一切都膨脹了,高大了。女人卻一下子軟如一葉面條,站立不穩(wěn)。天鑒輕輕一抱,一手?jǐn)R在女人的脖子下,一手?jǐn)堊×四且浑p肉綿綿的修長的腿向臥室走去。
窗外雨嘩嘩地下著,天地在雨里全暗了下來。
“這雨真好。”天鑒說。
“好,”女人說,“好,好……”
“但雨來得是晚了?!碧扈b說。
“是晚了……可總是下來了?!迸苏f,雙目迷離,乏困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這一場雨足足下過了十天,十天里竺陽縣演動了許多故事。多少人家鳴放鞭炮,喜請宴席,慶幸家婦懷胎或是兒女訂婚。多少人家卻也慪氣犯愁,化覺寺的大殿里就有了少男少女在那里默默禱告。天鑒在衙堂上,每日收許多文告,說××村一婦人上吊自殺,這婦人在下雨第六日去神廟進香,說:“給我來個孩子吧,菩薩娘娘!要說是我不行,我在娘家做女兒時也是生養(yǎng)過的,要說我那男人不行,我并不只靠他一個人?。 眿D人以為廟里沒人,沒想一畫工恰騎在廟梁上涂繪梁畫,就把一碗顏料倒下來,潑了婦人一頭一臉,這婦人回家的路上就吊死在樹林子了。說××寨某戶人家兒子結(jié)親,夜里鬧過洞房,小夫妻喝了棗湯去睡的,半夜里兒子卻突然死了。兒子是在新娘的身上死的,死了命根子還直挺,嚇得新娘奪門而逃。家人去房中看了,就把新娘又拉回來,讓死兒還依舊趴在新娘身上,以氣養(yǎng)氣,果然兒子又活醒過來。說××莊更出了怪事,雨天里發(fā)現(xiàn)了一戶人家的磨房里有一男一女野合,來了人竟不避,只淚流滿面求饒,原是兩人接連一體無法分開了,村人大怒,以為邪惡,便用刀子割開,割開了雙雙縛于竹籠沉了深潭。說全縣淋塌了十三座草房,縣城有四堵墻被雨泡倒,砸死了一只叫春的貓,一條母狗,還有兩條菜花蛇,兩條蛇是繩一般扭在一起的。天鑒看了這些文告,只是笑笑,并沒說出個什么。拿眼看縣丞,縣丞也拿眼看天鑒,天鑒說:“雨天嘛?!笨h丞說:“這雨……”天鑒說:“這雨是來得晚了些?!苯K是沒什么新規(guī)可頒,不了了之。
但是,縣衙后院中的小院園門頂上,天鑒更換了原來的題字,改為“晚雨”。天鑒每每從公堂下來,一看見這兩個字,就不免回味起了那一幕的細(xì)枝末節(jié)。在他最愁悶的時刻,獲得了王娘的心身,那一時里天鑒感受了世界是那么大,同時又是那么小,他墜入難以言表的樂境,什么也都忘卻了。而這種滿足又使他放開了一切手腳,便決意排除所有干擾擢升嚴(yán)疙瘩。一個聞名鄉(xiāng)里的孝子,修渠有功的督工,讓他替代巡檢,即使是眾人反對天鑒也是不怕的。若是巡檢告到上邊,天鑒相信州府大人只要來做調(diào)查,明了事由,也會支持他干得正確果斷。即便是他天鑒敗了,天鑒脫了紫袍換藍(lán)衫,攜王娘到一僻靜處,栽幾叢竹,種一畦菜,生兒育女一家人也是愜意。雖然這么決定著,眼前又曾出現(xiàn)幾次白狼的光團,天鑒就拿眼盯那“晚雨”二字,喃喃道:“這也夠了,這也夠了!”
天鑒傳令加緊修造街心口的八角大亭。八角大亭總算完成了,天鑒騎了毛驢要出門去察看,一個噩耗把天鑒驚得從毛驢背上跌下來:嚴(yán)疙瘩上吊自殺了!
嚴(yán)疙瘩怎么會自殺呢?天鑒不相信是自殺,回想那日嚴(yán)疙瘩說到的外人如何咒罵,掘了他的家墳一事,疑心必是巡檢的手下人所為,就派人速去查看現(xiàn)場。去人回報道:嚴(yán)疙瘩是上吊在屋梁上的,頸有繩痕,舌頭吐出,不是死后套的繩索。身上從里到外都是新衣,桌上殘剩半壇老酒,可見死時心緒煩悶,又做了準(zhǔn)備。剝了衣服,身上沒有任何傷,頭頂沒有釘子,腳心也沒有釘子,可以斷定不是他殺而是自殺。但奇怪的是,嚴(yán)疙瘩的柜臺上安放著有菩薩神像和先考先妣牌位,竟也有一個木板,上寫了老爺?shù)拿?。柜臺上一堆香灰,分明是臨死前燒了香的?!八@真是胡來,”捕頭說,“或是死時腦子就壞了,老爺你是活人,怎么能寫了名姓放在那里像個祭祀的牌位?!”
天鑒說聲“是我害了嚴(yán)疙瘩了”,眼里流下淚來。
衙役捕頭哪里聽得懂天鑒的話,一齊說:“怎么是老爺害了他?也是他命淺,浮不起老爺要擢升他的那份福!”天鑒沒有解釋,明白嚴(yán)疙瘩之死全是聽了為擢升他罷黜巡檢招惹了四方八面的威脅,是為了不讓他知縣受到傷害和為難,便自動地一死了之了。天鑒悲憤至極,痛恨自己無能。一個普通的百姓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而自己身為知縣卻不能保全這個百姓,天鑒覺得自己終生也對嚴(yán)疙瘩有一份還不清也不能還的債了。就下令縣衙為嚴(yán)疙瘩購買一具上好壽棺,于四日后初九的吉日就在八角亭旁安葬。
天鑒想,這一決定,一定會有人反對,最起勁的就又該是那個巡檢了。他做好準(zhǔn)備,不管誰出面反對,他都要堅持這么辦。水渠紀(jì)念碑上大大刻上嚴(yán)疙瘩的名字,讓這亭子和墳?zāi)褂谰瞄L存于竺陽縣城的中心。揭碑埋葬那天,天鑒親臨現(xiàn)場,命令十二桿火銃一齊鳴放。他放眼看了一下黑壓壓的人群里,縣上大大小小官人富豪都來了,果然不見巡檢。便冷笑兩聲,故意地大聲問:“巡檢大人呢?他怎么沒有來呢?”忽聽得東頭小巷一陣哀樂,一隊龜茲響器班一身孝白地列隊出來,再后是八人抬動的一副精制絕倫的棺罩,接著有兩個穿白衣的人攙了頭纏孝巾的人,那人哭聲震動,十分悲切。墳地四周的人都扭頭去看,天鑒也納悶:嚴(yán)疙瘩孤身一人,哪里有這等威風(fēng)的親戚送葬?定睛看時,哭喪者竟是巡檢。但見巡檢一步一哭,悲不可支地被人扶到墳邊,就趴在壽棺上捶胸頓足叫道:“嚴(yán)疙瘩,我的好兄弟!你是竺陽縣的功臣,你是竺陽縣的榮光,你怎么就死去了呢?!我姚某身子有病,在你生前未能同你一塊去修渠督工,你死了,鹽老爺為你購買上好壽棺,姚某就為你購一副棺罩吧!”說罷,痛哭流涕,幾欲昏倒。使在場的人都深受感動,便有人前去拉起巡檢,說:“巡檢大人這般惜才,哭得我們也淚流不止。竺陽有鹽老爺和巡檢大人牧縣,才出了嚴(yán)疙瘩這樣的賢才!大人是什么人物,能來安葬也算嚴(yán)疙瘩的福氣??伤m是賢才,畢竟還不是官人。況且人已過世,生不能還,大人還是節(jié)哀保重!”巡檢聽了,擦了眼淚,轉(zhuǎn)身揖拜了天鑒,說:“知縣大人,這八角亭起了什么名稱?”
