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命的意義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但這不等于說，凡是過著這種生活的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圣埃克蘇佩里用譬喻向我們講述這個道理。定居在綠洲中的那些人習慣了安居樂業(yè)的日子，他們的感覺已經(jīng)麻痹，不知道這就是幸福。他們的女人蹲在溪流里圓而白的小石子上洗衣服，以為是在完成一樁家家如此的苦活。王子命令他的部落去攻打綠洲，把女人們據(jù)為己有。他告訴部下：必須千辛萬苦在沙漠中追風逐日，心中懷著綠洲的宗教，才會懂得看著自己的女人在河邊洗衣其實是在慶祝一個節(jié)日。

我相信這是圣埃克蘇佩里最切身的感觸，當他在高空出生入死時，地面上的平凡生活就會成為他心中的宗教，而身在其中的人的麻木不仁在他眼中就會成為一種褻瀆。人不該向要塞外無邊的沙漠追究意義，但是，“受威脅是事物品質(zhì)的一個條件”，要領悟要塞內(nèi)生活的意義，人就必須經(jīng)歷過沙漠。

日常生活到處大同小異，區(qū)別在于人的靈魂。人擁有了財產(chǎn)，并不等于就擁有了家園。家園不是這些綿羊、田野、房屋、山嶺，而是把這一切聯(lián)結起來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除了是在尋找和感受著意義的人的靈魂，還能是什么呢？“對人唯一重要的是事物的意義。”不過，意義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與事物的關系之中，這種關系把單個的事物組織成了一個對人有意義的整體。意義把人融入一個神奇的網(wǎng)絡，使他比他自己更寬闊。

于是，麥田、房屋、羊群不再僅僅是可以折算成金錢的東西，在它們之中凝結著人的歲月、希望和信心。

“精神只住在一個祖國，那就是萬物的意義。”這是一個無形的祖國，肉眼只能看見萬物，領會意義必須靠心靈。上帝隱身不見，為的是讓人睜開心靈的眼睛，睜開心靈眼睛的人會看見他無處不在。母親哺乳時在嬰兒的吮吸中，丈夫歸家時在妻子的笑容中，水手航行時在日出的霞光中，看到的都是上帝。

那個心中已不存在上帝的人說：“我從前的熱忱是愚蠢的。”

他說的是真話，因為現(xiàn)在他沒有了熱忱，于是只看到零星的羊、房屋和山嶺。心中的形象死去了，意義也隨之消散。不過人在這時候并不覺得難受，與平庸妥協(xié)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

心愛的人離你而去，你一定會痛苦。愛的激情離你而去，你卻絲毫不感到痛苦，因為你的死去的心已經(jīng)沒有了感覺痛苦的能力。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柜子里。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里，便以為占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jù)為己有，便以為占有了它的意義?？墒牵饬x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試圖占有，它就不在了。那個凱旋的戰(zhàn)士守著他的戰(zhàn)利品，一個正裸身熟睡的女俘，面對她的美麗只能徒喚奈何。他捕獲了這個女人，卻無法把她的美捕捉到手中。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么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