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曾經(jīng)是一個離我們多么遙遠的詞,無人能夠預想到,它竟落在了二十一世紀的我們頭上。在經(jīng)歷了SARS的災難以后,現(xiàn)在來讀《鼠疫》,我們會有異乎尋常的感受。
加繆的這部名作描寫了一場鼠疫的全過程,時間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地點是阿爾及利亞的奧蘭市。事實上,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并沒有發(fā)生鼠疫,所以加繆描寫的是一場虛構(gòu)的鼠疫。
一般認為,這是一部寓言性小說,鼠疫控制下的奧蘭是喻指法西斯占領下的法國。然而,加繆對瘟疫的描寫具有如此驚人的準確性,以至于我們禁不住要把它當作一種紀實來讀。一開始是鼠疫的先兆,屋子里和街上不斷發(fā)現(xiàn)死老鼠,第一個人死于怪病,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逐日增多。某一位醫(yī)生終于鼓起勇氣說出“鼠疫”這個詞,其他人亦心存疑慮,但不敢承認。
疫情迅速蔓延,成為無可否認的事實,市府怕驚動輿論,封鎖消息。終于到了封鎖不住的地步,于是公布疫情,采取措施,消毒,監(jiān)控,隔離,直至封城。因為害怕傳染,人人口含據(jù)說能防病的薄荷藥糖,乘公交車時背靠背,懷著戒心疏遠自己的鄰居,對身體的微小不適疑神疑鬼。人們的心態(tài)由僥幸轉(zhuǎn)為恐慌,又由恐慌轉(zhuǎn)為漸漸適應,鼠疫本身終于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全市如同放長假一樣,日常工作停止,人們唯一可做的事情是收聽和談論政府公布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祈求自己平安渡過難關,等待瘟疫出現(xiàn)平息的跡象。商人乘機牟利,咖啡館貼出“酒能殺菌”的廣告招徠顧客,投機商高價出售短缺的物品,出版商大量印售占星術史料中的或臨時杜撰的有關瘟疫的各種預言……凡此種種現(xiàn)象,我們現(xiàn)在讀到都不覺得陌生了,至少可以憑自身的經(jīng)驗加以想象了。
然而,如果認為《鼠疫》所提供的僅是這些令我們感到半是親切半是尷尬的疫期生活細節(jié),就未免太停留于它的表面了。
我們不該忘記,對于加繆來說,鼠疫的確只是一個象征。在最廣泛的意義上,鼠疫象征的是任何一種大規(guī)模的禍害,其受害者是所及地區(qū)、民族、國家的所有人乃至全人類,瘟疫、災荒、戰(zhàn)爭、專制主義、恐怖主義等等都可算在內(nèi)。問題是當這類禍害降臨的時候,我們怎么辦?加繆通過他筆下主人公們的行為向我們說明,唯一的選擇是站在受害者一邊與禍害作斗爭。一邊是鼠疫,另一邊是受害者,陣線截然分明,沒有人可以做一個旁觀者。醫(yī)生逃離崗位,病患拒絕隔離,都意味著站到了鼠疫一邊。這個道理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樣簡單。在這個時候,需要的只是一種最單純的責任感,因而也是一種最基本的正義感。災難是沒有戲劇性可言的,所以加繆唾棄面對災難的一切浪漫主義姿態(tài)。本書主角里厄醫(yī)生之所以奮不顧身地救治病人,置個人安危于度外,與任何宗教信念、神圣使命、英雄壯舉都無關,而只是因為他作為一個醫(yī)生不能容忍疾病和死亡。在法西斯占領期間,從來對政治不感興趣的加繆成了抵抗運動的干將。戰(zhàn)后,記者問他為什么要參加抵抗運動,他的回答同樣簡單:“因為我不能站在集中營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