天鑒說:“起了‘渠亭’二字,為的是紀(jì)念水渠修通?!?/p>
巡檢說:“‘渠亭’也是好的,但渠是嚴(yán)疙瘩督工修通的,大人既能把嚴(yán)疙瘩埋在亭旁,何不就叫‘嚴(yán)亭’,大人意下如何?”
天鑒看著巡檢,暗暗吃驚巡檢不愧是大奸之人,自己干了多少齷齪事,卻偏能在全城人面前來了這一手。但當(dāng)著眾人面前,他已落得一片好名,連往日對他仇恨的人也以為他良心發(fā)現(xiàn),能如此哭喪已是不易,天鑒又能怎樣對他呢?
天鑒說:“好,這名改得好,就叫‘嚴(yán)亭’!”
掩埋了嚴(yán)疙瘩,天鑒再沒提罷黜巡檢的事。巡檢突然宣稱病好了,開始去各地巡邏查檢。天鑒卻心灰意冷,數(shù)日里不去坐堂,一任諸事推給縣丞辦理。天鑒深感到自己無能,終究未玩得過巡檢,便生了不干知縣的念頭。這念頭萌生,夜夜就被白狼的光團驚醒,睡不好覺,白日就神情恍惚。再去王娘小店時又不能直言以告,但去的次數(shù)比先前增多,說說話,吃吃茶,暫將愁苦都擱開了。自上次一張薄紙戳破,兩人自然是沒人時偷情做愛,那一刻里老爺歡如風(fēng)旂浪魚。事干完畢,常又無故發(fā)呆,苦皺臉面。王娘以為他為縣上公務(wù)勞力太多,為了使他心緒好起來,百般應(yīng)承,博他高興,說:“老爺要真的喜歡我,我能陪老爺好好玩的,就是沒個環(huán)境……”天鑒說:“王娘剛時如鐵,柔時似水,足以移人,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處。”王娘說:“我是半老徐娘的寡婦,色已衰了。就是還有顏色,甭說大千世界,單是竺陽城里比我年輕美麗的人多的是。老爺越來越會說話,什么足以移人?”天鑒說:“僅是美色并不能移人,城西頭絹絲店里有絹做的美女,顏色較王娘勝過十倍,我去看了怎不害相思?美女能不能移人,在媚態(tài)二字;媚態(tài)在人身上,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王娘正是這般女子,一見即令人思之不能自已,才舍命以圖你哩!”王娘說:“老爺這么懂得女人,以前怎未聽你說過?”天鑒說:“以前我只覺得你明艷,卻不知怎么就明艷了。前日東河縣令托人捎給我一部書,是一個叫李漁的寫的,上面這么說的,看過之后我才知道你是有媚態(tài)之人,所以明艷異常?!蓖跄锊恢览顫O為何人,聽了天鑒的話,更加撒嬌,滾在天鑒懷里說:“前些年我去過州城,看過一出戲。戲里人說過兩句話,當(dāng)時好生不解,現(xiàn)在是解了。”天鑒說:“我聽聽,什么戲文?”王娘說:“一句是‘不會相思,學(xué)會相思,就害相思’。一句是‘待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天鑒一下子就把王娘抱舉在空中了。
天鑒常來王娘小店,風(fēng)聲也慢慢傳將出去。每次來的時間一長,衙里有了緊事,縣丞就打發(fā)衙役來店中找天鑒,立于街前喊:“老爺!老爺!”天鑒不理,讓王娘回復(fù)老爺不在店里。衙役回衙,縣丞尋遍后院并不見知縣,又打發(fā)衙役來店中尋,天鑒就對著衙役大發(fā)兇狠。王娘說:“老爺,衙役一次又一次找你,必是衙里有什么緊急公務(wù),你畢竟是縣令嘛!”天鑒說:“別人催我,連你也催我?什么縣令,狗屁縣令!”王娘趕緊關(guān)了門窗,低聲勸道:“這話可別讓外人聽見,你這縣令也不是容易當(dāng)?shù)摹!碧扈b說:“有什么不容易?當(dāng)不成了,我還不是我,我活得更快活哩!”一句話又險些說走了嘴,自己就愣在那里,愣在那里,眼前便出現(xiàn)狼的影子,還是一步一步回那衙去。
王娘瞧著天鑒的模樣,心里忐忑了幾個天日,她慶幸一生得遇了縣令,縣令又愛她如癡如醉,做個女人還有什么企求的呢?平日在外,有人開始指點議論,有羨慕不已的,也有面帶鄙夷之色的。王娘不輕佻也不嫉恨,只是還忙碌開店,只是開著店仍涂脂抹粉,穿戴從頭到腳整潔光亮。閑下來倒檢點,老爺來小店的次數(shù)多,常讓衙役來找,會不會為了自己老爺疏了政事呢?但一想老爺常常長吁短嘆,是縣里麻煩事苦愁了老爺,老爺能在小店心情愉快,王娘甭說有功也是無罪啊。街上有人見了問:“王娘,你越活越年輕了!”王娘說:“你比我小八歲,你是戲謔我嗎?”那人說:“我是比你小,可我那男人是什么豬狗,害得我窩囊成什么樣兒!人常說女人家是把琵琶,看逢個什么男人來彈哩,會彈的是一首韶樂,不會彈的是一團噪音?!蓖跄镄睦镆徽?,這話好有理兒,心下暗自喜歡,卻說:“你男人是牛糞上插了你這朵花兒,可好歹還有個牛糞男人,我呢,我有什么,一把琵琶讓灰塵封了!”那人就撇嘴:“呀呀,王娘,瞧你說這話的得意勁兒!不說貧嘴了,我只問你,東橋口李家的兩兄弟地畔官司,是老大能贏還是老二不輸?”王娘說:“這是縣衙公堂上的事,王娘怎么曉得?”那人不悅了,說:“王娘怎么能不曉得呢?”王娘心想,外邊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很大了,就又反省自己:知縣每次來都不想回去,懈怠了縣上公事王娘可是有責(zé)任的,知縣討厭起了衙里公事,是不是貪迷了自己呢?如果事情是這樣,王娘就不是好女人了:好女人應(yīng)該使男人更精神更務(wù)正事,而自己是不是太貪婪了呢?
于是,天鑒再來,將這心事說與他。天鑒突然放聲大哭,說了一句:“王娘,你等著我,我要娶你!”
