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滿心期待我翻譯王爾德的 De profundis(《自深深處》)。在思考是否要答應出版社邀約的那一段時間,我去過很多地方,每一處景色都毫無緣由地讓我聯(lián)想起書中的某個章節(jié)。還有你對我說的這句初看毫無緣由的話:“但我覺得你能理解王爾德,這跟別人是不一樣的?;蛟S你也會理解他的感情?!?/p>
你覺得我理解王爾德,但我理解他什么呢?王爾德近乎荒誕的偉大,近乎刻薄的智慧,近乎迂腐的富麗?他把一切往深淵推進但又分寸得當?shù)赝T谶吔缫詢?nèi)的能力?王爾德對英語的革新,“在虛無中變幻出奇妙”,為“平庸的事物披上華服”,讓“全世界都陶醉其中”的巧妙手法?在他筆下,英語得以跨越時代,成為沒有年齡的迷人而危險的存在?他這些真誠的賣弄與舉重若輕的炫技?
確實,我略略懂得,并且深深著迷。如果說崇拜也是一種以情感而不是理智取勝的懂得,那么我算是理解他的吧。
但你又說,我懂得王爾德,因此可能會懂他的愛情。我一遍遍讀 De Profundis,每一遍都像是第一次讀到那樣有新的體驗。但有一個想法是不變的:王爾德自己都不理解他和他的男孩波西之間的感情,旁觀者是否就看得清呢?我說不好。
當然這個困惑并不是我拒絕翻譯 De Profundis的主要原因,我另有些事想要向你說明。
其實與你的信幾乎同時到來的是另一個邀約,編輯提供了一個出版計劃,她希望我可以出版一個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簡單來說就是:用十萬字的篇幅寫個愛情故事。
但我對愛情故事毫無信心?;蛘哒f,我對愛情毫無信心。
總是搞不明白,我們究竟是因為什么而愛上一個人,相愛之后又該如何相處。作者搞不懂的問題,讓書中人去尋求解答,好像是很不負責任的事。一心虛,就寫不下去了。
在很長時間內(nèi),我甚至并不覺得愛是真正存在的。如果你對你描寫的對象缺乏信仰般的虔誠,又如何用筆墨為它賦形?
所以這個小說擱淺了,原因正和我不能翻譯王爾德一樣:我不懂愛情。在我的想象中,相愛的兩個人就像兩個心懷烈焰的陌生人,在黑暗中對視,迫切想要了解對方,卻只看見了自己的臆想,直到各自被火焰吞沒。就像,王爾德和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他的美少年波西。
不僅僅是王爾德,所有人的愛情我大概都不懂。
“愛情”這個概念本身對我來說太過切膚了,雖常因美好的、無害的主觀想象開場,但試探反復之后就會有接近,恨不能互為骨血的親近。連水分子之間其實都有距離,兩個獨立成長了幾十年的靈魂又怎么可能擁抱得天衣無縫?所以接下來就是雞飛狗跳的戲碼,掙扎、磨合、退讓,哪個詞聽來都有點疼痛。
在我看來,愛情是個借口,它帶自毀傾向的濃烈尤其是。人們借它來感覺喜悅、悲傷、憤怒、絕望等諸多情緒,但需要的并不是它本身。它也像某種托詞,打著“我愛你”的旗號,人們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去付出、索取、占有,然后瀟灑悲壯地輕輕轉(zhuǎn)身放棄。
比如美貌的、天真的、驕縱的波西,難道不是王爾德幻想?yún)s無法成為的另一個自己嗎?小小年紀已深諳快意人生之道,輕易贏取了大家的歡心,而為了征服這些人心,王爾德需要展示所有的才情。費力得來的東西,揮霍起來再怎么灑脫仿佛都帶著怨氣,所以王爾德喜歡看著在異國的賭場內(nèi)沒日沒夜豪賭的波西,無度消費美酒華服的波西,在一個個首演之夜沉醉于成功與恭維帶來的眩暈的波西,這樣才覺得自己辛苦寫的戲劇、賺的稿費、簽的支票都有了更美好的意義:他自己是永遠都做不到如此無牽無掛,因為他知道每分每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才情。
身為唯美主義的代言人,卻因笨拙外表從小不受歡迎的王爾德,看著波西絞盡腦汁獻上的十四行詩,想著他如晨曦微露般閃亮的容顏,心里一定曾酸澀地想:如果可以因美貌被寵愛,誰稀罕因才華被崇拜?