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五十六中，還不老實。姐姐認識的一個女朋友萍萍，住在廣播局宿舍里。萍萍甩掉姐姐把我當作新知己，告訴我：“我們院兒有個復員文藝兵—拉小提琴的，叫曉鳴，他對我很有點意思?！?/p>

“多大？”

“比我小兩歲，比你大一歲?！逼计键c完自己又指指我。

“部隊挺好怎么復員了？”萍萍倆手搓來擰去了半天，道：“院兒里人明處不說，暗地里倒使勁兒說?！?/p>

“說什么？”

“好像曉鳴在部隊上犯了男女關系方面兒的錯誤?！蔽荫R上想起了自己的錯誤，大大咧咧地為同病相憐的人開脫道：“現(xiàn)在什么都是錯兒，男女關系就不算錯兒了?！?/p>

“喲，你可真夠開通的，多惡心！”

“惡心你還看上人家干嗎？”

萍萍扭扭捏捏地說：“院兒里沒人理他，我覺得他挺可憐的！”

“唉，萍萍你應該給他寫信?！蔽页鲋饕?。

“我寫不好，你幫我寫吧？”

“去你的，你又不是文盲！”

“你有藝術細胞，求你了？”

我給萍萍寫了一封錯別字連篇的情書。

通過萍萍我認識了曉鳴。生活有時像陰差陽錯的戲臺，還背錯了臺詞兒。我?guī)推计即顦驅懥艘环獬C揉造作的情書，他卻熱情地給我回起信來，約我見面談萍萍的事兒。我告訴萍萍他約我談你。我的話中藏了水分，因為我自然沒有告訴她，其中的戲已經(jīng)轉場了。萍萍皺了皺眉，說：“那你談完，保證來告訴我結果！”

“當然?！?/p>

曉鳴家就一間屋兒，他復員回來，臨時支了一個行軍床和父母住在一起。

他細細高高的身材，白細面皮，太像個小男娃娃了。梳頭油把頭發(fā)攏在后面，像漆黑的掛面，一只手夾著過濾嘴兒香煙，太帥了。

他問我：“想聽什么嗎？有莫扎特、舒伯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蔽疑抡f錯了話露怯，用很在行兒的調兒說：“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有嗎？”

他從書架上拿出一張唱片，“舒伯特的《小夜曲》行嗎？”

我點點頭。他在放唱片之前讓我?guī)退弥鵁?，我瞧了一眼，煙上有三個五。知道他可以搞到稀有的洋煙，真想吸一口，我那時并不抽煙，只是想用嘴接觸他吸過的煙。我承認自己已經(jīng)快要掉進愛情陷阱里去了。有另一個帶著經(jīng)驗和顧慮的我在悄悄警告著我，欲罷不能—因為“情結”是世間最難聯(lián)結，聯(lián)結后又最難解開的甜蜜的苦疙瘩！

曉鳴打開鋼琴蓋兒，隨著《小夜曲》叮叮咚咚頭一低一揚，上身輕搖慢晃，演奏得跟臺上的音樂大師一樣。掛面頭發(fā)掉下來，他頭一甩。我已經(jīng)迷得不知道姓什么了，是怎么看怎么覺得他既瀟灑又有風度，我愛上了他！大概他也愛上了他自己，都陶醉了！

他回過頭來微笑著看我。本來我怕說錯話，想奉承可一張口卻說：“美中不足的是你沒有黑色燕尾服，你能不能別跟著唱片，彈一個別的什么歌兒？”他的臉耷拉下來，轉過身兒去，提起唱針，坐在琴凳兒上邊彈邊唱了兩句“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的確他的聲音很亮堂。“嗨，看不出，你還真才華橫溢?！睍曾Q這才樂滋滋，“砰”的一聲把琴蓋兒蓋上，坐我面前哆嗦著二郎腿，好像在給我看他又黑又亮的皮鞋。我心里泛起一點厭惡，可他才藝的魅力完全壓倒了這一細小的虛榮。我欣然想道：“如果我也能買雙皮鞋，不也照樣會很高興地哆嗦著顯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