天鑒回到縣衙,好多時間再沒有光顧小店,帶了跛腿的衙役去了一趟西流河的下游口岸,于那一棵分明見粗的山桃樹下,焚化了十刀麻紙。衙役不解為何焚紙。天鑒說,他來到竺陽已經(jīng)一年多了,并未回家祭奠過先考先妣,昨日夜夢見他們,所以才在竺陽的邊境上給父母亡靈送些陰錢的。說罷,又一次放聲大哭。紙錢焚起,黑煙沖上,如一群黑色蝴蝶掛滿了桃樹枝上,天鑒在心里念叨著他那忠誠的同伙兄弟,他悔恨著自己險些辜負(fù)了兄弟的期望,他感念那女人王娘清醒了自己,也祈求著兄弟的在天之靈能護佑著他和這位知己的女人。時當(dāng)一陣風(fēng)掃過,竟圍著他們旋卷扶搖,濃煙和紙灰就上沖如柱,而他和衙役以及那棵桃樹在旋風(fēng)中紋絲未動。跛腿的衙役嚇得面如土色,天鑒笑道:“他答應(yīng)了,他答應(yīng)了!”
天鑒離開河岸的時候,再一次留神了河的對岸,甚至對岸的東西盡頭,慶幸沒有見到那一只默不作聲的白色皮毛的狼。
從西流河岸逆行一天,又繞了天竺山根經(jīng)歷四天,走過了二十三個村寨,察看了水渠灌溉,察看了農(nóng)桑種植。天鑒回到縣衙翌日,王娘來過一次,并沒有攜了香茶,也不是洗滌官服,卻于袖口里掏出一紙折,說:“老爺這一別,已是許多天日未去小店。來打問過一次,說是你去鄉(xiāng)間了。老爺公務(wù)繁忙,我以后也不便多來再打擾,夜里請了南門口算卦的劉鐵嘴,我說他寫,是叮囑老爺?shù)囊恍┰?。老爺家眷不在,我或許做事唐突,擬家眷之口書了此折,讓你見笑了?!碧扈b開折一看,上邊密密麻麻寫了幾頁,念下去,竟是:
爾在官,不宜數(shù)問家事,道遠(yuǎn)鴻稀,徒亂人意,正以無家信為平安耳。山僻知縣,事簡責(zé)輕,最足鈍人志氣,須時時將此心提醒激發(fā)。無事尋出有事,有事終歸無事。今服官年余,民情熟悉,正好興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寬恕,偷安藏拙,日成痿痹,是為世界木偶人。無論將來,不克大有所為,即何以對此山谷愚民,且何以無負(fù)師門指授?居官者,宜晚眠早起,頭梆洗漱二梆視事,雖無事亦然。庶幾習(xí)慣成性,后來猝任繁劇,不覺其勞,翻為受用。山路崎嶇,歷多獸患,涉水龍險,因公出門須多帶壯役,持鳥槍夾護,不可省錢減從,自輕民社之身。又,不可于途中旅次過行瑣責(zé)。此輩跟隨,亦有可憫。御之以禮,撫之以恩,二者相需,偏倚則害。流民在衙供役者亦然。此輩猶痰乘虛火生,火降水升,仍化為精。痰與精,豈二物而頃刻變化如此。天下無德精而仇痰者,皆自吾身生在反身而已。凡遇上司公文,關(guān)系地方興除須設(shè)法行之,至萬不能為而后已。大抵自己節(jié)省,正圖為民間興事,非以節(jié)省為身家計。同一節(jié)省,其中殊有“義”“利”之分。如此,俸薪須寄回,為歲時祭祖用,倘有參罰,即不必如數(shù)寄,毋致上欺祖宗,且可為辦事疏忽戒。往省見上司,有必需衣服須如式制就,矯情示儉實非中道。知州去知府尚遠(yuǎn),然既屬直隸州,即當(dāng)以知府相待,須小心敬奉,又不可違道干求,盡所當(dāng)為而已。凡人見得“盡所當(dāng)為”四字,則無處不可行。官廳聚會,更屬是非之場,大縣遇小縣,未免驕氣,彼自器小,與我何預(yù)。然切不可以小縣傲之,又不可存鄙薄心,須如弟之待兄,如庶子待嫡子,如鄉(xiāng)里人上街,事事請教街上人,可否在我斟酌。誠能感人,謙則受益,古今不易之理也。官廳之內(nèi),不可自立崖岸與人不和,又不可隨人嬉笑。須澄心靜坐,思著地方事務(wù)。若有要件,更須記清原委,以便傳呼對答。山城不得良幕,自辦未為不可。但須事事留心,功過有所考驗,更須將做錯處觸類旁通,漸覺過少,乃有進步。偶有微功,益須加勉,不可懷歡喜心,阻人志氣。竺陽向來囹圄空虛,爾到任后頗多禁犯,但須如法處治,不可懷怨恨心,寒暑病痛,亦宜加恤。山中地廣人稀,責(zé)令墾荒,原屬要著,但須不時獎勸,切不可差役巡查。如屬已業(yè),不可強喚,遽行報官,有愿領(lǐng)執(zhí)照者,即時給付,不可使書吏NFDA1索銀錢。日積月累,以圖功效。秀才文理晦塞耐煩開導(dǎo),略有可取,即加獎勵,又當(dāng)出以誠心莊語,不可雜一毫戲嫚。此二事,皆難一時見功,須從容為之,不可始勤終倦。種子播地,自有發(fā)生。爾在竺陽,正播種子時,但須播一嘉種,俟將來發(fā)生耳。知縣是親民官,小邑知縣更好親民。做得一事,民間就沾一事之惠,尤易感恩。古有小邑知縣實心為民,造福一兩件事,竟血食千百年,土人或呼某郎、某官人、某相公,視彼高位顯秩,去來若途人者,何如哉?……
天鑒未等念完,已是熱淚滿面,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王娘說:“老爺總笑我哭,老爺竟也是愛哭的老爺!”
天鑒沒有接她的話,只是久久地看著她,突然發(fā)覺王娘在什么地方像他那忠誠的同伙兄弟的。是的,他的兄弟額頭不寬,王娘額也不寬;他的兄弟鼻的左側(cè)有淺淺的一顆小痣,王娘也是有的。王娘就是我的兄弟嗎?王娘和我那兄弟都是上天派下來監(jiān)督著我的嗎?
天鑒決意要娶王娘。
一切按天鑒的謀望而順利進行,先是在衙里散布多次去函要遠(yuǎn)在南方的夫人隨他到竺陽來,而嬌生慣養(yǎng)的夫人卻百般作踐一個深山小縣有什么呆頭,有大戲園子嗎?有蒸汆燉燴的魷魚海參龍蝦湖蟹嗎?有潮繡蘇繡和做工精美的服飾店嗎?沒米吃怎么辦?冬天冷了又不想穿得臃臃腫腫怎么辦?“這娘兒們一輩子離不得寵慣著她的那巨豪爹!”天鑒當(dāng)著縣丞、典吏、訓(xùn)導(dǎo)、主簿諸人的面,說,“在她的眼里,一個縣令不如一個南方鎮(zhèn)上開生藥鋪的!”縣丞諸人也為知縣的處境而生同情了:“夫人是豪門的金枝玉葉,在她看來竺陽山高水惡、瘴氣彌漫,不是人能住的地方,若真能來一趟親自看看,或許就愛上的。”天鑒說:“金枝玉葉真不如個貧女孟姜女,人家還千里尋夫哭倒長城的!”隨后,天鑒宣布一封信把夫人休了,與其兩人分居千里空擔(dān)虛名,不如解了婚約清靜。衙里人知道了這件事,也傳到衙外。有人怨那南方夫人眼光淺短,雖金枝玉葉也脫不了婦道人家之見識。有人替當(dāng)今縣令遺憾,南方女人白凈如玉,婀娜若仙,縣令為了竺陽而失卻艷福。有人就高興起來:既然知縣孤單一人,又不知竺陽哪一家小姐有一份知縣夫人之命了。便有人說:“老爺常到小店品茶,那王娘倒生得花容月貌……”立即有人哧笑了:“王娘那小狐精兒,活該是妓院的姐兒,老爺狎妓喝酒品茶倒可,哪里就配做了夫人?做夫人的講究雍容端莊,行不露足,笑不出齒……”但是,當(dāng)這些長舌婦和長舌男嘲笑著王娘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王娘于陽光普照日,開了竹窗,臨街坐在里邊在繡一件披肩了。那竹窗上新?lián)Q了綠紗,王娘油抹了頭發(fā),坐在那里露半個身子,白嫩的臉非笑含笑,鬢邊的花乍停還顫,就令街上的婦女好仰首上望,生出幾分熱羨幾分嫉妒,又幾分疑疑惑惑不敢相信。
城里的百姓,眼里整日盯著哪家突然刷了門面,掛起紅燈,聽著有一片鞭炮轟天爆地地作響??h衙里的人時時偷讀知縣的臉面,想逮住個什么風(fēng)頭。但是,半月過去,一月又近,卻仍是霧一般的一個謎。
一夜,月明風(fēng)清,幾株梅花幽香暗浮,正是“晚雨”院里的好時光,縣丞提了一瓶瑞玉甜酒來與天鑒偎火閑聊,問道:“大人,你是一縣之君,總不能沒個夫人的。這么大個院落,白日熱熱鬧鬧,到了晚上就只你一個也是太清寂了?!碧扈b說:“是沒個夫人的?!笨h丞說:“那是在竺陽物色,還是找原籍人氏?”天鑒說:“當(dāng)然是竺陽縣的了?!笨h丞說:“大人來竺陽時間也不短了,你有過眼的嗎?若有,這事就交付我去辦?!碧扈b說:“不用了?!笨h丞說:“那么說,大人是已有中意的了!”幾杯甜酒下肚,天鑒也暈暈起來,說:“可以這么說吧?!笨h丞眼眨了眨,從城的東街到西街,又從四條小巷的北間到南頭,那些富裕的、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一一估摸了,猜不出是哪一家的小姐。便問:“是誰呢?”天鑒狡黠地笑笑:“這我不說給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轉(zhuǎn)眼過了臘月,又過了大年。天鑒的生日在二月,王娘小他半輪,生日也在二月。天鑒便選定二月杏花開的日子里將迎親辦事,便讓人翻修粉刷起“晚雨”院的房子。一個春節(jié)里心情很好,加上水渠通后,稼禾大豐,全縣各村社都組織了社火竹馬隊每日演動,衙里人要與民同樂。天鑒從正月初一祀拜了天地神君,初二起天天帶了衙役去城里城外瞧看熱鬧。巡檢也挺賣力,年節(jié)安排了各處廟宇有人留守,他又率巡兵各處查巡防火防盜。天鑒始覺他還可以,也托人送去一份年禮。正月初十中午,衙里舉行一年一度的賞捐社本。去歲豐收,捐輸社本的二百三十七戶,但山僻地方,富戶絕少,故所捐每名不過七八石。而查社倉規(guī)條,捐谷獎賞各有定數(shù)。十石以上,地方官給以花紅。天鑒奏報上司,申辯原委,上憲垂念瘠邑,鼓勵好義,俱準(zhǔn)照十石給花紅之例。正月初七批詳?shù)饺?,天鑒就無吝小費,失信小民,此日于大堂結(jié)彩置酒,人酌酒三行,叩謝,訖,鼓樂送出。賞捐社本后,又嘉獎善良,全年由鄉(xiāng)村推尊者,由巡歷查出者,或士庶公舉,天鑒召之在堂,一一詢問,愿乞匾者,給以字樣,不愿者便給禮。熱熱鬧鬧忙過半日,天鑒方在“晚雨”院坐定品飲王娘送來的香茶。巡檢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說是牛風(fēng)寨出了一樁惡案,做兒子的打傷其父,震動鄉(xiāng)里,民聲鼎沸。他去查看現(xiàn)場,兇犯已緝拿在牢里押著,值新年伊始,又恰是縣上嘉獎了善良,此案需速辦,以教化民風(fēng),否則影響太大。天鑒聽之在理,立即升堂,提審兇犯,堂下就跪著了一個蠻橫漢子和一個用門板抬著的將死老頭。天鑒罵那漢子:身為人子,不孝敬老子,正月歡慶春節(jié),倒將其父打成這樣,如此忤子,豬狗不如!漢子說:“老爺只知兒子打了老子,怎不問老子干了什么?”天鑒說:“干了什么?”漢子說:“他吃了我老婆的奶?!碧扈b道:“天下哪有這等說老子的兒子,再要胡說,先掌了嘴!”衙役就撲上來要用木板掌嘴,老頭說:“稟告老爺,你瞧瞧,我只吃了他老婆一口奶,他就這般兇的,他吃了我老婆三年奶,我罵過他一句嗎?”天鑒不聽則罷,聽了勃然大怒,一拍驚堂木叫道:“你這吃草料的老畜生,竟有臉說出,真的是越軌亂倫,傷風(fēng)敗俗了!”漢子說:“老爺,事情既到這一步,我也不顧丑了,你再問他還干過什么?”天鑒說:“干過什么?”漢子說:“我這老婆,是我的第二個老婆,先頭的那個娶到家,我去川里做雇工,走了一年,回去老婆肚子卻大了!那時我們下河人不得進川,獨家獨戶住在深山,你問他,我老婆的肚子怎么大的?”天鑒問老漢:“從實招來!”老頭說:“我沒干的,我只偷看過。”漢子說:“莫非是鬼干的?”老頭說:“你那老婆好兇,老虎也近不得身。我給你說過,中堂屋夜里放了尿桶,我睡東廂,起來去尿,忍不住把那東西弄出來或許灑在尿桶沿上了。你老婆睡西廂起來尿,或許是坐在桶沿上沾過去的。她要沾是她的事,與我屁相干,你給老爺說這些賴我不成!”漢子說:“老爺,他說這些誰信哩?”天鑒在堂上聽這父子一來一往爭辯,只氣得渾身顫抖,這一對無恥父子還有臉在公堂咆哮不已,而他這個知縣為自己的縣內(nèi)竟出了這等傷風(fēng)敗俗之事臉上毫無光彩。就喝道:“老畜生,從實招來!”老頭只是說沒有,天鑒就令衙役上刑,一陣水火杖打過一百二十下,老頭竟雙腿一蹬死了。衙役說:“老爺,他死了!”天鑒說:“死了?”衙役說:“死了?!碧扈b后悔打得太重,卻也說:“死得早了些,他要不死,我押他去街上示眾了再砍他的頭!”他便將漢子押下回牢里去了。
只說這事這么草草了結(jié),不想,那漢子押在牢里,卻花言巧語以事成之后相送三百兩銀子求獄卒給王娘捎個口信,為他向知縣老爺說情。獄卒說:“王娘倒是熱心為人辦事的,可她一個平民寡婦怎么能去給知縣求情?”漢子說:“聽說王娘與知縣熟好,她說話會起作用的?!豹z卒說:“呸,就是王娘與知縣熟好,你這等行為,誰肯替你說話?”漢子說:“我與王娘關(guān)系不一般的?!豹z卒問:“她是你親戚?”漢子說:“哪是親戚,王娘就是我第一個老婆!我雖然打了她一頓,打得流產(chǎn)了那個孽種趕出了她,但今日我下在牢里受罪,她總不能不念前情吧?”獄卒聽了,不敢隱瞞,告知了巡檢,巡檢復(fù)來說給天鑒,天鑒當(dāng)下身子發(fā)軟,“哎喲”一聲就昏了。
王娘自然沒有為一個罪犯而找天鑒求情,甚至前夫的話獄卒傳也沒有傳給她,但沸沸揚揚地街談巷議使她羞愧了。人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世,而又不明不白地落了個與先前公公亂倫丑事,王娘縱然尖銳厲害,有一身口舌,又能給誰說得清呢?不堪忍受的那幾個年月,王娘自到了竺陽縣城,差不多已經(jīng)將它忘卻了,而現(xiàn)在事又重提,且一堆屎越攪越臭,王娘遂沉淪入沒底的深淵中了。她怨恨這是命,命是太苦了,一棵鮮活活的白菜讓豬拱了,拱得枝葉敗爛又骯臟不清!如今恨誰呢?恨那個沒廉少恥的公公?恨那個蠻橫蠢笨的丈夫?她王娘恨過了,恨到已恨不起來的地步,她恨她自己了。走出了牢籠,無拘無束地過平民寡婦的日子?;蛟S別人的眼里是自己賤、野,不是好女人,但那是偶然說說也就罷了,王娘活得也能自在。而偏偏自己遇到了知縣老爺,老爺又偏偏鐘情于她。是知縣老爺使她改變了自己,認(rèn)識到自身的價值,萌生了對新的生活的憧憬,可現(xiàn)在即將要成為知縣夫人的王娘將身世弄到了這一份的齷齪骯臟,自己在知縣心中的形象變成了什么樣呢?而竺陽一縣的百姓又會怎樣看待這個有著如此夫人的知縣呢?
可憐的王娘在家里睡下了三天三夜,又存一點僥幸:那打傷老子的罪犯或許不是前夫,或許就是前夫他哪里還有臉面來求我呢?這一切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是烏有,是惡人的謠言吧。而見到街上張貼的判處罪犯的布告上明明寫著前夫的名字,緊接著巡檢大人派人宣布了不準(zhǔn)她再開張飯店,以不公開張揚為由,封條貼在臨街正門上的時候,王娘徹底地絕望了。
王娘沒了臉面再去衙里找天鑒申訴原委,也自動地從心底勾銷了知縣老爺二月里來大轎接娶她的奢望,一件已經(jīng)繡好的披肩抱在懷里,終日關(guān)門掩窗在樓上嚶嚶啼哭了。
天鑒判處了罪犯死刑,這死刑或許是太重了。天鑒卻不知什么緣故,那一刻里覺得忤子罪大惡極,不殺不足解氣憤的?;氐健巴碛辍痹?,喝了一壺酒又一壺酒,已不顧了不能酗酒的戒條,身子就癱得動也不能動,腦袋卻十分清醒。王娘是罪犯的前婦是無疑了,以前只道她是寡婦,卻從未問過為何致寡,沒想到她以前是那么苦的日月!但王娘真的是如其前夫所言,是同公公亂倫過嗎?那老畜生什么都承認(rèn)了,就是此事否認(rèn),天鑒相信供詞是老實的。天鑒這么想著又嘆氣了,老畜生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事情未搞清白人死口滅,留下是一團王娘說不清誰也說不清的霧團!而王娘,出了這么大的事,王娘怎不來申說原委呢?難道王娘心虛,這全是真的嗎?
天鑒一想到若是真的,腦子里就是可怕的場景:一個深山老林中的獨戶,夜深人靜,其丑無比的公公摸到西廂房……天鑒心里發(fā)嘔,禁不住要吐。但是,但是,天鑒又自省起來了,王娘懷了不是丈夫的孩子,他天鑒當(dāng)堂打死了傷得奄奄一息的公公,而自己不是也與王娘那個了嗎?對于王娘,如果不從情意上講,他天鑒和那個公公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那么,出了這事,是王娘可恥嗎?就要責(zé)罵唾棄王娘嗎?不,不,卑鄙的是那公公。而自己這么顛來倒去地懷疑和審視王娘,天鑒何嘗不卑鄙啊!
天鑒諒解了王娘,就竭力為王娘現(xiàn)時的處境設(shè)想,便往小店去找王娘。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但遠(yuǎn)遠(yuǎn)的王娘小店的樓前卻擁了許多人,貼了封條的門面板上又貼了判處罪犯的布告,有人拿著什么在門前臺階上撒動。天鑒問旁邊一人:這些人在那干什么?回答是,王娘原來是不干不凈的人,四鄰街坊為避晦氣,用干草木灰在那店周撒線哩。天鑒發(fā)了恨聲,卻不能發(fā)作,望了望那小樓,回轉(zhuǎn)衙里,卻囑咐跛腿的衙役在沒人時去店里找王娘,讓她來衙里見他。衙役去了,又一人回來,手里拿著一大包苦楝木籽和三袋香茶,說店前門封了,他轉(zhuǎn)到后門,叫了數(shù)聲,聽見王娘在樓上哭,卻就是不回應(yīng)也不開后門。他還是叫,后窗里就拋下這些東西,還是沒露臉兒。
“她不會來見我了?!碧扈b看著苦楝木籽和香茶,雙眼潮紅,王娘那事一定是真的了,她沒臉來見我??伤粊硪娢?,還記著我要洗滌官服,要喝香茶的呀!王娘,王娘,你都沒了臉來見我,我又怎么好去找你呢?!
過了正月,進入二月,原本是歡天喜地的時光,卻成了凄凄慘慘的日子。天鑒明顯消瘦起來,胡子零亂,也不修整。巡檢提了一包人參,詢問大人年來臉色蠟黃,是不是太勞累了。天鑒幾次想責(zé)問為什么就封了王娘小店,話到口邊,又不好提出,推說傷風(fēng)了幾次,身子覺得是不如先前了。巡檢說:“大人身子不好,也是身邊沒有日夜照料的人,如果大人不棄,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天鑒說:“有什么不當(dāng)講的?”巡檢說:“大人來縣之后,為政英明,眾口皆碑,家母在家常常教訓(xùn)我,說大人是我效法的楷模,只是可憐大人單身孤景,念叨我那小妹若能照料大人,也是姚家的一份榮耀。”天鑒聽了,笑笑,說:“令堂如此愛戴,我鹽某實在感激,你可代我回復(fù)她老人家,說我永不會忘她的美意。只是鹽某才休了家妻,立即再娶,顯得不妥,容再過半年一載,鹽某方敢考慮此事的?!彪m然推托了巡檢,天鑒心里卻又平添了一份內(nèi)疚,想自己與王娘交好了那么多時間,私下講好的二月娶她,如今就這么說出的話無聲無息了?王娘就是身世骯臟,那也是以前的事情。雖說與她交好時身世無人知道,但與她交往,分明知道她是清純可憐之人才到了要娶她的地步,使她一盆火勃勃燃起。而如今她不來見,我也不去見她,那她往后光景怎過?別人怎么說她或許可以頂?shù)米。也蝗ト⑺?,她必是再也沒有自信力量的。況且我天鑒是什么身世,若這次暴露的不是她而是我,王娘如此對待我,我會怎樣呢?
天鑒終于衣帽整齊地騎了驢子往街上走,直奔到小店樓下,頂著刺眼的陽光往上望。樓窗緊嚴(yán),綠紗下垂。天鑒不能放聲吶喊,便咳嗽起來,王娘是聽得出他的咳嗽的。果然樓窗開了一個縫兒。天鑒知道他從窗縫兒看不見王娘,王娘卻能從窗縫兒看見他,就竭力沖上做笑、使眼神兒。但窗子又輕輕闔閉了。
天鑒又勒定毛驢站了一會兒,看陽光下人與驢的投影,淚水差不多要涌下來,突然有人在叫大人。
“大人,”巡檢笑嘻嘻地迎面走過來,牽著一匹披了紅氈鞍韉的白馬,“今日有什么事嗎?”
天鑒說:“在衙里悶得久了,今日太陽好,出來走走?!?/p>
巡檢說:“走走好。正要去衙里見你,沒想就碰著了。你瞧瞧,這匹馬怎樣?竺陽縣不產(chǎn)馬,盡是毛驢,州城我那親戚得了這匹馬送我,我怎能用呢?家母要我獻給大人,還讓小妹趕制了這副鞍韉,求大人一定笑納。竺陽的知縣騎毛驢,別的縣就小看咱了!”
天鑒不好推辭,也覺得你知縣騎驢,巡檢坐馬,那也不成體統(tǒng),就說了許多感激姚母的話,當(dāng)下以驢易馬,溜達(dá)幾圈,打道回衙。已經(jīng)走過幾步,突然高聲說:“你要來見我呀!一定要來見我!”天鑒說這話一語雙關(guān),旨在說給王娘聽的。巡檢回揖道:“遵命了,大人!”
王娘卻一連三日并沒有來。
王娘不來,天鑒去,王娘又不見。天鑒在衙里坐不穩(wěn),一個深夜前去撕了小店前門上的封條,腳踢了草木灰撒的線圈,才要打門,街那頭有人過來,他慌得溜走。第二日巡檢來報,說縣城治安不好,有人夜里滋擾,竟敢將王娘小店的封條撕了。撕封條諒?fù)跄锊桓遥隙ㄊ悄切┫潞尤酥械钠ψ铀鶠?。天鑒說:“那么個小店值得封嗎?既然撕了也讓那王娘開她的店吧!”巡檢卻說他又重新封上了,自大人上任以來,民風(fēng)大好,偏出了這個王娘,沒掃地出城就夠便宜了她,若讓她再在城中開店,百姓就會說縣衙庇護惡人淫婦。天鑒要辯的話拿不到桌面來,回到“晚雨”院越想越氣。什么惡人淫婦!老爺我就是盜匪出身,你瞧瞧老爺?shù)氖侄伟桑∮谑?,這一夜,天鑒本性復(fù)發(fā),著了短衣,蒙了面罩,飛檐走壁,翻墻溜門,盜走了巡檢家玉石八仙桌內(nèi)的十根金條,張富戶的玉器香爐,教諭家二老雙親備制的壽衣。第二夜,又盜走了訓(xùn)導(dǎo)家娘子的一盒首飾,絹絲店一件錦衣。第三夜,又盜走了典史家二百兩紋銀,搶去了街北巷王家當(dāng)鋪五十兩銀錢,搶走了三個夜行人的貨擔(dān),貨是山貨,將核桃木耳香菇踢得一地。接連三夜,天鑒獲得了刺激,痛快至極。想自己久時不干,手腳雖是生硬,但一切如愿。暗笑竺陽城真是邊邑小城,天鑒操起舊業(yè),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心性自在,真比當(dāng)知縣強了十倍百倍!但也就在這三日里,滿城驚慌,被盜之家哭天喊地來衙堂報案。天鑒一邊詢問失盜情況,一邊害起頭痛,眼前盡出現(xiàn)白狼的光團,就昏在堂案上了。眾人見知縣昏倒,皆說是氣怒傷心所致,撫胸灌腸多時,天鑒蘇醒,就傳巡檢來見。巡檢一到就跪下了,自責(zé)自己失職,懷疑說是有了大盜進了竺陽。天鑒說:“竺陽小邑,哪里有大盜在此作案?你查一查,都失了什么東西?”巡檢早有清單呈上,天鑒看了,惟獨沒有他家失盜的十根金條。就問:“就這些嗎?”巡檢說:“就這些?!碧扈b說:“又不是失了什么金條金磚,這么一些小宗財物,哪里就是大盜?你巡檢大人在竺陽這么多年,這般小蟊賊子還沒鎮(zhèn)住嗎?”巡檢只是諾諾,口里支吾不清。
第四天夜里,天鑒在“晚雨”院坐喝了一壺茶,心又煩悶起來。白天里眼前數(shù)次出現(xiàn)白光,使冷靜了狂躁的脾性,又借機訓(xùn)斥了巡檢,瞧著巡檢滿面汗流的狼狽相,天鑒是長聲浩嘆,覺得自己是不該再做那昔日舉動了,也不禁覺得自己可笑。棄邪歸正了的堂堂知縣怎么又去干了那些事體呢?但當(dāng)天鑒是恢復(fù)了知縣的天鑒,他就愁悶見不上王娘。便又出了衙門,這回是騎了馬了。騎了馬到街上,王娘小店門仍是未開,街上依舊未碰上王娘,就怏怏歸來。這么每到晚上,就騎馬往街上去,縣丞就說:“大人真是清賢之官,竺陽劃縣以來,前任老爺還從沒有夜夜去城里巡邏的。”天鑒暗笑了一聲,就勢說:“山野小縣,又是三省交會地帶,人口復(fù)雜,常有盜賊呀,前幾日一連數(shù)夜失盜,我這知縣顏面無光哩!有了這匹馬,也不費事,夜夜走走,也可鎮(zhèn)鎮(zhèn)那些毛毛盜匪的?!庇谑?,老爺夜巡成了美德,也成了規(guī)矩、習(xí)慣。而幾天后天鑒夜里將所盜之物,連同巡檢家的十根金條,一起丟放在東街小拱橋下,天明被人發(fā)現(xiàn)交送衙來,天鑒按失盜清單一一發(fā)還,那十根金條清單上沒主兒,天鑒就收歸縣上銀庫。全城又是一片議論,贊譽知縣夜巡,真把盜匪鎮(zhèn)住了,不但退還所盜的財物,竟還相送了十根金條。有好事人就制了“正大光明”匾牌,鼓樂喧天地送到衙來。
竺陽縣愈是熱熱鬧鬧歡呼知縣,天鑒愈是心情愁苦。每夜騎馬從街上巡走,常在街的東頭看見了店樓上有了光亮,懷抱了強烈的希望,就將馬韁放開,NFDA1NFDA1而去。到了樓下,那燈就突然滅了。他在那里勒住馬頭,馬總是一個空兀止步,前蹄躍起要嘶叫一聲,就緩緩地走了過去。而回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天鑒又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亮窗的店樓,再是急速趨前,燈又熄滅。天鑒站在那里,兀自落淚,想王娘是聽著馬蹄分辨他的來去,但這么燈亮燈滅,是在告訴他不要來見她嗎?
若是哪一夜王娘在街上等他,或是開了樓窗給他招手,天鑒或許又會想到她那些讓他不快的事體來的。而王娘偏不見他,天鑒愈是內(nèi)疚:是我來見她遲了嗎?是我沒有及時來見她嗎?愈是懷戀王娘,需要見她一面了。
又是一個梅雨季節(jié),天地混沌,泥水汪汪。天鑒不死心,還是照例騎馬巡夜,披就的就是當(dāng)年他要披給王娘的油布。但每一次滿懷希望而出,失望而歸。天鑒在靜悄悄的城街上,看見了家家戶戶門窗早掩,燈火早熄,那些甜甜嬉笑和床的吱嘎之聲飄出。他知道這是又到了竺陽縣人效法天地而浸淫情愛之時,便想到這么個雨夜,王娘是多么冷清和孤寂!返回衙里,垂頭喪氣到“晚雨”院,捧了油布想起了那長長的一幕,渾身是一番灼熱,一番激昂,遂是一身冷汗,一聲長嘆。唉唉,王娘呀,王娘,既有今日,為何要有當(dāng)初呢?王娘這么長時間不見他,王娘是死了心了,王娘死心了,而天鑒該怎么辦呢?雨淅淅瀝瀝下著,這下的是什么雨呢?如果那一次的雨季沒有發(fā)生那場事,天鑒沒有嘗過女人的溫情柔意,天鑒現(xiàn)在哪有這般愁苦?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想天想地也想不出個究竟的天鑒,他終于只能悔恨起自己是個男人,是長有塵根而就有了那種欲望的男人!男人為什么要生這柄塵根?生塵根是為了傳宗接代,天鑒并不想有子女傳遞其脈。天鑒想不透的是上蒼造人既有塵根又有了性欲,因此就對女人好感嗎?夢魂牽繞演出這一場悲劇嗎?天鑒對王娘是太愛了,愛到了世上所有女人皆無顏色,但他卻無法與她相見。天鑒現(xiàn)在只有了結(jié)這份苦愛,便只有來斷這份生之俱來的欲望了!天鑒越想越不可自拔,瘋了一般褪下褲子,就用了那塊油布包了塵根,一刀砍下去。他疼昏過去,醒來的時候,看見了那東西血淋淋在地上。天鑒冷笑了:王娘,王娘,咱們就這樣完了嗎?!
天鑒托病,睡倒了許多天日養(yǎng)傷。在他自殘后,為了遮人耳目,故意又弄破了手臂。郎中為他敷傷藥時他又索要了許多更換的,偷偷自個兒敷了下體。沒了那柄塵根,天鑒再想到王娘的時候,渾身沒有了那種異樣的不可遏制的感覺。一旦失去這樣的感覺,便冷靜地只為王娘的命運而可憐同情,想著想著,也就想到王娘也就是一個女人罷了。天下的女人實在是多,那還不是一樣嗎?站在旁觀的立場,考察這個王娘,她也實在是不大符合做女人的規(guī)范。尖舌利齒,風(fēng)風(fēng)火火,拋頭露面,且不說她有那么多使人不能容忍的劣點,單那一舉一動也不大是一個官宦人家婦女的模樣。自己為什么那一陣?yán)锵矚g她喜歡得神魂顛倒呢?天鑒靜下來想這件事,是自己看錯了眼嗎?是他和她都中魔了嗎?那么,這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最后的結(jié)論使天鑒堅定了他曾想過的認(rèn)識:這都是上蒼造人時所戲弄人的詭計,就是那個欲了。這如同人吃飯一樣,如果沒有口腹之欲,吃飯純是一種維系生命的工作,這工作何等辛苦。要種要收,要磨要做,吃時牙咬舌攪喉咽,過胃穿腸還要拉撒。而有了食欲,人就只貪圖飲食而甘心情愿地去從事吃的一系列勞作了。性欲不也是這樣嗎?不說繁殖的工作如何繁重,單讓你干男女交合之事,那是多么痛苦的單調(diào)的事呀!偏偏上蒼一個詭計,人就在短暫的歡樂中去出那一份苦力了??创┝松仙n的詭計,世情原來這般簡單。天鑒為自己醒悟得意了,天鑒為自己苦苦去見王娘的事而好笑了,也為他自殘后的清心而欣欣自慰。
身如宦官的天鑒看穿了性欲的本相,又沒有了性欲,但他并不想要進化覺寺去當(dāng)和尚,他還有許多事要干。他是縣令,這縣令是他從盜匪歸正后的結(jié)果,那么苦難的歲月終于走到這一步,如今沒了那一分性欲,就更不分心思地從事他的政道了。
傷一愈合,天鑒明顯地白胖起來。每日都去公堂,有事處事,無事讀書,直累得渾身散了架似的歇回到“晚雨”院,躺在床上望著王娘送他的而他又書寫懸掛的關(guān)于為官之道的四張條幅,一一自省當(dāng)日哪一件以此做對了,哪一件還做得不夠,就念叨一句“王娘是好人”,然后呼呼睡去。
忽一日發(fā)覺,自斷了塵根后到現(xiàn)在,竟再沒有出現(xiàn)過白狼的光團,沒了王娘用苦楝木籽湯洗滌官服,官服也從未有虱子生出。那么,當(dāng)初認(rèn)識了王娘,是王娘化解了那時的愁悶?zāi)?,還是有了王娘而產(chǎn)生了那一系列的煩惱呢?
這時的天鑒就不禁為女人來到這個世間而顫栗了。男人如果是要征服世界,女人則是要征服男人的。狐精化變,愈是怡人愈害人,如鴆酒之美艷,如淵酒之清柔。這么想著的天鑒還是要感謝王娘了,是王娘使他終于認(rèn)識了女人。
于是,天鑒對于所有女人都感到鄙視和厭煩,看什么美丑都是一架骷髏,尤其憎恨那些不顧婦道做出了淫亂之事的女人,但凡斷獄,必斬?zé)o疑。隨后就頒發(fā)策令禁止雨霧之天說媒、娶親、約會,甚至正經(jīng)夫婦的房事。規(guī)定此日為祀天地之時,可以飲鄉(xiāng)酒,可以逛廟會。民戶在鄉(xiāng)村的,百戶為里,十戶為甲,里長甲長巡查監(jiān)督。民戶在城鎮(zhèn)的,巡檢巡邏,有違犯者,收監(jiān)勿論。如此整肅風(fēng)俗,竺陽為之安靜,天鑒就十分得意。天鑒已取消了夜里巡邏的習(xí)慣,卻喜歡白天騎馬上街。他講究起來,走有走勢,坐有坐相,要反復(fù)在鏡前照耀帽端與衣整。叮囑眾衙役前后等距離地不遠(yuǎn)不近地相隨。他端坐馬背之上,昂頭挺胸,目光遠(yuǎn)眺,一只手輕輕叩著鞍鞒,正合了馬蹄的節(jié)奏,陽光下他瞧著自己的影子也躊躇滿志了。
麥?zhǔn)罩?,各村社百姓有閑,開始互走親戚問候送禮,縣衙里自然接收了許多貢獻。先是零星私人送知縣物品。一日三岔里敲鑼打鼓為天鑒抬來一頁匾牌,遂又是龍生橋里,過風(fēng)樓里,竹林鋪里,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都抬來匾牌。待到收了二十三頁匾牌掛在了縣衙議政廳里,天鑒笑著對一班公干說:“百姓真是好百姓,你做了一點親民之事,他們就不會忘的??上н€有十個里,我未盡職哩!”這話傳到未送匾牌的十個里,里長就慌了,連夜又制匾抬來。
這一夜里,天鑒叫來縣丞欲撥一些銀款獎勵鄉(xiāng)里地方,縣丞卻為難銀款難籌。天鑒便讓倉史拿來賬簿看額外課程,查了畜稅、牙稅、地稅,鄉(xiāng)典史的俸銀和養(yǎng)廉銀,再查縣衙門子、皂隸、轎傘夫、庫子、馬快、禁卒、膳夫、馬夫工食銀,就讓扣解各項一兩一錢銀子也就夠了。這時巡檢趕來,說:“大人為鄉(xiāng)里地方籌賞銀大不必這般費心,知縣治理英明,地方感恩戴德天經(jīng)地義,而大人是否考慮了把竺陽的半年盛景稟知給州里呢?”天鑒“哦哦”醒悟,遂取消給鄉(xiāng)里地方的賞銀,再從知縣公費銀中,鋪司兵銀中,孤貧口糧銀中,文廟春秋祭銀中,武廟春秋祭銀中,以及四月內(nèi)雩祭銀、鄉(xiāng)飲銀、五月十三日武廟祭品銀、儒學(xué)俸工銀、廩生二十名的月糧銀中,各扣解出一兩五錢,就交由巡檢開出要送的名單、禮單,一并辦理。
五天后,十二匹驢馱由巡檢押運著去州里,天鑒親自在衙門口,看著一包包絲綢、獸皮、生漆、藥材、酒肉負(fù)上驢背,雙手執(zhí)酒為巡檢送行了。驢馱還未走出城門,跛腿的衙役來對天鑒悄聲耳語,天鑒好生一愣。
天鑒說:“死了?”
衙役說:“是死了。”
天鑒說:“什么時候死的?”
衙役說:“今早發(fā)現(xiàn)的,卻不知是什么時候死的?”
天鑒喃喃起來:“死了,她為什么要死呢?”
衙役說:“老爺,現(xiàn)在人已入殮,下午要浮丘到城河那邊的山根下的,她不知是何時死的,街坊說死的日子不好,不能入土,要浮丘半年下葬,要么就會犯煞的。你要去見她,她是不會拒絕的了。”
天鑒說:“行的,見見她?!?/p>
月明星稀的晚上,天鑒沒有騎他的白色大馬,只帶了跛腳衙役出城門過了西流河,靜悄悄地來到了山根下。在一片黑松樹林子,一個簡易的土墻草棚里,一具棺木就封在那里。兩人走近去,天鑒立在棚外,衙役挪開了干壘的門洞石頭。棺木并沒有釘,只是用繩索捆著,解開了,輕聲喚道:“老爺,你要進來嗎?”天鑒沒有回聲走進去,王娘躺在揭開的棺具里。棺具并不長的,王娘卻只有棺木的一半,酷似一個干枯的小孩。天鑒見過許多死亡的人,但從未見這種模樣,她一定是死了十多天或者二十天,骨肉干縮成這樣,但是在耗干了所有能量死亡這么久沒有腐爛發(fā)臭,所以街坊四鄰并沒有引起注意吧?衙役說,直到今日早上一個老太太突然說:王娘的后門許多日不見開了,她不打水吃飯嗎?人們才想起確實是那門很久未打開了,就去敲門,又敲不開,知道要出事了。搭了梯子翻過后院,王娘已經(jīng)在床上干死了。
“聽人說,王娘是躺在床上死的,床頭有一面鏡子,窗簾開了一條縫兒,鏡子正好能反映出窗簾縫外的街面?!毖靡壅f:“老爺,街坊都說王娘臨死還愛美,整日要照鏡子哩。我猜她是在等照見巡邏的你哩!”
“等我?”天鑒說,口里支吾不清。他天鑒自殘之后就再沒有巡邏過呀。這王娘真是,我見她時她不見我,我不去了,她又在日日夜夜要聽那馬蹄和等見我的身影嗎?
天鑒一雙手伸進去,捧起王娘的臉來,臉皮枯皺,口眼塌陷,他看了看,又放下去。發(fā)現(xiàn)了王娘的身下正是那一件土豹皮。王娘在床上死的,街鄰將她入殮時就勢以她床上的被褥包裹了放置棺內(nèi)吧?天鑒禁不住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側(cè)了身在自己懷里掏,掏出一個用一片油布包著的什么,塞在王娘的身下。
衙役說:“老爺,你帶給王娘一包香粉嗎?”
天鑒說:“多嘴!”
衙役沒趣,對王娘卻說起來:“王娘你也算造化,能得到老爺來看看你?!?/p>
天鑒說:“半年之中,你暗中要多來看看,不要讓野狼野狗毀了棺木。半年后,我掏錢,你雇人讓她入土為安,修一個墓堆吧。”
衙役就哽咽起來了:“老爺,你是縣令,不該為一個平民女人下跪的,就讓我給王娘跪了磕個頭吧!”
天鑒沉沉地往樹林子外走,說:“今日這事,不要對外人說起。”一邊走一邊用手在空中接接,發(fā)現(xiàn)天有了落雨,卻不知什么時候月和星皆已消失,遠(yuǎn)處有悶悶的雷。
已到了梅雨季節(jié),但雨終沒有下來,零星了幾點就住了。十天后,天鑒下令在城十字街心擴建嚴(yán)亭,移植各村社采集的最好的花木,顯得十分可觀。一年后夏天,天鑒于西流河畔迎了知州來竺陽避暑。知州十分欣賞嚴(yán)亭四周的花木,天鑒就征集稅課,再次擴建。拆除了周圍民房,將嚴(yán)亭廣場擴大到方圓十八畝地,遠(yuǎn)運了洛西縣虎頭山的怪石造假山,又挖了天竺山的各種奇竹、花卉,儼然是一個大的花園。又一年,天鑒娶了巡檢的小妹。但常陪州里來客、鄰縣同僚來園內(nèi)賞玩,卻未攜過夫人。忽一日感覺這么一個如江南園林一般的地方,而當(dāng)初嚴(yán)亭修造得太小,又粗糙土氣,便重新翻修一次,修成十二柱的花亭。十二柱花亭修好后,天鑒來看,十分喜歡,卻說了一句話:那個墳堆在這里有些不搭配了呢。巡檢遂讓人平了墳堆,砌了一個大花壇。自此,十字街心真正成為一座賞心悅目勝地,人們再不呼“嚴(yán)亭”而喚竺陽花園了。再一年,知府表彰天鑒治理竺陽“政績顯赫”,呈報省巡撫欲擢升為州里十二個縣的總巡檢。天鑒得知,在縣等候消息,無奈竺陽縣境卻淫雨綿綿,直下了三月,家家的衣物鞋帽皆生白毛,所有屋頂墻頭都長了綠苔。天鑒下體舊傷復(fù)發(fā),癢脹疼痛而死。
1991年12月21日下午草完
1992年1月12日午改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